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奕訢与晚清洋务枢译一体*
2016-02-27许安朝
许安朝
恭王奕訢与晚清洋务枢译一体*
许安朝
咸丰十年底,总理衙门设立之初,体制仿军机处,且以军机大臣兼总署大臣,初步确立枢译兼领架构。辛酉政变后,恭亲王奕訢兼领枢译,军机大臣之重要者例兼总署,洋务事权高度一致,最终形成洋务枢译一体。该体制是为应付晚清夷务、洋务而进行的制度调整,总理衙门在奕訢的领导下,先后经历文祥、沈桂芬、王文韶、李鸿藻等秉政大臣主持,政声及评价各异。因洋务权力过于集中,此体制常常被清流及守旧势力所抨击,并最终在宫廷权力斗争中,于中法战争时随奕訢及宝鋆、李鸿藻、景廉等大臣的黜退而解体。此后枢译分离成为内廷的既定决策,晚清中枢权力格局为之一变。
恭亲王奕訢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总署、译署) 军机处 枢译一体 宫廷政争
清代政制,自雍正设军机处,中枢权力架构发生巨变,军机处逐渐演变成超越内阁和六部的政务总汇。而庚申总理衙门的成立,进一步改变了晚清中枢权力结构,并曾深刻地影响了晚清政局。关于枢译关系的既往研究①相关研究进展如下:萧一山认为奕訢兼领枢译,总署与军机处权势相埒,导致中央政府权出枢译。(萧一山:《清代通史》下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51-1352页)刘光华注意到恭王主政前期枢译合一的现象,认为总署借以成为外交实权机关。(刘光华:《晚清总理衙门组织及地位之研究》,台北:政治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73年)傅宗懋分析了枢译体制相仿的原因和枢译大臣交叉兼任的概况,认为总署是对军机处发生最大牵制作用的权重机关。(傅宗懋:《清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与军机处的关系》,《清制论文集》,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62、63页)吴福环注意到枢译兼领的章程条文。(吴福环:《清季总理衙门研究》,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1995年)樊百川在探讨洋务新政的制度背景时,论及总署权势扩张及洋务决策一体现象。(樊百川:《清季洋务新政》上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第547页)林玉如认识到朝廷政争、奕訢的权势地位与总署的政治地位关系密切。(林玉如:《清季总理衙门设置及其政治地位之研究》,台南:成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2年)李文杰在研究中国近代外交官群体时,论及总署大臣的人事更替。(李文杰:《近代中国外交官的兴起》,北京: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多从体制相仿、人员兼任等角度予以关注,并略及洋务集权,但对其流变语焉不详。本文通过梳理枢译一体之演进脉络、各方观感,展现其因集权而受到的抨击与诋毁,及在宫廷权力斗争中随奕訢共进退的历史进程,借以观察制度变革对晚清政情造成的制约及影响。
一、总署初设与枢译兼任架构
咸丰十年八月初八日,英法联军进逼京师,咸丰帝北逃承德;此前一日,咸丰曾命恭亲王奕訢与大学士桂良、军机大臣文祥等留守北京,处理抚夷事宜。九月十一、十二日,奕訢等先后与英法缔结和约,英法退军,和局初成。十二月初三日,奕訢、桂良、文祥联衔上折,以三国蜀、吴对立比附清朝与英法等列强之关系,开始正视列强环伺的现实;主张用条约羁縻洋人,为应付日益严峻的夷务交涉,请设立总理各国衙门以专责成。[1]随后附上的《六条章程》确定了总署的基本架构。首先,总理衙门由王大臣领之,军机大臣兼管其事,以免歧误。其次,南北口岸分设通商大臣,以兼顾之。第三,各省洋务,依直省与部院之关系例,遇事奏明朝廷,同时咨报总理衙门。可见,在策划成立总署时,奕訢等即有枢译兼领之规划。
此折由行在王大臣议覆通过;十二月初十日,咸丰帝批准设立总理衙门,并任命奕訢与桂良、文祥三人为总理衙门大臣;但在机构名称上添加“通商”二字以示限制,而且规定各省咨报须由礼部转呈总理衙门。[2]此两条限制,显示了咸丰帝对总理衙门权力安排的警惕。为此奕訢等于十六日上折力争删去“通商”二字,理由是洋人会怀疑总署的权威,“必疑臣等专办通商,不与理事,饶舌必多,又滋疑虑”。[3]最终获准。至于礼部转咨,总署以夷情机密,不宜“宣泄传播”为由,要求将无甚关碍者,由礼部转咨;其事宜机密者,则由各省一面具奏,一面直接咨报总理衙门,俟各国事务大定,再统由礼部转咨,以符旧制。[4]奕訢等不但谋求打破礼部转咨之沟通障碍,而且企图突破机密事件“奏而不咨”的传统。
咸丰帝对此要求予以拒绝,“至各省机密事件,应照例奏而不咨,如事关总理衙门者,即由军机处随时录送知照,亦甚便捷,著毋庸由各口先行咨报总理衙门,以归划一。”[5]但咸丰帝死后,礼部转咨却并未认真执行,各省循例直接咨报总署。
关于总理衙门的职官与权责,奕訢等希望一切仿军机处,大臣及章京均兼任,避免各部院机构臃肿、办事泄沓之弊端,以达到人员精干、办事高效之目的。因俄约中有将来行文直达军机大臣等条款,[6]为避免各国仿效,奕訢等重申军机大臣兼任总署,以便在总署接收行文,至于兼任到何种程度,尚未议及。又因为机密事件“奏而不咨”的限制,机密文件均存军机处,总署查阅不便,故奕訢等进一步要求,设军机章京兼行枢译,收存机密文移;被拒绝后,奕訢又加以变通,即挑选军机章京作为总署的额外章京,[7]平时在军机处办公,专管机密文移,不必常川到总署,最终被批准。
而此期有关夷务协调问题的处理,亦有利于枢译兼领。八月初八日后,因咸丰帝避居承德,各省夷务奏报均汇集承德行在。议和成功后,各国纷纷表示愿意协助清廷镇压太平天国,咸丰帝让奕訢等议覆具奏,但奕訢等不掌握江南夷情和军情,因此借机奏请“将各省奏报夷情、并寄信谕旨,恳请敕下军机处抄录一份,知照臣等”。[8]获得咸丰帝的允准。夷务繁杂的现实,客观上也使总署与军机处难以分离。
总理衙门一经成立,即有别于京师各部院而颇有权势,但在士风未开、夷务仍被视为畏途之当时,奕訢等尚无意借总署以自专,反而努力克制,自我敛抑。首先,奕訢等将总署定位为临时机构,“俟军务肃清,外国事务较简,即行裁撤,仍归军机处办理,以符旧制”。[9]其次,将总署职能局限于与英法美等大国交涉。在咸丰十一年二月与布鲁西亚议约时,总署要求另派全权大臣赴津办理,声称“臣等系专办 、咪、 三国事宜”。[10]遭到咸丰帝申斥后,才统归总署办理。[11]前述总署名称及夷情咨报方式等争执,亦多为夷务方便,未必总署恋权自重。
总之,在咸丰时代,总署的职能与事权已初步成型,体制上仿军机处,并确立了军机大臣兼任总署的原则,枢译关系日益密切。
二、洋务枢译一体与时人观感
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咸丰帝病逝于承德;遗嘱独子载淳即位,载垣等八大臣赞襄政务,奕訢被排斥在权力之外。此后不久,两宫皇太后与恭、醇二王密谋发动政变,于九月三十日将八大臣革职拿问。第二天,进行重大人事调整,奕訢位列议政王并在军机处行走,总理朝政;除文祥外,桂良、宝鋆及沈兆霖、曹毓瑛等同日入军机。是月二十八日,军机大臣宝鋆等入总署。[12]辛酉政变后,军机处6名大臣中已有恭王、桂良、文祥、宝鋆4人兼任总署。至此,亲王兼领枢译,军机大臣之重要者兼任总署,枢译一体在人事上得以确保。
同治元年桂良病逝后,直至甲申易枢,23年间,军机处常年保持五大臣格局,奕訢以议政王或首席军机大臣的身份兼领枢译;而军机大臣文祥、宝鋆、沈桂芬、王文韶等常年兼差总署。与甲申易枢后,常年保持两名排位靠后的军机大臣兼任总署,形成鲜明对比。
据《清代职官年表》,在1861—1884年24年间,有19年,兼任总署大臣的军机大臣占军机大臣总数的比例不低于60%;期间有13年高达80%,更有6年时间军机大臣全部兼任总署大臣。军机大臣兼任总署大臣人数占比不满60%的年份,往往是政局动荡、人事更替的关键年份,如1861、1884年,这两年军机大臣因人员更替,均达到或超过10人。在晚清乃至有清一代,两个重要机构如此体制相仿、重要大臣互相兼任的现象,实属罕见。
枢译兼任的后果,是两个机构大致一套人马,洋务事权高度一致,所谓“办夷之臣,即秉政之臣”。[13]正如论者所言,军机兼任总署,“于是形成这样的成例:在这些监管总理衙门事务的军机大臣的主持下,由总理衙门主持和办理的事项,上奏后,再交这些同一的军机大臣,以军机大臣的名义,票拟成谕旨,颁下执行,在这里军机处更不啻成了替总理衙门决定和办理的事项,完成谕旨手续的机构。”[14]
枢译一体体制形成的原因,除了庚申议和后洋务棘手的现实需要外,亦与同光之际,主少国疑、两宫垂帘听政的权力格局有关。所谓“夫国之大政,诸大臣谋之,恭亲王断之,皇太后、皇上指示之。此则君臣一德,群下和衷之效”。[15]即两宫垂帘,恭王领衔枢译,主政大臣赞襄辅佐。但因垂帘初期,两宫不谙政务;恭王虽聪慧过人,但生于深宫,识见不广,遇有疑难,多赖枢译诸臣代为主持。[16]枢译一体先后经历文祥、沈桂芬、王文韶、李鸿藻等主政①枢译诸臣权势不一,决策、奏对权均掌握在秉政大臣之手,其他人伴食而已。文廷式曾记述总署大臣会见外国使臣时的情形:“旧例,凡译署大臣毕集,酬对者不过一二人,余默然。”汪叔子编:《文廷式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763页。时期,各人因权势地位及对洋务的好恶不同,影响力亦有别;各方观感不同,评价各异。
文祥主政时期,枢译一体初成,中外和解,气象一新,各方均对枢译诸公寄予厚望。文祥公忠体国,清廉耐劳,在诸臣中地位仅次于恭王,因常年办理洋务事宜,眼界胸怀均超迈同僚,贡献最多。督抚虽然时有抱怨,但总体上较认可枢译的权威。同治九年五月津案爆发时,恭王奕訢病假,文祥丁忧未归,枢译主持无人,李鸿章非常担忧,一再强调“津事尚赖二公主持,阅历较深,气力稍定”,“恭邸、文尚书皆在假中,总署似无敢膺其锋者”。[17]海关总税务司赫德赴总署主要找文祥议事,[18]枢译之密切关系给赫德留下深刻印象,赫德甚至认为总署“是军机处下属的一个机构”。[19]
文祥自同治八年后常年生病,不能如常入署办公。[20]沈桂芬逐渐替代其成为枢译中坚,②光绪四年底,沈桂芬因病请假四旬,总署竟无人主持。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32册信函四,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安徽出版集团,2008年,第385页。沈遇事持重,自奉若寒素,[21]洋务上亦能因循文祥之旧,在参与主持马嘉理案、琉球案和伊犁交涉案时,努力维持和局;但气量稍狭,门户成见颇深,其引王文韶入枢译,被郭嵩焘讥为“阴险诡秘”、“一味揽权”。[22]沈、王主持总署时适逢边疆危机爆发,清流崛起,宫廷斗争加剧,为政环境趋于复杂,枢译因应乏力,处境渐感困难,各方的评价较低。郭嵩焘日记中记载清流抨击枢译诸臣的情形:“小鲁言京师清议,谓沈经笙阴险,宝佩衡贪鄙,景秋坪有宝佩衡之贪鄙而无其爽快,王夔石有沈经笙之阴险又不及其清廉,持论颇确,亦不得谓京师竟无清议也。”[23]虽持论刻薄,但可见此时京师清议对枢译诸臣之不满。
光绪初年,各地督抚对枢译的观感亦不甚满意。光绪七年,丁日昌谋求复出,上书总署言事,并通过李鸿章打探京师消息。李回信说:“总署复函,一味游移敷衍,尽可束之高阁。从前沈文定主政,已不免事事模棱;近则夔石司稿,时请兰孙与谋,洋务之隔膜可知。”“复总署函件(夔石当家,一味敷衍,未必采择)”。[24]
王文韶协助沈主持洋务颇得力,但据说王贪墨圆滑,沈死后,王孤立,被清流交章弹劾,不久乞养。之后李鸿藻在枢译颇具影响,①李鸿章光绪七年《复丁雨生中丞》:“政府周公,久不自专,前唯沈文定之言是听,近则专任高阳。”周公:奕訢。八年十二月《致张佩纶》:“译署乏人,高阳隐为主持,情势恐易膈膜,新参皆非其选,殊为焦虑。”《李鸿章全集》第29册信函五,第69、199页。但李不善洋务,遇事唯放言高论,在中法战争时,用人不当,因保荐唐炯和徐延旭等人,被盛昱弹劾,最终在甲申易枢中,随恭王一起黜退。
光绪八年,张佩纶弹劾王文韶案,最能体现时人对枢译一体的看法。王文韶于光绪四年二月,由沈桂芬荐入枢译,六年底,沈病逝,王孤立。恰在此时,云南军费报销案发,身为户部主管的王文韶亦深涉此案,清流借机交章劾王,其中以张佩纶的三连折最为引人注目。
是年十月十五日,张佩纶上《请罢斥枢臣王文韶折》,认为“枢廷译署实寄天下之重”,王文韶才具平平,屡被弹劾,不宜在枢译行走,要求罢黜王。但清廷“以枢廷、译署需人,慰留王文韶”。[25]十月二十七日,张上第二折,直言“今天下政务在在有洋务贯注其间,译署之于枢廷,互为表里,断非一二人所能支柱,恭亲王辛苦艰难创立译署,文祥以忠勤佐之,中兴之功实基于此”。指责王文韶洋务不及阎敬铭,枢务不及宝鋆、李鸿藻,“其能胜任愉快乎”?再请“去王文韶以重枢廷而清译署”。[26]但两宫不为所动。随后,张迅即又上第三折,以京师地震,天示异象为由,三请罢王。[27]王文韶在各方责骂声中,两次自请乞养;清廷终于在十一月初允准王开缺养亲,[28]为王保留一丝薄面。从张佩纶的奏折中,可知时人对枢译互为表里、洋务一体并无异议,但对历任秉政大臣看法截然不同。
三、洋务事权集中与清流、守旧势力之抨击
枢译一体体制在应对日益严峻的洋务交涉上的便利显而易见,但总署权势日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同时,“谤亦随之”,此体制日益成为清流和守旧势力攻讦的目标,最终沦为宫廷政争的牺牲品。天津教案和中俄伊犁交涉案上,此一体制的集权特征体现得淋漓尽致,清流及守旧势力的攻击亦更具针对性。
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三日津案发生后,为了维持大局,防止决裂,总署与在天津办案的曾国藩等被迫将天津府县及提督陈国瑞交部治罪,并缉拿、严惩肇事凶犯,引发朝野不满。清流及守旧势力竭力抨击总署与曾氏屈从夷人。廷议惑乱之际,身兼枢译的恭王与宝鋆、沈桂芬等人在御前会议上,与对洋务有成见的醇王奕譞、惇王奕誴、大学士倭仁等激烈对峙,[29]最终促成清廷批准曾氏的意见。此时,唯一未兼总署大臣的军机大臣李鸿藻,对此处置极为不满,不断诋毁总署的办案措置,但已难以影响决策,且李本人亦常遭排挤,在军机处颇为孤立。翁同龢为其抱屈,“兰翁颇被排挤,大抵所谓一日不朝,其间容刀者也。”[30]
有人趁机攻击枢译集权。据翁同龢日记,“黄济川、李虎峰怂恿荫轩言事,大略谓枢廷不宜兼通商大臣,荫轩拉余同上,辞之。”[31]即徐桐等密谋上折攻诋枢译兼任,徐拉翁联名,为翁拒绝。可见守旧势力对枢译洋务集权之不满。醇王奕譞对津案同样极为不满,除庇护陈国瑞外,竭力指责枢译诸臣因循贻误,所谓“今年津郡之衅,实天下转机关键,乃在事诸臣,不务远图,汲汲以曲循夷心为先。内而王大臣,外而督抚,数月之久,所措置者,不过遣戍贤员,杀戮义民,赔银偿楼,远递国书而已”。进而指责十年来洋务毫无成效,“图自强而愈不强,待乘隙而再无隙”。坚请明发谕旨,“严饬秉政诸臣,尽除积习之因循”。[32]
津案结案不久,同治十年正月二十六日,醇王手缮密折面呈太后,认为夷务毫无起色,“推原其故,委因办夷之臣,即秉政之臣,诸事有可无否所致,此格不破,将来皇上之前,忠谏不闻,闻亦不行,甚可畏也。”“我朝制度,事无大小,皆禀命而行,立法尽善。今夷务内常有万不可行之事,诸臣先向夷人商妥,然后请旨集议,迫朝廷以不能不允之势,杜极谏力诤之口,如此要挟,可谓奇绝,去岁崇厚出使,以及惩处天津府县,其明证也。”[33]奕譞攻讦枢译集权危害皇权专制,要求用乾纲独断的祖宗家法,来破除枢译兼任,直捣枢译一体之命脉。江西巡抚刘坤一在反思教案让枢译负谤时,曾尖锐地指出,“今则为传教计,大张告示,一则曰奉上谕,二则曰奉文行。舆论怫然,安得不归咎于政府、总署。”[34]即传教士依据庚申条约赋予的特权,奉上谕及总署文告,赴各省传教,引起舆论对枢译的普遍不满。
津案勉强善后,清流及守旧势力拆散枢译的图谋没有得逞;伊犁交涉案,清流再次集中发力,攻击枢译一体。
光绪四年,在沈桂芬等的主持下,崇厚赴俄议收伊犁。崇厚昧于情势,擅自与俄国签订《里瓦几亚条约》,仅收回一座空城,伊犁周围大片领土被弃;且所定商约亦严重损害主权,引发广泛责难。清流交章弹劾崇厚,纷纷言战,清廷一度动员设备。但秉政的沈桂芬等坚持衅不可开,另派曾纪泽赴俄议改条约,且迫于俄国压力,力主开释崇厚,清流借机抨击枢译诸臣。陈宝琛上《请责枢臣迟延贻误折》,指责开释崇厚是“听罪臣挟外交以自固也”,“此则枢臣、总署诸臣之罪,有浮于崇厚者矣”。要求杀崇厚以伸国宪,同时“切责枢臣及总署诸臣以迟延贻误之咎,量予处分,责令待罪自赎亟图补救,俾中外臣民咸知咎由攸归,犹可存国体、系人心于万一”。[35]刚刚回国的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亦上折,指责枢译诸臣昧于情势,用人不当。认为交收伊犁应该由甘督左宗棠与俄方在伊犁交涉,定议后,再派熟悉西域的大臣赴俄签约;即使另派大臣直接赴俄谈判,亦要先赴新疆实地考察后,走陆路赴俄,而非派徒有洋务虚名的崇厚从海陆赴俄。[36]终因曾纪泽议约成功,枢译诸臣免遭切责。
庚申后,洋务交涉逐渐成为晚清政务之核心,枢译借此集权是其负谤之根源,但真正威胁枢译体制的是宫廷权力斗争。
四、宫廷权力斗争与枢译分离
辛酉政变后,两宫皇太后垂帘,恭亲王议政,枢译诸臣赞襄国事。这种格局被陈夔龙形容为:“两宫垂帘,亲贤夹辅,一国三公,事权不无下移。”[37]事权的下移,最终导致慈禧与恭王争权的宫廷斗争,极大地牵制了枢译集权,并最终导致枢译分离。
随着洋务运动的展开中外交涉的加剧,枢译始终处于风头浪尖上。醇王奕譞等亲贵亦加入攻击恭王及枢译集权的行列,津案前后醇王等的表现如前述。
奕譞因辛酉政变有功而受知于慈禧;慈禧一度将京师劲旅神机营交奕譞掌管,以示重用。奕譞借此逐渐露头角,但无论威望与事权,均远不及六哥奕訢。恭醇二邸之争,多表现在洋务政见上,其间亦有权力之争;醇王思想保守,仇视外夷,动辄以民心邦本之说,诋毁枢译的洋务政策,痛斥枢译诸臣因循贻误,屡被慈禧利用,援以牵制恭王。而慈禧与恭王之间的分歧,则更多地表现在权力之争上。
慈禧为酬劳恭王策划协助辛酉政变,曾允准恭王兼领枢译,身兼宫府内外多种要职,权倾朝野。此皆因垂帘初期,慈禧政务不熟,需要恭王支撑局面而已。慈禧的权力野心从未改变,对恭王枢译集权时刻警惕;加之恭王不懂韬晦,言行时有出格,往往招忌。同治四年三月四日,编修蔡寿祺上疏劾恭王揽权纳贿、徇私骄盈,慈禧趁机罢黜奕訢;但此时军务未平,洋务棘手,朝野瞩望恭王,慈禧虽恢复奕訢职权,却褫夺议政王头衔。恭王重领枢译,但自此颇受遏制。
同治十三年七月,因劝谏停修圆明园,奕訢又遭同治帝严谴,因两宫皇太后干预始得解。十三年冬,同治帝崩,太后懿旨以醇王之子载湉承继大统,两宫太后再次垂帘听政,奕訢开始刻意韬晦,遇事不持立场,正如前述李鸿章所言“政府周公,久不自专”。
光绪七年三月,慈安太后暴卒,慈禧独揽大权,恭王处境更加艰难,大事不敢主持,加之疾病缠身,借请长假养病自全。①光绪八年下半年,奕訢病势沉重,几至不起;十一月十七日,“恭亲王请续假,命俟痊后入直,毋庸拘定假期,一切差使毋庸派署。”陈义杰点校:《翁同龢日记》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686、1694、1698页。江督刘坤一进京陛见,曾向恭邸进言:“政府、译署两处人才,固可知也。殿下义兼家国,地处亲贤,宜躬任其难,无可诿者。”希望奕訢振作起来,但奕訢却唯诺支吾过去。刘坤一不解,私下拜会翁同龢时,翁告之以实情,“此无他,中不足故耳”。[38]可见慈禧对恭王的不满与猜忌及对恭王施政之掣肘。
恭王的萎靡琐屑,翁同龢在日记里有形象描绘。光绪十年三月,中法前线北宁、凉山等地败报传来,军机叫起,恭王御前不谈军务,专讲为慈禧寿辰进戏等琐事,翁日记中斥其“极锁细,极不得体”。当慈禧责备他“边事如此,尚顾此耶”?恭王继续“剌剌不休,竟跪至六刻,几不能起”。第二天继续召对,恭、惇“两邸所对皆浅俗语,总求赏收礼物”。翁氏因而感慨,“天皇贵胄,亲藩重臣识量如此!”[39]亦见摄于慈禧之淫威,奕訢刻意韬晦,回避军国政务,意志消磨。
光绪十年初,在法越事件的关键时刻,清流言战气氛浓烈,恭王领导的枢译诸臣,无所作为,朝野上下颇为不满。宗室盛昱上折弹劾,历数中法交恶以来枢译用人失策、交涉乖张的种种弊情,要求将枢译诸臣交部严议,以破除因循。但慈禧却借此扳倒恭王,黜退枢译诸臣,另易新人,引发甲申易枢。盛昱见慈禧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迅即又上一疏,要求念恭王等枢译诸臣赞襄之功,赏还差使,令其戴罪图功。[40]但此折却留中不发。
慈禧于三月十三日罢黜枢译诸臣的同时,命礼亲王世铎、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和刑部尚书张之万、工部左侍郎孙毓汶入军机。因世铎等人均不熟悉军机庶务,慈禧于三月十八日命常年任军机总办章京的许庚身学习入值军机处,协助处理日常庶务。而总署则由庆王奕劻领衔。从此枢译分离成为内廷的既定决策。但枢译分离不利于洋务交涉,各方仍有开复恭王兼领枢译的期望。张佩纶首先于光绪十年三月十八日上《枢臣不兼总署窒碍难行折》,[41]直言中法冲突的攸关时刻,枢译分离不利交涉,要求枢译兼任。随即奕劻领衔总署诸臣,于二十四日再上《枢臣宜兼总署行走折》,[42]列举枢译分离的六种弊端,要求枢臣兼领总署,暗含起复恭王之意,遭慈禧传旨申斥。[43]但为了克服枢译分离带来的洋务弊端,慈禧于三月二十三日命许庚身与户部尚书阎敬铭兼任总署大臣。不过,慈禧的妥协,只为洋务方便,而枢译分离的原则始终未变。
五、结语
洋务枢译一体体制本质上与皇朝体制不谐,清代君主专制达到历史空前,皇帝乾纲独断下,是不允许枢、译两个核心机构合为一体,决断和运作军国要政,构成对皇权威胁的。但同光之际,主少国疑,洋务棘手,在此特殊背景下,才有恭王领衔枢译、赞襄国事的机会。一旦慈禧熟悉政务,权力巩固以后,恭王及其所属的枢译一体体制就成了最高权力的主要威胁,解体只是时间问题。故盛昱一纸奏章,慈禧就可借以发挥,扳倒恭王,将枢译诸君黜退。即使此后张佩纶、庆王奕劻等接连上折,要求恢复枢译一体,均不被许;实乃张佩纶等人不明慈禧弄权之用心。
甲申易枢后,枢、译分离成为常态,自甲申至甲午十年间,多数年份仅有两名排位靠后的军机大臣兼任总署;其中1885、1886年有3名,但户部尚书阎敬铭讨厌夷务,“以终年不一至衙门为高”,[44]实际仍是两名。两名似乎约定成俗,1893年军机大臣许庚身病逝,谕令总署大臣徐用仪学习入值军机处,仍保持两名兼任的格局。甲午战争时,奕訢起复兼领枢译,始打破两人兼任格局,但枢译分离的精神仍在,此后中国外交渐不能自主,起复奕訢有应付日益严重的外交危机之意。但此时奕訢老态已显,无所作为,1898年病逝后,亲王兼领枢译的局面再次结束,枢、译仍由世铎与奕劻分领。从枢译一体到枢译分离,晚清中枢权力格局为之一变,对晚清政局的影响至深且远。
[1][3][4][7][8][9][10]贾祯等编:《咸丰朝筹办夷务始末》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675、2710、2708、2720、2680-2681、2676、2679页。
[2][5][11][1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咸丰朝上谕档》,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0册,第712-713、747页;第11册,第58-59、374-375、379、477页。
[6]王铁崖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1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87页。
[13][33][40][42]醇王密折原件、故宫藏密折原件、宫中密折包,转引自吴相湘:《晚清宫廷实纪》,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第95、95-96、103-105,108-109、109-113页。
[14]樊百川:《清季洋务新政》第1卷,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8年,第547页。
[15][25][26][27][41]张佩纶:《涧于集》,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1辑,0092,台北:文海出版社,奏议二,第332、323、332、331-336、343-346页;奏议三,第483-485页。
[16]何刚德:《春明梦录·客座偶谈》,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页。
[17][24]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30册信函二,《复钱廉访》、《复左宫保》;第33册信函五,《复丁雨生中丞》,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安徽出版集团,2008年,第80、89,41页。
[18][美]凯瑟琳·F·布鲁纳等编:《赫德日记:赫德与中国早期现代化(1863—1866)》,陈绛译,北京:中国海关出版社,2005年,第385页。
[19][美]凯瑟琳·F·布鲁纳等编:《赫德日记:步入中国清廷的仕途(1854—1863)》,傅曾仁等译,北京:中国海关出版社,2003年,第306页。
[20]洪良品等校:《文文忠公(祥)事略》,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1辑,0212,台北:文海出版社,第51、169页。
[21]赵尔巽等撰:《清史稿》第41册,沈桂芬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366页。
[22][23][38]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4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20、261页。
[28]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上谕档》第8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351页。
[29][30][31][39][43]陈义杰点校:《翁同龢日记》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784-785、795、791页;第4册,第1816、1822页。
[32]李书源等整理:《同治朝筹办夷务始末》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197-3198、3198、3202页。
[34]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编:《刘坤一遗集》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710页。
[35]陈宝琛:《沧趣楼奏议·诗集》,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1辑,0397,台北:文海出版社,第22-25页。
[36]郭嵩焘:《俄人构患已深遵议补救之方折》,《郭嵩焘奏稿》,长沙:岳麓书社,1983年,第393-394、396页。
[37]陈夔龙:《梦蕉亭杂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4页。
[44]蔡少卿整理:《薛福成日记》上册,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733页。
责任编辑:杨向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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А
1000-7326(2016)11-0134-07
*本文系中山大学“三大建设”专项资助的阶段性成果。枢译一体,乃时人对军机处与总理衙门权责交叉重叠的称谓。枢指军机处,译则指总署。
许安朝,中山大学历史系博士生(广东 广州,51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