青盲
2016-03-01李清源
李清源
1
周日上午,我收到一封信。
是平信,寄到我住的小区,长方形牛皮信封上贴着八毛钱的邮票。我将信封拆开,抽出一张对折的信纸。信纸粗软陈旧,色黄如焦土,一条边毛糙不齐,想必是从老书本上撕下来的空白页。上面只有简单几行字,繁体,竖写。
继弇小友:
有些选择无法中止,也不能回头。
翟瞎子绝笔
乙未年乙酉月庚戌日
我的到访不合时宜。郭叔不在家,郭婶打麻将输了钱,正在阳台上逗鹦鹉。郭婶是个正派的女士,独自一人在家时,从不接待二十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男同志。我不想破坏她的规矩,惹她不高兴。但我需要尽快证实一些事情,而她是唯一能给我答案的人。
很幸运,郭婶没有拒我于铁门之外。她打开厚重的防盗门,隔着一条细缝瞪着我,听我说明来意,就把我放了进去。关上门后,她径直穿越客厅,走回阳台,生胶拖鞋踏着亮晶晶的抛釉地板,发出响亮的啪啪声,听起来就像抽人耳光。
今天背透了,俩赖种合伙儿整我,不是叫我点杠,就是叫我点炮。郭婶一边走一边说。小娴也不帮我,光在那儿看我笑话。
小娴是我妻子,郭婶的好牌友。我们两家略显热络的关系,就是建立在她们两个的牌桌友谊上。郭婶给鹦鹉加了点食,用小木棍拌拌,然后敲一下它的脑袋。
叫!
毛主席万岁!
再叫!
毛主席万万岁!
郭婶很满意,叉腰站在竹架旁,眼角乜斜我一下,骄傲之情无以言表。她调教的这只杂毛玄凤,是小区里最知名的动物,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栋楼上有只会叫“毛主席万岁”的鹦鹉。有个局长想买它,出一万块钱,真是想得美!就这句毛主席万岁,十万块钱都不够!郭婶说:哎,董继弇,你说老头儿死了?
应该是死了。我说。
信呢?我看看。
我把信掏出来递给郭婶。郭婶啪唧啪唧走回客厅,找老花镜戴上,捏着泛黄的信纸仔细研究。字是用复写笔写的。繁体字笔画多,尤其是“繼”和“選擇”,老翟却写得清楚工整,从上往下排列也很整齐。翟瞎子绝笔。郭婶审慎地念出这句话,两眼上翻,从眼镜片上方盯着我。绝笔就是死了?
理论上说是这样。我说:而且还是自杀。
你别跟我说理论,理论还得联系实际,咱就说客观的。郭婶说:他是瞎子,对不对?
我笑了笑。
那你说,瞎子怎么会写信?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我说:他摸摸百会穴,就能知道人的底细,判断吉凶祸福,写个信算什么。
郭婶身后是沙发。她坐下去,重大的屁股在棕色皮革沙发上压出一个巨大的坑。也是。她说:坐坐,董继弇,坐下来说。
2
翟瞎子是县城的命相师,在西关一带负有盛名。他精通多种算命方法,测字、卜卦、称骨、推八字无一不熟,最令人称奇的,是他的独门秘术:摸穴断事。客人不需说话,只用把头伸过去,让他摸一下头顶的百会穴,就能判断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大体年龄、生活状态等非常具体的信息,进而推算出命理走势和未来运程。有个大人物,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听到翟瞎子的传说,决定亲自去会会。他怀疑翟瞎子是装瞎,先教人把他的眼蒙起来,然后才下车走过去。翟瞎子在他光溜溜的头顶上摸了一下,就判断出他是当官的,不是镇长就是局长,总之是正科级干部,近来官运旺盛,不久就会更上层楼。大人物果然是某局的局长,上级已经决定提他为副县级,马上就要公示。
以上这些都是郭婶说的,时间是去年春天。去年春天,我辞去工作,打算跟朋友合伙做生意。正式入股之前,妻子认为有必要找个半仙,算一下是否可行。她在牌桌上说了这事儿。好牌友郭婶立即推荐了翟瞎子。
局长要提拔的事是秘密,司机都不知道,老头儿一下子就算出来了。郭婶说:局长服了,向老头儿问前程,最高能当到什么官儿。老头儿说,你先不要关心这个,先关心关心家庭吧,家和才能万事兴,中闺不宁,一切皆空。他说中闺不宁,哎,董继弇,你这个大文化人,知不知道中闺不宁什么意思?
老婆不安生吧。我歪在旁边沙发上懒洋洋地说。
对了!到底是教语文的。郭婶摸着牌说:局长本来就怀疑她老婆不老实,听老头儿这么一说,回去就开始调查他老婆,一调查不要紧,你猜,你们都猜猜,他老婆跟谁通奸了?猜不到吧?他司机!局长气坏了,把奸夫淫妇痛打一顿,然后跟老婆离了婚。老婆不服啊,司机也不省油,他们就把局长的黑材料整了整,去纪委告状,一家伙把局长告倒了,不光副县级泡汤,还判了十五年,现在还在牢里蹲着呢。中闺不宁,一切皆空,你说准不准!
这个局长有名有姓,是哪个局、哪年犯的事、在哪儿坐牢,都说的很明白,不由人不信。牌局结束后,牌友散去,妻子收拾着牌桌对我说:你找那个老头儿算算吧。
我不置可否。我和妻子都靠工资吃饭,可用资金有限,要做生意必须借贷,所以能赚不能赔。而我不过是个中学语文教师,所有的商业经验,都来自于日常消费,对商业谈判的理解,也近似于买东西时的讨价还价,贸然辞职做生意,用我妻子的话说,风险太大了,跟找死差不多。说实话,我也不想做生意。我还是很乐意当教师的,我这人胸无大志,觉得教教书过一辈子就挺好。只是很遗憾,我跟校长关系很糟,我举报过他挪用公款,强卖教辅。校长是君子,有仇必报,我在他的百般关照下度日如年,实在难受,就赌气辞职了。辞职后不能歇着,有个朋友想贩煤,游说我一起做,我跟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入伙。贩煤不是小事,需要很大的本钱,赚了当然好,赔了就不好收拾。怕赔不干吧,万一又能赚钱,岂非坐失发财的机会?我很纠结,首先想到的就是卜一卦。我对易学感兴趣,无聊的时候,会翻出《周易》琢磨一会儿,打发光阴。于是我自己卜了一卦,得“巽之蛊”,爻辞是:
贞吉,悔亡。无不利。无初有终。吉。
这卦象很好,给我了不少勇气。我把它讲给妻子听。妻子也有点开心,但她总觉我是半吊子水平,算得未必准,需要找个专业人士确定一下。听了郭婶的推荐,她就让我去找翟瞎子,两天催了三次。我承认我是外行,对自己的卜卦能力并没有太大信心,妻子不信任,我也无话可说,她反复让去,我就去了。
翟瞎子的摊位很好找,就在西关桥头一棵老桐树下,两把小马扎,一块破麻布,就是他的全部装备。我以前从这里路过,肯定看到过他,但是记忆里全无印象。我将电瓶车停到路边,悄然走到他面前。那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空气干净,翟瞎子戴着一只墨镜,安详地坐在桐树的影子里,花白的长胡子被风吹动,一飘一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那块麻布摆在他面前的水泥地砖上,用毛笔写着几行字。一开始我以为必是吹嘘的词句,诸如“铁口直断”、“料事如神”之类,文雅点会是“提醒迷路君子,指点久困英雄”,如果俗气呢,就是直白地罗列执业范围,比如“合八字、看风水、问婚姻、算前程”等等。这是算命摊子的通用布告,一般情况下,还会在布告上压一本盗版的《白话周易》或者《梅花易数》。翟瞎子的布告上没有放书,我站在前头看了看,广告词也很别致。那是一副对联:
人事虽无常,仰彼北斗,迷津里亦有活路
天命实有定,询此老翁,困境中可得变局
我看罢对联,心生几分敬意。翟瞎子依旧安详地坐着,腰板微佝,两只眼睛隐藏在黑镜片后。我站在暖和的阳光里,一声不响地盯着他。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样面对面地站下去,他可能会绷不住,然后像那些算命贩子一样问一声:算一卦?不用说,这种想法很荒诞,一个瞎子怎能知道面前有人?我站了有十分钟之久,老先生一动不动,安稳得如同身后粗大的树干。
我开口说:老先生。
老头儿点点头,算是应腔,然后身子往前欠了欠。学业事业,财运前程,官司健康,婚姻家庭,小同志,你想算什么?
我说:是翟红秀介绍我来的。
老头儿哦了一声,脸上浮起微笑。那你想算什么呢?
翟红秀是郭婶的大名。她说她跟老头是一自己,报上她的名号,老头肯定会特别照顾。“一自己”是我们这儿的方言,意思是“同一个家族的”,算起辈份,郭婶得叫老头伯伯。我说:郭婶说你精通周易,我也喜欢周易,但不怎么懂,有个疑问,想向你请教请教。
老头呵呵一笑,没有作答。
我说:用蓍草卜卦,有两种方法,对吧,究竟用哪种方法更好呢?
老头说:你是说邵雍的过揲法和朱熹的挂仂法吧?
对对。
那你算问错人了。老头说:我就是个瞎老头,既没有邵雍的大智慧,也没有朱熹的大学问,哪里分得出他们谁对谁错?
老先生的回答令我肃然起敬。在我看来,算卦的如果不懂过揲和挂仂,差不多就是江湖骗子。中医院外人行道上一年四季有算卦的摊子,有一回我无聊,顺着摊子挨个问过去,竟没一人知道过揲和挂仂是什么玩意儿。翟老先生不但懂,还很谦谨,让我刮目相看。我向他坦白来意,伸出脑袋,请他摸摸我的百会穴,看我能不能做贩煤的生意。对于摸穴断事的原理,郭婶之前解释过。她说百会穴位于人体最顶端,是百脉之会,人的一切信息都会通过脉气汇集于此。这跟古代的望气术差不多,不同境遇的人,头顶上会呈现出不同颜色的气体,高手一看,就知道此人的吉凶祸福。翟老头是瞎子,看不见,只能摸,一摸一个准。如果望气术真的存在并且有效,那翟老先生的摸穴术肯定也有道理。我已经相信了他七八分。
很意外,老先生并没有施展这门绝技。他两只手抄在宽大的衣袖里,稳稳放在膝盖上。那是旁门左道,用来应付心不诚的人。他说:你既然喜欢周易,就给你卜一卦吧。
我有点失望。怎么卜呢?我说:你又看不见。
你自己来。老头儿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三个铜板。是三枚五铢钱,大概用久了,摩得闪光发亮。你掷,掷出阴阳,再告诉我。
我掷了六下,得“恒之解”。周易卦爻之辞那么多,我也没专门背过,根本记不住,就等老头儿解释。老头儿沉吟了一会儿,摇头说:这卦不好,最好别干了。
我愣了一下。我想我的脸色肯定也变了。我说:爻辞是什么?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贞吝。
3
我没有听翟老头儿的劝告。两次卜卦,都是我自己动手,没道理我独自卜的不准,在他面前卜就准了。妻子问我结果,我支吾以对,问得急了,就说老头儿也看不准,应该是不错。妻子已经帮我从岳父那儿借到二十万,家里有五万,我又东借西借凑了五万。我把钱归拢到一起,准备去找朋友,刚下两层楼,被自外而归的妻子截住去路。妻子一直不放心,对我语焉不详的算卦结果也耿耿于怀,在牌桌上说起来,郭婶建议她去找老头儿问问清楚。没想到老头儿居然还记得我这事儿,直言相告。妻子觉得我欺骗了她,气呼呼地回来跟我算账,正好把我堵在楼道里。
我只好对朋友说遗憾,为了表达歉意,还专门请他喝了酒。朋友喝醉了,在包间里引吭大叫,叫我等着看他怎么发财,而他则准备好了看我怎么把肠子悔青。九个月后,我又请他喝了回酒。他又喝醉了,在包间里号啕大哭。他赔得很惨,高达八十万的亏损如山似海,逼得他走投无路。把他送回家后,我绕道去了西关桥。全天下的城市都在往东扩展,所谓繁华也跟着迁移,西关这一带一年比一年冷清。相隔很远,我就看到翟老先生在那儿坐着。已经立过冬,天也很冷了,虽没有风,桐树叶子依旧一片片往下落。老先生头戴毡帽,坐在落叶之间,夕阳软绵绵地照过来,自远处望去,说不出的老暮萧瑟。他该有九十多岁了吧,我想。
我赶到他旁边时,他欠起身子,似乎准备收摊。我喊了声:老先生!听到声音,他又坐了下去。我说:老先生,还记得我吗?他笑了笑。
我是瞎子,看不见人,转转身就不知道谁是谁了。
不是说,眼看不见,耳朵就会很敏锐吗?我以为你能听出我的声音呢。我说:今年春天我找你算过卦,还向你请教过挂仂和过揲。
噢,记得记得。老先生的笑容从嘴角扩展到整个脸庞。后来你爱人找过我,你这个小同志,可不够诚实啊。
我龇牙一笑。很惭愧啊!我说:幸亏她来找你问了问,否则我就完蛋了。我来就是向你道谢的,晚上我请你吃饭。
老先生摆摆手。吃饭就不用了,你已经给过卦金了。
老先生真是客气。卦金是他的报酬,吃饭是我的敬意,就像医生看病,收治疗费是一回事,给人看好了,病人送他一面锦旗或一块匾,则是另一回事。他救了我,使我免于破产,这份情谊不可不报。我站在麻布告示前,跟老先生争执不休。老先生说:天还早啊,我还得再坐一会儿,你回吧。我说:我等你。老先生笑了笑,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树叶依旧在飘。麻布几乎被萎黄的叶子淹没了,给客人坐的马扎上也重重叠叠落了不少。这时我想到一个问题。郭婶曾说过老先生一天只接三个人,满三个就收摊,现在看来,他今天很可能没完成任务。如果他的名头真如郭婶所说那么响,客人怎会这么少?我把马扎上的树叶拂掉,在上头坐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就向老先生说起了这个疑问。话一出口,我又有点后悔,觉得这太冒昧,拿别人生意不好当话题,怎么说都不够厚道。还好老先生没计较。
人来算命,说是问吉凶祸福,心眼儿里都想听好话。可这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好事儿?老先生说:我好说实话,有灾就是有灾,不行就是不行,时间长了,就不招人喜欢,给他算对了,他也觉得晦气。慢慢就没人找了。
这话好像有道理,但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我无意深究下去,将话题带开,向他请教卜卦的法门。老先生回应不是很热情,懒散散的,带说不带说。这可以理解,卜卦毕竟是他的看家本领,吃饭门路,不可能轻易外传。老先生意识到我是铁心要请吃饭,再耗下去也没用,只好接受了。就吃一碗烩面吧。他说:别的都不要。
听您的。我说。
我帮老先生收起麻布和马扎,要扶他走。老先生摆摆手。我执意要扶。老先生说:没事没事,我自己能行。一边说一边要推开我,不料脚下一趔,从路牙子上闪了下去,踉跄几步,几乎栽倒在地。我急忙赶上去搀住。老先生受惊,一只手拄着竹棍,在我的搀扶下慢慢直起身,哎呀,老了,糟骨头笨腿,路都走不好了。他唏嘘着,抬手扶了扶摔脱的墨镜。我随着他的手看过去,在墨镜遮上之前,我瞥见了他的眼珠。
我愣住了。
那是一双正常人的眼珠:瞳孔闪亮,黑白分明,在两只干瘪的眼眶内滚动自如!
4
我按翟老头儿的要求,仅请他吃了一碗烩面。离开小饭馆之前,我又给他买了一瓶高粱酒,一斤装的白玻璃瓶,十二块三。吃饭时他提到过一次,说他偶尔喝点儿酒,只爱喝高粱的,最便宜那种。夜色已起,但还不浓,天空仅有些发昏。我说:天黑了,我送你回去吧。他说:不用不用,你回吧,你回吧。我笑了笑。老头儿穿着一件宽松的粗布褂子,上头缀着两片大布袋。他将酒瓶装进衣袋,用竹棍点地探路,顺着狭窄的巷子老练地往前走去。
回到家后,我打开电脑,上网搜索一个奇怪的病名:青盲。
翟老头儿说他得了这种病。
害了这病,两只眼看上去跟正常人没区别,就是什么都瞅不见,说白了,就是睁眼瞎。墨镜后的真相被我发现后,翟老头儿这样解释。他好像怕我不信,又补充了一句:中医叫青盲,西医不知道叫什么,你找个老中医问问,都知道这病。
这也太稀奇了!我只知道“睁眼瞎”是形容词,没想到它还是一种病!是耶非耶?我觉得有必要证实一下。我不认识老中医,但是感谢互联网,我可以搜索。妻子打牌赢了钱,心情愉快,在我旁边喋喋不休地讲述打牌经过,谁牌好谁手背谁如何点炮谁打了一张怎么样的臭牌。之后又说起郭婶的霸道,赢了盛气凌人,一输就要求打风,讨厌得很。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在网上搜索,一页页翻找,果然在一家医学网站上查到了“青盲”。据网站上说,这病相当于西医的视神经萎缩,严重时不能见物,空有两只眸子。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我看着网页笑起来。妻子问我怎么了,听我讲罢,也深感惊奇。紧接着她又想到一个悖论。
他究竟得没得这个病呢?谁能证明他不是装的?妻子说:瞎子装不了正常人,正常人要装瞎子,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儿吧?
这也正是我怀疑的。挑明了说,他可能是个骗子,也可能不是。这是个很难证实、也很难证伪的问题,事情也因此变得有趣起来。从感情上讲,我希望他不是。不管怎么说,他帮我躲过了一个劫难,也许只是死猫碰到瞎老鼠,凑巧而已,并不代表他真的断事如神,但是,凑巧的功劳也是功劳。对于帮助过我的人,不论出于任何原因,我都心存感激。况且,他对易学真有研究,作派也与那些卦贩子迥然不同,兑换成印象,还是蛮不错的。当命学界充斥了各形各色的骗子,作为一个神秘主义意识时常发作的普通人,我真希望还有那么一个正面人物,充当现实困境中进退失据时的最后依赖。我决定弄清楚这个事儿。
第二天上午,妻子去上班,我照例在家炒纸黄金。跟朋友合伙贩煤的计划被妻子阻止后,我消沉了一段时间,无事可做,一个高中同学找到我,劝我跟他炒比特币。我觉得这东西太不靠谱,拒绝了。但这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为什么不能找个可以在家干的事呢?恰好妻子一个同事的老婆炒纸黄金赚了钱,向她炫耀,她回来就鼓动我也搞这个。有妻子支持,我当然投入,简单了解之后,就正式炒起来,一天到晚守着电脑看行情图。入行之前,我照例自己卜了一下,取卦得坤,“先迷后得,主利”,挺好的。接下去还有一句“西南得朋,东北丧朋”。“朋”是上古的货币单位,十贝为一朋。这个卦象如此切合我的实际,使我坚信它一定是对的。只是西南得朋、东北丧朋,而我身处中原,似乎钱财跟我无关。我把炒纸黄金当成职业,天天炒月月炒,炒了半年,看看账户,就赚了两块多,等于无得无失,还真是准。那么我坚持做下去,是不是就会如愿发财呢?昨天下午找翟老头时,我曾想求他再给我卜一卦,看后续如何,但因见他两眼放光,顿时丧失了信任,就没有开口。我枯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的曲线百无聊赖。家里静悄悄的,窗子外在刮风。天阴了,可能会下雨。这时传来一阵尖厉的鸣叫:
打倒郭社会!打倒郭社会!
是郭婶的鹦鹉在发飙。它要打倒的郭社会,是他们家名誉上的主人郭叔。通常它饿了,就会这样叫,有时郭婶生郭叔的气,也会命令它这样叫。此时此刻,想必郭叔在家。于是我关掉电脑,走上楼去。郭叔家就在我家楼上。老两口果然正在闹别扭。郭婶以前所在的厂子彻底破产,把地皮转卖给了地产商,她要去告状,教郭叔帮她写状子。郭叔不写。
你都下岗一二十年了,那厂子早跟你没关系了!郭叔说:你瞎折腾什么?
你懂个屁!郭婶气咻咻地说:当年赶我们下岗,是不合理的,我们不承认!现在又偷偷卖地,我们当然不答应!叫!
打倒郭社会!
鹦鹉应声叫道。我嘿嘿笑起来。郭叔哭笑不得,摇着头进卧室听戏去了。郭婶失去斗争目标,加上有我这个外人在场,气很快就消了。她问我干吗。我说:也没什么事儿,听到你们吵,上来看看。对了,我昨天见你堂伯了,请他吃了个饭,哎,你堂伯的眼睛很奇怪啊。
郭婶捧着保温杯,坐到我对面沙发上,听我讲出心头疑问,神色平静如湖水。他就是睁眼瞎,没错。她说:我们老家的人都知道。
这病怪得很啊。我说:要是有人装瞎,说得了青盲,也分不出真假。
不可能,他绝对是真的。郭婶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毫不犹豫地戳破。百分之百肯定,你不用怀疑。
这么笃定?
当然。
又没有证据。
郭婶两眼瞪着我,脸气变得不太友好,想必是被我的态度激怒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他是装瞎,为了骗钱,对不对?郭婶说:那我问你,假设说是你,你老婆当着你的面跟别的男人搞不要脸,你会不会装看不见?你儿子在你面前被人活活掐死,你会不会装看不见?
我吃惊地盯着郭婶。郭婶脾性如火,一急躁就口不择言,想必这次又犯了。她立即也意识到了失言,略微有点懊恼,朝我甩甩手。这话不该对你说,不过我们老家的人都知道,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没什么。她捧着杯子出了会儿神,长叹了一口气。这老头儿啊,活了这么大岁数,要说起他这一辈子,真是可怜人!
5
午后果然下起了雨,不大,但很细密,淅淅沥沥的,淋湿了整个城市。天气骤然冷起来,街上行人稀疏,高高低低的楼房抑郁而立,在瑟瑟冬雨里缩成一团。我撑把黑伞,穿过老城狭窄的巷子,来到西关桥头。那棵老桐树依旧在落叶,一片接一片,被雨水挟裹着,沉甸甸地坠到湿冷的地面上。翟老先生不在。
这样的天,他也不可能在。我也只是闷得慌,出来散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并非专门来找他。我走到桐树下,站在他摆摊的地方,抬头望了望阴森的树冠,一时感慨万千。如果我没记错,当年的县政府就在不远处那排楼房后。我想象不出来,当年县政府最年轻最优秀的干部,经过数十年离奇煎熬,最终却只能枯坐到这个地方,依靠卖卜算命来维持晚年,该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但我能想象翟老先生年轻时的模样。这个地主的儿子生活优裕,衣食无缺,因此长得比别人都要高一些。地主家庭把他养大,供他读书,十九岁的时候,又花钱送他去北平深造。但在北平,他背叛了他的家庭。他热衷上了革命,自作主张投笔从戎,跟随部队从河北打到江南,直到把国民党军赶出大陆。之后他又响应号召,参加了志愿军,在朝鲜血战两年多。战争结束后,他转业回到家乡,被任命为县政府教育干事,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干部。这棵老桐树如果有记忆,应该记得当年的情景。那时的他英姿勃发,气宇轩昂,整年束着一条军用铜扣宽皮带,走起路来精神奕奕,两脚生风。县政府所在的西大街,是当时最繁华的地段,他提着文件包从街上走过,总会成为最受注目的那个人。附近几户人家的女孩都很喜欢他,大家都认为他前途无量,跟着他会有享不完的福。一九五五年二月,在一名革命大妈的撮合下,他跟一个女孩结了婚。女孩是西大街王记杂货铺的闺女,叫王淑婉。
很多细节已经无从得知,比如王淑婉在嫁给翟干事前,究竟知不知道翟干事的政治底细。翟干事看上去阳刚而干净,政治上却有不少污点。最大的污点是他的出身。阶级敌人的子孙,终归不如根正苗红的穷革命靠得住。其次,他的地主父亲在解放后不老实,镇反时被枪毙了。当时他刚去朝鲜不久,正在异国战场上效力,兼之一直忠于革命,作战勇敢,所以并末受到牵连。遗憾的是,在战争结束之前,他不幸当了一回俘虏,虽然冒死逃了回来,毕竟已经不光彩。有这么多污点加身,他的政治前途难免黯淡不明。所以,当他在阳光下迎面走来,尽管所有女孩都会小鹿乱跳芳心暗许,政府大院里的年轻女同志却没有一个人向他表达过倾慕之情,也没有任何一个同事愿意把自己或亲友家的女孩介绍给他。
也正因此,当一九五五年夏天,他的两只眼睛突然失明,政府大院里立即掀起一阵阴谋论。大家怀疑是王淑婉做的手脚。那个时代凡事喜欢讲动机,大家为王淑婉总结的动机是:跟翟干事结婚后,发现翟干事外光里臭,追悔不已,于是移情别恋,跟别的男人好上了。为了方便通奸,也为了泄愤,更为了防止骁勇的翟干事知情后干掉她和奸夫,遂痛下毒手,不知用什么手段,把翟干事搞瞎了。这一推断并非凭空想象,而是有着确切的证据。奸夫不是外人,是翟干事的朋友兼同事、中农出身的副干事程某。有一回开会,程某不小心从裤袋里掏出一团纱巾,而那条纱巾,跟王淑婉脖子上那条一模一样,政府大院里很多人都看到过。更无耻的是,他还跟手下的办事员讲过两人偷情的经历,连王淑婉奶上有颗小痣这样的隐私都说了。这桩丑闻震惊县府。行伍出身的县长怒不可遏,派人调查得实,立即下令把副干事枪毙了。
没过多久,席卷全国的肃反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场,出身不好、为旧政府效过力、忠诚度可疑的人纷纷落网。有人想到了翟干事,认为他这病来得太巧了,难保不是看到风头不对,装瞎逃避打击。新县长接到举报,指示卫生干事和公安局长牵头调查。卫生干事跟翟干事素来不和,行事却还公正,召集了十位县城名医,中西医各半,到翟家鉴定真伪。老中医们很快判断出结果,说是青盲症,肝气瘀滞,经脉暴阻,精血不能养目所致。西医大夫随声应和,补充说是视神经不可逆性受损。卫生干事将结果呈报县长,翟干事就有惊无险地过关了。
但对卫生干事来说,事情才刚刚开始。他跟翟干事的老婆勾搭上了。卫生干事第一次登门,看王淑婉的眼光就很轻佻。卫生干事十代贫农,货真价实的前途无量。没多久,两个人就混到了一块儿。那时候王淑婉已有身孕。有一天,街道里一个调皮孩子翻进翟干事宅院偷东西,听到房间里有种很奇怪的动静,趴到门缝偷窥,看到了无比诡异的一幕:翟干事坐在小凳子上,摸索着编竹筐,他老婆则扛着大肚子,正跟卫生干事在八仙桌旁做那事。翟干事好像听到了异常的声音,问老婆怎么了,他老婆说:没事,我腰疼,在活动呢。
王淑婉爱上了卫生干事,生过孩子后,要离婚跟他过。卫生干事有大好前程,当然不可能娶她,她敢闹,他就敢打,后来一烦,干脆把她甩了。王淑婉精神崩溃,变得神神叨叨,时哭时笑,动不动就打孩子。可悲的翟干事不明缘故,认为是城市环境令她压抑,就向组织打报告,请求带老婆孩子回农村老家生活。他的请求获得批准。那年腊月的一天,他带上老婆和年方一岁的孩子,回到了阔别十一年的老家。老家已经没人,三百亩土地如今归属集体,曾经的翟家大院,也分割给了革命群众。村里安排一间杂草房,给这个无家可归的瞎子居住。杂草房在村集体的牲口院里,而这个牲口院,原本也属于翟干事家。
新环境无助于王淑婉的病情,反而使她陷入绝境。村民很纯朴,从不虚伪地掩饰他们的敌意和歧视。王淑婉的脑筋已不灵光,完全无法适应新的生活方式,对陌生的人群也充满恐惧。她的举止越来越怪异,常常在呆坐中突然尖叫,正吃着饭,碗一扔就开始哭闹打滚,见人不是傻笑,就是吐痰,或者骂脏话,甚至冲上去乱抓挠。她彻底疯掉了。翟干事也彻底失算了。他对自己所处的世界完全无能为力,所能做的,只是不停地为生产队编织筐子。次年清明那一日,天气很好,翟干事照常坐在草房前,专心致志地编罗筐。王淑婉则在不远处的牛槽旁给孩子喂奶。她一边喂,一边哼着催眠的歌,声音柔和而平静,犹如阳光下拂面而过的春风。管牲口的老杨端着一簸箕草料来喂牛。他瞥了一眼王淑婉祼露的奶,然后又瞥了一眼,然后再瞥了一眼,然后,他突然丢掉簸箕扑上去。
哎哎,你怎么掐孩子?老杨大声嚷叫:翟阳,翟阳,你老婆在掐小孩,你都没听见?
翟阳是翟干事的大名。老杨把孩子从王淑婉怀里抢过来。孩子脸色乌青,脖颈瘀紫,不知道已掐死了多久。王淑婉在丈夫的哭叫和村民的咒骂中若无其事地走开。两天后,有人在河里发现一具女尸。消息传进村庄,大家不用问,就都猜出了是谁。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活该,死了最好!
经受如此打击,翟阳居然没有垮掉,还神奇地熬过大饥饿,坚韧地活了下来。“文革”结束后,坚冰消融,一切复苏,人们也可以自由出行。大概是八四年初夏,翟阳突然不见了。不见了就不见了,没有人在意。后来政府修公路,冲到的坟墓都要迁移。翟阳的老婆和小孩合葬在一起,也得迁。找不到翟阳,公家就出面替他挪坟,将坟破开,却是空的。大家都感讶异,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传言相互交织,最后达成共识:一定是翟阳出走的时候,托人把尸骨起出来带走了。这说明他去意决绝,不打算再回来了。
第二年秋天,村支书去县城办事,意外遇到了头发已经斑白的翟瞎子。原来他摸到了县里,要求组织上恢复待遇,解决他的养老问题。他在县政府大院耗了多日,未能如愿,就打起持久战,在附近租个小房子,每天摸索着去县政府讨说法。县城生活需要钱,他就摆起个算卦摊子,政府上班时去静坐,政府下班了,他就来桐树下卖卦。据郭婶讲,这是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县城第一个正式营业的算命摊点。时间一年年过去,老翟的事始终没有解决。再后来,县政府搬走了,老翟也放弃了。他已经成为西关最著名的算命家,不用再担心养老问题了。
这些都是听郭婶讲的。郭婶讲得很生动,尤其是重要情节,无不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充满了由大量细节塑造出的画面感和现场感。遇到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她会停下来假设推理,反复印证,直到得出合乎情理和逻辑的说辞。她一连讲了四个多小时,汤汤水水枝枝叶叶,全部记下来,会是一部曲折动人的小说。但我只记了个大概。这已经够了,我不打算写小说,也没兴趣为老翟作传记。相对于那些虚虚实实而又无关紧要的情节,我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当老翟在冷漠的故乡受苦受难时,郭婶一家为他做过些什么。
6
我想为老翟做些什么。
我撑着黑伞在老桐树下徘徊的时候,生出这个念头。能做什么呢?我想了想,也只有帮他宣传宣传,为他拉点儿生意。我写了段文字,发到QQ和微信上,以我自己的经历,对翟老先生的神算极尽赞美,然后将他郑重推荐给大家,谁有疑难不决之事,不妨找他卜上一卦。当天晚上就有旧同事给我打电话,咨询翟老先生的联系方式和收费情况。她老公外遇了,她想离婚,又不甘心,犹豫难决,需要大师指点。过了两天,又有个熟人打电话,他儿子想进某局,花了很多钱,仍无结果,想找翟大师问问怎么办。我很欣慰,心头洋溢着帮到老先生的快乐。
我的纸黄金事业依旧没有起色,赚赚赔赔,一无所得,白白把自己搞得很累,时间也一天天浪费。周末上午,天气预报是晴天,太阳也果然很明亮,只是空气较差,站在窗前望出去,半个城区都浸泡在轻烟似的尘霾里。出去走走吧。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晃来晃去到了西关桥。翟老先生正给人推八字合姻缘。他穿件老式对襟棉袄,右手拇指灵活地点着其余四根手指的指节,脸上皮肤松弛下垂,散布着一些黑苔藓似的老年斑。客人离开后,我说:老先生!
他这次听出是我,笑容布满了脸庞。来了?他说。前几天有两个人来算卦,说是你介绍的。
你为什么不开个堂号呢?我说:你年纪这么大了,天热天冷,刮风下雨,在外头不方便。
就是年纪大了,才不费那个事儿。我还能活几天呢?天好了出来坐一会儿,活动活动筋骨,也算锻炼身体。老先生说:你在忙什么呢?
没别的事儿,还在炒纸黄金,打发时间。
赚钱了吗?
没有。想让你给我算算,做这个到底行不行。
命理不外人事。你不是做生意的人,也不适合搞投机,别弄这些东西了,还是回去教书吧。
我倒真想回去教书,可是已经回不去了。我心生惆怅,坐到他对面的马扎上。我跟你学算命吧。我说。
这都是旁门外道,像我这种没用人才干的,图混口饭吃。老先生笑眯眯地说:像你,年轻体健,有知识有文化,得做正经事。好好生活,努力工作,才是正途,别迷恋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很显然,他不愿教我。我有点沮丧,但能理解。我跟他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交情,他若轻易相授,显得把自己看轻了。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往他那儿跑,跟他聊天,请他吃饭。他不反对我去找他,也谈不上欢迎,聊天可以,一说到吃饭,就坚决拒绝。聊天时间也不能过长,一超过两小时,或者去得过于频繁,他就劝我不要蹉跎光阴,赶紧找个正事干。这话让我很难堪,好像我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我何尝不想找个正事干呢?可是除了教书,我什么都不会,难道去当清洁工,或者跑堂端盘子?我的诚意和殷勤没有将他打动,反而换来这样的打击!那就算了吧,既然人家无意,我又何必自找没趣?我继续回去看我的纸黄金,然后在网上到处乱看,试图寻找比较靠谱的赚钱机会。我很庆幸还没有孩子。妻子前年夏天怀过一次,出了点意外,没能保住,调养了半年,准备再怀孕时,我却辞职了。我们商定暂时不要孩子,等我有了稳定收入,打牢经济基础,再生育不迟。没孩子没拖累,免却很多烦恼,但是夫妻关系似乎也变得不那么牢靠。我长期赚不到钱,无疑令妻子失望。她没想到我这么没用,她同事的老婆笨得要死,都天天嚷嚷赚了钱,我一个自恃聪明的大男人,竟然连她都不如!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她下班回来,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牌桌上。这样也好,各玩各的,省得两人呆在一起,无事可干,只能闹别扭打发时间。或许翟老头儿说得对,我的确得找个实在的事儿做。元旦那天,有个老同事找我玩,跟我商量开辅导学校。我以前也想过这事儿,只是心里没底儿,没敢干。此时有人合伙,风险分担,我考虑了几天,就答应了。然后就是找房子、搞装修、买桌椅及各种教学器具、招老师、做宣传,一直忙到春节。
春节过后,辅导学校正式开班招生。在决定入伙之前,我照例卜了一卦,得“中孚之小畜”,爻辞是:“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真是莫名其妙!我没在这上头多花心思,也没有去找翟老头儿演算,只是对着镜子叫了声:干了!就干了。也许是有点儿小赌气吧,我对那些神秘主义的东西渐渐失去了兴趣。开班那天,我们搞了个小仪式,不隆重,但很郑重。我妻子也去了。中午,我们两家一起吃了个饭。饭后我去结账,身上没钱,从妻子包里拿。包不大,装的东西不少,不外是粉盒呀唇膏呀粉扑呀等女人随身的东西。其中有只打火机,金属壳,跟个古董似的,很扎眼。我看了看,取出钱包走了出去。
我们之前太乐观了,开班一个多月后,我们仅仅招到十来个学生,远远低于预期。坚持了两个月,依旧没有起色。合伙人渐渐沉不住气,一天到晚唉唉唉地叹息。我痛感创业之苦,也很难受,可是他已经这么消沉,我总不能雾里添霾,陪他哭泣,所以每天强颜欢笑,说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妄图鼓舞士气。但这没用。他越来越掩饰不住懊悔之情,发牢骚说不该把钱拿来办班,应该去炒股,如果炒股,已经赚很多了。中国股市的又一轮疯牛病已经发作,随便丢个钱进去,都能撒着欢儿翻番。合伙人看着嗖嗖上涨的股市自怨自艾,终于有一天,他跟我商量要退股。他说他儿子该结婚了,得买房,还得买车,急得要跳楼,让我体谅一下他的难处,他愿意少要一万块钱。他说的都是事实,我很恼火,却笑着对他说:好吧。
我借了笔钱给他。——其实是我妻子借的,感谢她。作别之前,我建议他去找翟瞎子算一卦。他嘿嘿一笑。我不迷信。他说。我也笑了笑,没再多说。之前我推荐的那两个人,翟瞎子都没算对:他让那个女人不要离婚,断定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女人信了,最后跳楼了。他让男人继续送礼,工作早晚到手,男人举债行贿,工作还没弄到,领导先犯事被抓了。真是打我的脸!看来老头儿的算术不过如此,我不会再卖力替他鼓吹了。
辅导学校成了我的独资事业。我的人生已经没有筹码,只能孤注一掷,把所有希望都押在这上头。妻子依旧天天打牌,偶尔问一下经营情况,不等我说完,就已经做别的去了。一天中午,我从辅导学校回家,上楼时遇到郭婶。我们边爬楼梯边聊天。她说:小娴忙什么呢?好几天都不来打牌了。我说:可能有新牌友了吧。郭婶哈哈一笑。妻子下班后,我对她说:郭婶想你了。妻子嘻嘻笑起来。同事介绍了几个新牌友,这段儿跟她们玩呢。她说:我这就找她去。
我说:我猜你就是有了新牌友。
做完课件已经很晚,我准备睡,妻子也回来了。她又赢了钱,赢得还很多,开心得睡不着,拉着我说话。说来说去,不外乎是牌场上那些事。她说啊说啊,在我将要堕入梦境的时候,突然扯到一件牌桌之外的事。
郭婶原来那个厂卖给了开发商,开发商动工盖楼房。她说:旁边有几座坟也得迁。迁完以后,开发商开始挖地基,挖掘机挖了没多久,一下子挖出来三具尸骨,两大一小,并排埋着,应该是一家三口。开发商很迷信,怕被鬼缠,想找主家送回去,贴点钱好好安葬。但是问遍了全村,都没人认。
然后呢?我睡意蒙眬地问。
开发商没办法,只好花钱买了个公墓,烧纸放炮,把三具尸骨请过去了。
那个厂子在城北,紧挨着妻子老家所在的村庄。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在那附近约会过几次,隐约记得厂房后一个偏背处的确有片坟地,旁边是条已经堙塞的小河道。我说:这可真有意思。
是啊。妻子说:那儿好像是程家的老坟地,以前很荒凉。听老人们说,刚解放的时候,经常在那一带枪毙人,说不定是枪毙后没人收,随地掩埋那儿了。郭婶他们的厂子,是八十年代迁过去的,那时候还是郊区。现在都裹进市区了,城市发展太快了。
我心头一动,似乎被人揪了一下,提醒我注意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呢?我脑海里有根弦骤然绷紧了。
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我问妻子:程家的老坟?
7
我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到了辅导学校,尝试了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发誓把它做好。班里的十几个同学进步很快,中考成绩普遍提升了十名以上。之后他们又都参加了全市四课联赛,其中一半进了前百名。最令人振奋的是,一名同学参加全省作文比赛,居然得了一等奖。——这篇作文经过我和另一名老师的反复修改,基本上已经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但是初稿毕竟是他写的,我们认定这不算作弊。还有更好的事情:我原单位的校长调走了,新校长跟我关系很好,出于对我的同情,他对我的辅导学校给予了很大支持。暑假班我一下子收到了两百多名学生。原有的场地不够用,刚好附近一座三层楼整体出租,我就盘下来,简单装修之后,带着学生浩浩荡荡地搬了进去。新学期开学,来报名的同学达到了三百六十名。这固然跟我们的宣传和公关有莫大关系,但是谁都不能否认,我们教得也真是不错。我站在校门口,看着学生川流而至,开心得鼻头发酸。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否极泰来吧。
其实,像我这样规模的辅导学校,在县城不过是中等水平,没什么可骄傲的。但是对我来说,已经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这天上午,我正跟同事们商量开办特长班,当初的合伙人打来电话。他约我去喝酒,有事要跟我商量。我以为他要借钱。我听说他炒股赔光了,而他儿子的婚期已近。不料酒过三巡,他却提出了另外一个要求:他想重新入股。他甚至翻出当初的协议,想把抽走的钱补回来,算做学校的原始股份。我的脸一定拉得比驴子还长。我说:你喝醉了!
他的确喝醉了,捶着脑壳不停说脏话,还装模作样地拨碗翻碟,嚷嚷着要寻后悔药。我把他拖出饭店,塞进一辆出租车。我站在十字路口,看着出租车飞驰而去,心中感慨万千。我想起了《周易》里的那句爻辞: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这句源自神秘主义的预言,在现实里得到了如此戏剧的验证!
这时我又想起了翟老头。
这两个月来,我经常想起翟老头。本来我对他已经不感兴趣,也快要将他忘掉了。我以破釜沉舟的心态做辅导学校,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关心。一直熬到六月,除了学生们争气,取得了好成绩,其他方面没有任何突破。就在这黯淡无光的日子里,妻子突然告诉我一件事:她怀孕了。
要不要呢?她问我:咱俩事先都没有准备,你现在状态这么差,精子质量肯定也不好,我真担心再出意外。
我说:你掉过胎,不能做流产,怕以后更难怀。不要瞎想,好好调养调养,不会有事的。
妻子说:可是你现在刚创业,压力太大,我怕影响你。不如再等等,明年或者后年,你也稳定了,咱们再要。
我说:没关系,有老人呢,他们可以照顾你。我妈早就想抱孙子了。
好吧。妻子说。
妻子买来很多补养品,开始认真调养。她也不去打牌了,我回到家,总见她在上网搜索养胎的方法。我也变得非常关心她,尽量抽时间陪她,经常半晌里买她爱吃的东西,送到她单位去。她单位是清闲衙门,整天没事干。有一次,我带着一串荔枝去找她,她不在,大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不知都干什么去了。我拉开她的抽屉,翻了翻里头的物件,在最深处发现两盒药,一盒是米非司酮,一盒是米索前列醇,看背面说明,终止妊娠。我愣了几秒钟,将药放回原处,退出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她和女同事嘻嘻哈哈地回来。两位女士发馋,跑出去买鸡翅了。我把荔枝递给妻子,跟她们闲聊几句,然后就走了。三天后是周末,我正在班里辅导学生,妻子突然打来电话,让我赶紧回去。我赶到家,看到她正在床上痛哭,清澈的泪水爬满了白净的脸庞。她肚里的胎儿没有了。我在她的指点下走进卫生间,看到地板上一片血污,在一张摊开的卫生纸上,有很小一团肉质的东西。我呆呆地看着它,说不出什么滋味。
为什么又掉了呢?我听到妻子悲伤地说:是不是我真的不能怀孕了?
我没有作答,掏出手机拨通了岳母的电话。我把岳母请来照顾她的女儿,继续忙我的事去了。在随即到来的暑假,我的辅导学校终于时来运转。我一下子变得很忙碌,妻子也很快康复了,生活平稳如常,我们各做各的,都没再提过那次意外。唯一的后遗症是,我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到一只蝌蚪状的小东西,从妻子肚子里爬出来,浑身血淋淋的,对我嗷嗷大哭。我想躲开,在梦里费尽心机,用各种办法逃跑,跑啊跑啊,终于甩掉了,不料刚松一口气,哭声立即又从身旁响起,抬头一看,小东西依旧血淋淋的,正从几米外的地方向我爬过来。我一次又一次惊醒,冷汗湿透床单。有时候我会魇住,眼睁睁看着它爬到我身上,拖着血迹游到胸口。我在梦魇里绝望地祈求:不管是哪个神,我求你,让我死了吧!
有时候是另外的景象。我在梦里不存在,但能看到一切。我看到一座院子,有很多牲口,一堆堆杂草。一个男人坐在草房前慢条斯理地编荆筐。女人在他面前给小孩喂奶,苍白的乳房像一团温暖的雪。她抚摸着小孩的脸。小孩的脸模糊不清。她抚摸了一会儿,手掌滑向脖子,突然掐住小孩的咽喉。小孩像条沙丁鱼,在她怀里跳荡挣扎,很快就咽气了。女人用手指试试小孩的鼻孔,对男人说:小孩死了。男人神色自若,摆弄着荆条说:我没看见。女人说:你看见了。话音甫落,突然将孩子向我掷来。我的梦境在猝不及防的惊惶中骤然破碎。
这天在办公室,我又做了这样的梦,醒来后心中充满恐惧,趴在办公桌上愣了很久。同事在旁边冲我笑了笑。别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她说。我回头看她一眼,眼光落到她的电脑屏幕上。她在做生理卫生课件,从网上下载图片。那是一幅胎儿的图像,巨大的脑袋,微小的手足,画面背景一片血红。我胃里一阵抽搐,急忙起身走了出去。
我要去找翟老头儿。
很久不见,翟老头儿几乎没什么变化。当人老到一定程度,时光就拿他的容貌没奈何了。没有客人,翟老头儿独自坐在树荫下,手持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他身上的短袖汗衫已经脏了,左胸处还破了个小洞,浅灰色直筒裤上也有一块饭渍。我听郭婶说过,以前都是她看在同宗份上,隔三差五去给他洗衣裳,收拾收拾房间。不知是不是现在翟老头儿生意冷清,没钱给她,她就懒得伺候了。我隔着麻布站在翟老头面前,就像第一次来时那样,一声不响地盯着他。我站了足有二十多分钟。与第一次一样,他没有任何反应。我笑起来。
老先生,久违了。我说。
翟老头儿照例点点头欠欠身,算是回应。我说:还记得我吗?他说:听声音有点儿熟,一时记不起来了。我纵声大笑,笑声里充满不加掩饰的讥嘲。是我,董继弇。我说:有印象吗?
哦,你呀,有印象有印象。他清瘦的脸上礼节性地泛起一抹笑意。你现在干吗呢?
开了个辅导学校。
不错吧?
还行。
那就好。年轻人就得做实事。他摇着蒲扇说:今天怎么有空了?要算卦吗?
不算卦。我说:想向你请教个问题。
我听听。
我盯着他的墨镜。镜片黑褐,看不清后头的眼睛。我听郭婶讲过你的事,你的青盲症和你的不幸遭遇。我说。翟老头儿微笑了一下,似乎并不惊讶。我接着说:其实那不是真的,对吧?
老头儿的蒲扇停在胸前。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也不是。我说:我想问的是,你亲眼看着你太太把孩子掐死,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停顿了一下,胸口仿佛塞了一只硕大的榴莲。你有没有负罪感?有没有经常做噩梦?如果有,你是怎么克服的?
8
从我听到三具尸骨的事,我就开始怀疑翟老头儿的传说。
我先找了郭婶,证实翟干事的好朋友兼副手、那名无耻盗嫂被枪毙的家伙姓程无误。然后我给岳父打电话,证实了那片坟地确如妻子所说,是程姓人家的老坟。至于村里是否有个姓程的、曾在县政府工作、大跃进之前因为作风问题被枪毙,以及死后是否埋进祖坟、是否有子孙在世,岳父就不了解了。我请他帮忙去打听一下。岳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把我训斥一顿,骂我不务正业,反复警告我不要辜负了她女儿,努力赚钱养活她才是正事。
岳父教导得对,我不再打扰他,专心致志地经营起了辅导学校。毕竟这件事所能满足的仅仅是一点猎奇心,对于我的现实困境毫无助益,把太多时间浪费到它上头,无疑将使愿望中的生活离我更远。不料过了几天,身为村主任的岳父打来电话,告诉我村里的确曾有那样一个人,枪毙的时候没结婚,自然也没子嗣。他代表村委送温暖,去看望一位瘫痪在床的程姓老鳏夫,聊起这事儿,那位八十多岁的老同志滔滔不绝地扯了半天。岳父讲完,又训斥我一顿,再次勒令我多务正业,努力赚钱。
我是听话的好女婿,没有过多关心这个近似于八卦的故事,仅仅在烦闷或无聊的时候,比如发传单回来的路上,或者晚上失眠,会悄悄在脑子里琢磨一会儿。我是这样推论的:程干事名誉不佳,又没有子嗣,日久天长,老一代人都凋谢,后生小辈们已经没人知道他,自然也不可能有人认领他的尸骨。假设三具尸骨里有一个是程干事,另外一大一小会是谁?——我敢断言,但凡知道那桩风流往事的人,都会立即联想到王淑婉和小孩的空坟。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假想,就像一款充满悬念的游戏,吸引着我往下走。我从这个假想出发,倒溯整个故事。首先遇到的问题是:是谁把王淑婉母子埋到程干事身边的?这个问题只可能有一个答案:翟干事。王淑婉母子使他蒙羞,索性送给程干事,成全他们一家。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一个瞎子怎么做这事儿?他可以雇人把老婆孩子挖出来,绝不可能再雇人把老婆孩子埋到别人坟里去,如果他真是瞎子,他甚至都不可能知道程干事的坟在哪儿。
我再次对“青盲症”产生了兴趣,重新上网查询。我用搜索引擎搜索到半夜,忽然看到一条不一样的结果。这是一桩与青盲症有关的历史轶事。我盯着电脑屏幕,读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赤脚在蒺藜上行走。那段文字出自《后汉书》。
犍为任永,好学博古,托青盲以避世难。妻淫于前,匿情无言,见子入井,忍而不救。及天下定,盥洗更视曰:“世适平,目即清。”淫者自杀。
此时此刻,我坐在翟老头儿对面的马扎上,把这段文字复述出来。在复述之前,我又点上一支烟,先吸了几口。我复述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力求清晰。翟先生早年受过高等教育,我相信他一定能听得懂什么意思。我甚至怀疑他一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他的青盲不过是毫无创意的效仿。翟老头儿不说话,蒲扇在胸前轻微地晃动,看上去不像扇风,更像颤抖。
我能理解你的苦衷,也很同情。我说:你用这样的办法来逃避,跟古人一样有智慧,也很有勇气。
翟老头儿依旧不出声,好像聋了,没有听到我说话。
我唯一不理解的是,你太太当时就坐在你面前,她要掐死小孩,你为什么没阻止呢?我说:孩子也可能是你的啊!再说,孩子有什么罪呢?
翟老头儿一言不发,弯腰收起面前的麻布,提起马扎就走。我掂起我坐的这把马扎跟上去。您别生气,我无意冒犯您老人家。我说:我是真的要请教,您是怎么克服那个心理障碍的?翟老头儿猛然回头,与我正面相对,墨镜后的那双眼睛肯定在狠狠瞪着我。我们对峙了几秒钟,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马扎,扭头走向马路对面一条狭窄的老街。走到马路中央,他忽又放慢脚步,复用竹棍敲起了地面。秋阳当头,马路上空无一人,柏油被烈日晒软,他的凉拖鞋踩在上面,发出啪啪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抽人耳光。我站在老桐树巨大的阴影里,看着他瘦长的背影,心情难以言喻。
你这又何必呢?我说:“文革”结束这么久,你早可以洗眼复明了。
9
郭婶的表现很滑稽。她将信反复研究了几遍,捏着信纸抖了抖,又朝光撑开,看是否有夹层。然后又问我要打火机,把纸放在火苗上烤。她一定是想到了列宁同志的墨水瓶。折腾了半天,没有任何发现,她又研究起文字,将信读了一遍。
有些选择是无法中止的,也不能回头。她抬起头盯着我。有些选择是什么选择?董继弇,他想说什么?
翟老先生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为什么他要继续装下去。我那个问题其实很幼稚,自己思考一下,就能得出答案:所有人都知道他所经历过的事情,突然有一天,他说他没有瞎,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自保,人们将如何看他?所以,对我来说,这封信的意义不在于他回答了我的问题,而在于,他以这种方式承认了我的判断。我猜对了。
但我何曾想到,有些真相是经受不住追问的,承认事实,就意味着死亡。我收到信的时候,在小区门岗前呆立了很久,巨大的懊悔如同门口进出的轿车,在我身上来回碾轧。我何曾想过他会死?我只是太烦躁,太难受,想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另外还多少带了一点炫耀的心理,你骗过了所有人,却不能骗过我。这种行为的确有点粗鲁和轻率,缺乏必要的理智与礼貌,事后我就意识到了不妥。可我何曾有逼他去死的意思?
所有这些都不能对郭婶讲。我得替老先生维护最后的尊严,也得把自己开脱出去。郭婶是个喜欢找事爱斗争的老女人,我不能引火烧身。在来之前,我已设想了几个她可能会质疑的问题,比如老头儿为什么要给我写信,老头儿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我在老头的自杀中起了什么作用,老头儿有没有钱放在我这儿,等等等等,并已想好了对答的说辞。
我找他算卦,看他都快走不动了,问他为什么不找个女人,有个伴,也好照顾他。他说他没钱,我不相信。他就说,以前有钱的时候,你们有过协议,他的钱给你,你负责照顾。但是后来,你可能忙吧,去照顾的少了,钱却还得按规矩给你,他想找保姆,也找不起了。我装模作样地说着,一副局外人的语气。“有些选择无法中止”,大概就是说这事儿吧。老头儿挺伤心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自杀了。
我哪儿见过他钱?我哪儿见过他钱?郭婶肥硕的身体在沙发上愤然踊跃,屁股下的大坑一起一落。我照顾他再没那么好了,前几天还去给他洗屎尿!说我没照顾?死老头子,眼瞎了,心也瞎了,昧着嘴说瞎话!
人上了年纪,有时候难免糊涂。我站起身。咱去看看吧。他住哪儿呀?
郭婶赌气不吭声,也不动。我赔笑说:别跟他计较,走吧走吧。郭婶这才噘着嘴站起来,走到门口去换鞋。我说:要不要通知他老家?他还有什么亲戚吗?郭婶说:通知谁?他家人早死光了,近门儿也都几十年不来往,谁管他?也就我操操他的心,还不落好。想想真寒心。要跟他一样,我才不再管闲事儿,爱死死去!
老先生租住在西关一条老过道里。西关是县城里不和谐的存在,老旧的瓦房和预制板平房连绵不尽,修修补补依旧是民居,仅从表面看,连最普通的乡村都不如。郭婶带路,走进一条鸡肠老巷,在一间小平房前停下来。房门是桐木的,上头的红漆驳脱殆尽。郭婶叩门,边叩边叫,语气很不友善,颇有些问罪的架势。她叫了几声,屋内没有动静,旁边的房间里探出一个老太太。郭婶打招呼,叫她连姨,问她这几天见没见过翟伯。连姨是房东。她说好几天都没见过了。郭婶说:麻烦你,把他的门打开,看是不是出意外了。
“意外”并不意外地出现了。房间很小,一张木板床占了将近一半的地方。老先生安静地躺在竹席上,就像一条干鱼躺在枯涸的河床。床头丢着几包老鼠药,其中一包是空的。我环视了一下这个简陋的住所。物具简少到了极致,除了若干衣物和必须的生活用品,没有一样家具和电器。郭婶有点手足无措,反复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看来她无意独自承担善后的责任。我说:要不报警吧。
警察到来之前,郭婶把房间里细致地翻了一遍,搜到三百多块钱,心安理得地装进衣袋。老先生自杀无疑义,警察问问情况,做了个记录,让我们送去火化。肉身要归灭了,按照习俗,得换一身好衣裳。郭婶翻出一套干净衣服,和我一起给老先生换装。所幸老先生瘦得皮包骨,小平房又罩在浓郁的树荫下,虽有异味,并无太多令人不适的腐变。老先生身上很干净,唯有肩背和腹部几处伤疤异常醒目。这是战争留给他的记号。换过上衣,我将他的长裤连同短裤一起褪下,眼光从生殖器上扫过,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咦!
那已经不能称为生殖器了:睾丸只剩一个,阴茎也仅存极短的一部分,隐约突出于体表。右腿根也挖掉一块肉。整个阴部皱巴巴的,结成一块丑陋而狰狞的疤。战争太可怕了,把一个男人搞成这个样子!那枚炸烂老先生裤裆的弹片,真应该存放到博物馆,它的丰功伟绩完美地诠释了某些战争的残酷和下流。
火葬费用由我承担,不劳郭婶为难。但是如何处置骨灰,又成了一个问题。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他埋到西关桥头那棵桐树下。那棵老桐树陪了他几十年,是他最好的朋友,就让他们继续作伴吧。我等过午夜,路人已静,提上铁锨赶过去,在树下挖了个洞,将翟老先生安放在粗大的树根之间。树根很多,在地底下盘根错节。我将洞穴填平,肃立了一会儿,就骑车离开了。在拐出街道之前,我回头望了一眼。老桐树像个结实的巨人,挺立在昏沉的街灯旁,庞大的树冠高高在上,融没进头顶的黑暗里。但愿在它忠实的拥抱下,翟老先生从此安眠!
到家时已经凌晨三点。妻子早睡了,细微的鼾声仿佛无中生有的叹息。我站在床头,注视着她白净的脸。我站了很久。妻子似乎在睡梦中感应到了,睫毛颤动几下,一粒透明的水珠渗出眼眦。我来到书房,从提包内抽出离婚协议书,捏在手里发怔。香烟在指缝间徐徐燃尽,余火灼到了我的手指。我把烟蒂摁进烟灰缸,打开书柜,将协议书塞到一摞教育杂志下。然后我回到卧室,悄悄脱衣上床,躺到妻子身边。我累了,也困了,想要好好睡一觉。还会做恶梦么?我将灯熄灭,在宁静的黑夜里无声一笑。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