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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道化政:孔子的“第三方”理念及其践行方式

2016-02-26叶树勋

学术研究 2016年12期
关键词:第三方道义论语

叶树勋

以道化政:孔子的“第三方”理念及其践行方式

叶树勋

孔子如何参与政治是一直受关注的问题,虽然他实际做官的时间不长,但他与政治的关系却贯穿了他在而立之后的生活。在孔子开辟的道统空间里,儒士作为普遍价值的守护者,一定程度上可超越政治领域的二元架构,具有一种以道化政的“第三方”姿态。基于这种立场,孔子通过多种方式参与政治生活。首先是“学而优则仕”,这是以道化政的直接方式;但孔子出仕为官的时间很短,在不仕的情况下他希望“施于有政”,在政局之外对政事施加影响,这是一种间接方式;历经大半生的艰辛尝试之后,孔子重返书斋,“隐居以求其志”,治经授徒,规范未来,这是第三种方式。综观孔子一生,他用自己的信念和行动开辟了一片新天地,让天下公义在这一空间里赓续不绝。

孔子 第三方 学优则仕 施于有政 隐居求志

孔子一生大致可以分为五个阶段:先是求学初仕(约30岁以前,曾为委吏、乘田);学成后开办私学,授徒设教(约30—51岁);而后鲁定公起用孔子,历任中都宰、司空、大司寇(51—55岁),这是孔子一生从政时间最集中的一段;随后见黜,不得已去鲁,周游列国,凡十四载(55—68岁);最后,孔子回到鲁国,继续讲学授徒、修订经典。综观其一生仕途,年轻时做小吏,主要是出于生计考虑,谈不上什么作为;50岁以后方得鲁定公起用,虽然有所作为,可惜好景不长;继而在周游路上曾短暂为官,则如孟子说的“际可之仕”(受礼遇而出仕),也没有实际作为可言。可以说,孔子的仕途生涯并没有让他对现实政局产生多大影响,但长远来看,他对中国政治文化的影响却是超过了历史上所有的其他学人。那么,孔子究竟是怎样影响政治的,他基于什么立场去参与公共生活,他所追求的归隐又当如何理解,在他的生命中具有什么样的特殊意义,这些问题都需要细加思考。对此,学界已从不同的角度有过相关讨论,本文在此尝试提出一种新的视角——儒士的第三方姿态和以道化政的多种路径,以此为思路,探讨从孔子开始的公共知识分子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参与政治生活。

一、以道化政:“第三方”的思想姿态

在中国历史上,儒者参与政治生活的方式是比较多样的,并不限于出仕为官这一途径。这种情况和孔子的政治经历紧密相关,整体上来说,孔子的仕途生涯颇为不顺,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自己的理想和担当,基于以道化政的信念,他在不仕无位的情况下仍然积极参与政事,探索出道德影响政治的多种路径。从孔子思想来看,“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礼记·礼运》)是孔子所向往的大同之境,因此以道化天下才是他的终极追求。而在他的行动中,政治情况更受关注是显而易见的,以道化天下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成了以道化政的事情。在王纲解纽的春秋末世,政治问题无疑是首要的问题,当政者作为权力的主动方,往往是秩序混乱的主要根源,受规范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也就大得多了。因此若希望以道化天下,那么最首要的,同时也是最直接的,就是以道化政,通过其道来规范政治活动,通过政治平台推行其道,最终达成“天下为公”的大同之境。

春秋末世是社会政治结构剧烈变动的一个时期,孔子的出现,在当时意味着一个新的社会阶层开始形成,这一阶层对社会问题的考虑甚不同于早期历史环境。在早期环境里,社会政治领域基本上被贵族垄断,在此之外并不见其他阶层对政事发表看法或参与其中。但自春秋以降,这种垄断性被逐渐打破了,伴随着私学的兴起和新的士阶层的出现,政治事务已不再是当权者的专利。孔子以其思想和行动,促使这一阶层逐渐形成,他们的姿态和立场比起以往的执政者发生了很大转变,不同于早期贵族主要是基于自身利益而开展政治活动,他们主要是出于公共性诉求而参与政务。晚近以来,不乏观点认为孔子是基于贵族立场看待社会问题,这种看法没有充分留意到孔子在当时的地位,尤其是他对原来士阶层所产生的影响。“士”在先秦时期具有不同的身份,在孔子之前这一群体主要是指末等贵族或下层官吏。孔子出身于没落贵族,年轻时候做过小吏,当时的孔子也是这种“士”的一员。然而随着他的事业开展,不仅他自己的身份地位在逐渐改变,而且士阶层的身份地位也因他发生了很重要的改变。在孔子之后,儒家后学和其他学人继承了这种新的身份,于是一种有别于早期之士的公共知识分子也就逐渐形成了。

以道议政可以说是以道化政的一个方面,对于这一功能,陈来先生则更关注由此表现出的儒士的公共性责任。他曾指出,历史上承继和发扬“士”的精神传统的主要是儒家,“士”和“儒”在很多情况下是可以共用和互换的;儒士以道自任、以天下自任,他们的公共关切往往借助于道、国家,特别是天下的论述形式表达出来。[1]可见,以道议政不仅是“士”的自由和权利,同时也是他们的责任和使命。“士”之所以具有公共性,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他们对天下道义的主动担当,从这一情况来看,春秋战国以降以“士”为主体的私学,实则不私,反而比官学更加体现公的价值诉求。

“士”和“儒”在孔子之前并不是指同一群体,前者主要是指贵族的低层,而后者是指一种职业,即一般所说的相礼,二者还具有比较大的区别。但从孔子开始,“儒”和“士”就如同陈来先生所说的,在不少情况下二者可以合而观之。“儒”这种职业在孔子以前就有,儒者熟悉礼仪习俗,帮人料理丧葬婚嫁等事,但孔子的出现改变了“儒”的性质。孔子说他“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论语·为政》),此学并不限于当时用以谋生的旧儒术,更主要的乃在于《诗》《书》经典及其所载的道义内容。所以孔子对弟子子夏说:“女(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对此,钱穆先生有一个很精当的解释,他说孔子此语是告示弟子应成为“道义儒”,不要仅成为“职业儒”,惟自孔子以后,而儒业始大变。[2]旧儒者仅仅是利用相礼儒术供职谋生,从孔子开始的新儒者对此虽有所保留,但更主要地,他们凭借自己所研习的大道儒学,从贵族和平民的夹缝中逐渐解放出来,成为天下公义的守护者和执行者。

如果要在二元化的政治架构里,为体现公共性诉求的儒士找一定位,无论是放在统治方还是置于被统治方,也许都不是很适合。虽然余英时先生也提到了士的地位已经从贵族末席转变为平民首座,但儒士的特性又决定了他们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至少不能简单地将其归为被统治的一方。王中江先生很关注学术空间转移后士阶层所获的独立性,认为从学在王官到学在民间的历史转变,对于知识分子而言意味着拥有了相对独立的空间。[3]这里讨论的独立空间主要是相对于统治者来说,进而言之,儒士相对于被统治方其实也有着独立性的一面,这是儒士的公共性和超越性所决定的。我们说学术空间已经转移,但其所去往的“民间”不一定是完全受官方控制的思想场所。对此,葛兆光先生则是关注士阶层和权力相分离的情况,他曾提到,“士”对于政权具有监督议论的职责,这时思想的承担者和权力的拥有者出现了分离,前者具有了自由的生长空间,思想俯瞰政治,以道德准则对后者给予批评。[4]思想与权力相分离,不仅意味着儒士可以独立于权力的拥有者,同时意味着前者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脱离权力的控制,否则他们不可能拥有自由的空间,更无法俯瞰政治、批评政治。

总之,儒士的特性决定了他们既不是确定的权力拥有者,也不是完全受权力控制的被统治者。思想与权力分离之后的场所,实际上是政治二元架构之外的一个道德空间,在这一空间里儒士作为普遍价值的守护者和执行者,具有一种相对超越的第三方立场。所谓第三者或第三方并不是就社会结构来说,而是基于儒士的思想姿态作出的一种判断。若就社会结构而言,古代中国政治并不存在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外的第三者群体;但从其思想姿态来看,儒者的公共性使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可超越权力双方,形成一种以道化政的公共立场。这一姿态及其引发的功效,贯透了中国历史2000余年,而此等情况正是从孔子这里开始的。[5]

二、学优则仕:寻求理想的政治平台

道义的担当者首先要和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有站在权力之外“冷眼旁观”,才能将权力看得更清楚,才能对它进行更好的引导和规范。因此儒士和政治之间的相对分离是必需的,二者之间的相互影响也是必然的。我们这里主要关注儒士如何影响政治,在适当的时候,他们可凭借自己的学识才干步入统治阶层,成为政治权力的掌控者,根据“道”的标准来规范政治活动,这是他们以道化政的直接方式。

这种“学而优则仕”的做法是孔子一直所追求的,在他的一生当中,为寻求一处可施展信念的平台,无论是居鲁期间,还是周游列国的十余载,其多数时间都在积极争取出仕为官的机会。这种渴慕出仕的态度在当时曾受到人们的讥议,尤其是在周游列国途中遭遇的嘲讽不少,《论语·微子》篇记录有孔子遭遇楚狂接舆、荷蓧丈人以及长沮、桀溺的故事。面对别人的评议,孔子则表示:

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

若天下已然有道,那么就用不着我出来重整秩序了,正因为天下无道,所以我才要出来弘道啊,道义担当的拳拳之心于此可见一斑。这种积极求仕的态度也曾让子路疑惑,如孔子欲往佛肸之召,子路得知后向夫子表示不解,孔子回答道:

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

夫子所求之道当有施展之平台,岂能像匏瓜一样悬着不用?坚者自坚,白者自白,不必担心外界的磨砺和熏染。子路说“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意思是佛肸以中牟为叛,夫子何以欲往。但他似乎忘了夫子曾教导过的“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论语·颜渊》)的道理。在对待公山弗扰的延请时,孔子亦表示欲往,因公山弗扰以费邑为叛,子路同样“不悦”,孔子则说出“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的希望。对于佛肸、公山弗扰的延请,虽然在后来孔子都没有前往,但于此亦见他力求行道的积极性。若希望以道化天下,那么最首要的就是以道化政,通过其道规范政治权力,通过政治平台推行其道。一直以来,孔子都在寻求这样的平台,遂以大半生的时间努力践行“学而优则仕”的信念。

当然了,“学而优”只是“仕”的必要条件,还不是充分条件,从“士”到“仕”,除了“学而优”,还要遵循两项基本原则。首先,儒士求仕乃出于道义担当,非为个人名位而攀缘官场。孔子的出现已改变了“儒”的性质,因此“仕”在他这里也就具有了不同的宗旨。孔子慕求的仕途并不是借由某种术业以谋生活、谋权位,虽然出仕为官也会有俸禄回报,但这些只是“禄在其中矣”(《论语·为政》)的客观效果,并不是儒者从政的主观动机。儒士虽然积极出仕,但他们和辩士之流也大有不同,后者是依靠纵横之术而获取个人名位的禄仕派,而儒士则是希望行义达道的义仕派。对于禄仕派的“学而优则仕”,只能说是某些士人通过才干进升为贵族,而这些人与道义担当往往是不甚相关的。

儒士出仕是求道不求禄,这是儒士的公共性所决定的,此其一;其二是不能一味追求行道而牺牲了其道,这是一项更需警觉的原则。求禄求利固然不好,但现实中还有更危险的情况:儒者本着行道的初衷,但为了让当权者接纳,却不惜改变道义的内容,结果其道反被权力曲导了。这种做法其实比求利更糟糕,求利者也许只念一己之私,对道义不闻不问,但为权力所曲导的道义却沦为一个标榜正义、粉饰恶政的工具,其害更大。孔子在仕鲁之前,已有过多次出仕的机会,但他都避而不仕,很大程度上应是基于这种考虑。对此,司马迁曾言道:

季氏亦僭于公室,陪臣执国政,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适齐,是避三桓之乱;返鲁后不仕,主要是避阳虎之乱。在当时“皆僭离于正道”的政治环境中,孔子退而治经,授徒设教。僭乱的政局很难推行其道,而且更危险的是,其道很有可能反被权力所曲导、所利用。孔子曾有言: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

之所以不入危、不居乱,是出于“守死善道”的信念,不能让其在危乱之邦变质,因此“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这里的“有道”、“无道”主要是说有没有行道的希望,如果有则积极推行,如果没有便要相时隐退了。对怀有相同态度的蘧伯玉,孔子曾深表赞赏:

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

前文讨论“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意思是说正因无道,所以才要出来弘道;而这里却说“无道”则要隐退,孔子的态度似乎有些不一。实则不然。儒士首先要积极寻求从政的机会,更何况当今“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论语·微子》),此情此境岂能置之度外,这里强调的是弘道的必要性和孔子的使命感。然而经过努力尝试之后,往往是其道不可行,且有降志辱身之危险,既如此,则卷而怀之可也,这里体现了儒者出仕的权变智慧。求道义不求利禄,自然不在话下,与此同时还要避免一味追求行道而无形中变节的危险。

综观孔子一生仕途,包括年轻时候做小吏,50岁以后出任大司寇,还有后来周游列国时短暂为官,每一次出仕从政的时间其实都不长。孟子说孔子每一次做官的时间都不会超过3年,虽然不是很准确(孔子51岁至55岁在鲁出仕),但也反映出孔子每段仕途皆短暂的情况。何以如此?孟子的解释是:

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孟子·万章下》)

孔子每到一个地方,若有机会就试行一番,如果他的主张是可行的,而当权者却不愿推行,这才离开。孟子很推崇这种态度,还说过自己将以孔子为楷模:

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所言反映出孔子在出仕态度上的经与权:首先,如果条件允许则当积极出仕,这是儒士推行道义的直接途径,理应主动追求;然而现实情况往往有不如人愿处,在此情况下也就选择离开,以免其人变节、其道变质。前面讨论了对待“无道”的两种态度,前一种是“经”,而后一种则是“权”。孔子有言:

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

君子行事,不会刻意强求,也不会无故反对,唯义是行。这里的“义”不仅意味着道义,同时也含有时宜的意思,体现了孔子在乱世中的权变智慧。孟子说孔子是“圣之时者”(《孟子·公孙丑上》),岂不然哉?

三、施于有政:对政治的道德化引导

在上下交征利的春秋末世,孔子的政治理想最终没能找到合适的平台。在鲁国出仕的5年里,孔子虽有“相夹谷”、“堕三都”的果敢作为,但这离其目标仍远之又远。孔子仕鲁的作为引起了三桓的排挤和国外政敌的离间,不得已出走他乡,以图在别处找寻施政平台。对某个地方失望之后,还可以换个地方,于是去鲁周游;但对于“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总体失望以后,所剩的选择似乎也只有归隐了。

孔子曾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也曾表示“欲居九夷”(《论语·公冶长》),当然事实上他并没有出海漂游或远居夷地,历经了14年的艰辛尝试之后,孔子回到了故乡,在此后的数载岁月里,教书育人,修订经典,过上了“隐居”生活。但也正如王中江先生曾指出的,孔子虽然没有拒绝隐退,但这种选择并不是仕途不畅的无奈,而是主动的疏离,它不是消沉避世,其实仍是求道的一种方式。[6]孔子在中年讲学期间(约30—51岁),已经引起了当权者关注,有过多次从政机会,而在晚年归鲁后,鲁国君臣尊之为国老,也大有出仕机会,但他都选择了避而不仕,主动地疏离当局。这种主动疏离,是为了在乱政之外坚守道义,避免在混乱不堪的政局中丧失了其道所承载的价值,所以说孔子的避而不仕仍然是“守死善道”(《论语·泰伯》)的一种方式。

“守死善道”并不是说儒者疏离权力之后仅仅独善其身而已,他们的特殊性还在于,即便没有进入权力阶层,他们也可以对政治领域发挥一定的作用,这不仅是其社会功能所决定,同时也是其道德姿态所使然。曾有人问孔子何不从政,孔子的回答是:

《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论语·为政》)

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以此德行影响政事,这也是从政啊,难道只有做官才算从政吗?孔子引用《尚书》的话,说明君子虽然没做官,没进入权力阶层,但他仍可以通过自己的言行影响到当政者。

孔子说这段话的时间已经难以确证,而从他的经历来看,他在而立之后的大多数时间都努力践行这一理念,即便是在归鲁后的“隐居”生活。孔子晚年居鲁时没有任职,当权者待之以国事顾问。《论语》中记载了鲁哀公、季康子问政的一些事迹(其中鲁哀公5条,季康子6条)。在这些问答里,孔子主要是劝导执政者应当以身作则、宽和待民,希望他们起到“帅以正”的楷模作用。冉求(子有)当时见用于季氏,每退朝之后,以弟子礼见孔子: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论语·子路》)

孔子觉得冉求应该是因为私事而来晚了,如果有政事,他虽然没当官也会知道。冉求是孔门十哲中政事科的佼佼者,当时他接替冉雍(仲弓)出任季氏宰,在任期间非但没能匡正其失,反而为之聚敛。孔子很失望,曾告示众门生鸣鼓攻之: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

冉求当然是希望能将夫子之道施展出来,但在季氏的专权之下,身为家臣的他要施展抱负,谈何容易。所以他也曾向夫子表露心迹,但孔子仍是加以责备: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论语·雍也》)

对于季氏擅权,孔子不会不知道个中情况,但他仍加以批评、责成,若没有师尊的棒喝,冉求在混乱的权力场中也许会愈发迷失自己。

事实上,孔子“施于有政”的理念在很多时候是通过众门生去实现,也许越到晚年他越发意识到这一点。培养一批有才干、有品德的弟子,让他们带着自己的理念走上政坛,这比起影响那些固有的当权者应该更有效。孔门弟子当中出仕为官者为数不少:如仲由曾任鲁国季氏宰、卫国蒲邑宰,冉雍在仲由陪同夫子周游列国时接任季氏宰,而后又由冉求接替;又如宰予(子我)曾任齐国临淄大夫,高柴(子羔)曾在鲁国任费邑宰、在卫国任士师,言偃(子游)曾任武城宰;而弟子中从政作为较大的应该是端木赐(子贡),曾任鲁、卫之相,在军政外交上影响不小。这种“遍地开花”的局面,一定程度上让夫子之道获得了一些施展平台,而夫子的教导当然也不限于弟子们从学身侧之时,当他们走上政坛,身处权力其间,也许比从学时候更需要训导和责成。孔子一生仕途不顺,最终也没能找到可以亲身实践的平台,但他在世时就对政局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此间离不开弟子们在各地从政的经历。在权力之外的道德空间里,孔子既通过自己的言行影响当权者,同时也培养了一批学生参与政治生活,他在当时具有很高的政治声望,一定程度上也是源于此。

儒者基于道义担当的信念,即便不在其位,也要谋虑其政,这也就是孔子说的“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论语·子路》)。虽然孔子也曾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但这主要是讲为政者应各尽其责,不干涉他职,而从儒士的公共性责任来说,则不管在位与否,都要谋虑政事,这是两种不同的情境。儒士能够进入权力阶层,直接引导政治活动,这是德位合一的理想情况;但在现实当中,有德者未必有位,这里就有一个如何处理德位关系的问题。对此,孔子用他的信念和行动开创了一种新的途径,那就是道义的担当者可以通过一些间接方式引导政治活动,在权力之外规范权力。这种方式不是简单的“以德抗位”,而是尽量协调道德空间和权力场域的互动关系,对政治事务施加道德化的引导,在德位分离的情况下这不失为一种以退为进的折衷办法。

四、隐居求志:在归隐中为后世立法

“学而优则仕”若不可行,还可以“施于有政”,然而现实当中可能连这种退而求其次的途径也难以奏效。如前面说的冉求力有不足,孔子深以为非;又如宰予与田常一并作乱,孔子深以为耻。这些情况反映出弟子们在政治生活中不一定都能“守死善道”。而孔子本人虽然也曾向当权者提出劝谏,但在当时的情势下后者能做到多少也是个问题。在孔子“施于有政”的过程中,有一件事情值得注意,鲁哀公十四年,齐国陈成子弑简公,孔子请求鲁君和三桓兴兵讨伐。其实孔子明知道鲁国君臣不会兴兵讨伐,但他觉得“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左传》哀公十四年、《论语·宪问》)。时任大夫者尚且不管不问,何以从大夫之后者如此关心呢?问题不在于是否曾为大夫,而在于对天下公义的使命感。陈成子弑杀齐简公,大逆不道,其事已非一国之内政,天下乃可共诛之。不过当时鲁国君臣尊孔子为国老,主要是基于他的政治声望,而不得已虚与委蛇,并不会真正采纳孔子的建议。

对此孔子不会不清楚,虽然他仍在施于有政,但他愈发认透世衰道微的情势,很多时候也只是义之所在,知其不可而为之。孔子说“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虽亦叹己之衰,然则叹世之衰更切。推行德政礼治,已深知不可,故说不复梦见周公;然而,在周公所事之外,孔子还拥有自己的另一番天地,这也就是贯穿他一生的主业——治经授徒。而立之后,不管孔子的身份如何变换,也无论其生活如何颠沛,讲学从教这一项主业却一直未曾变过。历经鲁国内外的长期求索之后,孔子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重返书斋,授徒设教,而这些事业的性质已然超越了普通的教育工作,同时也跨越了当世的政治生活,使其信念在后世的政治生活中具有恒久的生命力。

在仕鲁之前的治学期间,孔子已开始了《诗》《书》《礼》《乐》的修订工作,这是他当时讲学授徒的主要教材。于此之外,孔子在晚年还重视另两部经典——《春秋》与《周易》。按《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子曰:‘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司马迁记录的未必是孔子原话,但也反映出孔子重修《春秋》的宗旨,正如孟子说的: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孔子晚年认透情势,是以笔削《春秋》,为后世立法。《春秋》作为王事之书,既批评当世政坛,又责成后代政治,使儒家王道得以流传。另一部经典则是《周易》,相比于体现王道观念的《春秋》,此书则主要反映天道思想。传统以来认为《易传》系孔子作品,现今已为多数学者所不取,但孔子和《周易》的密切关系却无可否认。《易传》虽不是孔子亲作,但后儒以德解《易》的思路当是本于孔子,《周易》由卜筮之书转为义理之书,与孔子直接相关。马王堆帛书《要》篇有载:

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

孔子如何转换《易》的理解方向,于此明见,盖儒者与巫、史所不同者,在领会《易》之德义,而非限于赞、数之流。综言之,在四部经典之外,孔子重修《春秋》以道人事纲纪、重解《周易》以明天道自然,合此六者,非惟门生所学,亦为后儒所传。六经之学在当时虽未必成型,但孔子已铺定基础,这一体系构建了儒家道统的骨架,同时也确立了后儒以道化政的根本大法。

如果说修定六经是以文载道,那么教书育人便是以人弘道,使其信念在学统中传续。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人可弘扬道,而道不会使人弘大。此语责成门生应当主动弘道,切不可坐等道弘。弘道可以是自我修养,也可以是出仕行道,当然还可以是传道于后学。对此,孔门弟子各有所长,孔子曾有如下评议: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论语·先进》)

这十位弟子被称为“四科十哲”,每人所专长的地方并不相同。就学问传承而言,则是“文学”科的弟子做出了比较大的贡献。子游是弟子中熟习礼乐者,孔子的礼乐思想主要是通过子游及其后学得到了继承,而且子游对思孟学派也有一定的影响。子夏作为传经之儒,在经学传承上贡献最大,如《诗》《书》《春秋》,都和子夏有密切关系,《易》学的发展也可能和他有关。在十哲之外,还有一位弟子对其师学问的传承大有贡献,这就是曾子。曾子是孔子晚年收的弟子,可能孔子在评议十位高足时,他未及入门或学问未见突出,所以没有被提到。曾子的学问不限于礼乐,亦非主于经籍,乃在于发明道义,提示后学。汉儒重经籍,所以尊子夏;宋儒重义理,所以尊曾子,由此可见二子贡献之大。文学科弟子在政治上的作为虽不如政事、言语科,但他们在学问传承方面的贡献却非后者所能比拟。

孔子晚年修定六经,教书育人,其道既在经籍的文脉里得以传承,又在后儒的学脉里获以赓续。经籍者,传道之载体;治学者,弘道之主体。文脉与学脉相辅相成,两相交织之下,儒家道德空间的构建也就基本完成了。作为儒士的始祖,斯文传承、推行公义是孔子念兹在兹的大事业,而这一事业正是寄寓于教学当中。因此,教书育人在孔子的生命中绝不仅仅是一项普通的教育工作,通过治经授徒,孔子让自己的理念具有了可延续的空间,这一空间就好比拉塞尔·雅各比所说的公共文化传送带:老师在教学当中不仅将专业知识传给了学生,同时更重要的,还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传给了后人。[7]

通过一种“教书生涯”,孔子说明了在不仕的情况下应当如何参与政治生活。从政未必需要进入权力阵营,他可以在权力之外“施于有政”,规范权力的运行;此外他还可以选择“归隐”,在政局之外的道德空间里坚守正义,为后世立法。对于孔子而言,“归隐”实具有很独特的公共意义。孔子说“隐居以求其志”(《论语·季氏》),其志不仅在于独善其身,也不只是兼济当世,更深远者乃在于责成后世,规范未来。他在隐居当中开创了一片新的天地,让他的信念具有了恒久的生命力,参与到未来的政治生活,这种方式的意义比出仕为官或施于有政来得更重大、更深远。毋庸否认,孔子在现实世界里确实没找到合适的政治平台,但决不能以此认为他找不到精神家园,他用一生的信念和行动,不仅为自己同时也给后人开辟了一片守护真理的田地。

五、结语

孔子大半生都在寻求一个合适的政治平台,但他实际为官的时间却是很短,且因鲁国内外形势所限,其间所为也没有很大成效。故而,在大部分不仕的时间里,他希望在政局之外影响政事。最终,历经了长期的艰辛探索,孔子认清形势,遂重返书斋,治经授徒,传道垂法于后世。从其经历来看,大概是周游列国之际仍在积极求仕,而待其归鲁后则转向“隐居”,至于施于有政,则一生多数时间都在践行。若就其思想意念而言,则不宜作此截分,个中情况未免复杂些,此三者在其思想中或是缠结共存,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程度的展放。 孔子没能拥有理想的仕途,也不曾走向彻底的归隐。终其一生,在“仕”和“隐”之间的道德空间里,他开辟了以道化政的多种路径,给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资源。然而,在历代以来道德和政治的互动中,儒者难免处于弱势,手中掌握的“道”也可能会变质,转而成为供当权者标榜利用的意识形态。从孔子开始,作为道义担当者的儒士一直在尝试对政治进行道德化的规范,但由于他们的力量不足以和当权者相抗衡,加之二者又具有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因此以道化政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也就会成为问题。

[1] 陈来:《孔夫子与现代世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1-42页。

[2] 钱穆:《孔子传》,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8页。

[3][6] 王中江:《视域变化中的中国人文与思想世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0、23页。

[4] 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1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7-78页。

[5] 叶树勋:《孔子言论的“第三方”立场及其多元诉求——以孔子德论的向度解析为中心》,《孔子研究》2015年第2期。

[7] [美]拉塞尔·雅各比:《最后的知识分子》,洪洁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页。

责任编辑:罗 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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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树勋,南开大学哲学院讲师(天津,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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