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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陈与义对苏轼词的接受和推重

2016-02-27张美丽

学术交流 2016年8期
关键词:陈与义南渡词人

张美丽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 中文系,西安 710100)



论陈与义对苏轼词的接受和推重

张美丽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 中文系,西安 710100)

陈与义是北宋、南宋之交的重要词人。他在词创作方面接受和推重苏轼词,其原因主要有家庭渊源、相同的文艺观以及当时的词坛风气。陈与义主要是对苏轼的“以诗为词”进行接受和推重,包括题材内容、审美风格和表现手法等,这些也正是陈与义“以诗为词”的具体体现。陈与义接受、推重苏轼词的意义主要体现在陈与义词所取得的成就上。陈与义词的创作,处在由北宋词向南宋词过渡的关键时期,陈与义在其中起到了承接苏轼北宋词于上、开启辛弃疾南宋词于下的重要作用,在词史上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另外,陈与义接受、推重苏轼词对传播苏轼词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陈与义;苏轼;以诗为词

陈与义“在北宋南宋之交,也许要算他是最杰出的诗人”[1]。陈与义“诗为高宗所眷注,而词亦佳”[2]。在词的创作中,陈与义接受和推重苏轼词。

一、陈与义对苏轼“以诗为词”的接受和推重

苏轼词的最大成就、对宋词的最大贡献就是他以北宋中后期文坛领袖的胆识和气魄,“以诗为词”对晚唐五代和北宋以来的词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和革新,为宋词的发展开辟出一条新路。陈与义对苏轼的接受和推重主要表现在对其“以诗为词”的接受和推重上。陈与义接受、推重苏轼词既包括题材内容,也包括审美风格和表现手法。接受与推重苏轼的陈与义词也呈现出“以诗为词”的特点。

首先,陈与义在题材内容上对苏轼词进行了接受和推重。

苏轼“以诗为词”,扩大了词的题材内容,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在题材内容方面,陈与义词也像苏轼词那样,题材内容很丰富,大大突破了传统词相思离别、男欢女爱的樊篱。陈与义词主要包括以下三方面的内容:

一是忧时伤乱。陈与义生活的时代,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都非常尖锐,特别是靖康以来的战乱,更让他目睹了国家的破败和社会的动荡,而且陈与义同当时许多人一样被迫避难南逃, 在五年多的流亡生活中,他从陈留经由河南、湖北、广东、广西、福建、浙江,最后于绍兴元年到达会稽。兵荒马乱的现实、颠沛流离的生活使陈与义对杜甫诗有了更深切的认识,在诗中他记录了当时的现实和生活。毛晋在《六十家词本无住词跋》中说:“惟陈简斋以老杜为师,建炎以后,避地湖峤,行路万里,诗益奇壮。……予于其词亦云。”指出陈与义词在反映现实方面与其诗具有一致性。确实,忧国伤时、抚事念乱是陈与义词的一个重要题材内容。比如这首作于建炎三年(1129)五月五日端午节的《临江仙》: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文中所引陈与义诗、词均出自白敦仁校笺《陈与义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词人从靖康元年(1126)春避乱开始,到现在已有三年了,这时作者到了洞庭,过洞庭潇湘而想到爱国诗人屈原。词的上片悼念屈原并感怀身世,一方面为自己的南渡遭遇伤感,一方面也是在为国运担忧。词的下片感时伤老,喟叹国事日非,生灵涂炭,而作者又无可奈何,只好让有情之水,载一杯薄酒,去祭奠屈原,到古人那里寻找一点精神的慰藉。刘辰翁称此词:“婉约纶至,诗人之词也。”[3]578堪称的评。此时作者还写了《忆秦娥》,词中用“鱼龙”乱舞、“乱波”横涌暗喻其时中原干戈不息、金兵横行、战争纷乱的局势,其中的伤时悯乱之情是很明显的。两首端午词都表达出作者深沉的伤时忧国之情,悲壮沉郁,感人至深。除了上面两首外,陈与义在《定风波·重阳》《浣溪沙》《临江仙》等词中也都抒写了当时动荡乱离的现实、抒发了作者的伤时伤世之情。

二是写景咏物。苏轼写了一些写景咏物词,扩大了传统词的题材内容,为传统词注入了新鲜血液。陈与义接受了苏轼词的这一题材内容,也写了几首写景咏物词。如《清平乐·木犀》:

黄衫相倚、翠葆层层底。八月江南风日美,弄影山腰水尾。

楚人未识孤妍,离骚遗恨千年。无住庵中新事,一枝唤起幽禅。

词的上片前两句写黄色的木犀花,在层层绿叶的映衬下,分外艳丽,后两句写在山腰水尾,木犀花弄影横斜,摇曳多姿,把八月江南装点得明丽妖娆。下片在咏物中融入深沉的历史感与禅意。陈与义终生好佛,“无住庵”是他绍兴间奉祠寓居湖州青墩镇僧舍的名称,取《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意,他的词集取名《无住词》,词中亦有偶露禅意之作,这首词就是在对木犀花的吟咏中表达了自己对佛禅的领悟,词中完全抛弃了以闺情为主的传统,也是“以诗为词”的表现。再如《菩萨蛮·荷花》:

南轩面对芙蓉浦,宜风宜月还宜雨。红少绿多时,帘前光景奇。

绳床乌木几,尽日繁香里。睡起一篇新,与花为主人。

这首词同前首词一样,亦作于绍兴五年秋,这一年作者寓居湖州青敦无住庵。全词写闲居环境的静谧,南轩风物的清丽和南轩面对的芙蓉浦如何给他“与花为主人”的享受,以及在如此幽静的环境中参禅作诗的乐趣。这首词塑造出一位与自然为友的悠然自得的高士形象。这不同于传统词中所塑造的多为“红粉佳人”的女性形象,也是“士大夫之词”与“词人之词”的区别,同样是陈与义“以诗为词”的具体体现。另外《虞美人·扁舟三日秋塘路》也是这样一首写景咏物词。

三是怀旧念友。靖康之难毁灭了北宋社会的和平与安定,也打破了人们正常而宁静的生活,和平时期的一切美好欢乐都只能留存在记忆之中。比如《虞美人·亭下桃花盛开,作长短句咏之》就是这样一首怀旧词:

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树。洛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

胭脂睡起春才好,应恨人空老。心情虽在只吟诗。白发刘郎孤负、可怜枝。

这首词作于靖康元年春,词人流落邓州,词中将怀旧与思乡紧密结合在一起。词中将江南与他的家乡洛阳对比,将今日与昔日对比,尽管洛阳城里春风依旧,但桃花未必有过去开得那么鲜艳。时过境迁,适逢战乱,写出了词人的身世沧桑之感和怀乡去国之情。词调极为沉痛哀伤,故南宋刘辰翁评曰:“读之宛然当日之痛。”[3]578

怀旧总是与念友联系在一起。无住词中也有几首抒写友情的词,如《虞美人·大光祖席,醉中赋长短句》:

张帆欲去仍搔首,更醉君家酒。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

歌声频为行人咽,记著尊前雪。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

这首词作于建炎四年(1130)春,作者将去邵阳时与席大光离别之作。大光,即席益,字大光,是陈与义的好朋友。陈与义建炎三年(1129)冬与席益会于衡山之下,《简斋集》二十四有《与王子焕席大光同游廖园》《明日示大光》《除夜次大光韵》《别大光》及为大光题画诸诗。以诗为证,可见陈与义词中所叙写的真实性,这也正是其词“以诗为词”的表现。这首词抒发了与朋友短暂相聚后又要离别的依依不舍之情,而不同于平常离愁别恨的是,他们的分别是在兵荒马乱、漂泊无定之际,前途未卜、后会无期,这样的分别使他更加黯然销魂、黯然伤神。不同于这首词的是《虞美人·邢子友会上》写出了与朋友相聚时的喜悦之情。这些词写得无不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总之,陈与义在题材内容方面对苏轼词是接受和推重的,他的词也大大丰富了传统词的题材内容。其词中不论是忧时伤乱、写景咏物,还是怀旧念友都写出了一个文人士大夫个性化的独特情感。

其次,陈与义在审美风格和艺术表现手法上对苏轼词进行了接受与推重。

超旷是东坡词的重要审美风格。陈与义“以诗为词”,对东坡词的这种美学风格接受且推重,其词也具有超逸清旷的风格特征。如三首《法驾导引》:

朝元路,朝元路,同驾玉华君。千乘载花红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回望海光新。

东风起,东风起,海上百花摇。十八风鬟云半动,飞花和雨著轻绡。归路碧迢迢。

帘漠漠,帘漠漠,天淡一帘秋。自洗玉舟斟白醴,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

这三首词作者作于南渡前,是写仙之词,“以清虚之笔,写阔大之景,语带仙气,洗脱凡艳殆尽”[4]484。其清旷词风显然受到东坡词的影响,陈与义“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5]。再如陈与义的名作,我们前面所引《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所流露出的旷达胸怀以及旷达中所隐藏的深深忧思显然与东坡词极相似,其清旷词风更似东坡词。所谓“意思超越,腕力排奡,可摩坡仙之垒”(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

陈与义在审美风格上接受和推重苏轼的清旷词风,在表现手法上也接受和推重苏轼词,呈现出“以诗为词”的特点。正如王灼所言:“陈去非……佳处亦各如其诗。”[6]首先表现在其词的语言:洗去了传统词的脂粉气和绮靡色,像他的诗那样自然、明快、疏宕,也具有苏轼词语言的特点。如《浣溪沙》:

送了栖鸦复暮钟。栏干生影曲屏东。卧看孤鹤驾天风。

起舞一尊明月下,秋空如水酒如空。谪仙已去与谁同。

整首词语言浅显明了、自然清新。《玉楼春》的语言也是这样的:“山人本合居岩岭。聊问支郎分半境。残年藜杖与纶巾,八尺庭中时弄影。 呼儿汲水添茶鼎。甘胜吴山山下井。一瓯清露一炉云,偏觉平生今日永。”再如:“九日登临有故常,随晴随雨一传觞。”(《定风波·重阳》)很像七言律诗之首联。“千乘载花红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法驾导引》一)“自洗玉舟斟白醴,月华微映是空舟。”(《法驾导引》三)也都像七言律诗。

最后,陈与义像苏轼那样词中运用了题序,在其十八首词中,基本上每首都有题序,其中一些词的题序还比较长,如《法驾导引》(三首):“世传顷年都下市肆中,有道人携乌衣椎髻女子,买斗酒独饮。女子歌词以侑,凡九阕,皆非人世语。或记之,以问一道士,道士惊曰:此赤城韩夫人所制水府蔡真君法驾导引也,乌衣女子疑龙云。得其三而亡其六,拟作三阕。”《虞美人》:“予甲寅岁,自春官出守湖州。秋杪道中,荷花无复存者。乙卯岁,自琐闼以病得请奉祠。卜居青墩。立秋后三日行舟之前后,如朝霞相映,望之不断也。以长短句记之。”《浣溪沙》:“离杭日,梁仲谋惠酒,极清而美。七月十二日晚卧小阁,已而月上,独酌数杯。”这些题序主要起交代作者写作时间、地点、创作动机和缘起的作用,这就使我们不得不相信这些词的真实性以及作者在其中所抒发的情感的真实性和独特性。陈与义词中题序的运用,同样是其“以诗为词”的具体体现。

二、陈与义接受、推重苏轼词的原因

《简斋外集》晦斋引曰:“(陈与义)推重苏轼和黄庭坚”*转引自钱钟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132-133页。。陈与义接受、推重苏轼的原因有二:

一是陈与义与苏轼有家庭渊源。陈与义先辈“唐广明中违难迁眉州青神之东山”[7]9917,曾祖陈希亮(字公弼)与苏洵父子交情甚厚,苏轼《陈公弼传》云:

公于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而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窃尝以为古之遗直,而恨其不甚用,无大功名,独当时士大夫能言其所为。公没十有四年,故人长老日以衰少,恐遂就湮没,欲私记其行事,而恨不能详,得范景仁所为公墓志,又以所闻见补之,为公传。轼平生不为得状墓碑,而独为此文,后有君子得以考览焉。[8]卷13,419

族祖陈慥号方山子,是苏轼的好朋友。苏轼《方山子传》可证: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

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8]卷13,420

苏轼贬黄州时,与之交往甚好,而在此之前的十九年前,苏轼任凤翔府签判时他们就已经有交情了,显然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因为这样的家庭渊源,陈与义对苏轼自然会产生一种亲近感和熟悉感,从情感上会更主动地接近苏轼,这样他学习、接受苏轼词风就成为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二是陈与义与苏轼有相同的文艺观。陈与义没有专门表达他诗学观点的作品,他的诗学观点主要体现在他的诗中:

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春日》)

新诗满眼不能裁,鸟度云移落酒杯。(《对酒》)

城中哪有此,触处皆新诗。(《赴陈留二首》)

此中有佳句,吟断不相关。(《题许道宁画》)

佳句忽堕前,追摹已难真。(《题酒务壁》)

陈与义在这些诗句中都表明了作诗要自然流露,不可刻意追求的观点,这也正是陈与义诗学观所在。尤其是《春日》诗中“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这句名句,常为诗论家所引用,被认为是陈与义这种诗学思想的集中体现。魏庆之《诗人玉屑》“不可作意”条引《小园解后录》云:

“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此简斋之诗也。观末后两句,则诗之为诗,岂可以作意为之耶?[9]

魏庆之指出陈与义《春日》诗体现了作者的一种论诗观点,即作诗注重的是自然流露,“安排句法”刻意追求形式并不重要。《爱日斋丛钞》云:

陈去非“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静中置心,真与见闻无毫膜隔碍,始得此妙。[10]

作者更进一步抓住了陈与义诗歌中表现出的摈弃刻意表达、追求自然流露的诗学观,认为这种诗学观追求一种抛却表达技巧,“与见闻无毫膜隔碍”的诗学境界。陈与义追求自然的文艺观在他的词的创作中也得以体现,张炎《词源》云:

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至若陈简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之句,真是自然而然。[11]

可见,在词的创作中陈与义追求的也是“自然而然”的词风。但“自然”并不等于粗率浅露,这就要求作者有更高的文学素养。正如彭孙遹所言:“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乃造平淡耳。若使语意淡远者,稍加刻划,镂金错绣者,渐近天然,则骎骎乎绝唱矣。”[12]

陈与义追求自然的文艺观与苏轼是相同的。苏轼主张文章应像客观世界一样,自然、不拘泥于常规,其《答谢民师书》倡导创作要“文理自然,姿态横生”[8]卷66,1418。其《自评文》云: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8]卷66,2069

苏轼对其自己风格的评价与他的文艺观是一致的,即表现手法要随着表现对象的不同而变化自如,像行云流水一样自然、畅达。故清许昂霄《词综偶评》云:“东坡自评其文曰:‘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唯词亦然。”[13]可见自然、畅达也是苏轼的词学观。

作家的文学创作是在其文学思想的指导下进行的,陈与义与苏轼的文学思想是一脉相承的,这就成为陈与义接受、推重苏轼词的理论依据。陈与义词中有四处直接化用苏轼诗词中的语句,分别是:“睡起一篇新,与花为主人。”(《菩萨蛮·荷花》)化用东坡《答王晋卿惠花》诗:“若问此花谁是主,天教闲客管青春。”“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繁花相送过青墩。”(《虞美人》)化用东坡梅诗:“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心情虽在只吟诗,白发刘郎孤负可怜枝。”(《虞美人·亭下桃花盛开,作长短句咏之》)化用东坡《送刘攽倅海陵》诗:“刘郎应白发,桃花开不开。”“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虞美人·大光祖席,醉中赋长短句》)化用东坡《虞美人》词:“无情汴水日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陈与义词中化用的苏轼诗词中的这些语句都是“自然而然”的句子,可见他对苏轼“自然”文艺观的认可、接受与推重。陈与义词中化用其他作家诗词的句子也有,但并不多见,而化用苏轼一个人诗词中的语句就有四处,显然是最多的,这足见陈与义对苏轼自然文学思想指导下的诗词的异常喜爱以及苏轼对陈与义的深刻影响。

另外,宋室南渡以后,学苏成为当时词坛的风气,词风也发生了很大转变。而且“两宋之交的这一次词风转变,决不是个别人或少数人的,而是一代人的整体性转变;也不是表面的或局部的,而是彻底的转变”[14]。苏轼“以诗为词”适逢其会,成了南渡词人的群体选择,他们用词来感时伤世、言志抒怀。此外,南渡词人学苏还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靖康元年,新即位的钦宗“除元祐党籍学术之禁”[7]424*在这之前的徽宗朝对元祐旧党尤其是苏轼、黄庭坚的学术及文学的打击是不遗余力的。崇宁二年(1103)四月,“乙亥,诏毁刊行《唐鉴》并三苏、秦、黄等文集”。“冬十一月庚辰,以元祐学术政事聚徒传授者,委监司察举,必罚无赦。”直到宣和五年(1123),依然“禁元祐学术”,次年十月,“诏:有收藏习用苏、黄之文者,并令焚毁,犯者以大不恭论”。,南迁至杭州的宋高宗更加尊崇苏轼,力倡苏学,使之风行朝野。这样,在崇苏、学苏成为时髦的南渡时期,苏轼词风自然就会得到畅行于世的好机会。同时也与当时主宰元祐词坛的词人群体,大多与元祐党人、元祐学术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有关。王兆鹏《宋南渡词人群体研究》一书,点明了李清照、张元干、吕本中、陈与义、叶梦得、徐俯等人与苏轼兄弟父子及黄庭坚之间或直接或间接的师承关系,并指出:“由于与元祐党人具有这种密切关系,加之南渡后高宗皇帝爱好、提倡苏轼、黄庭坚的学术、文章,因而南渡词人群能自觉地接受、继承苏、黄的艺术经验和创作范式。”[15]这样南渡词人学苏就成为历史的必然。

陈与义作为南渡词坛的中坚力量,他和其他南渡词人一样学苏是自然而然的事。正如缪钺先生所言:“他既然有高妙的诗才与深厚的素养,一旦也是‘以诗为词’,所以很自然地就与东坡相近了。”[16]356但和叶梦得等其他南渡词人有所不同的是,陈与义与苏轼有家庭渊源、有相同的文艺观,所以学起苏轼来更加容易、更加主动,学习的成效也是很突出的。

三、陈与义词的突出成就

陈与义接受、推重苏轼词的意义,主要体现在陈与义词所取得的成就上。陈与义对苏轼的接受和推重主要是对苏轼的“以诗为词”的接受和推重,其词也呈现出“以诗为词”的特点,这是其词具有突出成就的重要原因所在。

陈与义仅存词18首,但首首都是精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其(陈与义)词不多,且无长调,而语意超绝。……仅十八阕。而吐言天拔,不作柳亸莺娇之态,亦无蔬笋之气,殆于首首可传,不能以篇帙之少而废之。”据王兆鹏统计,陈与义以存词最少而名列宋词前三十家之二十九位[17],可见陈与义词在宋代词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胡薇元《岁寒居词话》云:“陈与义简斋无住词,才十八首,而首首可传。简斋诗师杜少陵,与山谷、后山为三宗。其词吐言天拔,无蔬笋气。然山谷词利钝可见,后山则勉强学步,迥非与义之敌。”[18]胡薇元认为陈与义词的创作成就在黄庭坚、陈师道之上,确是的评。陈与义在南渡词人中的成就也是很突出的,他努力推进“以诗为词”,缩短了诗与词的界限,使词在改革中不断向前发展和演进。陈与义一些关注现实词的内容一定程度上和其诗的内容一样,对靖康之难天崩地塌的大变动,表现出关心时局、关心国家命运的淑世精神以及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崇高的社会责任感,这与其同时的曾己、吕本中等诗人的诗所表现的内容也是一致的。同样面对靖康之难后山河的残破和民众的苦难,陈与义、曾己、吕本中等诗人在诗中表达了这样的社会内容,而以李清照、朱敦儒、张元干和叶梦得、李纲、陈与义等为代表的南渡词人,除了李清照恪守词“别是一家”的传统,在词中很少直接反映当时的现实外,其他南渡词人都自觉接受苏轼的词风,进一步扩展了词体言志抒情的功能,加强了词的时代感和现实感。而在这些南渡词人中,陈与义关注现实人生词作的成就无疑是最突出的。

今昔盛衰之感和怀旧情绪是南渡文人的普遍情结。李清照、张元干、朱敦儒和陈与义等词人在词中都曾深情地回忆过去美好的一切。其中,陈与义的名作《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更典型地表现出当时人的怀旧心态: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此词上片回忆承平时节的欢宴和豪情,高朋满座,开怀畅饮,花前月下,吹笛高歌,直到天明,一派意气奋发、欢乐祥和的场面。然而下片急转悲凉,过去的美好都不在了,时代的动荡、社会的巨变、个人的坎坷,简直都像噩梦一场。二十余年,人生多变、世事无常,让词人惊讶亦惊叹,这一“惊”中包含了词人多少感伤和无奈、留恋和不满。写到这里,作者情感激昂、情绪高涨,然而接着词人宕开一笔,却说古往今来多少兴衰成败,最后只付与渔夫的几声随意哼唱之中,以轻松、宽慰的闲情结尾更显现出作者内心的波澜和不平。“一切能永存的艺术作品,是用时代的本质铸成的,艺术从来不是独自一人进行创作。他在创作中反映他的同时代人的心情,整整一代人的痛苦、热情和梦想。”[19]这首词反映了南渡词人的怀旧心情和“整整一代人的痛苦”,是无住词中的名篇,也是南渡词中的名篇。

陈与义词尤其是忧时伤乱词,不仅在南渡词人中具有代表性和重要的影响,而且对后来陆游、辛弃疾等爱国词人的词作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如果说陈与义的某些爱国诗篇开了陆游诗的先河,那么,《无住词》在某种意义上说也开了《稼轩词》的先河。”[20]

“以诗为词”是宋词发展的动力和趋势,对南渡词坛而言也是如此。陈与义接受了苏轼的“以诗为词”,在艺术上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正如缪钺先生所言:“以诗为词,也是宋词发展中的一种途径。如果运用恰当,即是说,将作诗的方法运用到填词中去,而又能保持词的情韵意味,那么,这些作品,虽然缺少许多词作中的那种隐约幽微、烟水迷离之致,然而疏快明畅,也自有其可取之处。苏东坡在这方面的尝试是很有效的,其他诗人也有这样做的,陈与义就是一个。”[16]356陈与义很多词的语言颇似东坡词,杨慎《词品》卷四就曾指出:

其闽中《渔家傲》云:“今日山头云欲举,青蛟素凤移时舞。行到石桥闻细雨,听还住,风吹却过西溪去。 我欲寻诗宽久旅。桃花落尽春无数。渺渺篮舆穿翠楚,悠然处,高林忽送黄鹂语。”又《虞美人》云:“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又《点绛唇》云:“愁无那。短歌谁和,风动梨花朵。”又《南柯子》云:“阑干三面看秋空。背插浮图,千尺冷烟中。”皆绝似坡仙语。[4]484

这些词的语言“疏快明畅”,“也自有其可取之处”,正是陈与义借鉴、接受苏轼词,“将作诗的方法运用到填词中去”,在语言艺术上取得了成就。而且,“陈与义为词时并非将为诗之法原样照搬,而是在最大程度上维护与诗有所不同的词心之审美感受,以保持有别于诗的隐约幽微与烟雨迷离之致”[22]69。比如前面所引《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要表达的是作者流落江南的感慨,但不是直接抒写,而是通过回忆来写,细腻曲折,具有“有别于诗的隐约幽微与烟雨迷离之致”。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说这首词:“意思超越,腕力排奡,可摩坡仙之垒。‘流月无声’巧语也;‘吹笛到天明’,爽语也;‘渔唱三更’,冷语也。功业则歉,文章自优。”再如《临江仙》(高咏楚词酬午日),作者通过端午凭吊屈原来表达他的强烈的爱国情怀,委婉曲折,同样具有“有别于诗的隐约幽微与烟雨迷离之致”。对这两首词,元好问《自题乐府引》中有很高的评价,他说“诗家谓之言外句,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惟具眼者,乃能赏之”。陈与义“以诗为词”而能保持词的“隐约幽微与烟雨迷离”的美感,在南宋词人中的成就也是很突出的。“陆游词因缺少这样的领悟,尽管作品比陈与义多出八九倍,名气更大,但就词之美质来说,陆游在以诗为词方面还不及陈与义纯熟、精到。”[21]69陈与义的这种成功做法,对稍后的姜夔有着重要而积极的影响。

陈与义词继承、接受了苏轼词尤其是苏轼的“以诗为词”,在唐宋词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陈与义词的创作,处在由北宋词向南宋词过渡的关键时期,《无住词》承继了苏轼的词风,陈与义在其中起到了承接苏轼北宋词于上、开启辛弃疾南宋词于下的重要作用,在词史上取得了不可或缺的地位。

另外,陈与义接受、推重苏轼词对传播苏轼词也有着重要意义。

“伟大的作家及其作品,作为历史上的一种文化和文学存在,其深刻复杂的内涵,是在历史的发展中,被无数读者不断地认知、阐释、接受而形成的,这个过程是无穷尽的。”[22]人们对苏轼词的接受显然也是“无穷尽的”。接受美学创始人德国的汉斯·罗伯特·尧斯(Hans Robert Jauss)曾说,对于一个作家及其作品,“第一读者的理解将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链上被充实和丰富,一部作品的历史意义就是在这过程中得以确定,它的审美价值也是在这过程中得以证实”[23]。虽然陈与义不是苏轼词的“第一读者”,但他对苏轼的接受和推重,无疑是苏轼词接受链条上的很重要的一环,会使苏轼词的“历史意义”和“审美价值”得到更加充分的“确定”和“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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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2016-06-10

陕西省教育厅2016年科学研究计划项目“‘以诗为词’与唐宋词的演进”(16JK1175)

张美丽(1975-),女,陕西府谷人,副教授,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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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8284(2016)08-018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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