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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春”之园:一个私人的领域

2016-02-27李商雨

诗歌月刊 2015年12期
关键词:白居易首诗符号

李商雨

白居易《中隐》诗中,提到了“中隐”的条件:政治、经济、风景和交游。政治上,应该去做官,而且必须是个闲官,这样可以保证有闲暇,又有余钱: “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应该有好风景,还应该有好友: “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如此一来,说明中隐一定是要有诸多条件的,首先就是物质条件。拥有一个园子,一个私人领域,中隐生活在这个空间里展开。中隐相对于大隐和小隐。4世纪,王康琚《反招隐诗》对隐居进行了一次分类: “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白居易在此基础上,创造了“中隐”这个词。本文主要分析的,就是在白居易中隐思想影响下的柏桦逸乐美学方法对其诗歌落实到文本的影响。

柏桦有一首不太引入注意,但却很重要的诗:《演春与种梨》。这首诗的重要性缘于它可以代表柏桦一以贯之的美学思想:逸乐。柏桦早期的诗歌,分明还是呐喊和逸乐双流并下,甚至呐喊的特征还要明显一些。但自《水绘仙侣》之后,逸乐主导了他的写作。柏桦高标的逸乐思想,事实上,可以看作白居易思想的一个当代继承和发展。本文认为,逸乐美学的前提,是要有一个私人领域,这首诗中的“园”,其实就是作者的私人领域。

这首写于1990年的诗由两部分组成,也可以视为两首诗,第一首是“演春”,第二首是“种梨”;本文选第一首来读。

日暮,灯火初上

二人在园里谈论春色

一片黑暗,淙淙水响

呵,几点星光

生活开始了……

暮春,我们聚首的日子

家有春椅、春桌、春酒

呵,纸,纸,纸啊

你沦入写作

并暂时忘记了……

大约柏桦也很看重这首诗,他的一本诗文集,名字就叫做《演春与种梨》(青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我关注这首诗,其实首先就是从它的名字。这个组合,有着悬崖般陡峭,体现出柏桦诗歌句子的标志性风格;然而又以为它很美,颜色好,气息也好,大约柏桦所谓的汉风,便是如此。这两个词,其实并非没有来历。

《聊斋志异》里有一篇小说,篇名即为“种梨”,说的是一个有法术的人捉弄吝啬鬼的事。这个有法术的人向一个卖梨的人讨一只梨吃,死活遭到拒绝,于是他就地变出一棵梨树,瞬间此梨树结满梨子,此人将树上梨子悉数分与众人吃。事实上,这棵树上的梨子,乃是卖梨人车中之梨。另有一篇“偷桃”,讲到一个人在“演春”之日,也即立春那天,进行演春活动。所谓“演春”,书中说: “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日‘演春。”我们可以得知,这是一项民间节日庆典性活动。《偷桃》里的故事,也与法术有关,类似于今日的魔术表演,但读起来,却惊心动魄。

但是, “演春”与“种梨”,和这首诗的内容有什么联系呢?我以为,这两个词语背后联系的那个文本,乃是一个具有广义色彩的“私人领域”,带有经验性。对个体而言,中国古代传统节日,其实还是有一份喜气的,这喜气,乃是经验的。因此,我将之称为“私人领域”。

其实,“私人领域”的说法,来自杨晓山的一本书《私人领域的变形:唐宋诗歌中的园林与玩好》。杨是宇文所安高足,他沿用了乃师在《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一书中的说法,“私人领域”是指“一系列物、经验以及活动,它们属于一个独立于社会天地的主体,无论那个社会天地是国家还是家庭”。(见宇文所安《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三联书店2006年,第7 1页)。本文仍然沿用这一限定,讨论柏桦诗中的私人领域以及由此领域体现的逸乐思想。这个领域可大可小,小到一间房子,大到山水人间;正如宇文所安指出的,“这个空间(领域),首先就是园林”。针对这首诗,它的领域就是被限定在“园”中。

这首诗,分为两节。如果将它视为~个文本,按照符号学的看法,这个文本并不是孤立生成的。刚才对诗歌标题的探源,也可以看出,它有一个文本依据。这个文本依据,可以称为“前文本”(pre-text)。赵毅衡在《符号学》(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书中界定:“前文本是一个文化中先前的文本对此文本生成产生的影响”;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前文本,“包括文本中的各种引文、典故、戏仿、剽窃、暗示等”;广义的前文本,“包括这个文本产生之前的全部文化史”。该书还称,“前文本是文本生成时受到的全部文化语境的压力,是文本生成之前的所有文化文本组成的网络”。(以上引文均见该书第147页)本文意在对《演春与种梨》一诗进行前文本简单解读,并从词语符号中组成的语境力场中,蠡测柏桦诗中的逸乐之美。当然,逸乐,作为形成文本的向心力,所有词语均指向这个核心,形成一种动态的内辐射。

诗中由一些关键词作为符号,组成了文本的语境。符号是什么?赵毅衡总结了西方符号学家的著作,结合自己的研究,为符号下了一个定义: “符号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意义必须用符号才能表达,符号的用途是表达意义。”(见该书第1页)作为符号的词语,天然地和意义联系在一起。“意义就是一个符号可以被另外的符号解释的潜力,解释就是意义的实现。”雅柯布森说:“能指必然可感知,所指必然可翻译。”(见该书第2页)“所指”,也即意义。柏桦诗中的符号,当然也是具有可译性的;它们的意义,都指向了逸乐。

第一节,可以挑出几个重要的符号:“日暮”、“灯火”、“园”、“春色”;第二节,也可以挑选出几个重要的能指符号:“暮春”、“春椅、春桌、春酒”、“纸”。这些词,都是柏桦诗的前文本,每一个词,都连接着之前的一个文本世界。

但是,本文认为,这首诗的核心符号是“园”,庶几可以看作宇文所安说的“园林”,它是一个“物、经验”的私人领域;而且,这个“园”“属于一个独立于社会天地的主体”。所有,是前提,不管是诗人,还是非诗人,谈论春色的前提,应该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因为所有本身,让所有者心地安稳;正如现代人不惜代价要买房,其实是要买一份安稳。这种安稳的思想,至少是自中唐以来产生的。宇文所安认为:“中唐既是中国文学中一个独一无二的时刻,又是一个新开端。自宋以降说滋生出来的诸多现象,都是在中唐崭露头角的。”“对于壶中天地和小型私家空间的迷恋,成了在宋代定形的以闲暇为特征的私人文化复合体的基础。”我以为,这段话可以是对“演春”之“园”的注释。

诗中,为什么两个人要在园里谈话,而不是在街头、酒店、办公室,也不是在荒野、山林、沙漠中谈话呢?这种生活方式,来源于肇自白居易的一种人生理想:中隐。

要做到“中隐”,物质当然是前提。不过,白居易确实在洛阳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园”:履道园。没有这个园,白居易的逸乐便无从进行,更无从自得;歌伎饮宴、诗酒文会、流连风月也便是空中楼阁。英国人柯律格在对明初一本著作评论时,指出城市园林的功能就是“使明代的精英可以两全其美:他们一方面可以享受隐士的名誉,一方面却又可以无需真的放弃都市的生活在文化、社交及安全意义上的种种好处。”若以这句话反观白居易,同时,将之放诸今天,逸乐的几个条件,都是值得注意的。

柏桦的此诗得以展开,是因有一个“园”;这是他的诗性空间。诗中的“园”,显然与公共事务无干,而是指向了私人意义上的独立空间;这个空间是可以行乐的。除了“园”这个前文本符号之外,其它前文本符号,皆是围绕这一核心符号组织的,它们构成一个文本力场。

逸乐就是要快乐。正如林语堂在《吾国吾民》中说的:“所谓人生的快乐者不过为官觉,饮食,男女,园庭、友谊的问题。”诗中的“日暮”、 “春色”,实际都代表了易逝的美好之物,其中, “春色”,意指含混,具有多义性。“日暮,灯火初上”,结合具有个人和现代语体色彩的“一片黑暗,淙淙水响”,俨然勾勒了一幅王荆公“昏昏灯火话平生”的私人行乐图。因而,王荆公诗也便成为这首诗的众多前文本中的一个。

第二节,“暮春”一词,古代指农历三月。有基本古代文学知识的人,都会唤起丘迟《与陈伯之书》中“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记忆。这也应是诗人想要提供给读者的前文本。“聚首”,一者呼应第一节中的“二人”;二者,它也可能指向另一种人事,也即诗酒文会。柏桦在他的《左边》一书中,详细展开了诗酒文会的书写,其实寄托了他的理想。第二种情况,在《演春与种梨》一诗中,看似逸出,其实读者却不应该排除二者兼有的可能。第二行的“家”,与“园”,是一个意思,或者说,是“园”的变形,是一个可以自主的私人领域。“春椅、春桌、春酒”,柏桦此处用力的三个“春”字,不外是强调行乐要及时,传递出逝水流年的信息。宇宙(“几点星光”,可以视为时空无限的转喻)的无限性与人生的易逝性之间构成的强烈对比,让作者必须凝视美。

最后谈谈“纸”。我们可以将“纸”,视为世上美的事物之一;同时,也可以将“纸”看作下文“写作”的提喻。“纸”,柏桦也许指向一个对他而言的重要文本,即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因为“草子”,也有“纸”的意思。据我所知,《枕草子》乃是柏桦最爱的作品之一。但他也可以将“纸”替代写作行为;后者是一种修辞手段,可以理解为用具有可感性的名词“纸”来替代写作这种行为,从而强调写作。我的看法是,诗中连续三次对“纸”的反复,实际上是增加能指的强度。为什么写作?柏桦曾经说过,如果人不会死,便不会有文学。这是最好的回答。为什么要乐?杨晓山在书中引吉川幸次郎的话说,是对痛苦的超越。吉川认为,“宋朝诗歌视野的扩大带来了一种‘看待生活的新方式”,“宋朝人开始认为‘人的生命不能仅仅被描绘为痛苦的”,“这种新的观点‘代表了与以往传统诗歌的彻底断裂”。比如,在欧阳修那里,“对痛苦的超越成为一种道德原则”。在此意义上,柏桦的写作,被纳入了一个美学的谱系。这个谱系的开端,可以认为是白居易;而后范仲淹、欧阳修、苏轼,乃至于李渔、沈复、林语堂等等。当今有不少诗人,将书写生命的存在主义式的痛苦视为其诗歌价值的最大呈现,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综观,本文对《演春与种梨》(第一首)的文本分析,不难看出,诸多前文本对构成文本的重要性。这些前文本,像一个一个马赛克,镶嵌成了目前的文本,并进而形成柏桦谓之的汉风之美。这正是克里斯蒂娃说的:“任何文本都是一些引文的马赛克构造,都是对别的文本的吸收和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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