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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工办九题

2016-02-26曹乃谦

回族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怀仁派出所

签 到

在《文工团九题》里我写到,1971年国庆节前,我们大同矿务局文工团在局领导薛部长的带领下,去昔阳大赛慰问演出。中途,我在宿舍用二胡拉奏《苏武牧羊》,薛部长让人告诉我,说苏武和林彪逃跑的路线一样,说这是投敌叛国的曲子,不让我拉。我不同意他的看法,继续拉。因为这,跟大赛慰问回来后,他就把我打发到了一家工厂,让去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

在《铁匠房九题》里我写到,我在这家工厂当铁匠时,结识了陈永献师傅。那天跟我说,文革时被砸烂的公检法由军管会代替,现在撤销军管会,又要恢复公检法这三个部门了,他问我想不想进公安系统工作。

就这么的,在他的帮助下,当了一年铁匠的我,就要到矿区公安局当警察了。让在10月1日上午去报到。

我妈说:“10月1日不是国庆节吗?让去报到,这天不是都放了假了?”我爹说:“一看你就是文盲,人家是公安部门,多会儿也不放假。”

我妈好像是明白了,点点头。又冲我爹说:“这些日你甭着急着去那烂缝纫社,等娃娃报到完,看看是往哪个派出所分配。”

我爹原来在怀仁县清水河公社当书记,两年前六十岁时退休后,领导不让他回家,让他回了县缝纫社。

矿区公安局机关党支部王书记找我谈话时说,你们这批新招上来的年轻人,都要充实到基层。当过解放军的都到刑警队,其余的都是要下到基层派出所。

我想当侦察破案的刑警,可我没当过解放军,看来只能是到派出所了。

我妈说俺娃跟领导舅舅们说说,就说我爹在怀仁上班,我妈就我一个,看看领导舅舅们能不能照顾照顾,到个近便些的派出所。

我爹说:“到了单位,就甭舅舅舅舅的啦。”

我妈说:“拿起筷子还有个大头小尾儿,咱一个刚去的娃娃见了长辈,能没个仁恭礼法?叫个张舅李舅,没啥不对的。”

我说:“噢。”

我妈说:“要是到了八矿就灰了,你玉兰表姐在八矿,我知道,离大同城有一百多里。”又说:“那要是万般无奈了,分在了远的矿,那也得去,到时候妈跟你去,把你爹一了儿扔的怀仁算了。”

我爹笑。

我妈说我:“反正公安局是不会再稀罕你那吹呀拉呀的了,你那要饭的手艺就没用了。再说,要是还在文工团,你那身体瘦弱的,人家公安局不敢定还要不要你。”

我爹说:“我娃娃这一年打铁打的,有了手劲儿。毛主席说的就是对,要一分为二看问题。有好处就有坏处,有坏处就有好处,就拿我被下到了公社,当时看上去是个坏事,可……”

我妈抢着学我爹常说的话:“1962年别家孩子吃不饱,可咱娃娃就没饿肚子。”

我爹说:“莫非不是?啥也是一分为二。去年把娃娃下放到了铁匠房,看上去是坏事,可娃娃要是不打这一年铁,身体能这么好?”

我说:“要不当铁匠,那我首先就认不得陈师傅,也就当不了警察了。”

我爹说:“我娃娃命好,走哪也尽碰那贵人来帮。”

第二天我妈早早地就起来给我做饭,我骑着车早早地就到了新平旺,把车打进了单身宿舍大楼院里,步行着去公安局。

按照陈师傅告给的路线,我经过了大同煤校大门,又继续往前走,走脱了煤校的围墙,就看见公安局的大院了。

我的心不由得激动了一下,右手握成拳头。好!这就是我的单位。

通知书上要求上午九点前,在大会议室签到。我看看手表,八点多一点。

一进大门,远远地就看到大会议室了。门敞开着,能看出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

会议室门里摆着一张办公桌,上面有本“大同市公安局矿区分局会议签到簿”。也没人管,谁来了就自己在上面签到。我也在上面写下了我的名字:曹乃谦。这时,我又不由得激动了一下。

来的人有二十多个了,还有两个女的,都长得很好看,跟我差不多,二十五六。其中有个讲普通话的,穿着解放军衣裳。我想,人家一定是当过兵的,能到刑警队。女刑警,真牛。

一会儿,王书记进来。前两个月下各个单位与新招人第一次面谈的,就是他。

他先看看签到簿,最后站起,看见了我,招手说:“小曹,你到下办公室。孙主任叫。”

他指着一进大门右手的一排房说:“从北边数,第三个门。门上写着呢。”

第一个门是总务室,第二个门是财务室。第三个门是,办公室。

我心想,还专门有个叫“办公室”的办公室?这我以前不知道。

我轻轻敲了两下门后,紧接着大声喊:“报告!”

门被拉开,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笑笑地看我:“是小曹吧?进。进。”

哇,我妈说领导舅舅,这个人可真的像是我认识的一个舅舅。面不熟面不熟的,一时想不起。

他说:“签到了吗?”

我说:“签了。”

他说:“签了就,来,你先帮着抄个培训安排。”

他把我领到隔壁的一个屋,办公桌上已经摆好了毛笔和砚瓦。床上展开着有各种颜色的纸。

他说:“把这个都抄好,赶快贴出去。”

他给了我一张稿纸,是这次对我们新民警的培训安排。

第一讲:政保;第二讲:内保;第三讲:治安;第四讲:刑侦;第五讲:预审;第六讲:派出所。每半天一讲,三天讲完。主讲人谁谁谁,都写得很清楚。

另有一张附页,“各派出所与矿名对照”:

矿区公交派出所:新平旺;

新平旺街派出所:新平旺;

煤峪口街派出所:红一矿;

永定庄街派出所:红二矿;

晋华宫街派出所:红九矿;

忻州窑街派出所:红五矿;

……

文革中,大同矿务局革命委员会把下属所有的矿都按序号作了排列,如红一矿红二矿红三矿……不再叫原来的煤峪口等等这样的老矿名。在这个“对照”里面,是把各矿又都恢复成了原来的叫法。十五个派出所与原来的所在矿名都提到了。但我发现矿名的顺序,又没完全挨着。我想了想后,觉得应该过去跟孙主任说说。我去孙主任屋说了,他笑笑地说那样抄就行了。

我说那我都抄好了,抄在了两张彩纸上。

他跟我过了隔壁,看看桌上我写好的两张彩纸说:“好!黄底黑字,清清晰晰。好!来,那你赶快把它贴在大会议室门口。”

女兵出来帮着我贴好了。大会议室的年轻人都出来,围着看。

我看看手表,快九点了。我把胶水送给了孙主任,说快九点了,培训开始呀,那我过去呀。

他笑着看我,说:“小曹,我刚才跟闫局长说好了,这两天的培训,你就别听了。我这里还有急事儿,还得让你来帮。”

这次孙主任说的急事是,让我在大门洞给办一期墙报,内容是“批批林彪反党集团”方面的。他说三天后矿区政工办要来人检查。说完,给了我一些这方面的资料,有报纸也有手写的稿子。

我先到大门洞观看了观看,对左右两边的白墙方量了方量后,提出了我的想法,一堵墙是漫画,一堵墙是文字。漫画墙用白纸,文字墙用彩纸。孙主任说你怎么办都可以,需要什么,到总务去领。

“要个助手吗?要的话,我让小陈帮你。”他说。

“先不要,往墙上贴的时候再说。”我说。

我初中时就跟我们班一个叫岳林林的女生办黑板报,办了三年。高中,我们班的板报也是我办。在文工团时,也办过几期。办墙报,对于我来说,简直是,用句人们常说的歇后语来说,张飞吃豆芽——小菜儿一碟。

孙主任强调的是三天时间,我一天就办完了。下午五点多,往墙上贴的时候,孙主任把小陈叫来了。

他说的小陈,原来是那个漂亮的女兵。她问我说:“你是曹乃谦吧?”我点头说是。

她说:“你分在了五矿,忻州窑街派出所。”

我问:“你咋知道?”

她说:“刚才宣布了。是按照咱们签到的顺序分的。你是第六个签的到,第六个对应的是五矿。”

我问:“啥对应?”

她说:“你写的你贴的,你还不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就是早晨九点前,我帮你贴出的‘各派出所与矿名对照那张附页。”

我说:“哇,原来是这样。”想了想又说,“这倒也公平。”

她说:“幸好我来了个第一名。我分在了矿区公交派出所。”

我说:“你不是刑警队?你不是当兵的?”

她笑着说:“不是。我是穿我弟弟的解放军衣裳。他现在还当着兵。”

考 核

听说我分在了忻州窑街派出所,又听说这个所距离大同城四十里,算是比较近的所,坐公共汽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我爹说,管他,娃娃这也算是安顿住了。

我妈绷着脸说我:“招人你可得给妈记住。可不许打人。”

我心想,你常常是动不动就打人呢。心里这么想,嘴里可不敢说出来。谁知道我妈好像是知道我刚才咋想了。又说:“妈那打人那还算是个打人?那不算。你跟你表哥不听话,打两下。街上碰着跟我不讲理的了,动动手,那就不算是打人。谁叫他们跟我不讲理了。”说完,她自个儿也觉得挺失笑,笑了一声,笑完又跟我绷着脸说:“警察你是个管打人的人,可你打人,是犯王法的。”

我知道,我妈这是又想起了在我五岁的时候,她让北街派出所的那个姓程的警察打过的那件事了。那件事我也记得清清楚楚的。我还能记得姓程的那个警察的长相。

我说:“妈您放心,我保证不打老百姓。”

我妈说:“这就对了。我不让你打人这里头,还有个重要的是,你打了人家谁,谁也记恨着你呢。人家有了机会非报复你不可。就拿北街派出所姓程那个狗日的,我能不记恨他?”

我爹不想听我妈说记恨呀记恨呀这样的话,打过岔儿问我,谁到哪个所谁到哪个所,是咋定的?我妈一听问这,也插话问我:“你说没说?妈就你一个。”

我说你们别提了,人家领导是按报名时签到的先后,排下来的谁到哪谁到哪。第一早到的是个女女,人家到了矿区公交派出所。我要是骑车直接就到公安局的话,哪能还轮上她?我肯定是第一名,可我给延误了。在没当过兵的里头,我是第六个签的到。

我妈问:“让多会儿到忻,那个,啥啥所?”

我说:“忻州窑。让大后天去报到。”

我爹说:“我看来,一了儿等娃娃到了忻州窑报到走了,我再去怀仁吧。这两天我给安顿些烧的吧。”

我爹每个月跟怀仁回来一趟,送工资。每回回来都要到炭厂给家拉炭。

我说:“爹,您走您的吧。您已经六十多了,拉炭的事以后我给办吧。”

他说:“不用俺娃不用俺娃。”

我说:“爹,我这就要到矿派出所,还愁给家拉些煤?”

他说:“看你说的。不能不能。不能说你一到了矿派出所当个警察,赶紧就要给家拉煤。这不好。”

我说:“我花钱买,又不是白拉。”

他说:“那也不行。你去了是做工作去了,又不是为自家办事去了。”

我妈说:“你看你这个担大粪不偷着吃的爹。一个真心保国。”

我说:“我是说您老了。”

我妈说:“行了招娃子,你爹想拉就叫他拉哇。你安心上你的班儿哇。”

第二天不到八点,我就来到公安局。大门洞已经有好几个人了,看我办的墙报。评论说几个林彪画得好,简简单单,可又挺像。我也睄着看了一眼,也觉得挺好。

进了大院。孙主任在他的门前站着,跟我招手比画着,说你来你来,把我招呼进他办公室。

“我看你今天还不能去听培训。来,你还得帮帮我的忙。”

我没作声,看他。

他说:“是个这。这两天我手头的事儿过多,多得有点倒不过手了。上头又催着要“批林”方面的简报,我看这一期《公安简报》,你给编吧。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给了我一沓手写的稿子。

我说:“孙主任,我没弄过这。”

他说:“你能办了墙报,就能编简报。无非是一个在墙上一个在纸上。”

我说:“我还没见过简报是个什么样子。”

他说:“来。你先看看这种样式。”

他桌上已经准备好了几期《公安简报》,拿起递给我。

我看看,每期第一页的上半页,是统一的红字,毛笔楷体书写的“公安简报”四个字。

他说:“报头是统一的,事先就印刷好了的。这是死格式。内容每期跟每期不同。篮子是一样的,就是往里装的东西不一样。”

我翻了翻,里面的内容各是各的事,每期有每期的大标题。

他说:“我知道你能行。”又说,你是大同一中的高中生,大同一中可是省重点,能考到大同一中的学生可都是好材地。再说,我知道你跟大同一中到了晋华宫矿宣传队,原来没弹过三弦,让你弹,你没几天就会弹了,跟晋华宫矿宣传队到了矿务局文工团,原来没打过扬琴,让你打,没几天你就会打了。

我心想,领导们连这都知道。

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问,说:“公安局往进调一个人,那不调查清楚能行吗?你的《春闺过路》写得好,‘而今春闺又来,我也钟情动怀。好!”

我笑了。

他说:“试试吧。你还到隔壁,去试试。有什么不懂的,过来问我。”

我说:“那我就,给试试。”就到了隔壁屋。

我在办公桌前看资料,孙主任又过来了,说:“你是编辑。手里的材料是有权改动的。这是下面提供上来的,有些内容杂乱,该删掉就删掉,该修改就修改。”

我用了一天时间,把这一期的《公安简报》弄出来了。孙主任看后,说好好好。他把有几处画掉后,说:“简报简报,要简洁。”

他填写了日期,填写了期号,又签写“拟用,请闫局长阅”几个字,说:“你可以下班了。”

院子里清清静静的,培训的人们也已经各回各家了。

我回了家,我爹也把拉回的大煤块都砸成了小核桃,整理在了煤仓里。院也清扫了,洒过水的地上有股子泥土气,还有股子煤炭气。

我爹正在洗脸。

家里一股炖肉的香味道。

当第三天早晨我进了公安局大院时,孙主任又在他的办公室门前站着,又在跟我招手。我心想,今天的培训要讲派出所的内容,我别又有什么事给拦绊住,听不成了。

孙主任指指局长办公室,笑笑地说闫局长找你。

让我半点也没想到的是,闫局长说:“经过对你的考核,局里决定,把你破格留在机关。”

考核?破格?留机关?

我这才意识到,这两天孙主任给我布置的这一项一项又一项让我“帮帮忙”的事儿,原来是对我的考核,而且是,我通过了考核,让我,破格,留在局机关。

闫局长笑笑说:“我要进大会议给他们讲一课,你去找孙主任吧,他会详细安排你的工作。”

进了孙主任办公室,他问我想到了吗,我摇头说没有。他说:“有人却想到了。”我说:“谁?”他说:“小陈,早晨她问我说,文工团那个打扬琴的小曹是不是要留在机关呀。”

我说:“可是我半点儿也没想到,我还心想说今天要讲派出所,我得听听。”

他说:“光靠半天时间也听不出个啥,那些以后看资料吧。工作,明天再谈吧,你先去整理你的政工办吧。”

我说:“政工办?”

他说:“对,你以后就是局机关的政工干事了,隔壁就是你的办公室。”

“我的?”我说。

“对。你一个人的。去整理整理吧。”他说。

那两天进这个屋没太注意,这我专门看看,被褥都是浅粉色底子白色花点点图案,床单是浅蓝色的。

还有军绿毛毯。

我真高兴,先就躺倒在新床铺上,怕把床单弄脏,两腿抬得高高的,空蹬了两下。铁匠房白师傅说我:“小曹我看你是个娇养养,白面瓮里打躺躺。”我现在正是在“打躺躺”。

我回家跟我妈说,妈我说啥也得把您接来看看我的办公室。是我一个人的。被子褥子啥的,都是一产产儿新。

我妈说那得去看看,说啥也得去看看。

她是来看了,可她是跟我父亲来看的,是我父亲到怀仁走了半个月后,病着回了家,我领着他来矿务局医院来检查了。

检查完,中午就在我的政工办休息的。我爹躺在我的新床铺上,心满意足的样子,高兴地说:“看看我娃娃。爹工作了一辈子,也没有过你这么好的办公室。”

七 九

矿务局医院给我爹的体检结果全部出来了,说别的没什么问题,就是感冒引起了低烧,又致使肝脏有点炎症,建议到专门的医院复查。五舅舅说:“那就到传染病医院去复查复查。”复查的结果,肝有炎症,让住院输液,说消下炎就好了。住了半个月医院,我爹果然好了,吃饭香了,也精神了。大夫建议回家休息,说不要劳累,不要生气。还强调,千万注意别再感冒。

我爹他就又到了怀仁,又像往常那样,一个月回一趟一个月回一趟,回来送工资时住些日子。唯一的一点不一样的是,以前回来只住个四五天就急着要走,现在是能让我妈拦绊住个八九十来天。

局机关每天最少有两个人值班,一个是带班的领导,一个是普通的干部,一值一星期。

第二次轮到我值班时候,已经进入腊月了。带班的是张副局长。晚上九点多,我接了个电话说:“过大年呀,市局给你们准备了几十斤肉,让第二天上午到市局去领取。”我问多少钱,对方说不要钱。我把这个电话告诉了张局长,他说:“几十斤肉,那咱们的吉普车还装不下,得寻个车。”

第二天他打电话跟哪个单位给借来辆大些的车,让我坐着车到了市局。走之前,他还让孙主任给我开了介绍信,盖了公章,证明了我的身份。可是到了市局,无论是问哪个部门,都说不知道这事。市局办公室让问行政处,行政处让问内保处。问来问去,都说没这个事。

事情没办成,我只好是灰溜溜地返回了单位。

一院人等着分肉过大年。一问是怎么回事,都笑。笑我,也笑张局长。张局长指着我说:“看看你这个电话接的,取电话记录簿来!”我跑回值班室拿过记录簿,他翻看翻看说:“看看你,你也不问问来电话的人是哪个部门的,叫个啥名字,就写了个到市局取肉,别的啥也没记。”

开始他还是笑着说,后来生气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说完,把记录簿扔给了我。

汾西煤校放寒假了,七舅舅领妙妙回来了。玉玉想她爹了,也跟着七舅舅他们回村过年去了。

我爹说:“我也可想再回下马峪过个年,我可想下马峪呢,可想两个哥哥呢。”

我妈说:“村里咱那房灰塌二虎的,可得好好儿收拾,想回咱们明年回哇。我爹说明年说啥也得回一回。”

正月在五舅舅家吃请,妗妗问我爹说:“这一过年,姐夫是六十几了?”我爹说:“六十三。”妗妗说:“姐夫逢九呢。”我爹说:“逢是逢九呢,可逢了个灰九,你不听老年人说,七九六十三,不死鬼来缠。”

忠义说:“姑夫,人家联合国调查了,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比1949年高了十五岁。”

我爹说:“忠义有知识,比他表哥有知识。”

我妈说:“招娃子就会圪锯个胡胡。”

我表弟忠义学校毕业后当了工人,可他喜好学习,爱看杂杂乱乱的书,知道的事儿比我多多了。

过了年,孙主任说:“你也下基层去走走。到各所收集一下年前布置的‘拒腐蚀,永不沾活动的开展情况。”

我妈听说我要下各矿派出所,首先提出说:“你去去八矿,去眊眊你二表姐。”

我这次下基层是先紧近处,一天一个所,逐步往远走。有的时候,局机关有事,我还得参加。轮到到二表姐他们矿,已经是一个月以后,天很热了。

二姐夫是井下运输工,正好在家。他不好说话,要说也是慢慢地,就像我当铁匠时的白师傅。二姐能说,说话声音响亮。说二姐夫无能,一脚踢不出个响屁,来个人也不会说个话,只会跟你笑一面。

二姐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是女的,三三是个男孩。我跟二姐夫吃饭时,二姐不让孩子们吃,把他们撵出外屋。里面一个长得最好看的,扒在门口说:“表舅是公安局。”我问:“你叫个啥?”她说:“我叫智素芬。”我问:“小名儿叫个啥?”她说:“小名不好听。”我问叫个啥,她笑着捂住嘴,不说。

二姐说叫个改蛋。我说挺好,咋说不好。二姐说:“我为下一个养个男孩,就叫她改蛋,果然第三个就是个男孩。”我说挺准。二姐说:“可有讲究呢,你是警察你不信这。”

说起我爹,二姐问姑夫多大,我说今年六十三。她一听说:“呀,逢九呢。七九六十三。这个九不好。快叫姑夫甭上那班了,快回家歇缓着哇。”

我是不相信这种“七九六十三,不死鬼来缠”的说法,我真的认为这是迷信。我倒是相信遗传因子的说法,我的爷爷八十六才去的世,而我村里的大大爷四大爷,都快八十了,还很硬朗。

我没跟我妈说,二姐说“这个九不好”这样的话。只是说,二姐说让我爹甭去怀仁了,一分钱也不少,上啥班。

我妈说:“你那个真心保国的爹,不让他上班那就顶是要他的命呢。”

我笑。笑我妈把我爹说得真也是准。

下基层回来,我连着写了几期《政工简报》,有一期还被矿区政府的《政工简报》原文转发。

孙主任问我说:“你下基层回来好长时间了,没见你领补助?”我问啥补助,他说我下基层中午在哪吃的饭,我说八矿是在亲戚家九矿是在朋友家,其余的都是在饭店。他说:“你下基层这算是出差,能领伙食补助,车票也能报。”我说车票都扔了。他说:“你家是不是钱多,不稀罕这几个补助。”我说我长这大从来没领过啥补助,不懂得这个事。

他说:“那那那,你到会计小郝那儿要张出差补助表。等等,我这里好像是有。”他拉开他的抽屉,找出张表说:“填一下。你把车票都扔了,那就按出差一个月算吧。”他教着我填好表,又在上面签了“准报。孙守义”几个字。他又说等等,“我好像是想起,你也从来没领过值班补助吧?”我说没有。他说:“呀呀呀,你这个小同志。”他又给了我张表,帮我算了算值班的天数,把表填好。他又在上面签了“准报。孙守义”。

我在小郝那里一下子领出六十多块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回家全给了我妈。我妈说看这单位好的,到八矿二姐家,还给发钱。

批林运动进一步走向深入,与批孔运动结合了起来。报纸上整天是孔老二呀克己复礼呀。

矿区区委组织召开“批林批孔”大会,各单位的领导要在大会上发言,公安局是发言的重点单位,特别强调的是,要联系实际。

孙主任让我给闫局长写发言稿。可我不会写这样的稿子,憋了一天没写出来。

晚上回了家,我爹跟我妈又谈拉炭的事。

我说:“爹,咱们那炭不是还很多嘛,不到拉的时候。”

我爹说:“你那妈费烧的,爹明天再给安顿上两车,再放放心心地到怀仁。”

我说:“您该走就走您的,过两天单位不忙了,我给安顿。”

我爹说:“快不用俺娃不用俺娃。爹窝囊了一辈子,没本事给俺娃娃弄个好工作。俺娃娃自个儿弄了个好工作。快不用俺娃。”

我妈说:“你老了。你得服老。六十三了,你当你还三十六?”父亲说:“老了,咱们不会少拉点。拉不动八百拉五百。就按你的,咱们明儿拉一趟后儿拉一趟。”

第二天,我没硬坚持着自己拉,也没留下来跟父亲一块拉,就急着赶到了单位,去写那个要命的“克己复礼”发言稿。

父亲他没按我妈说的那样一天拉一趟,他还是给拉了两趟。第一趟回来他说这拉五百斤跟没拉一样,于是就又去了个第二趟。可就是这第二趟,把他给累坏了。整理完洗洗脸就躺下了,连饭也不想吃,我妈硬让他吃,这才吃了五六个饺子,喝了一杯酒就躺下了。我晚上八点多回来,他已经脱了衣裳盖着被子睡了。也不知道他是怕我责怪他还是真的睡着了,一直没跟我说话。

第二天他说精神了,吃完早饭就走了,到怀仁上班去了。可走了不到半个月,回来了,是梁会计给送回来的。

我爹全身蜡黄,连白眼球也是黄的。

谷面糊糊

我妈说上回是传染病医院给看好了的,这次我看咱们还到那儿去住院。

五舅舅说肝的病也就得是到传染病医院,别的医院不接收。

传染病医院的大夫认得这个病人,说:“上次好了不是强调过你们吗?是不是又感冒了又劳累了?”我妈说:“就是拉了两车炭,可拉回来也还是激激溜溜的,又到怀仁去上班了。”

大夫说:“老汉六十三了还上班,那钱挣多少是个够,多会儿也是身体第一,没了身体别的啥也没了。”

舅舅说:“老汉不上班,也一分不少挣。”

大夫说:“那还上啥班?图个啥?”

我妈说我爹:“听着没,你图个啥?”

我爹“唉”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没听我妈的话而后悔地“唉”了一声,还是不同意别人的“图个啥”这个说法而“唉”了一声。

输了一个月液,不见有好转,主治大夫说这种病就怕复发。不行再治疗上一个疗程。

又一个月过去了,主治大夫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说:“有点不对头,我看你们还是趁早些转院,到太原的省肿瘤医院吧。”

省肿瘤医院,楼高,树绿,大夫的大褂儿白,病房的窗户大,屋里亮堂。我爹认定这里肯定能把他的肝病治好。大夫让他做啥他就做啥,就像是要完成党交给的任务那么地认真。咬紧着牙,楼上楼下地坚持着。

我说:“爹。大夫让您多吃饭。只有多吃饭才能有抵抗力。”他说:“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永远忘不了革命。

我在医院外面租了一间八平米大的小屋,屋里有个小铁炉。我给他做鸡蛋羹,吃的时候上面撒一层白糖。他想吃加酱油醋的,不想吃撒糖的,但听大夫说糖对肝有好处,他就横着心往下吃。我给他热牛奶,又是加了不少的糖,让他泡饼干。我给他炖鸡,炖得烂烂的。我给他到一家饭店买汆羊肉丸子,端回小屋热了,再给他端到病房。

那天他跟我说:“招娃子。爹可想吃顿谷面糊糊煮山药瓣。”

谷面,就是谷子磨的面。我爹小时候他们家穷,不舍得把谷子皮去掉,吃小米。而是连皮一块儿磨成面,喝这种带着糠皮的面糊糊。

山药瓣是我们的家乡话。就是把一个整的山药蛋顺着一个方向切成四块或是六块,这就叫山药瓣。人们说,把山药切成四六瓣。

我说:“山药瓣容易做到,可这谷面到哪儿去找。”

我爹说:“爹是百思六想地瞎说呢。爹还想见见你大大爷四大爷,能见着?见不着。爹这都是百思六想地瞎说呢。”

大夫们隔三岔五地会诊,一个疗程又一个疗程过去了,可最终他们也没了信心,劝我们直接回家。他们没让我们再去别的医院试试,而是说:“哪也别去了,回你们大同吧。”临完还说了句我最不想听的话,“别再看了。老汉想吃点啥吃点,想喝点啥喝点。”

主治大夫跟我说:“我们确认是癌,胰腺癌。”

接到电报后,是忠义到火车站接的我们。忠义想得周到,三轮平板车上放着两件大衣。

玉玉在家。家里暖和和的。

我爹说:“医院再好,也不如咱们家。”

我妈说:“那货,你的脑子还机明着。”

我们都忘了疲劳,都笑。

我妈问我父亲:“你想吃点啥叫玉玉给做。”我爹说:“用问?玉茭面糊糊山药瓣。”我爹知道家里没有谷面,就说了个玉茭面。

我妈跟玉玉说:“看你姨夫这点苦命哇。”

玉茭面糊糊山药瓣做上来了,我爹只喝了半碗,吃了两瓣山药。我妈说:“你想喝了半天就喝了半碗。”我爹说:“还是那谷面糊糊好。”

我妈说:“跟哪给你寻谷面去。”

我爹说:“我是说的个话。莫非还真的能让娃娃到下马峪去寻?大老远的。”

第二天,我爹就说我:“招娃子,这么长时间了,爹就是个这了,你该去人家单位给上班去了。”

那以后,我爹每天都催我去上班。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孙主任跟区革委会政工办借了一个材料员小韩,帮着编写简报。他跟孙主任挤一个办公室,办公桌面对面。我给孙主任掏出钥匙说:“让小韩在我的屋子吧。”孙主任说:“就叫他跟我在这儿哇。”

问过我爹的病情,孙主任说:“工作有小韩帮我,你还全心全意地照顾老父亲吧。”又跟我说:“小陈很关心你父亲的病情,昨天还来了,让我告诉你,如果需要吉普车,她弟弟在部队给首长开车,着急了能用。”

小韩说我:“小曹你可找到了好靠山。”我不明白他说啥,看他。他说:“你是不是不知道,她老子是咱们矿务局的大领导。”

我问谁。他说薛部长。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腊月二十三那天,我爹没再像以往催我去上班,而是说:“招娃,给爹,买,大红纸。写对子。”缓了缓又说:“给爹把炮子也买回来。”又跟我妈说:“今儿咱们吃油炸糕哇。”

从太原回来,我爹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七九六十三,不死鬼来缠”,我知道,我爹这是想提前过大年呀,腊月二十三,人们叫小年。他心想着只要把年一过,他就是六十四了,就不怕鬼来缠了。

贴好对联我把三板小鞭炮和一捆大麻炮都给响了。红红的纸屑铺了一院,加上红红的对联和炸油糕的味道,过大年的气氛出来了。

可就是从那天起,我爹开始昏睡。喊他,他哼一声,不喊他,他动也不动。

腊月二十五,七舅舅和妙英跟汾西煤校放寒假回来,我爹已经是昏睡了两天了。

我妈说七舅:“七娃子,姐姐看了,你提前回村里哇。去把下马峪的房打扫打扫,糊糊窗子,泥泥灶台,拾掇拾掇。有人问,就说是我姐姐和姐夫过完年回呀。”

我妈抿紧嘴,停了停又说:“如果你姐夫命大,能闯过这一关,那过了年,等天暖和了,我真的领他回村住上些日子。他一天念叨着想回下马峪,念叨着他的两个哥哥。那就领他回。如果命小闯不过去,那也得回,活着,回去,死了也得,回。”她努力地控制住自己,没有让泪流出来。

我爹在昏睡当中,嘴里常常是含含糊糊说着“谷面糊糊,山药瓣”,“谷面糊糊,山药瓣”。问他说啥,他又没声音了。

这可怎么办?可就在这时候,我一下子意识到,我爹说“莫非还真的能让娃娃到下马峪去寻?大老远的”,他那是在提醒我:下马峪村有的是谷子,也有的是碾坊。可他又想到大老远的,怕儿子劳累着,就没明着说。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想到,我爹一心一意地想喝碗谷面糊糊,那我跑一遭下马峪怕什么。我就跟我妈说了这个想法。我妈说:“莫非就下马峪有谷子,哪个村没有个谷子?”

这一下又提醒了我。我当下就骑车到了城东,跟曹夫楼村的社员要了十来个谷穗。十来个谷穗不值得上碾子碾,我就往家返。我想到,回家用捣花椒的铁钵子捣就行了。

一进门,我就趴在我爹耳朵跟前说:“爹,我给闹回谷子了。这就能给您做谷面糊糊山药瓣。”我爹眼皮张了一下,哼了一声,嘴唇也动了动,好像是在笑。

我妈也弯下腰趴到跟前说:“那货。你甭圪挤眼,等着啊。娃娃给你闹回谷子了,我这就给你做。”我妈就说就流泪,她已经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了,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我父亲的脸上。我也哭着,说:“妈,咱们赶快做哇。”

我跟我妈还有玉玉,三个人就哭就用手搓谷穗,把谷子从穗上搓下来,放在铁钵里捣。一钵一钵地捣成末末后,又用罗子罗,往下罗谷子面。罗了有二两多。我妈哭着说:“足够了,玉玉咱们赶快给做,招人你给往醒喊你爹。”

我妈说这话,好像是说我爹是睡着了,让我往醒叫叫,叫起来吃饭。实际上,我和她心里都清楚,我的爹已经是不行了。但我妈她们还是在抓紧着做糊糊,我也是一声又一声地呼喊着他。喊一声“爹”他的嘴动一下,好像是回答我。可他的眼睛不往开睁了,我咋喊说爹您醒醒睁开眼,他都不睁。

当我妈把半碗谷面糊糊山药瓣捧过来时,我把我爹扶起来,让他靠躺在我的怀里。我在他耳朵跟前说:“爹。熟了。谷面糊糊山药瓣。爹您醒醒。谷面糊糊山药瓣。”他一下子把眼睁开了,看碗。嘴一动,好像是要说话。可猛地他的头垂了下来。

下马峪

两天前怀仁把松木棺材也给送来了,就停在了家门口前。我妈又说我爹:“那货,匣匣也给你做好了,起来看看。满意不。”

我妈说上个啥,我爹也是不作声,不言语。只是在昏睡。

我妈想用棺材给我爹冲冲灰气,可是,我爹还是在腊月二十八的下午五点,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心爱的革命工作,走了。

我给怀仁打电报,说二十九回老家下马峪。他们在二十九下午把卡车开来了。

我的朋友,老王他们都过来帮忙。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出发。临走前,我给孙主任写了封请假信,让小彬明天给发出去。他说:“过年呀,别收不到,我明天骑车送到公安局,亲自给给你们孙主任。”

七舅舅和七妗妗两人已经按照我妈的吩咐,在前些日来过下马峪了,给裱糊了窗户,打扫了家。还有一个是,在回下马峪时,我妈让众人往汽车上搬了好多的煤块。

我妈能在悲痛中把这些重要的事都想起来,安顿好。

我妈一声招呼,家人父子们都来了。站了一地。

我妈说:“曹甫谦,你当总管,给大妈操办这个事宴吧。”

曹甫谦说:“用说,五大妈。我当然是全力以赴地来打发五大爷了。”

下马峪叫办丧事叫打发,叫出殡叫发引。

我妈教我叫曹甫谦叫大哥。

大哥曹甫谦全力以赴,当总管,跟我妈商定出殡的时间,定在了九天后的正月初六。还跟我妈商定了这个事宴都动谁。

“动”就是请,动谁,就是请谁来参加这个事宴。家人父子、亲戚六人,再加上抬材打墓的人,都算起来,最高人数是九十人。

大哥说:“五大妈,动这么多人,您这是大办呀。近十多年了,村里没人这样大办过。”

我妈说:“你五大爷的最后一桩事了。大办。粮呀油呀肉呀蛋呀水呀酒呀,鼓匠呀烟火呀纸扎呀,等等其他的,需要啥,全靠给你来置办。你也甭再问我。我只出钱就行了。”

大哥说:“顶事了。”

我妈说:“你也甭跟招人商量。他屁也不懂一条。”

大哥说:“但我得给他布置任务。”

大哥给我布置任务是,到马岚庄、段庄、东安峪、钗锂,去这四个村给亲戚报丧。

钗锂,是我姥姥村。七舅舅七妗妗虽然来下马峪给打扫过家了,可他们还不知道我爹去世。村里还有我姨夫,也就是玉玉的爹。对于这个事宴,我舅舅姨夫他们,都属于亲戚。

我先去的是马岚庄大姐家。我大爷的大女儿在这个村住。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大姐非要留我吃晚饭。吃完饭天已经是完全黑下来了。我说我走呀,大姐说黑洞洞的你敢走,我说敢,马岚庄在我们下马峪的东南方向,距离着四里地。

天黑是黑了,可我还能看得见南山,也能感觉到脚下的路。

我不是往下马峪返,我是往钗锂村姥姥家走。马岚庄到姥姥村是七里路。

我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跟下马峪到姥姥村,或是跟姥姥村回下马峪,走的就是这条路。我爹一路都驾马着我,也就是我骑坐在我爹的肩膀上。那时是三口人,这阵子却是我一个人。

我流着泪,我快快地大步大步地向前走着。

我流着泪,举起双拳,向着南山,死命地呼喊着:“爹爹——”

我一路就这么呼喊着,过了一个村又一个村,来到钗锂村,站进了姥姥院的大门洞。

已经是半夜了,大门上着,我拍了两下门后,听到里面是姥姥的声音,在问谁。我大声回答说:“我,姥姥——”

我喊了一声“姥姥”后,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扒在门上痛哭起着。哭着哭着,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号哭起来。

门开了,舅舅打着手电,妗妗姥姥妙英都跑出来了,可我仍然是没起来,仍然是坐在地上放声地痛哭着,号哭着。

第二日,是农历的年三十。

姥姥和妙妙留在家里看护着孩子们。舅舅妗妗姨夫和我,返到下马峪。

院里已经摆上了花花绿绿的花圈纸扎,大哥指挥着人在搭席篷,垒大灶火台。

街外有人喊说:“来了个小卧车。来了个小卧车。”

我跟大哥出街迎看。

让我没想到的是,矿区公交派出所小陈跟车里下来了。

她说了一声“乃谦”,下面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我,尽管已经知道她的爸爸是谁了,当我看见她,心里还是一热,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滚,同时,也不由得握住了她向我伸出的手。

司机也下来了,小陈介绍说:“我弟弟,薛明。”

我们把姐弟俩让进家,他们站在我爹的遗像前鞠了三个躬。

院里有人喊大哥,大哥又返出去了。

小陈说是孙主任派她来的,说着,掏出个信封。里面是钱,还有个名单。我看见,是机关的干警捐赠的。局领导每人十块,下面的每人五块。另一张是公交派出所的,每人三块,小陈二十。

小陈说原计划还要带个花圈来,可没法子带,带了一个缎面帐子,我一看是孙主任的字。落款是“矿区公安局全体干警敬挽”。

小陈跟我说弟弟送她回去后,让他再来,看这里需要做什么。我连连地摇头,说不要不要,没什么做的。她说:“那你跟大妈什么时候回大同,让他来接你们。”我说:“不要不要,我们定不下时间,我们完了还要到姥姥家。”

她说:“你要这样客气的话。那我们这就走了。”

我说:“那你们也得吃完午饭再走。”

她说:“不了不了,你们忙吧,不添麻烦了。”

我没有硬坚持着留他们,把他们送出院门,望着他们的车拐出巷口,我“唉”了一声,返回家。

大哥一听说小陈走了,手指着我说:“咋就放走了咋就让走了。”我说:“我让他们在,可他们硬不在。”大哥说:“你保准是杀鸡问客地让了让。人家一看没真心。走了。”

每天的临明,我妈都是手扒着棺材,悲伤地啼哭。

“唉——那货呀,那货,我叫你你咋不理我呀,那货呀。”

“唉——苦命的那货呀,那货。”

每天的这个时候,我都会被我妈的哭声哭醒。随着那悲痛的哭声,我在被窝里,悄悄地流泪。

每回都是玉玉过去,托扶着我妈肩膀,把我妈止住,“姨姨,姨姨,甭哭啦,您哭坏了身子,姨哥谁管呀。”

这时,我在被窝里哭得更厉害了。

城里的曹成谦也回来了,我妈教我叫他二哥。

二哥把我叫进西房,指着墙上说:“招人你看你给啃的牙印子。”炕上两边的山墙,距离炕二尺多的地方,尽是一处一处的牙印子。

他前年红九矿看我的时候就跟我说过,说:“你小时候还不会站的时候,就好趴在墙上啃泥皮。”我说我妈咋也不管我,他说五大妈不管你,人们都说啃墙皮的孩子脑子灵,五大妈就不管你,实际上好啃墙皮的孩子们,是缺钙。

墙上还有我用铅笔画的画儿,有飞机有轮船,轮船下面画着水,水里面有鱼。

正月初六发的引。

那天,大哥在下马峪村的当街,以村党支部和革委会的名义,为我爹开追悼会。我原来只知道我爹是1944年离开下马峪村,参加革命工作,到了大同地区跟小日本儿打游击。他在追悼会上讲话我才又知道,我爹还是下马峪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

大哥他还讲了我妈和我爹的一个趣事,说我爹去大同打游击前,在村里偷偷发展党员,经常是在大野地里开会,我妈以为他们是在野地里赌博,跟踪着想捉个现行,结果呢,捉是捉住了,可人家们根本就不是赌博。

大哥看着我妈跟大伙儿说:“老人白下辛苦了。”

台下的人都笑。

在那个悲伤的场合下,我的心里也有了一点笑意。我问我妈记得这事吗,我妈说早忘了。

追悼会上还有个姓赵的老汉发言,说是我爹的学生,解放前在我爹手里念过私塾。他说家里至今还保存着我爹为他抄写的几本书。

会场下面,还有几个老汉跟我说过,说我爹教过他,家里也保存着我爹给他抄过的书。我跟他们说我想要这些书,他们说回去找找。有找到的,也有说找不到了,我收集到十二本。是我爹用蝇头小楷抄写的《百家姓》《千字文》等手抄本儿。

在长条供桌的三个抽屉背后,我发现了一样东西,是一把大片刀。我像是得了宝一样,把它和那十二本手抄本儿包在了一起。是用我的肥大的白孝衣包裹着的。

过完一七,正月十四,大家商量,玉玉还跟我妈在村里,说等到过了三七再回大同。

正月十五,我在姥姥家过了我的第二十四个生日后,独自一人带着我的孝衣包包,回到大同,进了圆通寺。

屋里灰桌子冷板凳的。看了一眼炕上我爹躺过的那块地方,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阵发紧。

遗孀补助

正月十六我从姥姥家到应县,去了二哥家。二哥家在城北。女儿春梅四岁了,眼睛大大的,长得真好看。她两手揪托起身上穿着的花罩衫,跟我说:“叔叔叔叔,您看我妈给我买了个大哈拉。”那样子真可爱。我抱住亲了她一下。

我在二哥家住了一晚。二嫂说五大爷去世了,怀仁每个月都应该给五大妈生活补助。二哥说那叫遗孀补助。二嫂说好像是一个月八块。二哥说像五大爷这样的抗日干部,少说也是十块。

回了单位,孙主任问我去过平鲁没,我说没去过。他说:“你一了儿出去海散海散,换换环境换换心境。”我说:“噢。”他说:“到平鲁有个出外的事,你跟着去吧。”我说:“噢。”

跟平鲁回来,接到怀仁庞会计的信,让我去整理我爹的办公室东西。

我爹锁着一个卷柜,里面都是我爹的东西。办公桌的三个抽屉一个小方柜都没锁着,里面都是办公事的东西。有二十多个工作日记本,在小方柜里摞放着,都是在公社时代的工作笔记。我说这个我拿走。

一卷旧行李、三个布包、一个大提兜。另有一条磨得没了毛的旧军用毛毯。这是我爹的全部遗物。

庞会计给了我个信封说:“这是你妈的遗孀补助,以后缝纫社每个月给你妈八块补助,这是这两个月的,你数数。”我没数,把信封装兜里。这时我想到,我爹一个月工资八十三,自己留十三块,给我妈七十块。那以后我妈手头上再也没有这七十块了。

庞会计说给问了个顺脚车,有卡车上大同拉货,明天早晨早早走。他说:“你今天就在曹书记办公室住上一夜。”

他要领我到他家吃饭,我说不了,我到县剧团找我同学去呀。我说我黑夜也不想在这里住。他说那让我明儿早早儿来,他也来。我说噢。

第二天一大早,我跟同学郭振元来到缝纫社,庞会计也早就来了。他说:“招人,咱们夜儿个忘到小厨房儿,去整理你爹做饭的东西,他跟宋大爷共用着一个小厨房。”我说不要了,都留给宋大爷去吧。

卡车来了。我们把东西装在了车上。

临走,庞会计又跟我说:“我也该退休了。你妈以后的生活补助,我让他们给你寄单位。两个月寄一回。”

跟怀仁回来,孙主任跟我说:“你一了儿再海散海散去吧,先跟着到到北郊区郭家窑村。”这次他们事先告诉我,是有个涉嫌军婚案,让我跟着做问话记录。

涉嫌军婚的被告,是我们分局忻州窑派出所的内勤民警。原告是部队的当兵的,结婚一个月后回了部队,妻子跟着他的父母在郭家窑村里居住。而原告的妻子正是我们内勤民警的表妹。原告说我们的内勤民警到郭家窑看望表妹时,黑夜没走。原告的父母证明说,我们的内勤民警和表妹在那一黑夜里,发生了破坏军婚的事。部队法院让我们矿区公安局给以协助,先初步查查是怎么一个事。

我们这次到郭家窑是要做做对原告父母问话笔录。

我们不能在当事人家吃饭,问完后,村里给我们派到了另外一家去吃饭。通过饭菜,我们看出这家不是普通的农民,一问,是北郊区委的退休干部。他说他解放前就在这里打游击,一听打游击,我就说我爹在解放前也是在北郊打游击,他问我爹叫个啥,我说曹敦善。他说:“呀呀呀,你是楚修德的儿子。”我说:“我爹叫曹敦善。”他说:“知道知道,打游击时候我们都要变名字。你爹改名叫楚修德。解放后才又恢复成原来的名字。”跟我一块来办案的同事说我:“小曹真失笑,一个当儿子的,居然不知道爹叫过啥名字。”我说:“我爹没跟我说过这。”老干部说:“我还到过你家。是在城里一进西门路南的一个寺院住着吧?”我说:“就是。圆通寺。”他说:“你爹说‘大人不争,小人不让,不好跟人争。可最后呢,叫好争的人把他挤到了怀仁。”

说着说着,知道我爹去世了。他说人到了年龄该退休就得退,要不为啥政府要规定个退休年龄呢。他又问怀仁给我妈多少遗孀补助,我说一个月八块。他说:“不对不对,十二块十二块,你找他们去哇,十二块。”

我妈跟玉玉在下马峪给我爹过完了三七,又返到姥姥家住了一个多月,才回来。我把庞会计给的叫作遗孀补助的十六块给了我妈。说这是两个月的,以后每两个月给往来寄一回。

我没有跟我妈说“十二块”这样的话。我知道我妈的性格,她要是知道怀仁欺骗了她的话,那她一定会到怀仁去大闹一场才算。我心想着,我先给庞会计去个信,问问是怎么回事。

过了些时怀仁来信了,但不是庞会计写来的。是怀仁手管局的公用信纸。关于遗孀补助的答复,一是,有地区差别,怀仁要比大同少;二是,你父亲是在缝纫社开资,是小集体单位。

怎么会是这样?

我打问了好多的人,好多的机关部门,都说你父亲是从公社退休后到的缝纫社,而不是退休前从公社调到了缝纫社的。都说无论如何你父亲是政府部门的国家干部,不是小企业的从业人员。

我再次去信,说我父亲1944年参加工作,是抗战干部,在公社当领导当到了六十岁,退休该回家了,你们说让到缝纫社给带带新同志,就去了缝纫社继续工作,多工作了三年,六十三岁去世。他怎么就成了手管局下面一个小集体单位的人员了。

这封信写去后,一直没有回信答复。倒是又收到了缝纫社寄来的两个月补助十六元。

两个月加两个月又加两个月过去了。

我妈终于知道了属于自己的这个叫作是“遗孀”的生活补助,比别的同样情况的“遗孀”,每个月少了四块钱。

那两天我单位事多,没回家,那天上午玉玉突然地到了我们公安局找我,她说你快回家,姨姨要到怀仁砸缝纫社。

她跟我说:“你大概还不知道,缝纫社给姨姨的生活补助每个月少了四块。姨姨非常生气,说不在这四块钱上,说这是明欺负人。说不给他们点颜色看就不姓张。说爷爷脑袋别在裤腰上跟着曹敦善转山头打游击怕过个谁,今天你来欺负你爷爷,瞎了你的狗眼。说不给你爷爷涨那四块钱,非把你缝纫社摊平不可。”

我妈比我爹小七岁,五十六了。可就是这个年龄,她也能一巴掌把缝纫社贾主任的嚼牙打下几个。

玉玉说:“姨姨今天是误了车了,明天一大早就要去怀仁呀。”

幸好是玉玉跑到矿区公安局告诉了我。要不的话,这可能真的要出事。我妈在气头上,啥事也能做出来。去了打坏人家的人怎么办,或者是让人家把她打一顿怎么办,再或者是让人家叫了派出所的人把她控制起来怎么办。

我说:“你回去吧。看叫姨姨知道你是来了我这里的。”

她说:“那咋办呀?”

我说:“反正今天她是走不成。后晌我就回去了。”

玉玉赶快走了。

这个事幸好是玉玉跑来告诉了我。要不的话,后果真的不敢想。

中午我就返回城里到了舅舅家,叫着舅舅一起到了圆通寺。经过说服,劝导,最后决定由我出面到怀仁。我也是真的在第二天去了怀仁,也真的是去找了手管局革委会的领导,但生了一肚子气,没有结果。

我再次庆幸不是我妈来,要是我妈,那个领导的嚼牙就不会再在他的腮帮上长了。我没能力去打谁,再说我也不想去打谁。我出了事,我妈谁管。

我忍了个肚疼,在剧团郭振元那里住了一夜。返回来了。

我跟我妈说:“怀仁答应了,以后像您这种情况,大同给多少,怀仁也给多少。从下个月就给,以前的也都要补上来了。”

我妈说:“敢不给。吓不死他们。”

又一个月怀仁该寄遗孀补助的时候,我给了我妈六十块,说已经涨成十二块了,连以前那几个月的也补上来了。我妈说:“你得拧他,你不拧他他能好好儿给你。”我说:“对着呢,得拧。”

我妈笑了,为维护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转山头打游击”的曹敦善的尊严而笑了。

我也笑了。因为我妈笑了,我也就笑了。

从那以后,我妈的遗孀补助就由我来给补齐。

再以后,我妈打听的大同的遗孀补助又长成了十六块,两年之后又是二十五块。我也都是赶快按这个数儿给长上来。

我给我妈的“遗孀补助”补差的这个情况,就连舅舅和玉玉我也没跟说。除了我,谁也不知道。我怕别人给说漏了,那要是叫我妈知道了,可是闯上天大的祸了。

缘 分

自从我父亲有病,断断续续地加起来算,我有三个月没上班,那些运动类的简报,孙主任又物色住了一个姓韩的六八届大学生来写,是跟区政府政工办借用的。小韩想调进公安局工作,就尽力地操办着这份简报。

小韩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小报看大报,大报看梁效。”他写这样的文章不心烦,说很愉快。

孙主任知道我不想整天写这类的简报,就把小韩继续留下来。让我出了两趟差,回来后又说:“正好治安办公室新组建了个临时的‘自行车打钢印办公室,人手不够,你跟着一起做吧。”

山西省公安厅不知道是跟哪儿学了经验,要给全省所有自行车的脚蹬三筒那个地方,打一个十二位数号码的钢印。谁的车打完钢印后,还要发一个小本本,本本上记着你的名字,车型,号码,证明这个车是你的。

这也是让偷车小偷给逼得,想出了这么个笨办法。

活儿不重,没技术性,但量很大,跟外单位还抽借了很多人。以前冷冷清清的公安局大院儿,人来人往挺红火。

我负责编写这方面的简报,这种有实际内容的简报我会写,但也不是天天要出简报,我的工作没负担。

我舅舅给我妈在他们雁塔服装厂找了点临时做的,就是在包装车间铰线头。再高级的技工,用缝纫机做出的活儿,总要有好多的线头,必须得把线头铰掉才能打包。我妈就戴着个老花镜,跟一伙女工们给铰线头。一个月二十四块工资。但必须三十天都得上班。误一个班儿扣两块钱。我妈怕让扣了钱,一个班儿也不舍得误。她也怕迟到,老迟到怕人家不要她,她就每天早晨早早地就起身。

雁塔那儿离我们家少说也有五里路,我每天都用自行车带着送我妈。我认出包装车间的主任就是我写的《高小九题·值班》里的小毕姨姨。可怕人家认不得我,我没跟她打过招呼。

我送完我妈再骑车到新平旺。那天一进院,见打钢印的几个临时工在逗一个十多岁的大女孩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也站在跟前听。我能听出她是想唱什么,但基本是都不在调子上。

有人问我说:“快过五一劳动节呀,不知道咱们放不放假。”我说:“不用问,那两天更忙,肯定不放。”

唱京剧的大女孩问我说:“叔叔您说五一劳动节是个几号呢?我爹教过我,可我想不起来了。”

哇,这么大的女孩不知道五一劳动节是几号,还是爸爸教过而她是给忘了。我就说:“那你应该能想起三八妇女节是几号吧?”她摇摇头说忘了。人们都笑。这时,背后张局长的门哗地被推开,他很生气地把大女孩喊进屋。

有个临时工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张局长的女儿。她悄悄说:“张局长好像是在生你的气。”我说:“生我个什么气。”

下午我回城里到市局“打钢印办”送完简报,早早就回了家,我妈还没有回来。我骑车赶快去雁塔厂去接。去得早了些,她们还没收工。我坐在一进门廊垛着的衣包上,听她们说笑。平时她们老是在说灰话,可这次听着她们是在议论缘分。

我听出是杨姐的弟弟结婚一年后,发现妻子跟她的同学在三年前就开始有奸情了,而且是那个同学现在还找着各种借口要来家瞅空子。杨姐气得说:“说啥也得跟她离。”人们尽问说:“有孩子吗?”杨姐说:“有个八个月大的孩子。”

女工们都劝说:“有了孩子了,能不离最好是不离,凑合着过哇。”杨姐说:“那就让我弟弟戴绿帽子哇?”有女工说:“那让你弟弟也给她戴,你弟弟是老师,学校有的是女的,让你弟弟给她戴三个五个十个八个。”

人们都笑。

“您说,张姑。她会给咱们戴,咱们不会也给她戴?”有人跟我妈说。

我妈说:“为了孩子,反正也是不离好。”我想到我妈这是改变了她的观点了。

小毕姨姨说:“男女相好,是个缘分。谁给谁戴,戴了几顶,那也是有个缘分在里头。不是说你想跟谁相好,谁就能跟你好。老天爷早就给你安排好了。缘分到了,自然而然就相好在了一起。缘分不到,到头了儿也是个不行。”

缘分缘分,慈法师傅活着的时候就常说这个缘分。这些日,我常常想小毕姨姨的这个缘分。

小陈在我办公室门前喊我,我过去了。她说:“我一下子想起你跑家,我该给做一张我们公交派出所的工作证,这样你乘坐公交车就不用花钱了。”我说当然好。看到我玻璃板下压的一张光头相片,她说这个好,好像个明星。我说文工团去省里会演,在太原照的。

她看见床下的脸盆里泡着的衣服,要给我洗,我说别别别,我昨天刚泡的。她笑着说唉呀呀,都昨天啦还说是刚泡的。我说多泡两天好洗,她说那就发霉呀。她端着要到茶炉房,我拦她。她说:“你有时候太过客气。”挤开我出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心想,谁叫你的爸爸是个他呢?看来老天爷没给咱俩安排着小毕姨姨说的那种缘分。

星期日早晨,把我妈送到雁塔厂门口,碰到了小毕姨姨,她跟我妈说:“张姑,快叫招人带我到小南街。”我妈说:“俺娃送送小毕姨姨。”

我原来以为小毕姨姨认不得我,可她刚才还叫我小名儿招人。

我说:“小毕姨姨你还是我小时候见你的那个样子,一点儿也没变。”她说:“哇,招人你还记得小时候?”我说记得。她说记得啥,我说你们在小南街值过班儿,我跟着在大案上睡了一觉。

她说:“招人。姨跟你说个话你信不信?”我说:“信不信啥?”她说:“姨姨一直记着你光白牛的那个样子。一直没忘记。常常想起。你信不信?”

光白牛,就是没穿衣服的光身子。“白”读音“博”。

我不知道信还是不信。我说:“你骂我小屁孩。”她“哈哈”地放声笑。

她说:“当时你是十岁。”我说:“你还知道我是十岁。”她说:“我问过你妗妗。”我说:“那时你多大?”她说:“二十二。其实,也是个小孩。要不,为啥看见你光白牛心里还咯噔了一下。而且是一直就忘记不了了。”

我没作声。

她说:“招人,这就是缘分。”

我没作声。

她说:“今年是牛年。你二十四我三十六。咱们今年都是本命年。而且还是重要的一个本命年。这个本命年是有说法的。为啥以前咱俩没碰着过,在这个重要的本命年给碰着了。招人。缘分。”

她又说缘分。我没作声。

她说着说着,也半天没作声。我以为她下去了,往后看看,她还在车后坐着。

过了一会儿,她说:“招人,你是不是也有点喜欢小毕姨姨?”我没做声。她说:“你不作声,就是也有点。”

我还是没作声。她说:“你要是再不作声,就是不喜欢小毕姨姨,那我就下去呀。”

车子晃了一下,她好像是要往下跳。我不知是什么原因,还想让她继续坐在我后面,就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怕她往下跳,赶快说:“有点有点。”

她在后面一下子紧紧地拦腰抱住了我。

我让她抱得一下子觉出很激动很兴奋。回了家,我也一直是很激动很兴奋。

激动兴奋的当中,我一下子作出个决定。骑着车就到了花园里,二楼一单元一号住着周慕娅。在院里碰到她二姐,说:“四女儿在矿上没回来,你进屋坐坐。”我说:“不了,以后再来。”说着我又骑着车,一口气到了红九矿。

周慕娅一个人在宿舍看《红楼梦》,她说你来干啥,我说:“想跟你说句话。”她说:“说吧。”我说:“咱们结婚吧。”她的脸唰地红了,愣了一阵后说:“我不管,你问二姐去。”我当下又骑车回了花园里。

二姐说:“四女儿还没回来。今儿看样子是不回了。”

我说:“我刚才去矿上见她了,我跟她说咱们结婚吧,她说我不管,你问二姐去。”

二姐笑了说:“她不管?叫问我?”

我说:“她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二姐说:“好。结哇。”

我看她。

二姐说:“多会儿结,时间你们定。我们这里,彩礼不要,条件没有,房子我们也给准备好了,东风里四楼二单元八号。”

我有点没听清刚才她都说了些什么。慢慢地回想着。

她又说补充,说我们早就跟圆通寺周围八乌图牛角巷的邻居们打问好了,你是个孝顺父母的孩子,有这一条就够了。四女又说你聪明有智慧,爱好文学,才艺多多,我们也相信她的看法。你的缺点我们也知道,死相,不活泛,跟你爹一样,太过原则。

听了这样的话,我才相信她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爹去世一年后的1975年2月,我跟周慕娅结婚了。

北温窑

我爹活的时候,多次督促我,让我向党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这不是遗嘱的话,也该算是遗愿。这个遗愿我一定要完成。于是我就写了个申请,给了我们机关党支部王书记。他说:“我会跟张局长汇报你的这个想法。”

张局长是分管党务的局领导。

没过几天,张局长把我喊到他办公室。我以为他是要说我入党的事,但不是,他是让我给他誊抄一封信。其实他的字写得挺好看,他是想变变笔体,让对方看不出是他写的。他的信是在骂一个人。

过了些时,当第二次又把我喊进他办公室,又让我给誊抄他的信时,我拒绝了。我说我不给您抄这种信了。他的脸唰地一下子恼怒了,狠死地把信团成一团,揭开铁炉盖儿,把信塞在了炉子里。

这事过了有半个多月,孙主任找我谈话,转达张局长的意见说“考验小曹的时候到了”。是区委给公安局下任务,让派一个人到北郊区北温窑村,给插队知青带队,时间是一年。

孙主任问说:“有什么要求没有?”我想想说:“给我妈拉一车炭。”

孙主任说没问题。第二天他就找了解放牌大卡车,给我妈拉了足足有五吨块煤。

我妈高兴地说:“以前是你爹给妈拉炭,可从来没拉过这么多。我给叫来老王和二虎他们,给下炭,垛在了厕所旁,垛了快有房高。”

我妈给我们做好吃的。自我爹去世,我妈这是头一次这么高兴。

过完国庆,我就上任了。

北温窑七十户人家、二百一十来口人,属北郊区的东胜庄公社管,在大同的西北角,再往北走三里路,就是内蒙古的地皮了。

我在那个村待了一年。

我的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里温家窑的地理环境,完全是这里,碾坊呀水井呀的地理位置,跟真的一样。西沟呀南梁呀完全就是这里的真实地名。书里的人物和人物故事,百分之三十是发生在这里的。

而我的中篇小说《部落一年》,百分之百写的就是这个村。

因此,我在这篇文章里不想再多说北温窑了,但是发生在腊月二十三的那件事,我想把它从《部落一年》里复制下来,放在《政工办九题》的这篇《北温窑》文章里,因为这是我参加公安工作以来,独立地非常漂亮地侦破的一个刑事案:

阴历的腊月二十三,一大早,我正在宿舍刷牙,凤凤敲门进来了,叫我去她家吃派饭。其实我头一天就知道了。我很喜欢去她家吃派饭,因为她家干净。她家炕上的牛皮纸补丁裱糊得方方正正有边有角,一看就是出自凤凤这个十六岁少女的巧手。她的三个弟弟的手和脚都干干净净的,没像村里别的孩子那样,积着厚厚的污垢。我知道,这也是凤凤的功劳。

我一进门就把准备好的纸包儿打开,放在炕上。里面是五块米黄色的麻糖,我这是头一天专门下公社给买的。

凤凤没有爹,她爹在两年前修大寨田时,让石头给砸死了。

正吃着早饭,民兵连长圣根把我喊出院,悄悄地又是很紧张地说,村里有了贼。财旺家让偷了。你来,你来。说着把我拉出街门。门外有个六十多岁的老汉,穿戴整齐,不像这个村的人那么破烂。他说曹队长我家让偷了,把准备的年货都偷了。我问丢了啥,他说丢了两袋白面、三十斤大米、两扇羊肉、一个羊头,还有一布袋冻豆腐。

好家伙!这还了得。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偷东西,简直是反呀。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使命感,要求我一定得把这个案子破了,给罪犯点颜色瞧瞧,也好显显我公安人员的本事。

我说,走!看看去。圣根问我要不要叫公社群专的人。我说用不着,有我就行。圣根说需要人言语一声,咱们叫民兵。我说用不着,有你就行。

我在矿区公安局是秘书办公室写材料的,是个文职人员,可在人手不够的时候也抽调到侦破组办过案子,不算是外行。再说,我也好看个推理破案的侦探小说,我自信能把这个案子破了,而且会破得很漂亮。

我把自己当成福尔摩斯,把圣根当成助手华生。我像小时候玩捉特务那样神秘兮兮,严肃认真。

财旺家东下房房顶积着一层薄薄的让风吹干了的雪。当我在上面找到了光着脚丫的足迹后,我马上就判断说:案犯是个女的而不是男的。当足迹从矮墙头下到街外的土路上消失后,我又有了重大的发现。我“勘查”出,路面上掉有白色的羊脂颗粒,虽然只是米粒儿大小,可它们没逃过我的眼睛。

什么叫蛛丝马迹,这就是蛛丝马迹。

往前又找找,还有。于是我又作出了新判断:从羊肉上掉下来的油脂颗粒,能把我们领到案犯的家。

尽管那白色颗粒时有时无断断续续,但那些油脂颗粒还是把像狗似的在地下爬来爬去的我和圣根给引进了一个街门。抬起头,我看见凤凤从堂屋端出一案板刚出锅的粉条,要在院里凉冻。她这是在给我准备午饭。帮她开堂屋门的小弟弟站在门外,他一下一下地伸出舌头舔舐着我早晨给他的那块麻糖。看见我和圣根,他问凤凤说,姐,你看他俩不站着走路,咋就那样地往里爬?

知道我们这是爬进了凤凤的院,我一下子给愣住了。

凤凤把摆放着粉条的案板搁在鸡窝顶上,笑笑地走过来问说,你俩找啥?她这么一问,我就像当场被抓住的小偷,立马觉出身上在冒汗。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背后有人喊我。是个男知青,他说伙房出了事儿,让我赶快回去。我脑子里没多想什么就跟着知青急急地走了。

街外有好多的人,都靠墙站着。

他们都盯着我,眼光很怪异,我跟他们打招呼也没人理我。

知青伙房并没发生什么事。知青们把我骗出来是有事要告诉我。

他们说,财旺又不是咱们村的人,他是上头有关系把他硬塞进了咱们村。村里人知道财旺家里丢了东西都说活该。别人家过年连副羊杂碎也吃不起,想吃顿馍馍也没白面。财旺家倒好,整扇整扇地丢肉,整袋整袋地丢白面,活该!那么多的好吃的都是从社员群众嘴里克扣下来的。财旺的女婿是公社革命委员会管水利的大官儿,财旺常去公社取这取那地往回拿东西。知青还告诉我说,民兵连长圣根分管着治安,他不管不行,您管他这闲事干啥。还有的说,财旺仗着有靠,连刘书记也不放在眼里,从不参加劳动,年底照常要分红。您去过他家吃过派饭吗?肯定没去过。人家说有病,多个人就做不成饭了,不让霜降给往家安排人。

知青们正你一句他一句地跟我说着,圣根来叫我,说财旺要叫咱俩搜凤凤的家。我说他算老几,给我下达任务。我推说知青这儿有事走不开,没去。圣根说,要不我给去应付应付。

我悄悄吩咐一个知青,去打探结果。半个钟头后,那个知青回来报告说,圣根也没给搜,财旺让霜降给公社打电话,霜降说电话坏了,那家伙自己拿起给摇通了。又一个钟头后,知青报告说公社来了个骑洋车的人,把凤凤家翻了个遍,屋里屋外,柴火棚,山药窖都搜了,什么也没搜出来,那个人又骑车走了。听到这个消息,知青们都在拍手,有的还欢呼着往高蹦。

中午十二点多,凤凤的小弟弟叫我去吃饭。既然来叫,我也就得去,要不,显得我做贼心虚,好像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公社那个人心狠,搜查时把凤凤家和院翻了个乱七八糟。连裱糊在炕上的牛皮纸也给撕扯破了。家里可能是再没有整张的牛皮纸了,凤凤把破布剪成条,粘贴那些破缝。我一下想起,我妈给我包行李的那块塑料布我擦洗后闲着没用,就回宿舍取来,给他们平展展地铺了半炕。

看着凤凤那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看着那三个男孩子挤在炕沿边抚摸塑料布不住口地说“真好,真好”的高兴样子,我的心里反而滋生出一种酸酸的难受的感觉。

吃饭时,我们谁也没提这件事。

下午,矿区来了辆小货车,接我和八个知青回家过年。

回家我跟我妈说了这件事,让我妈狠狠地数落了一顿。

我妈说:“俺娃真不懂事,穷得过,不穷谁想偷。”

她说:“我看你连个知青小孩也不如,再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是得罪那人干啥,大年时节的,捉贼又不是你的工作,你是知青带队的,管好你的知青就行了,你真是狗扑耗子多管闲事。”

户籍警

北温窑给知青带队回来,孙主任跟我说张局长还要继续考验你,让下基层。

1976年的农历三月三,我到了忻州窑派出所,当户籍内勤。

我想起我最初签到是第六名,就是让我到忻州窑派出所。看来我跟忻州窑有缘分。

这是个小所,四个人。所长田丰德,另有老魏和老赵两个外勤。

正式来所上班的第二天,快中午时,门口站进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笑笑地说:“你是曹乃谦哇?”我“是是”地点头。

他说:“我是你哥呢。”

我抬头看他。

他说:“我叫曹平谦。”

平谦哥的爱人是街道干部,我们派出所跟街道是在一个大院,他就很快地知道来了个内勤叫曹乃谦,就来跟我认弟兄了。

我回家跟我妈说平谦。我妈说知道,还能说出他爷爷的名字。

平谦哥是井下掘进工,三班倒。倒到了白班,只要是家吃好的,就来叫我。

到了生地方遇到了家乡人,我很高兴。

街道大院还有幼儿园,就在派出所隔壁。我喜欢小朋友,跟小朋友做邻居,我也很高兴。

那天上午听到老师在教《卖报歌》,可在教唱的当中,老师好像是很不满意小朋友,我就过去看看怎么了。

走出派出所,就听到老师在大声地跟小朋友们说:“靳老师唱我的热啊热啊热啊,你们唱你们的热啊热啊热啊。明白热啊吗?”小朋友齐声回答说:“明白热啊——”

靳老师说:“那好。重试试。”说完,靳老师又重新领着唱:

“热啊热啊热啊,热啊热啊热啊,我是卖报的小行家。预备——起。”

小朋友们都跟着她唱:“热啊热啊热啊,热啊热啊热啊,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老师一拍手,有点急,说:“不对不对!靳老师跟你们说的是,我唱我的热啊热啊热啊,你们唱你们的热啊热啊热啊。可你们贵贱是听不明白。”

小朋友们没听明白,我听明白了。我进去了。

靳老师认得我,说:“小曹你看。我的舌头唱不清,可孩子们贵贱是听不懂我的意思。”

我说:“来,我教大家。来,你们跟我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小朋友跟我一起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靳老师高兴地说:“就是这样唱。你们以后就是这样唱,大家听明白热啊吗?”

小朋友们齐声回答:“听明白热啊——”

外勤老赵在院里喊我,说有人找。

有个矿工在我办公室站着。半个左脸上的一片洗不掉的那种黑,让我知道他是井下爆破工。见我进来,他跟下衣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我说别吸烟。他犹豫了一下后,把烟给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他说儿子结婚好几年了,没房。他说只要把他妈的户口上在了跟他一个户口上,就能分到房。我说:“你妈户口现在在哪儿?”他说:“在口泉镇,也是市民。”他把他妈的户口本拿给我看,我一看就是口泉镇的非农户。我说:“那你迁移过来就行了。”他说:“口泉镇派出所说,得咱们派出所给出个准迁入证明才行。”我说:“行,我给你开。”我给他出具了一个准迁入证,撕下来给了他。

他拿在手里说:“就这?行了?”

我说:“您还要啥?”

他说:“不是说,那个,还要收,费?”他跟另一个衣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包,要往开展。

我说:“不要不要。行了您走吧。”

他疑疑惑惑地又把手绢包装起来,手按着衣兜,走了。

老赵进来看见了我桌子上的烟。高兴地装起来说:“你不抽烟你不知道,一盒红牡丹三块六呢。”

我每次从东风里骑自行车出发,先到圆通寺,把自行车停在我妈家门前,再问问我妈有什么事没。我妈每回都催我说:“俺娃快快儿走哇。给人家迟啦。”我这才急匆匆地再步行到西门外,乘坐六路或者是一路公共汽车,到了矿务局的新平旺总站。再倒车乘坐五路,到忻州窑。五路终点站就在忻州窑矿办公大楼门前的广场。

大同矿务局所有的矿都在山沟里,办公楼和广场在沟底。矿工宿舍、家属居住区、学校等等的,都分布在山坡上山顶上。我们派出所就在北山山顶。

我下了车,再步行爬坡,爬到半路还得在一个小平面上停下来,缓缓,再往上爬。到了派出所,便是气喘吁吁。即使是冬天里,也是头冒着白气满身汗。

我认真地看过手表。从东风里家出发,到了派出所。一路都顺畅的话,得两个小时。这也就是说,我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是四个小时。这还必须得是躲开上班的高峰时段。在高峰时段想往车上挤,那可得点本事和力气。我的身架子单薄,又没力量,再一个是身为警察,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硬往上挤。曾经有过三趟车都没挤上去的事。误一趟车十五分,误三趟车,那四十五分就过去了。我有一次下午五点就跟派出所提前走了,回了东风里家快又晚上的八点了。

我妈常常是生气地说我:“你干啥回这么迟?”妻子更是因了我的回得迟,而不高兴。

我在派出所里的工作倒是不忙,小矿人少没什么事。而对于我来说最轻松的那就是一个月一次的值班了。一个星期里,住在办公室,睡懒觉能够睡到早晨七点半。

又一个值班时的中午,我躺在床上正有点迷糊,有人敲派出所的门,在外面喊着说他拾了个小女孩儿。我开开门,他说这个小女孩在沟底的五路车站那儿哭了一中午了,没人管。他说这幸好是夏天,要冬天的话,冻也不愁给冻死。

小女孩不哭了,但怎么问话也不回答。我一下子想起,她该不是个哑巴?十聋九哑。我在她的耳边大声地说:“你说话!”她半点反应也没有。

但她的眼珠却是在机灵地转动着,看我的一举一动。我判断出:她是个哑巴,但不是个愣子。

我把小哑女交给了靳老师,让她给看哄着。我得想办法找家长。田所长也来了,我们想到了各种找家长的办法,同时启动。

天黑了还没人来领她。

我把她抱到平谦哥家,找了点孩子们耍过的耍活儿。嫂子说:“咋弄呀,黑夜就把她留这儿哇。”我倒是想留,可小哑女哭得抓住我衣服不松手。我只好又把她领到派出所。夜里让她跟我睡在值班室的小炕上。

三天过去了,还没有人来认领她。我说:“靳老师,你给她洗洗澡吧。”就是给她洗澡的时候,靳老师发现了她的背心上缝着个布条,上面写着女孩的出生时间。从时间算,小女孩快四岁了。

要这样的话,等着有家长来认领她,已经是没的可能了。田所长请示了局领导,最后决定,让我值完班后,在星期一早早地回市里,把她送给市民政局。

原以为很简单的事,可市民政局不收。我有点生气了,说:“我反正是要给你们留在这儿,你们爱咋处置我不管。”说着我把孩子往办公室地上放,可哑女拼命地号哭,死命地抱住我不撒手。

我想往开掰小哑女的手,可在使力的同时,看见了她那惊恐又带点乞求的眼光。我的心不由颤抖了一下,把手松开了。

我把她抱回圆通寺。

我妈说:“行了,没人要,我养活。”

小哑女在我妈家待了一个多月,在公交派出所的小陈的努力下,终于在忻州窑村,把她的家人找到了。我才又把她带回矿,交给她的姥姥。

又一个大年过去了,我让孙主任给问了张局长我入党的事,张局长说前边排的好几个都是老同志了,小曹年轻轻的,下批的哇。

在这等待的一年当中,我帮着表嫂的兄弟跟对象领了个结婚证。她弟弟的户口在内蒙古齐夏营,对象的家长不同意这门亲事,把户口本藏起来,他们领不上结婚证。

之后我又给表弟忠义通过关系在矿上拉了一卡车松木表皮板,叫作是表皮板,实际上很厚。表弟快结婚呀,能用它打家具。

这两宗儿事,也算是我对亲戚们的一点贡献。我妈表扬我说:“那么也比你那个担大粪不偷着吃的老子强。”

我每天都是很早就跟家走了,很晚才进家门。又是一年快过去了,入党问题还没有解决。

妻子二姐说:“回哇,回市局哇。”

1978年10月,我调回到大同市公安局。在内保处工矿科当外勤。

走之前,我专门到幼儿园,去跟靳老师和小朋友们再见。

靳老师说:“你哥哥在这里,你莫非以后不到到你哥哥家?”我说到呢。她说:“你要是到你哥哥家莫非不到到幼儿园?”

我说:“到。一准到,专门来幼儿园看你。”

她笑了,有点害羞的样子,转身问小朋友们说:“小曹叔叔说以后还要到幼儿园看大家,大家听着热啊吗?

小朋友们齐声回答:“听着热啊——”

(插图:韩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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