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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书写与民族寓言
——评戴维·达比丁长篇小说《消散》中译本

2016-02-24崔明路

关键词:圭亚那第三世界殖民

【书 评】

个体书写与民族寓言
——评戴维·达比丁长篇小说《消散》中译本

崔明路

(西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7)

20世纪80年代,一部《百年孤独》使中国文坛第一次感受到了拉美文学的独特魅力,也深深地影响了一代中国作家。在2015年揭晓的第四届中国大学出版社图书奖评审中,又一部拉美作家的作品——中译版《消散》获得了优秀畅销书一等奖,再次将人们的目光吸引到了世界文学版图上的拉美。

首部中译版圭亚那作家作品

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拉美作家作为一个具有国际水准的卓越群体,为我们贡献了包括聂鲁达、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彭铁尔、胡里奥·科塔萨尔、阿斯图里亚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内的许多中国读者耳熟能详的作家,他们笔下独特的拉美风情造就了一个个文学的高峰,也使我们对那块遥远而神秘的陆地有所了解和向往。而今,继古巴、智利、阿根廷和巴西等国之后,圭亚那成为又一个进入中国读者文学视野的拉美国家——《消散》是第一部在中国翻译出版的圭亚那作家的长篇小说。

早在2005年,这部小说就有英文版面世,当时曾获得英国许多媒体的高度评价。如《星期日泰晤士报》评价说:“达比丁是诗人和小说家,其发人深省的想象让《消散》散发出动态的美,柔化了小说中的苍凉。”迄今为止,《消散》已被翻译成了日文、德文和法文。在过去不久的“中国—拉共体论坛”上,它还被作为圭亚那国礼赠送给中国领导人。

圭亚那是一个丛林国家,这一文化基因投射于文学中,使达比丁的作品呈现着浓厚的拉美式神秘色调。迷离恍惚的原著小说在语言上的互文性屡见不鲜,这为翻译带来了极大的困难,而戴维·达比丁(David Dabydeen)的文本一向与历史、文化、社会、心理、民族等外部因素紧密衔接,这又使得本书客观上必须挑选一位与作者气质及文化修养相契合的中文译者。最终承担这项翻译工作的是西北大学外国语学院的胡宗锋教授。作为从事英美文学研究和翻译实践数十年的资深学者,他同时还是中国翻译协会理事、陕西省翻译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译著《龙与鹰:中美政治的文化比较》《我的中国梦——1983年中国之行》等曾引发广泛关注和讨论。译者的学者身份为这本书打下了鲜明的烙印,中文译文的字里行间能嗅到浓浓的学院派气息,遣词造句有着精益求精的考究和婉婉道来的风度,读来令人感到流畅而优美。

“人不论干什么,只是在小小地修修补补。你就是花一辈子的时间,把十吨重的石头一块压一块地垒在一起,直到把五万块石头垒成一条整整齐齐、几乎天衣无缝的直线,你还是会想起最初的那堆石头。”[1]——文本中发人深省的人文情怀,经过一番“汉化”后,并没有被消解,这无疑得力于译者驾轻就熟的翻译功力和深厚的汉语写作功底。

当代精英知识分子的个体书写

小说作者达比丁同时也是一位编辑、诗人、评论家,曾在剑桥大学研读英国文学,在伦敦大学获得博士学位。至今已出版7部小说、3部诗集,曾获“剑桥大学奎勒·库奇创作奖”“英联邦奖”和被认为是加勒比地区最高文学奖项的“萨布嘎奖”。他曾在英国高校任教20多年,现在则是一位外交官,任圭亚那共和国驻华大使,可谓名副其实的当代拉美精英知识分子。

作为一个从第三世界国家走向西方话语中心的著名作家,达比丁一向善于从历史、社会和文明的多重角度描述和挖掘第三世界光怪陆离的社会图景,并对他长期居住的西方国家冷静审视。《消散》是达比丁20世纪90年代完成的一部力作,小说的背景是圭亚那刚从英国独立后的几年。与所有曾经历过殖民时期的地区一样,独立后的拉美与西方国家看似摆脱了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但另一方面,过去却如同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萦绕在加勒比海上空,盘旋在每一个试图走出去的圭亚那人的头顶上。

小说的主人公与作者达比丁一样,是一位当代圭亚那知识分子。他出生自一个贫苦的家庭,父亲离家出走,母亲做着种种苦工、忍受着神父的霸占和凌辱,艰难地供他读书。他没有退路,唯一的希望就是通过教育出人头地。他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于学习,戒除社交、饮酒和女色等一切不利于未来的活动,小心翼翼地学着做一个“文明人”。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终成为一个完成高等教育的工程师,在家乡赢得了尊重。与大多数拉美精英知识分子一样,他聪明而敏感,有着强烈的上进心,对事物和周围的世界能做出深刻而细致入微的洞察。因为一个修筑堤坝的工作,他飞越加勒比海,来到英国黑斯廷海岸边。在那里,他遇到了古怪的房东——英国老妇人卢瑟福太太、脾性乖戾但却精明能干的劳工斯瓦米以及温和善良的克里斯蒂,并从他人口中了解到传奇人物柯蒂斯先生的不同侧面。在他们的影响下,他开始与自己一直回避的过去频繁对视,并且逐渐发现,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渴望逃离自我,都试图找到某种方式以丢下过去的自己,获得新生。

但他们都失败了。主人公“我”看着那些辛苦工作的苦工们,想起了自己的族人。他们“脸面粗糙,双手粗大,肌肉暴凸,胳膊好像有点畸形,这都显示出他常年在没命地劳作”[1]。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通过努力,永远地脱离那个群体,成为真正的“文明人”。但是,作为一个来自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他或许能学会水利建设的先进知识,却永远无法拥有一张西方人的面容。阳光下,他的黝黑皮肤成为一种令人刺痛的嘲讽。

通过对“我”的经历和内心世界的描绘,我们能感受到第三世界知识分子阶层在面对西方世界时的一系列水土不服和精神反应。也正是通过这位年轻拉美工程师的眼睛,我们看到了达比丁作为圭亚那精英知识分子中清醒的一员,对殖民历史、民族心理和文化碰撞的深入思考。

后殖民视域中的探索及反思

近两百年来,英属圭亚那一直是英国的殖民地。《消散》这部小说是对光怪陆离的殖民地风景的忠实描绘。那里充满了昔日英帝国一去不复返的荣耀与霸权,以及当地人在近两百年漫长殖民史中的挣扎和自我救赎。小说的主人公经过英国的文化教育和科技熏陶,自认为已是一个西化了的精英,并希望以这种身份行走世界:“我,一个西印度人,出生在一个新时代的新世界。”[1] (P9)他的偶像和护身符是“推土机和铆钉”。对家乡的处境和自己民族的苦难过去,他似乎从不在乎。

达比丁在《消散》的中文版序中写道:“在我的小说中,主人公一再坚持自己不是‘非洲人’或‘黑人’,而首先是个和大海搏斗的‘工程师’。因为在诸多欧洲人的作品里,‘非洲人’或‘黑人’常常让人联想到落后与原始。”[1]这段话已经鲜明地点出了小说的后殖民属性。尽管帝国在政治上的殖民已经结束,第三世界人民获得了独立和自治,那强大的西方霸权,“不论她曾经多么辉煌——她的征服和使命大多已消散了”[1] (P145)。但是,文化上的殖民还远远没有结束,殖民意识从未远去,而且在每一次梦幻状态下都“超越了时空和其自身已故的文化”[1] (P11)。

主人公“我”,一个西方科学主义的坚定信仰者,渴望着离开被他视为耻辱和落后的圭亚那,但经过一次英国之行,他从帝国幻梦中惊醒了。卢瑟福太太家中的那些非洲面具及其隐藏的故事,使他意识到了殖民霸权统治的残酷与恶果,看到了帝国如何将第三世界民族扔进了无声的历史中——“我们把你变得比白还白,把你对我们的所有恐惧和憎恨都掩藏了起来”[1] (P)。“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所谓“西化”,不过是被人强制的文化认同,“我”并不是一个西方人,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正如杰姆逊所指出的:“第三世界的经典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方式投射作家的政治抱负: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生活和整个社会受到冲击的定位指涉。”[2]《消散》也是这样一部民族寓言。当昔日的殖民者远去,“我”在事实上通过自己成为被殖民者的方式,成为了新的殖民者。也正如卢瑟福太太所说:“你对这儿有殖民意识。”[1] (P77)

“我”一直无视自己与英帝国在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上的根本差异,竭尽靠拢西方,试图忘却那些痛苦的历史和当前的困惑。但民族的历史和故事就像圭亚那和黑斯廷海上的神秘气息一般,“像一股烟一样的消散,然后又在其他地方出现”[1] (P40)。而作者笔下那极具象征意味的黑斯廷海坝——数百年前被荷兰人、如今被他带领劳工们修筑——终将被海浪所摧毁。被殖民的人们将在这样麻木的徒劳中彻底失去他们的声音:“我们曾经存在着,然后就永不存在,让位于他人和他人的消散。”[1]

人文主义者的蜕变

随着小说叙事的发展,“我”逐渐开始质疑自己之前的唯科学主义,大英帝国教给他的技术并没有解决根本的问题,甚至连他所建造的大坝本身——这个唯一诞生于技术的产物,也终将在大自然的侵蚀中被再次破坏。被丈夫抛弃的卢瑟福太太成了“我”的精神导师,她不仅对“我”讲述了殖民历史,同时还通过自身的经历向“我”展示了所处的后殖民时代的残酷:人人都与过去割裂,拉美人和非洲人争先恐后地想做西方人,“最好的英国史都是黑人学者写的”。而西方人则沉浸于虚妄的快乐中,显得念念不忘的卢瑟福太太倒成了人群中的怪胎。

小说对英国自身文明的冷静审视和对殖民历史的深入反思,既暗含了对殖民与奴役的反抗,也揭示出个体在自身局限中的困惑与挣扎。主人公“我”在黑斯廷海岸边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在现实与过去的夹缝中挣扎的人们,与从加勒比海域千里迢迢赶来的他一样,历史和故事萦绕在每一个人心头,它们“曾用自己的神秘和光彩召唤我,但当我走向跟前时,却全部消失了”[1]。

最终,“我”选择了直视那些往昔。海坝修好后,“我”放弃了曾梦寐以求的英国生活而回到家乡,在被幼年时的自己视作落后与耻辱之地的热带雨林中,努力建构崭新的未来。“我”从一个“西式的“科学主义者,蜕变为一个“民族的”人文主义者。也只有这样,那些该消散的殖民文化霸权才会彻底消散,而那些永不会消散的历史和记忆,才能真正留存。同样作为第三世界民族的我们,或许能够从这样的“消散”主题中,得到一些启发。

[1] 戴维·达比丁.消散[M].胡宗锋,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4.

[2] 弗里德里克·杰姆逊.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J] .张京媛,译.当代电影,1989,(6).

2015-09-10

崔明路,女,山西沁源人,西北大学副教授,从事英语教学与文学研究。

I3/7

A

10.16152/j.cnki.xdxbsk.2016-02-027

刘炜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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