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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宁:红帮裁缝的骄傲与焦虑

2016-02-26周凤婷

中国新闻周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西服陈家裁缝

周凤婷

临春节时,陈家宁接到一个来自香港的电话,“我爷爷的照片曾经挂在你们的门店里,如果还在,能不能寄给我一张?”陈家宁记得那张Captain Steele的照片,那是在九龙金马伦道店1960年1月1日开幕酒会上拍的,相片,他还留着。

1950年,红帮裁缝陈荣华在香港开创了自家的西服定制店,1982年长子陈家宁接手,并将公司名称改为W.W.Chan & Sons,一直延续至今。

半个多世纪以来,香港的西服定制从鼎盛时期的一二百家,至今坚守下来的,已为数不多。陈家宁是其中之一。

陈家宁仍记得老顾客Captain Steele,儿子也是机长,也在他的店里做西服。

“他们一代一代地来,我们之间关系很好。有些顾客爸爸去世了,(儿子)把爸爸的西服拿过来说,问‘能不能改了让我穿,我想纪念他。” 陈家宁站在装满顾客资料的档案室,用夹杂着粤语的港普对《中国新闻周刊》的记者说这番话时,语速比平时慢了几拍,好像进入了关于父辈的记忆。

2002年,陈家宁把父亲的事业从香港带到上海,也成为最早入驻上海茂名南路的西服定制一条街的店铺。1940年代,上海南京路上的红帮裁缝们出走上海,随客户迁徙至海外。如今,西服定制重回市场,一条街的生意日益红火,但像Captain Steele这样,两三代人追随同一家裁缝店的情况,陈家宁在上海从未碰到。

裁缝需要标准,不需要风格

陈家宁今年65岁,瘦高,绅士范儿,身着考究的西服皮鞋,谈到西服制作的标准和细节,会顺势做幅度夸张的示范,应是多年和顾客沟通留下的习惯。

上海茂名南路的W.W.Chan & Sons波特曼店里,陈家宁在柜台上展示裁剪技巧。他回忆自己当年看父亲裁剪,虽然剪刀移动速度飞快,但能保持布料平整没有褶皱。现在陈家宁已经极少动手制衣,而在以前,曾经一个月里100多套全部都由他自己接待、裁剪、试衣,因为害怕加班,他有时劝客户少做几套。陈家宁坦言自己悟性不高,入门的头5年到10年,一直对裁剪出来的西服不太满意。即使后来慢慢得心应手,因为布料、款式和其他新元素的变化,原来学习的技能也要逐步改进。他一直没有找到理想中的完美。他引用毕加索的一句话,“You know when to stop”。在他看来,西服的改动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摄影/张栋

陈家宁15岁入门学艺,做裁缝50年,已经到了需要戴老花眼镜工作的年纪。最近几年,他退居二线,把香港和上海的三间门店交给三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打理,偶尔有重要客人和老友登门,才会出现在门店。

和记者约定采访的那天早上,在位于上海茂名南路的门店里,他被慕名而来的顾客徐先生认了出来,“客人进来一定要我服务。虽然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茂名南路是上海著名的高档西服定制一条街,也被称为中国的“萨维尔街”(Savile Row,具有上百年历史的英国西服定制街)。2003年,陈家宁在此设立了其品牌专营店,随后吸引同行接连入驻,很快店面租金上涨了5倍。陈家宁为了控制成本,决定把店搬迁到街尾僻静处的一栋3层小楼,续租6年。第一年生意小幅下滑,之后几年,反而更好了。

上海待了13年,陈家宁的普通话依然不太流畅,夹杂着粤语和英文,因此他每一个字的发音都特别用力,但他又着急着要尽快表达完整,有一股执拗的真诚。

徐先生在香港和北京都有过定制西服的经验,但他对款式、布料、搭配,并不十分在行,和陈家宁谈了十来分钟,面对二十几种衬衫领子的样式和上百款布料,他不得不放弃选择,交由陈家宁把关。

在店铺提供给徐先生的一张测量单上,一件西装外套和一条西裤分别要测量10个不同身体部位的尺寸,衬衫需要测量5个数据,不过对于经验丰富的驻店的包师傅来说,完成整个测量程序,只需两三分钟。在完整地报出尺寸之外,包师傅还会用敏锐的眼睛,目测出顾客身体部位所有的缺陷,比如左肩下垂、脖子粗短、凸肚、疑似驼背、两腿长度不一等。包师傅细致地询问徐先生,平常的站姿,走路方式,并作出标注,从而在裁剪和缝制的细节上作出调整,达到最合身的状态。

合体,对于陈家宁来说,是手工最重要的意义,也是定制(Bespoke)和购买成衣的最大的区别。“合体的意思是服帖的大小和松紧,你无论怎么动,好的西服后肩膀和衣领永远贴住人体,是挂在身上的。”

“裁缝不需要风格,需要标准,国际标准。”这是陈家宁五十年来恪守的原则。

那个规矩细致到,所有衣服在制作中,都要“对条,对格,对花纹”,衣领、口袋、袖子等位置的面料必须最大程度对上纹路。对于成衣这是很方便的技术,但对于以“服帖”为前提的定制来说,这是一门大学问。

“W.W.Chan & Sons 之所以生存下来,靠的是坚持传统工艺,按规矩来。”陈家宁翻出一件制作完毕的西服的驳头,传统方法纳驳头,是用手工缝制的方法使面料和毛衬连在一起,既不易变形,也能使驳头保持立体挺括的形状。他翻过驳头背面,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针眼。

在成衣和品牌占主流的年代,裁缝行业内一度盛行黏合衬技术。工厂制衣,都贴一层黏合衬,利用机器把内衬粘贴在面料背面,省却批量生产所需要的时间与工序,面料加硬后,衣服看上去依然挺括,但一旦穿上身,西服就失去了服帖与活动性。现在上海能全手工做非黏合衬的裁缝店已经屈指可数。

从顾客第一次进门,面料、底衬、纽扣,被一一确定,建立“一比一”比例的样纸作为裁剪前的草图,待一周后,顾客第一次试衣,根据纸样裁剪的面料临时缝制组合,称为壳子,师傅再根据顾客的要求用别针在壳子上做修改。

第二次试衣(光样),门店的试衣间,6面镜子全方位无死角让顾客审视衣服有没有瑕疵,“我们让顾客把每一个毛病、喜好都看出来。”每一个顾客都有两次试衣的机会,第三次试衣(交货),陈家宁一定要求顾客穿上皮鞋,尤其是那些“穿着休闲的牛仔裤,头发乱乱的年轻人,等他把我们的衣服穿上,鞋子穿上,完全是两个人。那个感觉完全不一样”。那是陈家宁最满足的时刻,“比我赚了多少钱,更重要。”

裁缝的重要工具:剪刀、直尺、针、软尺、画粉。摄影/ 张栋

家庭传承

虽然在香港出生、长大,但陈家宁能听懂上海话和宁波话,基本交流无碍。他是在纸样、皮尺、划粉、布料堆和一帮讲一口宁波话的红帮裁缝的环境下长大的。

上世纪20年代初,民间称外国人为“红毛人”,为“红毛人”制衣的宁波裁缝则被称为红帮裁缝。红帮裁缝的技艺,起源日本,成名于上海。20世纪三四十年代,红帮裁缝在上海闹市区的南京路、四川路、霞飞路等10多条马路开了400多家西服店号,其中不乏“培罗蒙”这样的名品。店铺招牌是上英文名比中文醒目,店号后加“Tailor”,W.W.Chan & Sons亦如此。

陈家宁的父亲陈荣华,就是第一代离开农村闯江湖的红帮裁缝。陈荣华1922年生于浙江宁波鄞县,14岁到到上海“生利”洋服店当学徒。7年后,21岁的陈荣华入读上海市私立西服工艺学校裁剪学院,接受红帮宗师顾天云的亲自教学,毕业成绩名列三甲。

如今,陈家宁将父亲当年毕业时获得的奖状和奖品,一枚银戒指,以及父亲1973年制作的一件单排三粒扣西服捐赠给宁波服装博物馆,它们被陈列在博物馆二楼的展厅。

小时候,家距店铺只有5分钟的路程,有时候去店里给爸爸送牛奶,到了就不肯走,陈家宁坐下来看爸爸做生意。表兄去给他补习功课,揶揄他“不是念书的料,生来就是生意人”。作为家中长子,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他是有使命感的,生意要维持下去总要有人来承担。

后来,为了方便照顾生意,父亲索性把家、店面和工厂都安置在一栋两层楼房里。十岁出头,陈家宁就开始在店里帮忙打杂,晚上给顾客送衣服。“当时公司很多客人都是国外游客,来两三天就走,交货时间紧。有时我们晚上12点做好,连夜送到客人的酒店。慢慢就习惯,书也不好好念。”

1967年,15岁那年,他正式拜师学艺,“儿子”成了“徒弟”。裁缝是手艺活儿,靠的是言传身教,正统的红帮裁缝大都经过严格系统的专业训练,红帮以父带子,师授徒的形式传授技艺,学徒一般从13、14岁起步,掌握刀功、手功、车功、烫功。3年出师,5年方能小成。真正成名的,一般都是熬到五六十岁很有经验的老师傅。

旧式的师傅抱着“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心理,传授技艺总是有所保留,拜师学艺靠的是勤快、悟性,以及耐打骂。但因为父子的关系,陈家宁的学徒生涯虽有打骂,相较而言顺畅许多。

此后的生活和职业混杂交织,从裁缝的儿子,晋升为裁缝店的老板,除了在美国留学念书的三年,这一辈子,他没有再离开裁缝店。

这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

陈家宁的职业经历,是随着整个定制业发展的浪潮起伏的。1982年当他接手公司时,香港的西服定制行业,已经开始走下坡路。

53岁的梁耀辉现在是W.W.Chan & Sons 上海波特曼店的驻店经理,他14岁在香港酒店的西服店做学徒入行。“40年之前,定制西服行业最鼎盛的时候,香港有几百家裁缝店铺,集中在尖沙咀、中环和铜锣湾的希尔顿酒店、半岛酒店等五星级酒店楼下,一般一家酒店就有十几二十多家裁缝店。”他回忆说。

而当时陈家店铺里,一个师傅带着十二三个徒弟,日夜赶活。“开始做的时候,都是英国的顾客,英国穿西装比较讲究。后来美国经济好了,就是美国顾客多,他们在美国定做一套西服的价格,在香港能做五套,甚至更多,所以他们来开会、旅游,一次做很多套。美国成衣发达后,顾客就变成日本人、韩国人、台湾人、有一段时间还有澳大利亚人,最后是内地客人。”当时香港裁缝店太多了,出名的也多,但到后来,真正延续下来的并不多。

再后来,人们迷恋机器的效率和成衣品牌代表的身份,裁缝店被制衣厂淘汰,定制被成衣取代,找裁缝做新衣,成为穷和土的代名词。

做裁缝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做好一件衣服需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但是它的价值没有那么大,这不是高科技,它只是一件衣服。你花那么大精力是不是值得?”陈家宁说,现在愿意干这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回到内地,和这里的裁缝合作久了,陈家宁发现内地的工人聪明,但“聪明过了头”。最直接的例子是,每次客人试身之后要改纸样,留档保存,但内地的工人,改得很差。“他们觉得,反正下次顾客还来,改纸样没什么必要性。但没有用是另外一件事情,你花这一个小时,是需要花的。” 他们用自认为好的方式,更快、更省力,但不是真的更好。

还有外地裁缝,慕名来找陈家宁,花几万块做一件衣服,希望在当中学会点东西。陈家宁把收藏的日本、欧洲的裁剪书给他,“但他做不出来,因为工人不愿意。”

裁缝不是神圣的职业,终究只是靠针线、剪刀、尺子裁剪出一件衣服。整体的品质和细枝末节的匠心,即使是真正有福分穿上身的顾客,十有八九也并非完全领悟。早些年定制业式微,收入大不如从前,真正一针一线支撑到现在的裁缝,大都靠着内心的欢喜和一些些孤傲。

陈家宁在自己工厂里制作西服。

红帮裁缝的第二代传人陈家宁(右)和他的儿子陈风凡。

波特曼店门店里,驻店师傅、经理梁耀辉(左一)和员工正在为客户量身。驻店师傅是一家高级西服定制店的灵魂。只有经验老到、技巧娴熟的裁缝师傅,才能用精准的语言和数据,描绘出顾客的身体轮廓,并在理解顾客要求的基础上,给予更多专业的建议和调整,这是一套定制西服成功的基础。

陈家宁把客户资料都完好保存起来。本版摄影/张栋

有心无力

这些年,“手工定制”的概念在内地重新崛起,作为敏锐的生意人,陈家宁果断地将重心转移至上海,但上海滩已经不是六十年前父亲出走时的模样,传承技艺、培养人才成了他有心无力的事情。真正懂且热爱裁剪的师父已经越来越稀有了,而年轻人已鲜有愿意静下心来学习的。

香港的门店经理朱华苗,从1986年就跟随陈家宁。陈家宁数次谈及他,欣慰且骄傲。但这样的徒弟和合作伙伴,在上海已经很难寻觅。早在上世纪80年代,陈家宁到深圳开设工厂,远赴美国接订单来维持工厂的产量,同时培训员工,高峰时招纳了200多个工人,但现在,真正留下来继续在上海工厂工作的,只有20个。

和以前的老师父不同,陈家宁愿意倾囊传授自己的技术,曾经他把全套的技术毫无保留教给学徒,但对方没干多久就离开了,跳槽到对手家打工。这让陈家宁很伤心。

他甚至无法说服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业。

儿子陈风凡是80后,今年34岁,与父亲一身笔挺的西装不同,模特身材的陈风凡西装领带混搭牛仔裤,很潮很时尚。与父亲陈家宁的“使命感”和“从一而终”相反,他反抗墨守成规,拒绝接受“标准”的束缚。

10年前,刚从某大学哲学系毕业的他,正处于迷茫期,被父亲召回上海,以子承父业。但学徒三年,陈风凡第一次从裁缝的角度去认识这个行业,越发觉得做裁缝违背了自己的个性。

“开始像是小学徒入门,给顾客开单子要写很好看的英文字体,学会现金点钞,整理布料,招呼客人,要麻利、利索,因为你要让客人感觉专业。”这些在陈风凡看来“是很表面、无意义的事情”,可在父亲那,这是这份职业必须有的。

陈风凡想做“更深层的东西”。他发现,“不学这些,我做销售一样能卖双倍的量。亲力亲为在这个时代不合时宜了。”

陈风凡认为,“一门技术学得精越细,那个技能成为你的一部分去改变你。裁缝师傅就是按照尺寸做,一切都按照数据来,分毫不差就是完美。”讲感觉对父亲来讲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两人理念不合,可陈家宁是父亲,也是老板。刚到店里时,只要父子俩同时在,陈风凡就觉得憋屈。

陈风凡佩服父亲,但又对他的保守和坚持颇有微词。“爸爸为了工作非常有克制力。他喜欢吃蒜蓉、大蒜,但因为接待客户不方便,就完全不碰。每天早10点到晚10点的上班时间,上班必须提前15分钟到公司,如果你准时到公司,就算迟到了。他没有一丝可以商量的余地,你只能选择接受或者不接受。”

在儿子眼里,做好衣服,服务好顾客,就是父亲工作的全部。可陈风凡一心想的是,争取更多商业合作扩大品牌影响力,他还和父亲提出开个副牌的想法。陈家宁愿意支持年轻人的想法,但前提是绝对不能影响原有牌子的品质。父子俩谈了两三年,都没有谈拢。

目前,陈家的三家门店的当家师傅都是四五十岁、手艺与对品质的要求与陈家宁契合的老师傅。有他们在,能保证自己退休之后,这个牌子还能延续。

有商人看中他的品牌,愿意给他们投资,帮助其拓展门店,但被陈家宁一一拒绝了,因为他已经无法再找到好师傅了。

裁缝没有自由。“有一个同行在香港开店,很有钱,年纪也大,他唯一懂的路就是从家里到公司。这就是裁缝,没有私人时间。尤其是你投入到一件事情上面。”

陈家宁说,父亲最喜欢裁缝,第二喜欢跳交谊舞。去世之前五年,每天下午去跳两三个小时,那时他才开始享受人生。而他自己,年轻时喜欢集邮、摇滚、摄影,现在还有两部莱卡M6,也是古典音乐发烧友,但一年听不了一次。刚到上海头五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师傅,他每天早上10点到晚10点,待在店里,全年无休。

现在到了他要退的时候了。“我15岁入行,做很长时间,够了,该退了。”陈家宁望着橱窗说。但与当年不同的是,儿子不再接手父亲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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