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竟/改/变/了/他/的/人/生
2016-02-23
情/歌/竟/改/变/了/他/的/人/生
刘安富· 50多岁·重庆市开县白泉乡白里村4组
刘安富是我们找到的第一个民间歌手, 50多岁的他正年富力强,家住白泉乡白里村4组,妻子在家务农,膝下一儿一女,负担较重。以前他是"赤脚医生",如今已成为当地农村合作医疗点的医务人员。中等个子,朴素的穿着,脸上露着质朴的笑容,见了我们一行人,忙着递烟,急促不安地搓着手。我说明来意之后,他便掏出手机,说是通知当地另一名叫廖大章的歌手,把几个会唱歌的叫到一块儿来。"唱歌要讲气氛,不然就干瘪,唱不起劲。"刘安富说。
这里还有一位会唱歌的年轻女子,叫孟春,如果把廖大章等叫到孟春家,今天的歌就一定能唱起来。白里村居民点设有一所中学,一所小学,数排居民房沿着公路成街,很有深山小城镇的气势。孟春是小街上的"理发师",我们到她家时,她正在忙着给一群学生理发,很忙。不一会儿,歌手廖大章也来了。"平日里大家很少有时间打堆唱歌的,今天有人采风,我们就尽个兴!"刘安富说。
刘安富最擅长唱情歌,音调较为平稳,低沉婉转,深情有力,有五字句,也有七字句,每句歌词押韵,在我们的邀请下,刘安富唱了一段《想妹歌》:
郎想阿妹千百番哪
一日想得一日完。
上午想得下午过哟,
下午里个想得日落山……
歌声饱含深情,如泣如诉,余韵悠长。
"如今许多歌都搞忘了,不像在集体生产的时候,那时我可说是整天歌不离口,人又年轻,嗓子吼亮!"刘安富回忆着说,60、70年代,在附近的几个乡镇人人都会唱歌,人人都喜欢唱歌。有时是这山的人与那山的人对唱,有时是干活的人一起唱,特别是搞集体生产时,人们兴唱“薅草锣鼓”,劳动群众在田间地头真是“麻雀闹林”,从早到晚,无时不在唱。在当时,谁会唱歌,就会成为人们崇拜和喜欢的对象,就像现在的"歌星"。
刘安富说,唱歌改变了他的人生。在他十五六岁时,他就成为当地有名的"歌手"。搞集体生产时按劳记工分,刘安富专门负责在田地里领唱"薅草锣鼓",每天多加2分,仅唱歌就相当一个壮年劳力的收入。每天清晨,生产队里的人扛着锄头成群结队地走向田间,这时刘安富就吼:清早起来把门开哟喂,一股凉风吹进来。
眼看太阳升上来哟喂,大伙出工快些来……
到了中午放工回家吃饭的时候,刘安富又领着唱:
太阳当顶过,肚儿巴岩岢。
叫声主人家,大些加把火……
鸡公两个脚,红冠绿脑壳。
天亮就叫起,叫得太阳落。
满山里起起落落,一呼一应,歌声笑声连成一片。刘安富说,他那时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喜乐神"。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欢歌笑语。记得有一次,他到附过一个叫满月乡的地方走亲戚,爬到一座山梁上,看到山脚下一群女子在地里挖红苕,于是他抖开嗓子就吼起了情歌:
深山密林好唱歌哟喂,郎的歌声没人和哩,
早闻妹子心地好哟喂,鱼水相爱意如何哩?
而令刘安富没有想到的是,下面的女子用歌声回了他:
锣鼓听声歌听音哟喂,郎唱山歌妹在听哩。
哥若有意莫乱唱哟喂,明媒正娶结同心哩。
刘安富立即回答到:
妹是哥的心上人哟喂,对歌对到日西沉哩。
有时有人用歌声与刘安富唱和,有时也用歌声骂他,说:
哥到何处把媒请哟喂,歌声便是大媒人哩。
经过歌声的交流,与刘安富对歌的女子很快就与刘安富"相好"了,后来刘安富就真正请人作媒,将此女子娶回家里,这女子自然就是刘安富如今的妻子。刘安富的故事,在当地一带成为佳话,从此当地人就称刘安富为"情歌手"。谈及往事,刘安富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与妻子对歌的岁月。他一边讲述着,一边亮着嗓子唱着,神采飞扬。不知什么时候,已围了一大群人,"这老哥子,威风不减当年呀!"在一旁听歌的几个老人说。
刘安富说,如今这唱歌没有过去影响力大,但村里人只要见了他,都会缠着他要"来一段"。现在生活好了,有电视了,年轻人都觉得这类歌不时兴了,但老人们对这类歌还是趋之若鹜!"这歌一唱就丢不开,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一直唱下去。"刘安富说。如今他是村合作医疗的医生,有许多病人到他那儿来看病,他只要一张嘴唱歌,就能把许多病人逗乐,病人心情好了,病也好得快。"自娱自乐,乐了自己,也乐了他人!"这是刘安富的真实体会。
经刘安富介绍,流传在他手上的民间情歌可达50余首,其中15首是他最拿手的。比如《十爱》《十想》《十摸》等,但这些歌都存在着较为"风流"的一面,只能一个人躲在山里唱。
劝/贤/托/哀/的/孝/歌/
廖大章· 60多岁·重庆市开县白泉乡白里村4组
寻访到的第二个歌手叫廖大章,同样是开县白泉乡白里村人,已60多岁了,是村民小组的组长,膝下两个女儿刚刚出嫁,除了和老伴在家务农谋生,廖大章还有另外一项职业——本地"孝歌手"。
何谓孝歌?按廖大章的说法,孝歌就是在做丧事时,吊唁亡灵的一种歌唱形式。歌的内容主要是凭吊亡者生前的事迹,中间可穿插大量的长篇善歌,有时唱历史孝廉故事,有时是唱醒世恒言,目的是寄托生者对死者的哀思,同时也是在教育他人,引导人们要忠孝,要勤奋,要继承死者生前的一些优秀品德。其中在开县广为传唱的孝歌有《安安送米》《张晓打凤》《许仕林救母》等,这些都是历史上的孝廉故事。唱时由铜锣伴奏,多人联唱,每人唱一段,每段快结束时多人一起合音。此外也有即兴唱,唱死者生平事,唱生者家务事,劝生者节哀励志,继承死者品质。
廖大章说,他以前不是唱孝歌的,和刘安富一样,什么歌都唱,只是现在时代变了,原来的老歌渐渐失去了意义,目前只有孝歌,是山里人办丧事不可少的。廖大章说,他自小嗓门就好,会唱,在没有广播电视前,山里人唱得满山响,他是最响亮的一个,如今电视音响一普及,他唱的歌敌不过流行音乐了。但他是爱唱歌的人,一唱就丢不了,所以就唱孝歌。据说,廖大章是能即兴编唱的歌手,笔者便要他以会唱歌的刘安富为题编唱几句,廖大章便张口唱到:
本地有个刘安富,唱起歌来像写书。
字字句句唱情苦,听得人人都想哭。
只听他唱得悲而不伤,时而高亢激扬,时而低徊婉转,很是动听。没想到在一旁的刘安富立即回到:
山上有个廖大章,本是山里唱歌王。
红白喜事到处唱,唱得人人忘忧伤。
一对一答,把两人唱歌的本事描述得淋漓尽致,赢得在场人的一阵叫好声。笔者抬眼看到对面墙上有一幅关于"三个代表"的标语,便让廖大章唱"三个代表"的内容。廖大章张口便唱到:
太阳出来万丈高,三个代表学得好。
党在为民谋福利,民要响应党号召。
笔者看廖大章手腕上戴着金手表,腰里挂着手机,便说,你能不能对现在的生活唱一段。廖大章稍作沉呤,便唱到:
芝麻开花节节高,幸福生活天天好。
过去穷苦低贱身,如今穿上黄龙袍。
抬腕就是金手表,身上手机挂上腰。
出门上下有车送,人畜用水不用挑。
顿顿吃的白米饭,鸡鱼鸭蛋样样好。
要问为啥这么好,还是党的政策好……
句句押韵,一气呵成,真的不愧是当地"歌王"。廖大章说,因为常年这样即兴唱,所以许多歌词随口拈来。最初唱孝歌时,许多同行还搞竞争,有意用歌来讥讽他,让他下不了台,但好在他从小爱唱歌,从未在人前输过。谈及孝歌的具体内容,廖大章唱了一段他最近即兴编唱的段子,是为刚去逝的一名姓张的教师编唱的,他唱到:
说起亡者实在苦,十岁离校无书读。
最后又把邓学补,国家提拔来教书。
教书之后学堂住,头门妻子是姓朱。
朱妻死时儿女哭,手抱娇儿去教书。
后来搬进学校住,五十续妻到陋屋。
贷款砌得高楼住,儿女享福他受苦。
退休之后未享福,阎王收他到丰都。
在座儿孙休要哭,只愿记得他的苦。
……
歌声低沉悲凉,如泣如诉,直将一个命运曲折、一生清贫的教师形象跃然于脑海。廖大章说,他每参加一次丧事,都要把死者的生平事迹作了解,然后编入歌中,唱来朗朗上口,荡气回肠,哀怨动听,直将死者家属唱得泪水涟涟,感伤不已。同时他总是在歌中对死者加以点评,对生者进行教诲,所以,廖大章自然成为了当地群众奉为上宾的"孝歌手"。只要当地死了人,就会请他去唱一场。有时唱一晚,有时唱几晚,全凭主人家安排,唱的出场费是多少,全凭主人家给予,最多不超过100元,最少20元,遇到贫苦人家,他就干脆免费唱了。
“请廖大章唱孝歌,远比花钱请乐队有价值!”当地村民说,在整个山区,即开县境内的山区、包括四川省的宣汉县、重庆云阳县、巫溪县一带,都乐于请廖大章这样的歌手去唱孝歌。廖大章唱了东家唱西家,唱了小鬼唱阎王,他成了当地大忙人,生意红火,收入颇丰。
廖大章说,他手里存有民间歌谣60余首,有穿山号子,有本土情歌,还有薅草锣鼓,采茶山歌,当然,他最拿手的还是孝歌,毕竟这是他的本行。
山/歌/为/女/性/发/声
孟 春· 30多岁·重庆市开县白泉乡白里村4组
我寻访的最年轻的歌手是一位叫孟春的女子,30多岁,育有一子,娘家在白泉乡, 孟春的父亲是早年的"剃头匠",在白里开了理发铺,孟春女承父业,虽然娘家理发铺较为简陋,生意却很红火,按当地人说法,这不仅是她手艺好,人好,还有她歌唱得好。
孟春说,她唱歌是受父亲的影响,同时家在邻近巫溪县的小姨也教她唱歌,所以她唱的歌,集纳了巫溪县与开县当地民歌的优点。孟春在十来岁时就能唱,在十五、六岁时就是当地有名的"百灵鸟"。为什么爱唱民歌?因为这些歌太好听,在白泉乡相对闭塞的条件下,唱民歌是最好的娱乐,只要唱的内容健康,她父母就很支持,很多时候,她父母是一句一句教着唱。孟春唱的民歌是山区妇女们在山坡从事农活时歌唱的歌,歌词内容多以山区妇女们的生活遭遇为主,歌腔比高腔山歌低、平、旋律较婉转。且听孟春唱的《苦媳妇》歌:
花开叶叶儿乌啊,听唱苦媳妇。
说起苦来实在苦,她也有来路,
家住重庆开县屋,挨打受骂活路苦。
白天活路多,夜里要推磨,走路都在梳脑壳。
当门一丘田,丈夫他不管,天晴落雨奴上前。
屋后一块地,丈夫他不去,奴家不去没吃的。
公公来吃饭,九盘十二碗,差了一碗就摔碗。
小姑来吃饭,还要奴添饭,直说奴家不耐烦。
丈夫来吃饭,奴在后面站,还骂奴家动作慢……
曲调悲凉,把封建社会对女性的剥削及压迫描述得惟妙惟肖,在孟春甜润温婉的歌声中,一个凄婉的童养媳形若再生。
孟春唱的歌中,还有反映封建社会女性对爱情的向往,以及对封建压迫的极力反抗。且来看这首《拐子歌》:
女儿十八春,伙计哟嗬喂,爹妈不放心,是的嘛。
高打院墙哟喂,紧关门啰小冤家。
檀儿八般高哩,门儿九道梢,神仙下凡看不到。
小郎设一计,连忙上街去,用钱买了个长楼梯。
梯子丈儿长,搭上姐屋梁,好比猴儿翻上墙。
拆开三匹瓦,看见小冤家,看见冤家在绣花。
小郎楼上跳,姐儿楼里笑,青光白天出强盗。
……
把一对青年恋人偷偷约会的情形唱得好不精彩。按孟春的说法,这类歌曲在她少女时代时是不敢唱的,有一次她一个人在山上唱,被家里的父亲听见了,回家后就被父亲狠狠地把她骂了一顿。在平日里,孟春和村里其她妇女最爱唱的就是《盼郎歌》《探郎歌》以及《十块帕》,这类歌曲都是以山村女子生活情态为主要内容,表达着山村妹子对爱情的坚贞,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记忆中,孟春和村里的姐妹婆姨们上山砍柴,下地锄草,放羊打猪草,都会三个一群,四个一伙,不东家长西家短,不指桑骂槐说闲话,做什么?唱歌,只要谁哼一句,就有一群姐妹跟着唱一段:
正月里来盼郎是新年,情哥哥一走就是大半年。
没得哪一天哟喂,没有想起哥在奴面前,依儿哟喂。
二月里来盼郎百花开,情哥哥一去永不来。
是不是有了别家女呀,才把奴丢开,依儿哟喂。
三月里盼郎是清明,情哥只要说的是真情。
只要话儿说得真,水都点得灯呀,依儿哟喂。
……
腊月里盼郎是一年,半挑儿银子半挑儿钱。
送给小情妹哟,过个闹热年……
情哥哥外出务工去了,妹妹在家里苦苦的盼,还好,到了年终情哥哥挣了半挑银子回来了,全家人过个闹热年,皆大欢喜。这很具现实意义,如今山区的青壮年劳动力,年年都会外出务工,留下一个个"情妹妹"在家里苦苦的等。孟春说,这首《盼郎歌》是当地农村妇女最爱唱的歌,声声入耳,句句贴情,从春到冬,留守在山里的妇女们都会哼几句,或悲或喜,其中的情感自不必言说。那么下面这首《探郎歌》就显得更为凄怆了:
初一上街去,翻转罗裙倒拖鞋。
路上有人盘问我,我到街上看郎。
初二去看郎,我郎想喝白米汤。
郎已不能吃米饭,他喝汤来我断肠。
初三去看郎,我郎想把紫鸡尝。
罐罐提起人看见,帕帕包起又流汤……
歌中女子听说情郎病了,急得披头散发,情郎想吃什么就给他送什么,尤其是送鸡肉,作为未婚女子左右为难,窘迫不已,很是动人。当然,孟春唱的歌里,还有描写山村男性悲苦生活的,比如这首《单身汉歌》:
要说单身汉苦呀,那是实在苦,从早到晚冷清屋。
走到床上折两折哩,折出根乌梢蛇,想起单身汉好造孽。
打开碗柜一看哩,一碗酸臭饭,想起单身汉好辛酸。
走到火堂拔两拔哩,拔出个癞蛤蟆,单身的苦楚向谁说。
……
这首歌用写实的手法,把山村男子因贫困而娶不上媳妇的悲苦生活,唱得入木三分,听得旁人也为这单身汉洒泪不已。
孟春说,由于她家住农村,自小家境不太好,很早就结了婚。在过去的山村里,已婚的女子最爱唱这类歌,并且是相互学习,互为影响。每学到一首新歌,她便回来教村里其她姐妹们唱。因为这类歌往往以女性为主角,抒发女性的情感,很贴近山里女性的生活。说过去,也只不过是十来年前的事,十年前,这里的山村电视普及少,留在山里的女子相对较多,唱歌、对歌,成为她们打发时日、抒发性情的最好方式。到后来,外出务工的女子多了,山村大发展,群众生活水平提高,这类歌便慢慢被遗忘。孟春以前唱的民歌,成了她生小孩之后的"摇蓝曲",一面哄孩子睡觉,一面自乐。如今,她在外面务了几年工,掌握了致富技术,嘴里哼唱更多的,已是时下的流行歌曲。
孟春收集的民歌约有60多首,其中能唱完整的约40来首,比如《十月怀胎》《十大劝》等。不知什么时候,孟春的家里已被村民们围得水泄不通,数十人听着她唱,全都屏息凝气,听得如痴如醉,直到月明星稀,仍留恋忘返……
笔者与孟春及廖大章等巴山民歌手依依作别时,群山早已笼罩在夜色之中。抬头远望,月隐空宇,星疏河汉,雪宝山虎踞龙盘,稍远处,一条清江河滔滔不断,好似那或狂野或优柔的民歌旋律,在向无尽的远方流淌。
QING GE JING GAI BIAN LE TA DE REN SHENG
Quan Xian Tuo Ai De Xiao Ge
SHAN GE WEI NV XING FA SHE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