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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诗对唐与吐蕃通使活动的书写〔*〕

2016-02-26王树森

学术界 2016年9期
关键词:唐蕃使节吐蕃

○ 王树森

(1.吉林大学 文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12;2.安徽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 安徽 合肥 230053)



论唐诗对唐与吐蕃通使活动的书写〔*〕

○ 王树森1,2

(1.吉林大学文学院, 吉林长春130012;2.安徽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安徽合肥230053)

唐诗中对于唐与吐蕃通使活动的书写,反映唐与吐蕃之间有着多样的交往形态,不仅有中央层面的使节往还,地方上也有密切走动。通使诗情感内容的发展变化与唐蕃关系的曲折变迁息息相关,是社会心理波动曲折的典型标本。和平友好是通使诗歌永恒的主题,其中包含着珍贵的历史信息,证明唐蕃都有维护友好的真挚意愿,并且为之付出了细致深入的努力,为汉藏两大民族的融合一家奠定基础。这些诗歌还让人看到:作为通使活动的主体,入蕃使节对于个人命运的嗟叹,对于国家前途的牵心,特别是在苦难中表现出来的奉献牺牲精神。

吐蕃;走向;形态;意愿;命运

唐代是我国多民族统一国家形成的重要阶段,其中,尤以中原李唐王朝与高原吐蕃政权之间的战和往来历时最久、范围最广、影响亦最为深远。〔1〕唐与吐蕃长达两个半世纪的攻守进退,直接催生出兄弟民族间持续深入的通使活动。对于唐蕃通使,当时社会关注度很高,诗歌中也有不少描写。唐诗对于唐与吐蕃通使活动的书写,尽管吴逢箴先生曾对唐人送入吐蕃使诗有初步梳理,〔2〕余恕诚先生等对中唐入蕃使节吕温诗歌亦做过考察,〔3〕但前者讨论的内容尚限于通使活动的一个方面,后者所专注的则仍只是一个典型个案。有鉴于此,本文拟对唐代诗歌中有关唐与吐蕃通使活动的书写(包括唐人送入吐蕃使诗,唐朝入吐蕃使自作诗,以及概括描写唐与吐蕃通使活动的诗歌等),进行全面讨论。

一、展示唐与吐蕃交往的多样形态

范文澜先生曾指出,唐与四邻之间总体上存在着五种关系,即反对侵略、进行侵略、保护弱国、通婚和亲与单纯的经济文化交流。〔4〕但是唐与吐蕃的关系,其内涵与影响则要丰富得多。两百余年间,既建立舅甥一家的亲戚关系,也留下刀兵相见的血泪记忆。双方的接触碰撞,其影响也不限于本身,而是广泛地关系到本地区的政治军事版图的重构,牵连进来的其他民族政权也有不少。唐诗中的相关书写,其意义首先即在于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展现了唐蕃关系的复杂形态。

唐与吐蕃作为当时亚洲大陆最有影响力的两大政权,其中央层面的交流纠葛一直起着基础性作用。从相关诗歌中可见,各自最高统治集团,既要弥合军事冲撞所造成的关系紧张对立,又能尽力维持着亲戚间的密切走动。

唐与吐蕃在公元六、七世纪之交同时崛起,又均具有强大实力,因而军事冲突在所难免,有关通使活动,往往发生于高烈度的军事碰撞之后。譬如初唐张说《送郭大夫元振再使吐蕃》诗、杜审言《送和西蕃使》诗,创作于高宗、武后朝唐与吐蕃初次争战之后。当时,双方都意识到武力对抗的巨大破坏性,都有主动选择休兵罢战的意愿,为着和平目标的有关通使活动因此得以密集展开。同样,唐蕃经过代宗朝新一轮惨烈杀伐,德宗即位之初彼此间又谋求恢复和好。由此便有了建中年间双方为了清水会盟而展开的和平通使,中唐李益《送常曾侍御寄题西川》、〔5〕韦应物《送常侍御鲁却使西蕃》即作于此时。这些诗歌不仅高扬和平友好的主题,其存在本身,也证明唐与吐蕃的通使,确有相当部分乃为实际的政务交涉,并非仅是单纯务虚层面的礼节性互访。

当然,由于唐与吐蕃之间,还有着非同一般的舅甥亲戚关系,而且唐王朝的两位和蕃公主——太宗朝文成公主与中宗朝金城公主,均在吐蕃生活了较长时间,且与母国往来频繁。〔6〕这就使得他们之间的通使,具有类似于走亲戚一般的特殊形态。譬如张荐、吕温使团贞元末年出使吐蕃,当时双方并无大的侵伐,那么此次出使,目的为何?权德舆《送张曹长工部大夫奉使西蕃》一诗,即明确指出:

吊祠将渥命,导驿畅皇风。

核诸史籍,方知此行是为了吊祭吐蕃先前病故的赞普。其实唐与吐蕃自建立舅甥关系以来,类似的告哀、吊祭、通报、贺正等使,经常互派,甚至已经形成了一种接近制度化的安排。

唐与吐蕃关系之复杂丰富,还表现在双方不仅在中央层面之间有交往互动,即便是地方上,也进行着各式各样的接触联系。中唐元稹《新乐府·西凉伎》中云:

哥舒开府设高宴,八珍九酝当前头。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大宛来献赤汗马,赞普亦奉翠茸裘。

天宝年间,哥舒翰主政河陇前线,大开边衅,史籍中亦无哥舒翰结好蕃人的明确记载,但元稹这段回顾却保留下哥舒翰主政河陇时的另外一面,作为地方主官,他与边疆诸族也有密切联络。无论是吐蕃还是更西边的其他部族,都曾遣使结好(大宛献马,赞普奉裘,必然要派遣使节),是颇能见出当唐蕃关系处在总体平稳的大背景下,有关边境地区的主政者,既保持相互戒备,同时也能主动释放友好的意愿。

《西凉伎》所忆之唐蕃地方交往,仍属彼此关系处在蜜月期的景象,那么在中晚唐时双方关系处于困难的背景下,是否就中断了这种地方层面的联系呢?与元稹同时的白居易在《新乐府·城盐州》诗中云:

城盐州,城盐州,城在五原原上头。蕃东节度钵阐布,忽见新城当要路。金鸟飞传赞普闻,建牙传箭集群臣。……灵夏潜安谁复辨?秦原暗通何处见?鄜州驿路好马来,长安药肆黄耆见。

诗中提到的蕃东节度钵阐布,是吐蕃占领河湟之后所委任的东境最高长官。他贞元初年在任期间,唐方重建边城盐州城防,吐蕃难以再行肆扰之术。为了维护和扩大既得利益,只有与唐恢复和好。其直接成果就是“鄜州”两句所言,双方的经贸交流重新展开。而在当时双方依然陈兵对峙的大背景下,要想实现这样的局面,离不开各自边镇主帅间操作层面上的积极运作、相互配合。白居易《与吐蕃宰相尚绮心儿等书》中云:

彼要有事,即令使来;此要有事,亦令使往。若封境之上,小小事意,但令边头节度,两处计会商量,则劳费之间,彼此省便。

又其同题《西凉伎》诗中的一句自注:

今蕃、汉使往来,悉在陇州交易也。

说明当时地处唐蕃前线的主政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推动彼此关系的改善,地方层面的通使活动,也得到发展。唐与吐蕃的交流交往水平,向着僵局的打破,已走出可喜步伐。

唐与吐蕃的长时间交流碰撞,并不只发生在两强之间,而是广泛地牵连到有关各方,譬如德宗朝李泌“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以环攻吐蕃的计策获准实施以后,唐与回鹘、南诏等国的联系逐渐热络,这直接导致了中唐以后诗坛中描写唐与回鹘、南诏使节往还的篇章增多。〔7〕而敦煌卷子伯3720、伯3886、斯4654所存之悟真受牒及两街大德赠答诗合抄,则见证了作为唐蕃角力直接产物的西北地方政权——归义军与中原王朝之间所展开的一轮密切的互动。〔8〕唐诗中的这些内容,都从不同角度与层次,展现了中古时期唐与吐蕃关系形态的丰富性与影响力。

二、折射唐与吐蕃关系的曲折走向

一部唐蕃关系史,既历时久远,又并非一帆风顺,按,唐与吐蕃的关系,总体上可以分为五个阶段:初识、鏖战、逆转、僵持、新生。从唐蕃订交之初到高宗、武后两朝的第一轮兵戎大举,这是双方的初识阶段,大致时间是公元7世纪30年代至8世纪初;鏖战则主要发生于唐玄宗开元十五年(727)至天宝十载(751)期间;逆转则以安史之乱以后吐蕃乘机蚕食唐西北州郡为起点,至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吐蕃短暂攻陷长安为顶峰;而783年清水会盟至821年长庆会盟,则为唐蕃关系的僵持期;唐文宗以后特别是唐宣宗在位期间,唐与吐蕃在历经两百年攻守进退,各自均至衰境之后,双方关系又走向新的发展阶段。这五个阶段的唐蕃关系变迁及其给中原社会心理所带来的震荡磨砺,在唐诗对于彼此通使活动的书写中,均能见出消息。

唐在与吐蕃接触之初,并未对其实力有足够估计,但就是这样一个高原新邻,却在短期内积聚起强大能量,严重威胁唐边防安全。这是唐所始料未及的。高宗、武后两朝,唐蕃相斗,以武则天的倔强个性,断然不会坐视吐蕃进犯,〔9〕由武后朝重臣张说所作之《送郭大夫元振再使吐蕃》〔10〕诗,即形象地反映出角力之初唐方对于遏制吐蕃扩张势头的志在必得,诗首四句云:

犬戎废东献,汉使驰西极。长策问酋渠,猜阻自夷殛。

首言“废东献”,开宗明义,将唐蕃交侵的罪责归于吐蕃中止贡献,表现出明显的大国自尊心态。“汉使”以下,极言郭元振远使问罪的声势,第四句着一“自”字,富有情味地传递出对使节出使效应的自信。但既然诗题明言“再使”,说明首四句应该是回顾初使情况,真正促成郭氏再使吐蕃的,应是唐蕃再燃战火,即此诗后面所云之“金方事未息”,由此可见,吐蕃对于唐的寇扰,已非速胜所能克服。社会心理的总体昂扬,与实际形势的不如人意,唐蕃关系的曲折困难局面,显然已经在张说此诗透露。

吐蕃在高宗、武后两朝所展开的东向扩张,虽然并未完全达成目的,但唐方却就此领教到这位新邻的实力。张说诗十余年后,杜审言又做了一首《送和西蕃使》,即能反映出唐方看待吐蕃心理的微妙变化:

使出凤凰池,京师阳春晚。圣朝尚边策,诏谕兵戈偃。拜手明光殿,摇心上林苑。种落逾青羌,关山度赤坂。疆场及无事,雅歌而餐饭。宁独锡和戎,更当封定远。

按,据陶敏考证,杜审言此诗作于703年,所送者为桓彦范。〔11〕从“长策问酋渠”变为“诏谕兵戈偃”,说明唐王朝此时已经暂时修正了对吐蕃的居高临下心态,承认吐蕃之患并非一意依靠武力所能简单解决,因此有在外交上谋求休兵止战的必要(其直接成果,就是促成中宗朝金城公主的入藏)。这一策略转变,一个显著的衍生效应,便是使节在民族交往大局中的作用受到重视,诗歌最后两句,所以要对远使前程予以殷勤祝愿,就是出于将王朝安危寄予使节操持的心理考量。

伴随着唐玄宗即位后对吐蕃政策的再次转向激进,特别是开元十五年(727)后玄宗愈来愈倚重武力,到后来甚至奢想以军事行为一劳永逸解决以吐蕃为代表的西疆边患。全社会也因此将主要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在前线厮杀的将士身上。唐与吐蕃各种名目的通使活动虽然仍在持续(譬如围绕金城公主的使节往还堪称密集),但此时已不易博取社会关注度,终玄宗一朝,描写唐蕃通使的诗歌难得一见,与如此的民族关系及边疆经略形势关系甚密。

突如其来的渔阳鼙鼓,让在天宝后期一度疏远的唐蕃关系,又迎来新的转机。安史乱起,一方面唐方因为大举征调西北边兵回防京洛,有安顿吐蕃以免西疆生变的现实需要,另一方面吐蕃起初可能并未料及一场叛乱足以暴露唐方实力暗弱,因而曾主动产生过助兵讨逆的动议,双方通使由此再度密切,其所影响及于诗歌创作,有两点重要表现。一是将唐蕃通使作为重要素材写入诗中。当时,杜甫正在西行,其途中所作诗中,如“稠叠多幽事,喧呼阅使星”(《秦州杂诗》其九)、“羌童看渭水,使节向河源”(同前,其十)等句,都应是对其频繁见闻的唐朝入蕃使节活动的真切记录。诗人作于肃宗至德二载(757)的《送杨六判官使西蕃》诗,则正面反映了唐向吐蕃遣使借兵的外交行动。诗的前八句云:

送远秋风落,西征海气寒。帝京氛祲满,人世别离难。绝域遥怀怒,和亲愿结欢。敕书怜赞普,兵甲望长安。

首二句以一幅萧瑟凄冷的秋景起势,渲染入蕃使节此行的任重道远,三句“氛祲”二字,揭示出使节出使起因是长安遭难,唐方希望获得吐蕃协助。后四句分别从吐蕃与唐朝着笔,既云吐蕃有结好助战的主动意愿,亦明确表示唐方对吐蕃出兵有急切祈盼。

肃代之际唐蕃通使在诗歌创作中所造成的第二点重要影响,是唐朝社会起初对及早扼制吐蕃兵锋仍有一定信心,由此所带来的,则是相关诗歌中表现出的虽然新愁无限却犹怀希冀的复杂情绪,郎士元《送杨中丞和蕃》诗云:

锦车登陇日,边草正萋萋。旧好寻君长。新愁听鼓鼙。河源飞鸟外,雪岭大荒西。汉垒今犹在,遥知路不迷。

按,据陶敏考证,此诗作于唐代宗永泰二年(766),所送者为阳济,“杨”为“阳”之误。〔12〕其时正处唐与吐蕃在安史乱后的第一轮高烈度碰撞,西北数十州已经陷落(这就是诗中“新愁”一语的背景),但一方面唐方遭受重大损失,另一方面吐蕃在唐的严防死守下也不断损兵折将,因此,尽管诗的大半部分对入蕃使节启登前途表示矜念之意,但最后“汉垒今犹在,遥知路不迷”两句却仍然在作形势并非无可挽回,故地遗民仍有被及早收复可能的强烈暗示。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那一时期中原社会对于尽快遏制吐蕃兵锋,尚存有一份乐观昂扬的志气。

不过这种乐观显然并未能持续多久,德宗即位之初,即谋求与吐蕃妥协,建中三年(782),双方会盟清水,吐蕃对河湟千里土地的占有获得承认。其实,早在盟约正式达成之前,一些知晓内情的人,就已经含蓄地在诗歌中表达了对土地民众沦陷将成事实的怅惘失望,如:

凉王宫殿尽,芜没陇云西。今日闻君使,雄心逐鼓鼙。行当收汉垒,直可取蒲泥。旧国无由到,烦君下马题。

——李益《送常曾侍御使西蕃寄题西川》

按,常鲁出使吐蕃,时在建中二年,实为清水会盟预作准备,因而他对会盟将要交涉的内容特别是双方各自的诉求与底线,无疑是清楚的。李诗中间四联虽然有顽强不屈、志在收复的峥嵘之意,但首句以“凉王宫殿尽”起笔,已暗含着对西北土地陷入外族的惋惜,而末联“旧国无由到,烦君下马题”,则更是明确地表示此后难有亲临故地之机会,只能将满腔眷念托由同样承担沉重心理荷载的入蕃使节转为致意。将李诗与郎士元诗对读,形势的巨大变化及其给社会心理所带来的剧烈震荡,不难察觉。

唐宪宗在位期间,曾一度再次兴起反攻吐蕃的动议,但受制于唐中央朝廷的倾轧与边政腐朽,一切努力均告无果而终,到了后来,中原士庶对收复失地、拯救遗民几近绝望,这也在当时的通使诗歌中有鲜明折射:

萧关路绝久,石堠亦为尘。护塞空兵帐,和戎在使臣。风沙去国远,雨雪换衣频。若问凉州事,凉州多汉人。

——姚合《送少府田中丞入西蕃》

姚合所送者为文宗大和六年(832)出使吐蕃的田群,上距长庆会盟已逾十年。此时的唐蕃边境基本回归和平,吐蕃也无力再对唐展耀兵威。然而对这些无时不在系念西方的唐朝诗人来说,他们始终认为这份和平,是以牺牲河湟千里土地民众为代价的。此诗首联说西北与内地的交通之路隔绝已久,那些作为唐对西北土地所有权象征的“石堠”早就风化成尘。〔13〕尾联则说,尽管不通音信,但沦陷区的民众依然不忘故国,他们依然能清晰地述说其曾经见证过盛世繁华的凉州城的旧事。一正一反,传递出诗人对局面无可挽回的无奈与不甘。颔联则在联内进行尖锐对照,意思是说,那些本该履行使命的边防军队早已收兵撤帐、偃旗息鼓,只留下这些辛苦的入蕃使节仍在作辛苦的往来奔走,言辞中满含对于当权者无所作为的愤恨。与李益时代的单纯的情感纠结相比,此诗所展现出的是一种带有反顾性的对历史冷静的观察与深刻的反思。

三、体现唐与吐蕃亲善的真挚诚意

唐与吐蕃交流碰撞两百余年,猜阻、欺诈、僵持,直至大规模高烈度的武力对抗,确实在相当时间与范围里不断发生,给彼此都带来巨大损失。按说这样一种关系基础,极可能会埋藏下民族仇恨的种子,但是令人惊异的是,唐与吐蕃却能在双方都已衰落、关系临近结局的背景下,依然能克服困难、达成和议,并且将和议刻上石碑。在高原圣城拉萨的大昭寺前,至今仍矗立着这座历经千年风霜的唐蕃会盟碑,碑上镌刻着用汉藏两族文字书写的碑文。〔14〕按,此碑立于唐穆宗长庆三年(823),是唐蕃长庆会盟的最终成果。当时唐与吐蕃均已衰落,但从碑文中看,双方既如实承认彼此关系存在的问题,更突出重申唐蕃是舅甥亲戚之国,强调要在有效汲取历史经验教训的前提下,共同开创“再续慈亲之情,重申邻好之义”的新局面。这份相向而行的坦诚与作为,显示出唐与吐蕃都有推动民族友好的积极意愿。

唐蕃会盟碑成于晚唐,但这绝不意味着这种维护友好的实际行动,只是到了双方均至国势衰落之时,不得不作此“变通”,其实,在漫长的唐蕃交往史中,推动和平友好的力量一直存在。正是这股力量,保证唐与吐蕃两大政权,无论关系遭遇怎样的困难,都能最终回到和平友好的轨道上来,这在唐诗对于唐与吐蕃通使活动的书写中即有充分体现。

唐诗对于唐与吐蕃通使活动的书写,从初唐一直持续到晚唐,几与一部唐蕃关系史相贯穿,这本身就是持续不断推动友好的最好证明,而如果细察有关书写的具体内容,就更能体会出唐与吐蕃两大政权,为了维护民族友好和睦的大局,付出了何等的心血与智慧。

唐与吐蕃都是中古时期有着强大政治军事实力的政权,如何相处,此前并无太多先例可循。但是,在实际的接触磨合中,双方都较快地认识到和平友好之益、对抗冲突之害。从唐方来看,在安史之乱之前,它对吐蕃尚能保持较为明显的优势,但即便如此,唐最高政治集团与社会各界,主流意见还是希望双方能保持友好。上引初唐张说、杜审言在送入蕃使诗中,即一再申述和戎修好的重要。玄宗朝后期,虽然穷兵黩武的军事冒险,让双方关系遭到破坏,但一则即便是在讴歌边疆战争的边塞诗中,诗人们仍强调恢复和平才是最终目的。〔15〕另外一方面,唐与吐蕃的和平通使仍在持续,由和平友好所带来的双赢乃至多赢成果,即便是在时过境迁之后,仍为人所乐道。安史之乱以后,唐应对吐蕃越来越力不从心,吐蕃对唐的寇扰与蚕食,尽管在唐朝社会引起强烈反应,但善良的人们仍希望吐蕃能够及早改弦更张,中晚唐描写唐与吐蕃通使的诗歌中,“继好”“和戎”“旧好”等词反复出现,就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对和平友好的期待心理。

唐方为了展现尊重吐蕃。维护友好的诚意,有时为对方使节履职提供细致周到的安排。从历史资料中的相关记载来看,吐蕃使节经常受到唐朝皇帝、宰臣的亲自接见、宴请或陪同参访,这在诗歌中也得到充分印证。如中宗朝的吐蕃使名悉猎使唐期间,就曾获与王室成员游赏、联诗,〔16〕而中唐王建《宫词》其八则云:

未明〔17〕开著九重关,金画黄龙五色幡。直到银台排仗合,圣人三殿对西番。

王建《宫词》百首是以描写宫禁生活为主要内容的组诗,大致作于元和末年。〔18〕欧阳修《六一诗话》云其“多言唐宫禁事,皆史传小说所不载者,往往见于其诗。”此诗所写则是皇帝接见吐蕃(西番,即吐蕃)使节的场景。按此诗首尾四句,其中前三句都是描写宫廷装饰之奢华与仪式之繁缛,最后一句才交待主旨,亦即如此庄严之布置实为接见吐蕃使者而设,或许安排者的初衷是想让吐蕃使节得以瞻仰大国文物制度之盛,但这也说明唐方对于吐蕃使节来访重视,采用了最高的接待规格,其所包含的对于构建友好双边关系的期待则是不言而喻的。

除王建诗外,沈亚之《西蕃请谒庙》一诗也颇可注意,诗云:

肃肃层城里,巍巍祖庙清。圣恩覃布濩,异域献精诚。冠盖分行列,戎夷辨姓名。礼终齐百拜,心洁表忠贞。瑞气千重色,箫韶九奏声。仗移迎日转,旌动逐风轻。休运威仪正,年推俎豆盈。不才惭圣泽,空此望华缨。

这首诗写的是吐蕃使节拜谒唐朝太庙时的庄穆之景。按,太庙作为皇室供奉祖宗牌位的场所,是唐王朝最为神圣之地,只有在举行重大典礼时方允一定品级的臣僚按例瞻仰,一般外国使节是无由入内的。如长庆元年唐蕃会盟之时,曾发生过这样一个插曲,《册府元龟》卷981“外臣部·盟誓”载云:

穆宗长庆元年九月,吐蕃请盟,帝许之。宰相欲重其事,请告太庙,太常礼院奏曰:“谨按肃宗、代宗故事,与吐蕃会盟,并不告庙。惟德宗建中末,与吐蕃会盟于延平门,欲重其诚信,特令告庙。至贞元三年会于平凉,亦无告庙之文。伏以事出一时,又非经制,求之典礼,亦无其文。今谨参详,恐不合告。”从之。

从太常礼院的这份奏文来看,唐方对于是否允许吐蕃告庙一事十分慎重。而且从肃宗至穆宗的六十五年里,单就会盟而告庙,似乎只在建中四年唐蕃清水会盟时曾发生过一次,沈亚之,原籍吴兴,元和十年(815)进士及第,曾短暂入泾原李汇幕,后入朝任秘书省正字职,长庆元年登科入仕,随即被任命为栎阳尉,大和初曾一度内调御史中丞,此后便一直在地方任职。〔19〕也就是说,如果长庆元年吐蕃告庙一事果真因太常礼院之奏请而作罢,那么沈氏所睹之西蕃谒庙一事只会在元和末年与大和初年两段时间内发生。而无论是哪次,都说明唐方确有破例允许吐蕃使节谒庙之举,这一例外同样可以作为唐方礼遇吐蕃使节的证据。

唐方如此,吐蕃方面又是如何做的呢?在有些汉文史料中,有时会把吐蕃统治集团描写得十分凶残,其实吐蕃内部也从不缺推动和平的政治力量。杜甫《喜闻盗贼总退口号》其一中回顾玄宗朝吐蕃遣使来唐:“赞普多教使入秦,数通和好止烟尘。”说明即便是在玄宗朝唐蕃鏖战之际,吐蕃仍有主动通使的意愿与实践。同样,中晚唐时期尽管唐蕃长期陈兵相对,但从唐诗的有关描写中,可见吐蕃对于入蕃唐使也有热忱接待。

上文指出,唐方对于吐蕃使节多有善待,其实吐蕃对于唐朝入蕃使,也能予以悉心照料。如杜甫诗云:“边酒排金盏,夷歌捧玉壶”(《送杨六判官使蕃》)、刘禹锡诗云:“路因乘驿近,志为饮冰坚。毳帐差池见,鸟旗摇曳前。”(《送工部张侍郎入蕃吊祭》)杜诗写蕃方以酒馔歌舞迎接使者,刘诗写沿途有驿马供乘坐,有陪行者扬旗为前导。是否合乎历史事实呢?姑引吕温作于使蕃途中的《代张侍郎起居表》《代都监使奏吐蕃事宜状》两文,前文云:

臣某言:孟秋犹热,伏惟圣躬万福。臣以去月二十一日到薄安山,见蕃胡尚绮里徐等,同令盈珍等却回奏事,令臣取今月发赴衙帐者。伏惟圣德柔远,皇明烛幽,蕃情大欢,酋帅知感,虔奉朝旨,宾礼使臣,迎劳肃躬,馈饩丰洁,益知向化,弥表革心。臣恭备单车,不胜庆忭。严程方始,绝域未穷,白日在天,瞻仰如近,青蒲之地,伏奏犹赊,感恋彷徨,罔知攸措。无任犬马屏营之至,谨因中使第五忠宪附表起居以闻。

后文云:

右,臣前月十四日至清水县西,吐蕃舍人郭至崇来迎,便请将书诏先去。臣以二十一日到薄寒山西,去蕃帅帐幕二十馀里停止。至二十三日方见尚绮里徐、拨布、论乞心热,奉宣进止,兼付赐物,莫不祗奉圣恩,感悦过望,部落欢忭,道路讴歌。加以接待殷勤,供亿丰厚,竭诚归化,形状可知。臣亲睹蕃情,不胜庆跃。绮里徐等固欲令臣与薛伓?领蕃使却归奏事,臣当时苦争,请赴衙帐,自辰及午,意竟不移。今日再见恳论,尽词往复,势既难拒,恐失事宜,即於今月五日令臣与张荐分背便发。彷徨中路,忧惧实深,心魂震惊,进退无据。谨勒某官某乙陈奏以闻,谨奏。

加点处的这些记录表明蕃方确实对于入蕃唐使待以很高礼节,而杜甫、刘禹锡等人于诗中所写,则表明这种礼节已在唐朝社会内普遍传开,为当世所习察。吕温本人在吐蕃期间所作诗文,不仅无一处显示其曾遭到不恭对待,而且还透露出其在卧病之时,被蕃方安排于具有国宾馆性质的“别馆”〔20〕之中的珍贵消息,这无疑是唐使受到善待的最有力证明。

毋庸讳言,唐与吐蕃的交往,确实存在各种矛盾,像平凉劫盟那种大规模拘系对方使节的极端情况,也确曾出现过,但是可以肯定地说,相对于和平友好,这些矛盾都是支流、是暂时的现象。诗歌中对唐与吐蕃通使活动的相关书写表明,双方都有维护友好的真挚意愿。甚至矛盾也不可怕。因为,很多时候,恰是在对矛盾的化解中,各自品格得到磨练、各自胸襟得到开拓、各自智慧得到提升,最终又内化为维护友好、增进团结的更为深厚持久的精神推动力。

四、记录唐朝入蕃使节的内心歌哭

使节是民族交往中一个十分特殊的群体,他们固然不需要像前线将士那样奋斗牺牲,也不会承受后方或沦陷区民众所遭遇的流离苦难,但是长途远征的艰辛,与自身所负之重大政治使命,却使他们担荷着巨大的身心压力。有时,使节履职之时,还难免会遭逢各种意外和屈辱。〔21〕这些体验,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唐诗中对于唐与吐蕃通使活动的书写,有助于了解使节群体在奔走辛劳中的内心歌哭。

唐与吐蕃原先接触有限。但是实际政治军事利益的纠葛冲突,却使双方不得不展开各种形式的了解认知。尤其是当单纯的武力较量无法根本解决矛盾之时,使节就被推向前台。对于长期生活在黄河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人们来说,要让他们亲往立国于青藏高原上的邻邦,翻山越岭的长途跋涉、高寒缺氧的恶劣环境,即便是在医疗水平大为改善的现代,仍然难免不适,更遑论在条件艰苦的古代。因此当入蕃使节启程远征之时,他们首先就要面对身体上的严酷考验。前引张说诗中,诗人如是描绘他所见到的初使归来的郭元振:

容发徂边岁,旌裘敝海色。五年一见家,妻子不相识。

一次使蕃延时五年,回来之后便是衣衫褴褛、容颜憔悴之状,甚至连妻子儿女都难以辨认,可见旅途的艰辛,给入蕃使节的身心健康带来了何等损害。

与恶劣的自然环境相比,使节们还要面对匹马孤征的孤独:“落泪军中笛,惊眠塞上鸡”(陈羽《冬晚送友人使西蕃》);异族习俗的不适:“俗殊人左衽,地远水西流”(耿湋《奉送崔侍御和蕃》)……。杜甫《王命》诗中云:“血埋诸将甲,骨断使臣鞍”,将入蕃使臣身体上所受之折磨与前线将士的流血殒命并提,足见这种劳苦悲辛,让全社会对于使节群体在长途跋涉中所承担的沉重精神负荷,自然产生一种真诚矜念。

唐人远使吐蕃,有时还意味着因远离政治中心,可能会丧失一些升迁的机会。所以有些人不愿意承担这样的使命,如中宗选任使节送金城公主和蕃,连续两位朝臣都予以拒绝。〔22〕到了德宗建中四年,奸相卢杞甚至为了打击政敌李揆,不顾李年老体弱,执意进言德宗,选任李揆出使吐蕃,直接造成李揆恨逝途中。〔23〕初唐张宣明《使至三姓咽面》诗中云:“东都日窅窅,西海此悠悠。”特别点出当时的“东都”洛阳,虽或不必过度索隐,但如果说诗人确实存有一份因远离政治中心而潜生的落寞,应当不至于太偏离诗人本意。

到了中晚唐,由于吐蕃长期占据河湟土地,朝廷迟迟无力收回,这又使得一批批入蕃使节们的心理上再添重压。韦应物《送常侍御鲁却使西蕃》中间两联云:

本是诸生守文墨,今将匹马静烟尘。旅宿关河逢暮雨,春耕亭障识遗民。

在诗人看来,常鲁原为一介书生,本来无需也无分承担起严肃的政治使命,但如今烟尘不消,万方多难,是形势的逼迫,才促使他这样的书生启程赴命。然而常鲁此行,是为了准备将要确认弃河湟土地民众于外的清水会盟,当他亲履故地、亲见遗民,他将如何面对父老们祈盼的目光?这份心理煎熬,让中唐以后每一个入蕃使节在履行使命之时,都更显内心郁结。

艰苦、孤独,以及那些各种各样明言或不易明言的内心深曲,虽然可能无时不在折磨着使者们的身体与精神,但是使者们毕竟担负着特殊的使命,他们的身上毕竟寄托着万千信任与期待,张宣明回望故国,固然难免牵挂,但是——“岂不服艰险,只思清国雠!”那份清醒却也片刻不曾放下。张宣明如此,所有的入蕃使节又何尝不是如此?韦应物送李益,虽然对其内心感受体贴入微,但最后仍要以“此去多应收故地,宁辞沙塞往来频”的坚韧之语相激励。其实,在送别入蕃使节的诗歌中,类似的激励从来不曾缺席:

期君万里侯,立功在异域。

——张说《送郭大夫元振再使吐蕃》

慎尔参筹画,从兹正羽翰。归来权可取,九万一朝抟。

——杜甫《送杨六判官使西蕃》

青史书归日,翻轻五利功。

——权德舆《送张曹长工部大夫奉使西蕃》

应尽平生志,高全大国仪。

——无可《送田中丞使西戎》

上引四诗分别创作于唐蕃关系的不同阶段,从中可见,无论唐蕃关系形势如何,又抑或遭遇何种困难,全社会都对使节群体的特殊责任有清晰认知,也对使节为国纾难尽忠的崇高精神予以了积极评价。

在唐代入蕃使节中,吕温是唯一一位留下组诗较为完整记录使蕃经历与心境的使节。关于吕温使蕃事迹,《旧唐书》卷137《吕温传》有较详记载,《传》云:

(贞元)二十年冬,副工部侍郎张荐为入吐蕃使,行至凤翔,转侍御史,赐绯袍牙笏。明年,德宗晏驾,顺宗即位,张荐卒于青海,吐蕃以中国丧祸,留温经年。时王叔文用事,故与温同游东宫者,皆不次任用,温在蕃中,悲叹久之。元和元年,使还,转户部员外郎。时柳宗元等九人坐叔文贬逐,唯温以奉使免。

这段史文,对吕温使蕃经历以及在其使蕃途中朝局的变化均有交代,将其与吕温使蕃纪行诗对读,可很典型反映出唐代入蕃使节内心思想的代表性特征。〔24〕

首先,吕温作为王叔文所看重的“东宫”旧人,本来或将无所意外投身于贞元革新政治运动之中,但却因为远使而与其失之交臂。尽管在史家看来,正是由于他的使蕃,使其侥幸避开了其后对王叔文党羽的整肃,但是诗人自己可能并不这样认为。请看其作于滞留吐蕃期间所作之《吐蕃别馆卧病寄朝中诸友》:

星汉纵横车马喧,风摇玉佩烛花繁。岂知羸卧穷荒外,日满深山犹闭门。

又,《青海西寄窦三端公》

时同事弗同,穷节厉阴风。我役流沙外,君朝紫禁中。从容非所羡,辛苦竟何功。但示酬恩路,浮生任转蓬。

又,《吐蕃别馆中和日寄朝中僚旧》:

清时令节千官会,绝域穷山一病夫。遥想满堂欢笑处,几人缘我向西隅。

吕温使蕃前后,唐与吐蕃的信息传递是通畅的,永贞革新的发动与夭折,吐蕃王廷当能在第一时间知晓并作出安排应对,也即为吕温所悉。这三首诗,都是在抒发自己远离同僚、孤处绝域的落寞,表达出自己不能参与叔文党改革的遗憾。按,吕温既然与王叔文相交已久,对于王叔文的政治主张与谋划必定相当了解,如今,当友人们在朝内掀起轰轰烈烈的改革,而自己却望洋兴叹,内心必然是萧索的。特别是《吐蕃别馆中和日寄朝中僚旧》一诗末句,委婉地表示对朝廷任命自己远使的不满。这其实也是使节远离政治中心的一种自然心情流露,与前述纪处讷、赵彦昭、李揆等人的心理,并无本质不同。

入蕃使节需备尝远途艰辛,此为人所共知,但之前只在关于入蕃使节的各种公私迎送诗中,借送行者的矜念表现出来,使者自身体验究竟如何?在吕温诗中,终于有了切近的表现。上引诸诗中,如“穷荒”“绝域”“深山”等语,反复出现,足见其对自身所处恶劣环境的感受。而吕温《蕃中拘留岁馀回至陇石先寄城中亲故》一诗,更是满含血泪地表现出自己不忍回望此段行程的悲苦心情:

蓬转星霜改,兰陔色养违。穷泉百死别,绝域再生归。镜数成丝发,囊收抆血衣。酬恩有何力,只弃一毛微。

既说自己远使经年,未尽到身为人子的责任,又为自己还能从绝境中生还感到庆幸,而“镜数”两句,作为诗人的自我写照,足以证明张说眼中郭元振的印象不虚,可见入蕃使节们一遭来回,确实要付出十分沉重的健康代价。

作为中唐时期的入蕃使节,吕温也无可回避地会面对故地遗民的问题。河湟落蕃期间,遗民们的境遇,一直为整个中原社会所牵挂,但是由于无法亲见,多为悬想。吕温作于使蕃途中的《经河源军汉村作》《题河州赤岸桥》二诗,就首次以使节的视角,对遗民群体的生存情状,尤其是他们顽强坚守民族文化传统的壮举与急切渴盼故国派人解救的心情予以了忠实的记录。前诗云:

行行忽到旧河源,城外千家作汉村。樵采未侵征虏墓,耕耘犹就破羌屯。金汤天险长全设,伏腊华风亦暗存。暂驻单车空下泪,有心无力复何言。

后诗云:

左南桥上见河州,遗老相依赤岸头。匝塞歌钟受恩者,谁怜被发哭东流。

中唐时期,诗歌中对遗民神态心境描绘最为细致的,当属元稹、白居易的同题《西凉伎》《缚戎人》等作,但元、白都未到过河湟故地,所据均为传闻,虽然大节不虚,但着意经营之处也显而易见。吕温此处所写,则确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所以他笔下的樵采耕耘之景、遗老相依之状,虽只是淡淡写出,却自有一种朴质得痛彻心扉的力量在。作为使者,面对如此景象,他一方面也会发出“匝塞歌钟受恩者,谁怜被发哭东流”的高声质问,希望朝廷能有所振作,另一方面却只能说:“暂驻单车空下泪,有心无力复何言。”自问之间,满含无奈与自责。这些诗句,又何尝不是入蕃使节在个体饱尝艰辛之外,于精神上心理上所受到的更大更为残酷的摧磨?

注释:

〔1〕陈寅恪先生即曾深具眼光地指出:吐蕃“强盛之长久,为与唐接触之诸外族所不及,其疆土又包延中国(唐朝)之西北境”“与唐朝之竞争影响甚钜。”(《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下编)

〔2〕吴逢箴:《送入吐蕃使诗浅析》,《西藏研究》1984年第4期。

〔3〕余恕诚、郑传锐:《唐人出使吐蕃的诗史——论吕温使蕃诗》,《民族文学研究》2012年第4期。

〔4〕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3编,第1册,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276页。

〔5〕“曾”应作“鲁”,“川”应作“州”,关于常鲁出使吐蕃事,参陶敏、王友胜:《韦应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56页。

〔6〕唐玄宗有《命李暠使吐蕃制》(《全唐文》卷23)、《命崔琳使吐蕃诏》(《全唐文》卷30)、《赐金城公主书》(《全唐文》卷40)、《赐吐蕃赞普书》(同前)等文,又张九龄代玄宗起草之《敕吐蕃赞普书》《敕金城公主书》(文载《全唐文》卷286-287)等文,均为唐玄宗与吐蕃赞普、金城公主往来交流的产物,而相关书札的传达递送,都有赖于彼此使节。

〔7〕中唐以后,有不少送人使北蕃诗,如权德舆:《送张阁老中丞持节册吊回鹘》、朱庆馀:《送于中丞入蕃册立》、雍陶:《送于中丞使北蕃》等作。而曾经一度离唐附蕃的南诏,在贞元年间经由韦皋等人的细致工作,重新遣使来唐,在元稹、白居易同题《新乐府·蛮子朝》中也有生动刻画。

〔8〕王树森:《论敦煌唐五代诗歌文献的民族史意义》,《文学遗产》2015年第4期。

〔9〕敦煌伯2005卷所录之四言歌谣中“秃发狂瞽,侵我西土。皇赫斯怒,爰整其旅”数句即已可见女皇之盛。

〔10〕按,据陶敏等所考,圣历二年,元振官未至大夫,而其行大,故“夫”字为衍文,参见陶敏、傅璇琮:《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辽海出版社,1998年,第373页。

〔11〕按,此诗之“和西蕃使”,诸家均未确认究为何人,唯陶敏等系张说《和戎篇送桓侍郎序》于长安三年四月,据张序,似有集体送别,杜审言当时或躬逢其会,暂定于此。参见陶敏、傅璇琮:《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辽海出版社,1998年,第400页。

〔12〕陶敏:《全唐诗人名汇考》,辽海出版社,2006年,第356-357页。

〔13〕按,白居易:《西凉伎》诗中“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两句自注云:“平时开远门外立堠云: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以示戍人不为万里行,其实就盈数也。”可见,石堠起着重要的路标作用。

〔14〕按,原文见王尧:《吐蕃金石录》,《全唐文》卷988题作《盟吐蕃题柱文》。

〔15〕王树森:《唐蕃角力与盛唐西北边塞诗》,《北京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

〔16〕名悉猎中宗景龙年间曾作为迎亲使来唐迎接金城公主,期间获与唐宗室游宴联句,深受优礼。开元十八年,名悉猎再次随唐使皇甫惟明等人来唐,《旧唐书》卷196上《吐蕃上》记云:“十八年十月,名悉猎等至京师,上御宣政殿,列羽林仗以见之。悉猎颇晓书记,先曾迎金城公主至长安,当时朝廷皆称其才辩。及是上引入内宴,与语,甚礼之,赐紫袍金带及鱼袋,并时服、缯彩、银盘、胡瓶,仍于别馆供拟甚厚。”

〔17〕当作“朱明”, 参贺忠:《唐王建〈宫词〉笺证》(复旦大学2006届博士学位论文)此诗笺证。

〔18〕陶敏、傅璇琮、李一飞:《唐五代文学编年史》(中唐卷),辽海出版社,1998年,第811页。

〔19〕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3册,卷6,中华书局,1990年,第86-93页。

〔20〕田峰:《吐蕃别馆考》,《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4年第4期。

〔21〕历史上,人们可能对南宋使金的痛心情景印象很深:宋向金称侄纳贡,许多使臣受侮辱、遭扣留,甚至丧命,以至使者所作诗中经常出现要“奋身徇主”(王之望《出疆次副使淮阴舟行》)、“身糜鼎镬”(京镗《留金馆作》)一类言词。唐代入蕃使节,虽在多数时候受到对方善待,但在若干特殊情形下,也难免有遭辱之虞,可举一例为证。《册府元龟》卷132《帝王部·旌表二》:“永隆二年四月,赠故吉州长史陈行焉睦州刺史,旌忠节也。初行焉使吐蕃,吐蕃大臣钦陵使行焉拜伏,行焉拥节不屈,临之以兵,竟不从,因被拘留十余年而卒。至是丧还。帝深嘉叹之,故赠官焉。”

〔22〕分别是纪处讷与赵彦昭,事见《资治通鉴》卷208,“(睿宗景云元年正月)上(按,指唐中宗)命纪处讷送金城公主适吐蕃”条,第6639页。

〔23〕事见《资治通鉴》卷227,“(建中四年六月)庚午”条,第7347页;同书卷229(兴元元年四月)“左仆射李揆自吐蕃还,甲子,薨于凤州”条,第7426页。

〔24〕按,本处所讨论的吕温使蕃诗歌的文学价值,有据前引余恕诚先生论文发挥处,不再重新出注。所需交代的有一点,余先生论文最后,制作了《吕温使蕃经过及其作品一览表》。我曾根据《旧唐书·张荐传》、权德舆《唐故中大夫守尚书工部侍郎兼御史大夫史馆修撰上柱国赐紫金鱼袋充吊赠吐蕃使赠礼部尚书张公墓志铭(并序)》、吕温《代张侍郎起居表》《谢章服表》《代都监使奏吐蕃事宜状》等文、权德舆《张工部至薄寒山下有书,无由驰报,輤车之至,倍切悲怀》等诗,向老师提出了关于吕温出使吐蕃经历的几点疑问。如吐蕃是否因所谓唐朝政局动荡而扣留吕温?作为正使的张荐究竟在何处病故?吕温又是何时代理其职?吕温后来卧病在哪里休养? 认为诸家记载有矛盾扞格之处(原文较繁,此处一并省去)。这些疑问提出以后,老师做了认真考虑,认为史书中所云张荐、吕温行程确有不明之处,但他认为在未有新的确切证据前,这些问题可暂时放置。

〔责任编辑:李本红〕

王树森(1986—),吉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博士后,安徽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唐代有关吐蕃诗歌研究”(批准号:11BZW039)、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唐代地方行政与文学关系研究”(批准号:15CZW021)之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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