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管锥编》“序文”笺释
2016-02-27王人恩
王人恩
(集美大学 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21)
钱锺书《管锥编》“序文”笺释
王人恩
(集美大学 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21)
[摘要]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编》壁立千仞,博大精深。1979年版《管锥编》之序文短小精悍,蕴义丰赡,因以古文写就,且典故密集,不易释读。今对《管锥编》之序文作一笺释,以广其传。
[关键词]钱锺书;《管锥编》;序言
《管锥编》是国学大师钱锺书先生的学术代表作,它壁立千仞,博大精深。1979年版《管锥编》之序文短小精悍,含义颇丰,序言云:
瞥观疏记,识小积多。学焉未能,老之已至!遂料简其较易理董者,锥指管窥,先成一辑。假吾岁月,尚欲赓扬。又于西方典籍,褚小有怀,绠短试汲,颇尝评泊考镜,原以西文属草,亦思写定,聊当外篇,敝帚之享,野芹之献,其资于用也,能如豕苓桔梗乎哉?或庶几比木屑竹头尔。命笔之时,数请益于周君振甫,小叩辄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良朋嘉惠,并志简端。
一九七二年八月
1979年版之《序》共有两段文字,第一段写于“一九七二年八月”——可见此时《管锥编》已基本完成,第二段文字为“一九七八年一月又记”。《〈管锥编增订〉序》写于“一九八一年八月”,又有《再版识语》(1982年6月)《弁言》(分别写于1989年10月、1993年5月)。以上序言皆为中华书局版原有。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版《管锥编》出版于2001年1月,前有杨绛《代序》,其中有“因为他在病中,不能自己写序”一句,据此可知,三联版无钱先生序文。杨绛《代序》写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下距钱先生逝世的1998年12月19日仅一年。上述诸序,以1979年版《管锥编》之序文最为厚重和重要*本文所引《管锥编》文字除注明者外,均见中华书局1979年8月版《管锥编》、1982年9月版《管锥编增订》。,而序文以古文写就,且典故密集,不易释读,本文尝试做一笺释,以广其传。
瞥观疏记,识小积多
二句以自谦语气出之,亦含读书为学之经验。瞥,眼光掠过、不正视。《淮南子·说林训》:“鳖无耳而目不可以瞥,精于明也。”意谓鳖虽无耳朵,但眼睛却蒙蔽不了,因为它失去了听觉,视觉就变得特别灵敏。这里用“瞥观”是谦词,意为粗看。清人梁玉绳有一书名起得很谦虚的笔记,即《瞥记》,其文史考释内容十分丰富,《管锥编》引录梁玉绳《瞥记》多达十处。疏记:粗记。“疏记”之“疏”,为“粗疏”之“疏”,不为“注疏”之“疏”。《梁书·王筠传》曰:“余少好抄书,老而弥笃,虽偶见瞥观,皆即疏记,后重省览,欢兴弥深。习与性成,不觉笔倦。”或为钱先生“序言”所本。另,“疏记”有“分别登记”之义,《史记·匈奴列传》:“于是(中行)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课其人众畜物。”识小:语出《论语·子张》“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识,读作志,《汉石经》作志,《汉书·刘歆传》引同[1]。《论语》所言为世间之通理。比如入山寻宝,有人捡到的是金子、美玉,有人捡到的是烂铜、石头;又如做学问,有人看到的是大问题,写的是鸿篇巨制,有人看到的是小问题,写些细枝末节的短章小制。钱先生用“识小”是自谦为“不贤者”。古人以“识小”用于书名者甚多,多寓自谦之意,如明代周宾的《识小编》,是记载掌故琐事之书。又如清人董丰垣的《识小编》、清人姚莹的《识小录》。又如《管锥编》两次引用过的清初人徐树丕的《识小录》。徐树丕为江苏长洲人,号“活埋庵道人”,由明入清,隐居不仕,卒于康熙年间,另有《杜诗注》《埋庵集》等。《四库全书》无《识小录》,大概因徐为明遗民的缘故。
学焉未能,老之已至
二句乃自谦、感慨之语。学焉未能,语出《论语·先进》:“(子曰)‘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其实,此时钱先生已出版了多种文学作品和学术著作,如《写在人生边上》出版于1941年,《人·兽·鬼》出版于1945年,《围城》出版于1947年,《谈艺录》出版于1949年。老之已至,语出《论语·述而》曰:“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序言落款时间为“一九七二年八月”,此时钱先生已虚龄六十三,刚从河南五七干校回到北京不久。古代文人未老言老、未衰言衰、未愁言愁、未贫言贫、未醉言醉者屡见不鲜,最经典的例证如:屈原作《离骚》时尚在中年,然《离骚》中反复叹老:“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杜甫《杜位宅守岁》:“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白居易《隐几》:“行年三十九,岁暮日斜时。”欧阳修做滁州太守时虚龄四十,而《醉翁亭记》写道:“而年又最高, 故自号曰醉翁也。”苏东坡三十八九岁时任杭州通判,其《正月二十一日病后述古邀往城外寻春》诗云:“老来厌逐红裙醉,病起空惊白发新。”清人姚莹《识小录》卷六有“文人喜言老”条,罗列甚多,可参*姚莹《识小录》卷六 “文人喜言老”条云:“昌黎生于唐代宗三年戊申,顺宗永贞元年,守江陵府法曹参军,时年三十八岁,《上李巽书》云:‘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又云:‘发秃齿豁,不见知己。’以未四十之年而遽言老,盖老者,衰病之辞。公贞元十九年《与崔群书》云:‘近者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时年三十六耳,乃齿落发秃,有老之渐,故辄言老,年岁固不计也。少陵《赠翰林张四学士垍》诗云:‘此生任春草,垂老又飘萍。’在开元、天宝之间,杜公年亦仅三十许,而已云垂老。又《乐游原》诗:‘数茎白发那抛得。’《投赠哥舒》诗:‘已见白头翁。’时天宝中年,公才四十,固已称翁耶!天宝十三载秋大雨,杜作《秋雨叹》云:‘老夫不出长蓬蒿。’时公仅四十三,已称老夫矣。东坡通判杭州时,年三十九,《戏子由》诗云:‘如今衰老都无用。’又熙宁五年《吉祥寺赏牡丹》:‘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时东坡实年三十七耳,岂文人结习好言老耶?抑好用精神者血气易衰耳?余未三十,两鬓已星星见白,故知诸公非欺人语也。”见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六辑、沈云龙主编《中复堂全集识小录》第2318-2320页,文海出版社,1974年影印本。。钱先生此处的“老之已至”之感慨并非传统文人嗟老叹贫的狡狯笔法,而系写实,饱含悲凉之意。
遂料简其较易理董者,锥指管窥,先成一辑
料简,语出蔡邕《太尉杨公碑》云:“沙汰虚冗,料简贞实。”“料简”与“沙汰”相对为文。简,简选,挑选。理董:整理。同义词连用。“董事会”即“理事会”。用“料简”一词,是指在一大堆笔记中挑选了一部分。据孔庆茂所著钱传载,钱先生写《管锥编》时作为参考的读书笔记整整五大麻袋[2],故用“料简”一词极为形象而准确。“料简”亦作“料拣”,洪适《隶续》一《汉平舆令薛君碑》:“料拣真实,好此徽声。”*洪适《隶续》一《汉平舆令薛君碑》,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68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5月版。
锥指管窥:点明书名寓意。语出《庄子·秋水》:“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 锥指:以锥指地。喻学识浅陋,所知有限。管窥:从管中看天。喻所见者狭小。秦汉典籍中,运用“锥指管窥”者甚多,如《史记·扁鹊列传》、《韩诗外传》、刘向《说苑·辨物》等。《韩诗外传》:“譬如以管窥天,以锥刺地,所窥者大,所见者小,所刺者巨,所中者小。”[3]清人胡渭有《禹贡锥指》,今人杨树达有《汉书窥管》,书名皆取义于《庄子》。
关于书名“管锥编”之寓意,学者们多有探索,海外的夏志清、柳存仁、高阳*《钱锺书的〈管锥编〉》,见台湾《联合报》1979年7月26日、27日联合副刊。和国内的陆文虎、李洪岩均有论证。陆先生透露,有一洋博士不懂《管锥编》的寓意,竟然把“管锥” 直译为“管子与钻子”;他指出,钱先生曾表示《管锥编》的英文译名可叫作“有限的观察——关于观念与文学的札记(Limited views: Essays On Ideas And Letters)”。陆先生又引韩愈《毛颖传》、《新五代史·史弘肇传》之材料,认为“管”、“锥”二字分别是“‘管城子’、‘毛锥子’的省略性叫法”,钱先生的笔名一为“中书君”,这与“管城子”“毛锥子”一样,都是“笔”的别名,《管锥编》即笔会、笔记、编排的意思[4]。李洪岩先生别有会心,他进一步认为既然“中书君”是钱锺书的笔名,而中书君即笔,即管城子、毛锥子,即管锥,所以“‘管锥编’三字藏有著者的名字,正是‘钱锺书集’的意思”[5]。陆、李二先生之说足资借鉴。李先生所谓“正是‘钱锺书集’的意思”云云甚确(详下)。窃以为,“管锥编”实含有扌为谦之意。《周易·谦卦》:“无不利扌为谦。”王弼《注》:“指扌为皆谦,不违则也。”亦作谦扌为,钱先生曾在答钟来因信中用之:“奉书甚感吹嘘甚上之意。然足下撝谦,遂为老夫生事”[6]。钱先生字默存,是其尊人钱基博老先生所起,语出杨雄《解嘲》:“攫挐者亡,默默者存。”意在“叫他少说话”,其“父亲因钟书爱胡说乱道,为他改字‘默存’”[7]。平生谦扌为至极的钱锺书以锥指管窥命名其学术代表作实含有谦扌为之意。
先成一辑:若粗略看过,则会忽略“辑”字之意,钱先生之文字字有来历,此句亦非率尔操觚。今按:辑者,集也。《汉书·王莽传》:“大众方辑。”颜《注》:“辑与集字同。”《汉书》注中屡见不鲜。写于1978年的《管锥编》之《又记》有“初计此辑尚有论《全唐文》等书五种,而多病意倦,不能急就”诸语,可知用“辑”乃一以贯之,“一辑”即指《管锥编》一部书。明乎此,则可知李洪岩先生释“管锥编”为“钱锺书集”之说甚确,尽管他未以“辑”字为“集”字进行论证。
《管锥编》之“编”,亦不可粗略看过,一部书或书的一部分都可叫编。张舜徽先生指出:“载籍极博,无逾三门:盖有著作,有编述,有钞纂,三者体制不同,而为用亦异。名世间出,智察幽隐,记彼先知,以诱后觉,此之谓著作;前有所因,自为义例,熔铸众说,归一家言,此之谓编述;若夫钞纂之役,则惟比叙旧事,综录异闻,或订其讹,或匡其失,校之二科,又其次也。”[8]要之,天下书籍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无复依傍、独立创作的书,这一类即是著作,秦汉以上为多,如“五经”。第二类即编述。“述”有继承发展之意。此类书的特点是在前人创制的基础上,用自己新创的义例加以提炼,使其书有集大成的特色,既有新思想新方法,又有新的价值,其代表作是《史记》,汉魏以下为多。《管锥编》即属此类。第三类即钞纂。排列已有的资料,组装抄定成书,其代表作是《太平广记》,唐以后为多。“编”不同于“篇”,许多报刊写成“管锥篇”,误。
假吾岁月, 尚欲赓扬
《尔雅·释诂》:“赓扬,续也。”亦作“赓飏”。《说文》谓“赓”为古文“续”字。此处意谓日后将补续出版。据我所见资料,钱先生尚有论《全唐文》《杜少陵诗》《玉溪诗集》《韩昌黎集》《陈简斋集》《庄子》《礼记》等十种,我们翘首以盼——其中许多争论不休的问题,钱先生可能早已给出了精辟的答案。“假吾岁月”是古人常用写法。《论语·述而》:“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史记·孔子世家》:“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意谓上苍让我多活几年,到五十岁时去学《易》,则可无大错。钱先生意谓上苍让我多活几年,可以再补续出版《管锥编》。章学诚《文史通义》有“假年篇”,旨在强调读书须有愚公移山精神。钱碧湘先生《天降难得之才 惟恒持者大成》有言:“钱先生从‘干校’返京,知识分子前途未卜,我等芸芸众生仍惶惶不可终日。钱先生则一如既往,处乱局而自定,埋头潜心于学问。此后他又经历了弃家流亡、重病失语、唐山地震、煤气中毒等诸多磨难。无论外部环境多么恶劣,无论自己身体多么病弱,钱先生始终孜孜不倦,持之以恒,终于成就大业,为国家和民族留下皇皇巨著《管锥编》。……钱先生得天赐之才,以九死不悔之心执着学问,琢磨以成大器。”[9]无论从题目还是内容看,钱碧湘都是钱先生之解人。
又于西方典籍,褚小有怀,绠短试汲,颇尝评泊考镜
西方典籍:指外文书籍,钱先生精通英文、法文、拉丁文、意大利文、德文、西班牙文,美国学者黄国彬誉之为“在七度空间逍遥”[10]。《管锥编》引用外文书籍达一千余种,其中大多数文字是钱先生自己翻译的,不少新的西方文艺理论由钱先生最早引进国内。钱先生外文好,故能打通中外,打通古今,所论既有宽度又有深度。
褚小有怀,绠短试汲:语出《庄子·至乐》“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褚:囊,袋。绠:汲水器上的绳索。又《荀子·荣辱》:“绠短不可以汲深井之泉。”可见“绠短”句为当时通语。钱先生意谓:我的口袋虽然小,但还想多装一点;井绳虽然短,但尝试去汲取深井里的水。换言之,自己学问虽然很小,但有探索发明的愿望。语气至为谦抑。
颇尝评泊考镜:“颇尝”一词,常人或会不作深究而轻易放过。其实,它也是用典,三国杜恕《体论·用兵》:“恕性疏惰,但饱食而已,家有书传,颇尝涉历。”“颇尝”含有“曾经非常”的意思,如李白《上安州李长史书》:“颇尝览千载,观百家。”韩愈《送进士刘师服东归》诗:“仆本亦进士,颇尝究根源。”窃以为,韩愈诗“颇尝究根源”似为钱先生所本,韩愈言自己曾经非常用功于考取进士,钱先生言自己曾经非常用功于西方典籍。钱先生文字字有来历,信矣!评泊:评说、评论,宋人常用语。朱耆寿《瑞鹤仙·寿秦伯和侍郎》:“教公议,细评泊。自和戎以来,谋国多少,萧曹卫霍 。”张炎《摸鱼儿·己酉重登陆起潜皆山楼正对惠山》:“乾坤静里闲居赋,评泊水经茶谱。”考镜:即章学诚《校雠通义》所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缩语,旨在对历代学术进行考辨,对其源头进行考察甄别。也可作“镜考”。《汉书·谷永传》即用“镜考”。考:校,比照。
原以西文属草,亦思写定,聊当外篇
属草:犹属文,写作。写定:指经自己思考翻译后写出定稿。外篇:别于内篇而言,古籍中不少书分为内、外篇,如《庄子》《晏子春秋》《淮南子》《抱朴子》等。大致表达宗旨的列为内篇,有所发挥的列为外篇。成玄英《庄子·序》:“内以对外立名。内则谈于里本,外则语其事迹。”《汉书·艺文志》颜注:“内篇论道,外篇杂说。”钱先生此处用“外篇”也是谦词。又《管锥编》论“外篇”云:“《与杨遵彦书》:‘或以颠沛为言,或云资装可惧;固非通论,皆是外篇。’按‘外篇’借用《庄子》、《抱朴子》等子书中名目,意谓题外之文、节外之枝,即支吾拉扯之托词借口耳。”[11]此又揭明“外篇”另一义,足以启人神智。
敝帚之享,野芹之献,其资于用也,能如豕苓桔梗乎哉
“敝帚之享”语出《东观汉记·世祖光武皇帝纪》:“帝闻之,下诏让吴汉副将刘禹曰:‘城降,婴儿老母,口以万数,一旦放兵纵火,闻之可谓酸鼻。家有敝帚,享之千金。禹宗室子孙,故尝更职,何忍行此!’”[12]敝帚:破扫帚。享:供奉。自家的破扫帚被认为价值千金。比喻自己的东西,即使不好也倍加珍贵。此乃钱先生自谦语。
野芹之献:语出《列子·杨朱》。钱先生对《列子》很有研究,《管锥编》里就有专论。《列子·杨朱》:“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后遂以“献芹”或“芹献”谦言自己赠品菲薄或建议浅陋。此亦是钱先生自谦语。周汝昌先生有一本红学论集名《献芹集》,取名亦出《列子》。钱先生素喜骈文,本来用一“敝帚之享”就够了,但他又用了“野芹之献”,使得文章不致偏枯而音调和谐。
“其资于用也,能如豕苓桔梗乎哉”应连读,意为“我的这点东西能起到如豕苓桔梗的作用吧”。“豕苓桔梗”语出《庄子·徐无鬼》:“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癕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释文》:“豕零,司马本作豕囊,云一名猪苓,根似猪卵,可以治渴。”《方言》卷八:“猪南楚谓之豨。”王先谦《庄子集解》:“药有君臣,此数者,视时所宜,迭相为君。”郭庆藩《庄子集释》:“时者,更也。帝者,主也。言堇、桔梗、鸡癕、豕零更相为主也。”豨苓即猪苓。鸡癕、豕零都是草,鸡癕是鸡头草,又叫鸡芡实。豕苓、桔梗皆可入药,乃常见中药。钱先生将他的著作比为不起眼的草药,不足贵,虽属自谦之词,其中也含自信之意:我的微不足道的小文有时候或有用处。此句拿药材来比喻,很高明也很巧妙。
或庶几比木屑竹头尔
庶几:差不多;近似。《易·系辞下》:“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木屑竹头”语出《世说新语·政事》: “陶公(侃)性检厉,勤于事。作荆州时,敕船官悉录锯木屑,不限多少。咸不解此意。后正会,值积雪始晴,听事前除雪后犹湿,于是悉用木屑覆之,都无所妨。官用竹皆令录厚头,积之如山。后桓宣武伐蜀,装船,悉以作钉。又云,尝发所在竹篙,有一官长连根取之,仍当足。乃超两阶用之。”这个故事很有名,木屑可以止滑,竹头可以做船钉。后用竹头木屑比喻细微而可供利用的废置之材。此句又用竹头木屑做比喻,很贴切也很巧妙。钱先生在给赵景深先生的信中也用过“竹头木屑”一典:“知大匠不弃散材,有取乎竹头木屑,感愧感愧!”[13]
命笔之时,数请益于周君振甫,小叩辄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
数,屡次。请益:已受教诲而更有所问。语出《礼记·曲礼》上:“请业则起,请益则起。”这里意谓数次向周振甫先生请教,语气非常谦虚。周振甫(1911-2000),浙江平湖人,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肄业。无锡国专出了许多大人物、大学问家,如钱仲联、冯其庸、蒋天枢等。钱基博曾任无锡国专教务主任,周振甫与钱基博有师生之谊;周振甫小钱锺书一岁,与钱锺书则有师兄弟之谊。周振甫著作等身,有《周振甫文集》,他1948年即作钱锺书《谈艺录》的责任编辑。周振甫《诗词例话》中节引了钱先生《谈艺录》以及《管锥编》手稿中的一些文字,其“开头的话”云:“钱先生还把他没有发表过的李商隐《锦瑟》诗新解联系形象思维的手稿供我采用,在这次补充里还采用了钱先生《管锥编》中论修辞的手稿,谨在这里一并表示感谢”*见周振甫《诗词例话》第6-7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诗词例话》多处引用了钱锺书的论著,除《管锥编》外,尚有《谈艺录》《宋诗选注》《通感》等。。《诗词例话》出版之后,香港人始知道钱先生有《管锥编》这样的书,可见二人关系之好。据周振甫言:1975年,钱先生请他吃饭,饭后拿出一叠厚厚的书稿交给他,说要借给他看,这即《管锥编》文稿。作为中华书局的资深编辑和《管锥编》的第一个读者,周先生读完后,就起草了《建议接收出版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编〉》的报告及《〈管锥编〉审读意见》。1979年,中华书局请周振甫作责任编辑,将《管锥编》作为重点书目出版,并于1993年获得第一届国家图书奖。《管锥编》之细目都由周振甫所编,嘉惠学林,此功甚伟!用简短的语言将一大段话的核心内容概括出来而又不违原著本义,足见周先生学养之深厚。对于周先生的审读意见,钱先生给以“小叩辄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的高度评价,周先生谦言道:“我是读到一些弄不清的地方,就找出原书来看,有了疑问,就把一些意见记下来。我把稿子还给钱先生时,他看到我提的疑问中有的还有一些道理,便一点也不肯放过,引进了自己的大著中。钱先生的《管锥编》很讲究文采,所谓‘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他把我的意见都是用自己富有文采的笔加以改写了。《管锥编》出版时,我曾提请他把序中那几句话改掉,他不肯,就只好这样了。”[14]《〈管锥编〉审读意见》十分珍贵,兹引几条:
周:“请益”、“大鸣”、“实归”是否有些夸饰?可否酌改?
钱:如蒲牢之鲸铿,禅人所谓“震耳作三日聋”者,不可改。[15]9
《序》中“小叩辄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是骈文、对句,上句从《礼记·学记》化出:“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钱先生意谓周先生对于自己所请教的问题解答得非常详尽。下句从《庄子·德充符》篇化出:“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释文》:“请益则虚心而往,得理则实负而归。”此处钱先生意谓向周振甫先生请教都能收获颇丰。钱先生引二典故赞美、感谢周先生。周先生提请“可否酌改”,钱先生斩钉截铁地答复“不可改”,并批曰“如蒲牢之鲸铿,禅人所谓‘震耳作三日聋者’”。考“蒲牢之鲸铿”典出《文选》班固《东都赋》“于是发鲸鱼,铿华钟”之李善注:“(三国)薛综《西京赋》注曰:海中有大鱼曰鲸,海边又有兽名蒲牢,蒲牢素畏鲸,鲸鱼击,蒲牢辄大鸣。凡钟欲令声大者,故作蒲牢于上,所以撞之者为鲸鱼。钟有篆刻之文,故曰华也。”后因以蒲牢为钟的别名。钱先生意谓:您是大鲸,我是小钟,我的小书因您而大放光彩。用典精辟而独特,令人叹服不已。下句“震耳作三日聋”是禅宗的著名典故,典出《景德传灯录》六《怀让禅师》:“一日,师(百丈)谓众曰:‘佛法不是小事,老僧昔日被马大师一喝,直得三日耳聋眼黑。’”极言受震动之烈。这里的“三”不是确数,与“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类似。可参见汪中《释三九》。又如:
周:杨雄,从木作杨,是有意如此写,当照排。
钱:遵改。从通用。段玉裁《经韵楼集》卷五:《书汉书杨雄传后》:“其谓雄姓从手者伪说也”。故拙稿作“杨”,但此等处不必立异,遵教甚当。[15]11
关于杨雄之“杨”,从手旁还是木字旁,历来有争论。三国时杨修《答临淄侯笺》云:“修家子云,老不晓事。”杨修言与杨雄是本家,这是“扬雄”之姓本作“杨”的铁证。《史记》《后汉书》“扬雄”中之姓皆作“杨”。“扬”为唐人学楷书时习惯之讹变,张舜徽先生指出:“唐人书写,凡木旁字,多急书成才。”[16]钱先生熟稔清代小学家的文献,他以段玉裁《经韵楼集》卷五《书汉书杨雄传后》为据,在手稿中写作“杨雄”,然为避免标新立异,故改“杨”为“扬”以从众。钱先生渊渟岳峙的气度同样令人叹服不已,《管锥编》中多处有“周君振甫曰”,即采纳周先生的意见而特别表出。当然,钱先生手稿中也有周先生读不太懂甚至有误解者。例如:
周:称佛典攘窃中土书为夜郎自大,但上文称“禅典都从子书翻出”,谓“语皆无病”,不知何故?
钱:弟所谓“语尚无病”乃指李翱及宋祁笔记,谓佛书与庄列合,非谓“盗窃”。本文似尚明白。[15]25
周先生未能洞彻手稿之深意,钱先生非常客气而谦虚地作了解说,用一“似”字,委婉境界全出。又例如:
周:悟性属魂,记性属魄,这说似不科学。
钱:古人论文有此说,而治“文论史”者视若无睹,故标之。“科学”与否,非我思存,且其不“科学”亦不待言。[15]51
钱先生有自己的独立思考,且寓含批评一些学者之意,与周先生思路有异。
良朋嘉惠,并志简端
“嘉惠”语出《左传·昭七年》:“嘉惠未至。”贾谊《吊屈原赋》:“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系别人所给自己恩惠的敬称。简端:书中。三联版“再版识语”言及施其南、张观教、陆文虎、范旭仑等人“纠谬”“是正”,“弁言”言及“王君依民校雠至百十事”。凡此皆所谓“良朋嘉惠”,《管锥编》中时见“周君振甫曰”、某某君曰字样。
《管锥编》序文凡164字,内容十分丰富,典故密集,文采斐然,时见骈文对语,自谦语气贯穿全文,自信之意亦不难感知。明乎此,于了解钱锺书之为人、《管锥编》之文,不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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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中图分类号]I02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5-0189-06
[作者简介]王人恩(1958-),男,甘肃兰州人,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红学、钱学研究。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管锥编〉破解古代文学学术陈案研究》(14YJA751023)
[收稿日期]2015-12-10
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