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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台之恋

2016-02-26张承志

回族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哈萨克天山

[回族]张承志

夏台是一个天山中的山口,一个聚落和地点。现在大概是一个乡的维吾尔语地名吧,它位于新疆西极的Mongol-kulai,意即蒙古人的草场,官名昭苏县——的一隅,与查干乌苏、阿克牙孜等地相接。不用说,这些地名中只有夏台(梯子)是早期形成的自然地名,指的是从这山口通向冰大坂的险路像梯子一样。

夏台和它的近邻——当时称为三公社的阿克牙孜、四公社的阿克苏、红旗农场的木扎特一字并肩,组成了天山北麓最美丽的一条风景线,在国境的一个名叫波马的清代哨卡上,这条壮阔的风景才告一段落。

我总喜欢问人,你认为世界上什么地方最美。等他们说上半天以后,我就给他们讲讲夏台作为总结。这似乎有一点矫情。但并不完全是吹牛而已。先不讲主要的想法,只就风景来说,我也是真正地研究过许多风景,包括被吹得很多的阿尔卑斯山脉、从美国直至加拿大北部的落基山脉、中国的三山五岳、太行昆仑以及日本的各条山脉以后,最后才得出的结论。

应该相信我:夏台一线的一百多公里天山北麓的蓝松白雪,确是这个地球上最美的地带。

我特别喜爱的,还不是夏台领域中的那漫山遍野的天山腹地的美。久久体味着,会觉得慢慢地被它摄去了心魂、并久久陶醉不已的,是那自然聚落的宁静。用流行语来说是团结,用更准确些的语词来说是和平;用我喜爱的感受语言来说,那是一种深沉的安宁。

已经是应该提醒我们珍视这安宁的时候了。

夏台不仅是一个乡一个公社,而且是西域史上的一条著名通道的起点。唐玄奘西游取经,越过冰岭——即是在此地进山,通过了这条险道的。另外,比如准噶尔与清朝的最后一战,也是以夏台为依托;以胜则为王、败则为寇、北疆不保则翻大坂跑南疆为战略,靠这一条路下的赌注。最终汗王还是经夏台翻过了冰大坂并被杀于南疆,完结了他的反叛大业。从此可知冰岭古道即夏台道的意义,不知为什么,这意义没有被聪明的知识分子们留意。

夏台(shata)一语意为梯子,一般它被认为是维吾尔语。但无疑,这个地名远在南疆的维吾尔人骑着毛驴顺着古道翻山来临之前很久,就早已存在了。能肯定的只是:这是一个属于突厥语言的,形容冰岭道的险峻形势的比拟地名。

夏台其地,如上随意的记述,不仅当称南北新疆的交通咽喉,而且是中国与印欧之间,所谓丝绸之路的要冲。

于是,小镇如巢,众鸟来栖。夏台的两条土路百十座散落泥屋,便成了许多民族的浪人居留的家乡。

从正东和正西方面溪水一样汇来的东干人(回回)、俄罗斯人、乌兹别克人和塔塔尔人,骑着毛驴从南疆翻山而来的,后来名称为维吾尔的耕种人(他们被游牧民族的牧人们称为塔兰其,即农民)——来到此地便落地生根。在山麓尽头的平坦原野上搭起松木屋,种上高高的青杨,一排排隔出宽敞的院落。邻而不近,友而不狎,夏台遵守着一种规矩,一天天地度着非常自然的生活。

夏台如同梅里美描写过的直布罗陀——每走十步就能听见一种不同的语言。你也读过《嘉尔曼》,但你不可能去直布罗陀,因为老外不给穷人签证。可是你可以去夏台,至少可以去伊犁。去看看人类交往的汇集点。

人们告诉我,这一家是乌兹别克人。主人深深鞠躬,推开栅栏门邀请——我为那时的礼貌谢绝遗恨终生。走在潮湿的碎石大道上,人们又告诉我,那一户是柯尔克孜,如今我欣慰地回味着与那家柯尔克孜牧民整整一个夏天的友谊。至于更神秘的一些住民,一些避罪的回族人,当时太年轻的我没有留意和他们交往。

首先接触的是娜嘉一家人。娜嘉是一个历史的偶然性制造的女孩,当年十五岁。她的母亲和姨两姐妹在二十世纪初的政治动荡的驱赶下,越境进入了新疆伊犁。娜嘉的母亲听说我学过一点儿俄语,就坐下来打算和我长谈。但不可能,我的俄语早就还给老师了,她丈夫根本不懂俄语也没有兴趣。那俄罗斯女人用一种沉思的眼神注视着我,她有一种静静的、高贵的韵味。我猜,一定是这个夏台使她获得了喘息,在夏台这个小小的地方,在终于相信已经远离了炮火和恐怖以后,她身上溢出了这种韵味。

娜嘉则是个又像汉族又像维吾尔族的女孩。用她父亲、厄鲁特蒙古康拜因手、嗜酒的汉子乌力记巴特尔的原话来说,当年俄罗斯两姐妹来到夏台时,他“只是拿上了丑的一个”。于是小娜嘉就成了一个厄鲁特和俄罗斯的混血小姑娘。她的个子比其他十五岁的小姑娘高一些,淡黄头发,眼珠微绿,相当漂亮——她兼有俄罗斯人的身架和傲气以及蒙古人的颧骨和朴实。

那些年我总是喝酒,就像这些年总不喝酒一样。人有时需要放纵做解脱,有时又需要禁忌做解脱。我和乌力记巴特尔之间使用蒙语。但是对小娜嘉说时,她总是斜着不信任的眼睛,不情愿地应上一声。我知道她认为我应该说汉语。她还不懂,我是在品味难得的人生机缘。那时我心里总是在激动,我为发现了这种人和这种地方,更为我与他们能成为朋友而激动。

她会五种语言。和父亲讲蒙语的古老西部方言。和母亲讲俄语。她使用维语和哈语为社会语言(夏台也是一个小社会);因为从两三岁牙牙学语时起就和维哈娃娃玩在一起并长到十五岁,所以她的维语哈语讲得都和母语一样纯正。

但她的父母和她自己选择了汉语学校。

夏台的小学比世界上任何一所摆架子的大学都棒。它同时用维吾尔语、哈萨克语、蒙古托忒语,以及汉语四种语言在各年级授课——不同民族的儿童在入学时,可以和家长捉摸决定,自由挑选一种进入学习。娜嘉挑的是汉语。这种对汉语的重视,是一种流水般的自然选择,没有任何强迫和外力。这种现象,我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乌珠穆沁草原也见到过。

一个兼通五种语言的真正的小天才,就这样在夏台诞生了。没有什么教授专家或外交部首席翻译能和她比较。创造她的是夏台的小小社会,和平的,多族属多语言多文化的、美好的夏台社会。

更使人感到魅力的是哈萨克。

哈萨克,至今这是一个诚恳、守信用、珍视古老传统的象征。

在夏台,我见过一个身躯雄大、肩上架着鹰,跨着一匹枣红大马的哈萨克老人。他摇摇晃晃、威风凛凛地纵马跑过我身旁,那一刹那就使我的心里刻进了他红马黑鹰的形象。后来我在中央民族学院旁听哈语时,把那架鹰老人的印象草草用钢笔画了下来,没想到被一个同班的哈族同学珍存了好多年,我感激这同学,非常想为他好好重画一张,至今尚没有如愿。

那时我在干考古的活。考古队常常请兵团的人领上,一行人骑马去喝马奶子。在山口一座毡房前下了马。那时连兵团的农垦职工都深具礼性,他们在毡房门口先把特意准备好的水果糖和饼干分给小孩们,然后才弯腰进门。他们全懂得用水壶洗手三遍,而绝对不会洗后甩手上的水滴。

那时在夏台第一次听见了哈萨克的歌,比如《AKbulak》(白泉)。哈萨克是一个文学色彩强烈的民族。在天山的溪流旁扎下营帐,就使他们获得了对山泉溪水的灵感。

被歌曲征服的体会是一种极其宝贵的东西。在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被一曲歌震撼而永生不忘的体验,第一次是在乌珠穆沁,听到的歌子是《Nailin guhe》(修长的青马);如果数下去,第二次身心震动时听见的歌就是《Ak bulak》。

这首歌和很多哈萨克歌曲一样:必须要有那样的主人和客人,在那样一个没有干扰的地方,等到那种空气中飘荡起亲切的哈萨克气氛的时候,才能唱好。歌者凝视着松林中穿过的风,凝视着这天山牧场、这家乡、这银发的老母亲和毡房正中的红红篝火;或者,心里想着难以对她启齿的美女。然后他激动了,诉说起来。

《滕王阁序》里有所谓赏心乐事良辰美景的“四美并具”一句。而这种天山深处的、哈萨克人非常讲究的歌唱条件,远比王勃的名篇本质得多。

冬不拉伴唱的哈语歌子,大都是粗哑焦躁的男声,如抢白如争辩。在急促的冬不拉弦音催促下,他们的嗓音显得非常感人。我没有直接听过哈萨克的女人唱。只是后来在北京的哈族朋友穆塔里和阿力肯家里,常听到一个阿拉木图的女歌手唱的一盘题作《一句话》的磁带,我觉得那歌真和梦一样,简直不可接近。

和两家哈萨克牧民有过难忘的交往。

缘分开始都是由于喝茶。后来我才明白,对于我这样的牧民出身的人来说,进毡房喝奶茶不用说是享受和运气——然而对很多知识分子却不然。他们只是应酬或一次性解渴,他们是永远不会为奶茶所魅了的。而我那年是穿着内蒙带回的马靴去夏台的,唯我知道:若是都在一面山麓草地上,作为邻居度过夏天,每日一起喝茶——人与人结成的便已经是重要的关系。

每天我都在这两家哈萨克家里喝茶。午间在一个会汉语的年轻人巴音岱家;工作中休息时在一个丈夫是柯尔克孜人的女人家,她有五十来岁。一次,天山上下了大雨,我被淋得湿透,落汤鸡一般从工地跑进她家时,她迎着我喊道:balam!这个“m”是第一个称领属附加成分,即“我的”的意思。她喊的是“我的孩子”。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无法忘掉她使用的这个语法,以及在天山大雨中的她急切的声音。

哈萨克人的马,大量地销往内地。伊犁马身架高大,卖价远比蒙古马高得多。事实上夏台一带的哈萨克和遥远的蒙古牧民竞争的焦点,主要就是卖马。我见过一次成交后马群赶出天山时的情景。

马是卖给河北省安国县的,安国人以大车老板的另一种锐眼,准确地剔除病马、挑出骏马,他们的一套本事很使哈萨克和厄鲁特牧人敬服或嫉恨,但更重要的是只有他们才能一次付出几万元的巨款。这笔钱在当时决非小可,成交后一连几天夏台都满溢着快乐。

马群要经特克斯河的宽谷进入新源,直指著名的那拉提大坂。翻过那低平的山口后,马群就可以在辽阔的巴音布鲁克边牧边行,不待消瘦就可以直指乌鲁木齐背后。

不用说,路上艰难险阻无数。所以在送马的人里,必须包括路径熟悉的老者、锐气十足能迎击危险的小伙子,还有翻译——那年是一个“犯了严重的生活问题错误”的汉族中年人;他的一口流畅的哈语把他从劳改队救了出来,使他转瞬之间成了送马一行的首脑人物。我看见他在马鞍上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翻。

突然一声响,马群轰动了,围观的孩子们尖叫着逃开。像开闸后的洪水一样,马群互相冲撞着跑起来,雷声般的蹄音咚咚地敲击大地并震着人的面胸。前后几个送马人威风地大声吼着什么,故意把马打得飞驰如风,向观看的妇女们显示。大马群,扬着冲天的尘土,嘶啸着滚滚地离开了夏台。

那些日子平凡、宁静、劳累,总在淡淡的感动浸泡之中。

清晨,一边望着近在咫尺的庞大天山在眼前褪着雾气——乳白的缕缕雾气,从山腰滑下来,一边去河畔洗脸。捧起的河水是刚刚融化几小时的雪水。三掬水洗罢,两颊冰得难以忍受,两手的十指直到骨头都冻痛了。我从不敢多洗。

这种横着流下来的山溪卷着白沫,都汇入特克斯河。夏台河,只是这些溪流中的一条。而特克斯河也仅仅是伟大的伊犁河的一条支流。站在河岸望着特克斯的朦胧原野时,无法形容的新鲜山风强劲地推着自己的肩。

就这样,上午开始了。圆木屋上方升起一支支灰白的炊烟,馕和奶茶的气味开始出现,渐渐地充满了夏台的全部缝隙,使人心里从上午就踏实了。然后去干活,太阳升高后去毡房喝茶,那哈萨克老母亲经常为我准备一小盆酸奶子。再干活到正午,去巴音岱家。那时满屋都是哈萨克,午茶在拨弄着冬不拉的漫谈中,一直会延续到下午。

伊犁的克扎依(kezay)部落的哈萨克人的奶茶,是用极浓的茶、盐、鲜奶和奶皮子依次兑好后,再用大茶炊里的滚水冲成的。修正我这样的在乌珠穆沁草原成人的嗜奶茶者的习惯决非易事,但是我日后在北京喝奶茶时,还是改用了哈萨克的克扎依部落方式。

日暮时,回家时,整整的一个世界、一条山脉都面对着自己。它们被天山的落日染成难以言状的一派金红。

还有远近兵团农场的人们。

最难忘的是红旗二农场的雷班长。是他让给了我那匹黑马。在内蒙古我并没有福气得到这样的骏马,何况又是漆黑的毛色。去天山确定发掘的墓群时,大家都骑马,我被雷班长的黑马迷得神魂颠倒。于是我尽量好好表现:把内蒙古的地道牧民的姿势先让他看清,然后再提出换马的恳求。后来——后来骑那匹黑马就成了我的特权。它性格和善但上马时疯狂地打转,小走时拼命般撕扯嚼子。跑起来如箭如风,怒气冲天地笔直地冲下山麓、撞着树枝跳过草丛,仿佛要去牺牲。那才是真正的黑骏马。我视那骑黑马进天山的时光为自己生命的美丽瞬间,至今我无法忘记那匹漆黑的快马,也无法忘记把它让给我的兵团战士雷班长。

雷班长的家是一个半地穴的地窝子。令人叹服的是他的地窝子挖成了单元住宅。有门厅有厨房,有分开的一间间卧室,墙用白灰刷得又平又白,室内各条线缝笔直。我参观得目瞪口呆,这活活是一个北京或上海梦呐,当然是先设计、再拉线,准确地挖好地下空间以后,再一次盖成屋顶。我想得出来的玩笑话只有:可惜没有浴室和凉台。他听后哈哈大笑,说:还缺那匹黑马的马房呢。

他们在辽阔无际的麦田里劳作。他们把梦想深深地寄托在这片大地上。他们从遥远的内地家乡娶来媳妇,只挖了一个地窝子以供生存。他们同样善良好客,身上满溢着中国人的淳朴气息。他们把孩子生在这片土地上。也把对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的妻子被天山的太阳晒得黝黑,他们的孩子已经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

过去我不喜欢过多地描写他们,是因为我更喜欢所谓异族情调。而今天的世界迫我留意另一方面。在今天,不关心他们同样是不义。

有一个原来一直很模糊的阴影近两年来突然清晰起来。它阴沉地盘旋在中国的上方,寻找着什么。

我突然想起了给了我以重大熏陶和寄托的夏台。也许已经到了最后清理关于新疆的感情,到了写完这夏台之恋的时候了。

在国外的每一天我都感到被一种空气逼迫。海湾战争以后,西方包括日本为了他们不便明说的阴暗目的,如饥似渴地盼着中国肢裂。中国边疆正在被不怀好意地加热研究。源头远在汉代移民的新疆汉族,近来更是他们的攻击之的。尽管美国完全是一个移民窝,而且是一个建立在对印第安的灭绝屠杀基础上的移民国家;日本则不仅曾经向南北美洲和中国东北大量移民,而且至今对“满洲国”念念不忘。对于这些他们是决不会提一句的,在西方国家煽动民族主义的聒噪声中,我发现无法讲清一句话——汉族也是人。

同样,被鲁迅先生唤作智识阶级的中国文化上层也是不会提一句的。他们有一种敏感,他们不得罪今后“国际化”以后恐怕越来越重要的“外国朋友”,也不触犯快要成为世道的丑恶。他们不会爱上谁更不用说爱上一个村庄。他们是苟活的天才,他们的奸狡堂堂正正。新疆也罢信仰也罢,党也罢族也罢甚至祖国也罢,没有他们不可能背叛的事物。何况区区夏台。他们是——后天若有危机明天才考虑背叛路子的人。对于直言危机的人,他们轻则损他故作多情,重则骂他是危险分子。

而我只追求正义,我只以底层生存的人为信条。在1933年的这个时刻,我必须说,在夏台的美之中,也有汉族民众的创造。

回民进入这里的路是最秘密和最艰难的。

谁也不知道那些粗悍的甘肃、宁夏、青海的农民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他们不向外人随便讲自己的事,当然,除了别有用心的人和他们内部的人以外,也没有人关心过他们。我遵守这种人心的禁忌,从不多问,直到很久之后。

后来,在回民们的泥屋里,他们终于相信了我是一个真正的回民的儿子。这才渐渐体会出他们流入特克斯一举的内涵。听着他们的迢迢千里长途的故事,我动情了,说:等我有一天非给寺里散个大乜贴(心愿)不成!不想他们严肃地对我说:乜贴,这不是能随意讲出口的,等到做到了的那一天再讲不迟。你不讲,主也知道。为甚非要哇哇地讲呢。

回民进入新疆的源头,是清代回民起义失败后,被流放至此的罪人们。后来,借着他们的音讯,家乡人找来了。

静悄悄地,一些人在黑夜里住下了。第二天他们就开始找活干。十天八天下来,他们守住了一个存活的活计,然后不管多苦多危险他们也决不会再撒开手。直到能打土坯盖下一间房子。

这一间泥屋会让第二个闯新疆的“自己人”落脚,等着他盖起自己泥屋的时候,万一有了几家人互成邻里,那么长大的树和攒下的钱,还有打下的土坯,就能盖起一座小小的清真寺。

世上,也许没有谁在宗教功课的严谨上能和回民比。回民以自己真诚的信仰操守,首先使维吾尔人服了气——遥远的古代实现的这一步关键至极。这是一个信仰和精神直接使人获得了生存条件的、很特殊的例子。为了伊斯兰教不怕牺牲的回民靠着伊斯兰教在新疆立下了脚。他们有信仰,他们说汉语并在内地长大成人。信仰的中国人在新疆站住了脚——这一点干系重大。我预感,回民们完成的,也许是对新疆今后意义最深刻的一件事业。

口气大好吹牛的乌鲁木齐汉族朋友,完全不知道这其实与他们的小日子关系重大。在他们常常用酗酒打发一天天的日子中,持完全相反的禁酒生活的一些回民,已经在二百年的光阴里建成了一个新疆里的新疆。

沿着谁也不知的路线,手里没有一张地图,但他们走得很准很踏实。戈壁滩上的徒步,饥饿和语言不通,二百年来如一日地走进新疆的苦楚,并没有被谁同情。但是他们忍住了。他们已经有了自家的路数,说得时髦些已经有了自己的网络系统。回民的黄泥小屋和简陋的清真寺遍布了伊犁和全部南北新疆。夏台也有这样的黄泥小屋,星星点点地、神秘地连接着,一直散满了特克斯和更远的地方。

特克斯一带盛产贝母。在夏台,不用进山,就在草地上低低头,眼明的人立即就能看见满地的草药。这草药,是回民们生存、喘息、立足,然后慢慢富裕起来的救命草。挖上贝母再干上能有多少就干多少的活计,数数攒上的钱,买上一头黄牛赶回甘肃宁夏的老家——是可能的。问他们时,他们憨憨地笑了。他们的白帽子在天山松杉牧草的浓绿中,白得耀眼。

夏台的美好,夏台的安宁,夏台的和平,不知为什么使人感伤,似乎真有一种无形的巨大神力创造了如此动人的和平,如此美好的夏台。她太美好了,以至于人不能不担心,当力量移变时她会不会被破坏和被侵犯。这只是胡思乱想吗,不知道。至少是一种古老的担忧。中国自古把它称为忧国。类似的古老情绪也可以在很多少数民族的古典音乐里感受到。我想,那些哀婉而激烈、在简单至极又无法解明的几句话里一唱三叹的歌子,一定也是起源于这种情绪。

夏台本地有一首叫《特克斯》(Tekes)的厄鲁特古歌,我以前不明其意时就曾被它吸引过。

名叫特克斯的地方,是多么平坦的地方

你生在那里的家乡,是多么好的家乡

在北边山上耸起的,是金顶子的庙

在人们中间盼着的,是多么好的命运

它总是在反复地叠唱一个词:yamor(多么)。究竟多么好、多么远、多么美,歌者心中的“多么”的程度是怎样的呢?听者只能一次次地被浸染,但并没有听到解释。这不是赞歌,是一种奇异的感伤。也许《Ak bulak》也一样,歌者唱出了心绪,但没有找到语词,于是他们再也不去寻求语词,而永远只在情绪中陶醉。正因此,我深深地被这些歌子吸引,心里总是结束不了对它们的咀嚼体味。

我说的还不是这种或那种歌子。不是维吾尔或哈萨克今天习惯的旋律节奏。也许我想说的是音乐;也许我想只凭感觉臆断一个重大的命题。不能简单地以“歌”概括,它是歌,是音乐,是情绪或情调,更是一种难言的原则。有一个很费解的词——天籁,中文把无法比拟由天而降的声音称为天籁,而我更向往其中的精神。

自从经历了夏台体验以后,这种从印度到新疆的音乐使我着迷了二十年。如果被迷恋如此之久则可以说这是爱情的话,那么应当说,多少年以来我一直深爱着这种无法言喻的东西,永远地在心里听着、等着、寻找着她的呼唤。

一个长长的、颤抖着在天空激烈折扭的灵魂,驾着那么悦耳那么神妙的声音袭来了。第一次听见那音响时,并没有注意同时袭来的它。就在那个瞬间它借着音乐永远地埋在了我们心里。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这就是它,甚至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改造。

我说的不是新疆音乐。

后来我渐渐感到,这种音乐和它所依据的一种神奇的气质和血脉,无论其源流、范围、伟力,都远远不是我所能认识的。但我清楚自己的过程:我是从夏台开始,在不觉地向一种音乐、一种情调、一种反感庸俗和体制的姿势倾斜,一天天地倾斜,并再也不能离开它。

我说不尽——自己有多么喜欢这块蔑视官僚和体制的土地。不过今天该补充一句:浪漫的情调和优美的生活方式,决非是以恶和歧视为内核的民族敌视主义。在日本我发现,街上卖这种货的商人突然多了。我想,反体制,就应该先对这些帝国主义反它一家伙。在国外,每一天我都有被逼迫讲的感觉。他们以为我是回族因此就应该主张独立。他们不会懂得:正因为我有异族的血统、边疆的经历、伊斯兰的信仰,我才更要向一切危害人道和破坏美的东西宣布异议。

文章该结束了。

遗憾的是,无法在这末尾加上我记忆了二十多年的,那夏台桥边的一张画。那是一个真的生活场景,一个真的画面。因为这么多年来,尤其是最近两年,晕眩的视野总是一次次地幻变成那张画。

——夏台河上有一座木桥。在阳光曝晒的桥边泥地里,每天每天,总是有两个光屁股的小孩在玩耍。

那是一座用伐来的天山的松树和杉树一层层斜着垒起的、像汽车弹簧一样的古老木桥。那时我几乎每天都去找一个叫巴森的厄鲁特老头闲谈。

巴森老人是个守桥的。他无家无业,一生不知道是怎样打发着最后到了夏台。在夏台,每逢秋夏之交天山上的洪水下来的季节,他就住进桥边的一个木头屋子,守上白沫喷溅雪水咆哮的三个月,挣上百十元钱。等冰封夏台路以后,他就靠这些钱吃喝。他的小木棚屋和另外两家人的房子搭在一起。

那两家,一家是维族,一家是回族。

两家都有一个一两岁的光屁股的小男孩。说他们是小男孩不如说他们是两个小动物。每天,除了吃和睡他们可能爬向各自的母亲以外,他们与各自的大人毫无关系。他们日出而始、日入而息地天天玩。当然,大人也根本不搭理他俩。夜里,两家的房子由他们随便睡哪家,亲妈不会去找。两家的女人早就习惯了在吃饭时,给爬到跟前的两个都盛上,而且决不能偏心——否则天下就要大乱。

在桥边的泥地里,天山的强烈阳光晒着两个光溜溜的小动物。他俩永远快乐地玩在一起,闹在一起,滚在一起,缠在一起,哭笑在一起。特别是,他们总是在吱呀吱呀、吧唧吧唧地,不知说着什么。

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吸着莫合烟,我和巴森老人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玩。我问:他们说的是什么呀?巴森老人说:那话么,人长大了就再也不会说了。

今天觉得巴森讲得很有意思。他俩无疑将是真正的bilingualist,双语持有者,对彼此的语言精通得入骨入髓——但是,他们将忘记在夏台,在那原始古朴的老木桥旁,在耳畔惊涛如雷、世界单纯至极的一小块泥地里,他们使用过的语言。那语言也许被树干砌筑的老木桥记住了,也许被日以继夜地奔流的雪水河冲走了,但我想那是人的原初的语言。人和人初次对话时的语言。纯真而无邪,一点儿也没有被污染的语言。

这张画即使能够出现在文字旁边也无济于事。因为无论如何,谁也没有办法重现他们的初声,没有办法记录下那起源的语言了。

后来,就一直没有再能去一次夏台。我有时做梦都觉得那蓝松白雪在向我涌来。汗腾格里(蒙语:天王)七千米高的银峰像一个剑的尖头。山麓的斜坡上一派缓重地潮动的牧草,种类比内蒙古草原复杂十倍。我还总想起夏台入口的山里,那个叫malaltai(有鹿的地方)的山洼;梅花鹿,真的在那里散步。风景中有潮腥的呛味,与我有过缘分的所有的人,从巴森老人到那哈萨克母亲,从娜嘉一家到木桥旁的那两个小生灵般的娃娃——都与我在一起。夏台真是一个秘密,她排斥了那么多的人却让我取之不竭体味不尽。她改造了我,赋予了我以一种宝贵的气质和感情。

我曾一直幻想,将来有了余裕要在夏台盖一间自己的小房子。也用天山的松杉原木,挨着奔腾的雪水。

如今觉得,盖房子的梦,大概只能留给我的孩子去实现了。回味着那些事,心里只觉得不可思议。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那座木桥的形影愈逼真,就愈有紧张的感觉袭来。在南部斯拉夫,在亚洲和非洲,只因族别不同人们就在相互残杀。西方导演了一切然后又在布施和平。我命定不能以享受美而告退下阵。我只能一次次拿起笔来,为了我深爱的母国,更为了我追求的正义。

夏台形式一刻刻地在我的思想中清晰起来,使我开始意识到:它远远不仅是一个美丽的小地方,它的形式是人们必须遵守的生存的准则。

——任何事情,任何心愿或爱情,都应该有一个结尾。对于新疆和夏台也是如此。所以,这篇文章是关于那个天山深处小小聚落,以及我对她的情感的总结。写了它十年以后,我感到它提及的是一些要紧的大事,我想对它字斟句酌一番,但又觉得不必。

我想,顾虑别人的误读是不必要的。若是它真的被赋予了大的命题,那么它要经受的验证将会多次反复。我不觉得它有哪儿过了时;反倒觉得,要是没有它,我还真不知该怎样说明我自己。

所以,在补充了这么几句以后——

谨把这篇散文献给你,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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