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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逃离》1968

2016-02-23彭小莲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逃离布拉格戛纳

文/彭小莲



谁在《逃离》1968

文/彭小莲

彭小莲导演,作家。导演代表作有“上海三部曲”以及纪录片《红日风暴》等。另有《他们的岁月》《回家路上》《理想主义的困惑——寻找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等文字作品

中国电影成了投资方的向往,因为一个《泰囧》就赢得了14亿的票房,《小时代》用套拍的方式,刚出了第一集,就拿下4.5亿的票房,不到半年就推出第二集。这时候,你骂也好你夸也罢,谁都不再搭理你,因为票房赢得了一切。我们用金钱作为标准来诠释影片的价值,变得理直气壮,所有的批评在这大嗓门的欢呼中微不足道。我们还能说什么,我们大步进入一个小时代。我的美术、作曲都不愿意再谈论电影,人人都想保住自己的隐私,因为有太多的微妙和细节影响了我们的感觉、生活态度和人生价值。在这样的时刻,你站出来批判“金钱万能”,你指望拍有思想价值的电影,这都变得如此荒谬,你显得落伍。只要随便问你一句,你那么有“追求”,谁愿意给你投资?投资方也会严肃地告诉你:“我就是想拍《小时代》这样的影片。”拍电影现实得不能再现实,手上捏着钱的中国富豪,他们目的明确,一切都为了挣钱。于是大片、无厘头的搞笑,毫无商业标准的商业片,让我害怕走进电影院。

经历了革命以后的荒漠地,我们再次进入纯粹的金钱世界!票房、票房、票房,它成了影片的最高标准。突然,过去在插队时感受到的那种无望的纠结,重新让我沦陷,我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看书就是看碟,似乎只有这样可以逃避到另外一个世界。总算社会进步了,至少我们可以在这些影片之外,还能选择其他的碟片,我们还是会发现,好莱坞的价值观不是无耻的,他们的基本人文精神依然保持着,特别是美国那些独立制片的影片,放射着光芒。

但是,美国与我相去太远,我们不是那样的电影工业体制,还是回头看东欧导演的片子,我想知道他们曾经和我们一样,在相同的体制下生活,他们是怎么坚持自己的追求,怎么找到钱拍戏的?他们对自己、对艺术、对人类文化是如何思考的?于是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在他们的影片里寻找。我最渴望发现的是,当一个人在无望的时刻,是可以用什么样的精神力量,为自己在沙漠里找到绿洲!

一天在大街上,看见捷克导演米洛斯·弗曼在1972年拍摄的《逃离》,赶紧买回家。可是看完之后,还是对这位拍摄过《消防员舞会》《飞越疯人院》《莫扎特》的大导演颇为失望。只是,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热爱,因为这位社会主义国家出身的导演,竟然拍摄了当时在美国引起轩然大波的色性影片《性书大亨》。他让你看见的是,不论在他的商业片还是艺术片里,一直清楚可循地展示他的价值观,哪怕是《性书大亨》这般色情的影片,他依然认真地在探讨着“自由”的主题。影片荣获了1997年柏林电影节金熊大奖。

《逃离》是一部小电影,讲述的是:上世纪70年代初,纽约那些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离家出走,在外吸毒鬼混,家长一边在寻找孩子,一边又在面对自己精神世界的空虚……那时候,米洛斯刚刚完成了《消防员舞会》,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提名,于是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希望他有机会到国外拍戏,为国家挣一些外汇。那时候的捷克斯洛伐克正在一点一点摆脱苏联的影响,独立知识分子的声音开始影响各个领域。

米洛斯首先跑到了纽约。但很快,现实的一切让第一次踏上美国土地的米洛斯大失所望。他逃离美国,跑到巴黎。那是他理想中的国度,一个充满了诗意的土地,一群乌托邦的年轻人,正反对着这些资本主义的颓废和黑暗。

1968年的巴黎——

这时候米洛斯的电影被戛纳电影节选中,他乘坐着轮船,从纽约出发,甚至想在轮船上好好筹备自己的剧本。到了戛纳,他顿时陷入一份激情的状态里,由少年时起唯一熟悉的各种宣传以及政府“审查”制度的手段,而形成的互相猜疑、人人自危的环境突然消失了。那么多电影人聚集在一起,加上戛纳的阳光和宽大的棕榈树,米洛斯深深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似乎找到了渴望的土地。那时候的戛纳不同于今天,那里没有商业气味,没

有什么红地毯,没有明星场面,所有的一切就是戛纳的电影,除了电影还是电影,连现实都必须到电影院里去寻找。

米洛斯的幸福就融入在这电影之中。可是就在他的《消防员舞会》放映的第二天,巴黎的“红五月”开始了。“报界所说的‘大学生动乱’发展到拉丁区——结果是警察出动,驻进了索尔邦大学…….5月10号到11号的夜里,凯·吕撒克街和四周的街区都筑起了街垒。有史以来,这大概是第一次:大学生们迎头抗击治安武装。他们宣布:‘政权在街上’。这场大规模的暴动是怎么来的?我们迷失在戛纳的海滩上。”(引自《乌托邦的年代》)

1968年5月3日,下午五点半,一个头发肮脏、脚穿克拉克牌皮鞋、衣领皱巴巴的年轻人,捡起一块铺路石向不远处的一部雪铁龙警车掷去。车窗玻璃顿时破碎,玻璃碎片横飞,警察队长克-布律内应声倒下。红色的激情,热烈的革命,就从这一块石头开始了。这情景重现了“巴黎公社”的场面,市民暴动,街道被街垒截断,沙包和铁丝网保护着战场,年轻人轮流值班和警察对抗。索尔邦大学改成急救中心,所有人都上街发表宣言,要和旧时代断交。学生对自己受的教育发生质疑,要求改革;谣言和信息搅和在一起,有钱人开始出逃,空气里弥漫着兴奋、激情和恐惧。“不久,还出了一个小册子,题名为《电影界在反抗》。反抗什么呢?我们并不想说得更明确。我们一致同意反抗,把体制打倒,可是,什么体制呢?怎么界定它?用什么替换它?我们似乎是——电影界和其他领域一样——得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良机,有什么在召唤着自由,在展开一块空白的天地,任我们播种。同时,我们也感到好景不会太长,那些被我们弄得惊慌失措、恼羞成怒、眼下动也不敢动的势力,正在暗中顽固抵抗者,也可能已经在组织反击了。”(引自《乌托邦的年代》)

革命是如此地冲动且又茫然,在没有搞明白最终革命的目标时,米洛斯的影片又出事了。《消防员舞会》在捷克斯洛伐克国内放映时,引起了消防员的愤怒,据官方报导,有四万五千名消防员要求辞职。布拉格禁演了这部电影。因为没有看过影片,无从说明白愤怒的原因,但是对于这个要求辞职的数字,尽管被人怀疑是夸大的,还是在社会上造成了影响。与此同时,巴黎的风暴终于刮到了电影天堂戛纳,于是这个充满布尔乔亚的海边,无视现实的电影节也投降了,他们宣布:本届电影节停办!

革命,让这个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导演全军覆没。他是第一次参加如此重要的比赛,那时候米洛斯年轻,他需要被人认识和欣赏,他更需要在这里找到自信,可是,最终是彻底的失望和沮丧。米洛斯痛苦极了,他完全被现实搅浑。最终是戴高乐用个人的威信和魅力化解了运动。但是激进的法国人并不感激戴高乐,他们在1969年4月28日,通过公投否决了戴高乐的政治改革计划,戴高乐为此辞职以示负责。十八个月以后,戴高乐总统于1970 年11月9日在故乡的旧房子里病逝,法国随即进入另一个时代。半个世纪快过去了,法国人喜欢说,“戴高乐时期,是法国最好的时期”,只是他已经一去不再复返。

《飞越疯人院》剧照

1968年的布拉格——

米洛斯打算回布拉格去写剧本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在自己的土地上最能找到灵感。可是8月21日的晚上,让·克劳德接到电话说,苏联军队的坦克长驱直入地开进了布拉格,轰轰烈烈的响声,震动着整个城市,他们武装侵略了捷克斯洛伐克。接到电话的时候,让·克劳德以为是谁在恶作剧,半夜里还在开玩笑。但是,对方告诉他,布拉格的电话线全部切断。米洛斯听到后,害怕极了,他的妻子维拉和两个孩子都滞留在布拉格。法国导演特吕弗立刻把他的车借给朋友克罗德,他们顺利地通过了德捷边境,那时候苏联军队还没有赶到。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给予一种默默地支持,捷克斯洛伐克的海关人员,都一只眼开一只眼闭,对所有逃跑的人一律放行。进了布拉格,他们晕头转向,因为要阻止苏联军队,市民把路牌都搞乱了,指出相反的方向。是路上的农民给他们指路,才找到了米洛斯的家,然后带上孩子和维拉,掉头就往巴黎开。

克罗德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在车上,打开车门,车一边行驶着他就一边撒尿,看见苏联军队的时候,用一连串的法国脏话对着他们大骂。一口气来回开了两千多公里。

那时候,布拉格的人都没有准备,在我采访捷克导演伊利·门泽尔的时候,他依然感受到当时的恐慌。他说,他匆匆忙忙地往作家赫拉巴尔那里跑,可是半路上就遇到赫拉巴尔在往他家跑,他们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街道上涌满了人群,大家试图去阻挡坦克却无能为力,他们就希望把现实看个明白。年轻人冲上去,有人甚至撕开了自己的外衣,用赤裸的胸部面对着坦克上的军人和大炮。

这次军事入侵导致了约有10万人左右的难民潮,其中包括了许多精英知识分子。事件终于影响了许多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那些左翼人士的地位,导致他们中间很多左翼政党的崩溃。

米洛斯说到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哥哥,那时,哥哥已经是一个置有大房子的中产阶级,这对一个靠工资生存的电影导演来说,是非同寻常的。但是,哥哥决定丢下这大房子,举家迁移到澳大利亚。米洛斯不认可哥哥的想法,他觉得苏联军队无法在捷克斯洛伐克长期呆下去,澳大利亚是英语国家,在那里一切要重头开始,谈何容易啊。哥哥告诉弟弟:“你太幼稚了,想想我们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三十多年前,当希特勒的军队开进布拉格时,有人开始逃亡,人们劝米洛斯的父母赶紧带着孩子逃离,可是他们不相信希特勒敢在捷克横行霸道,他们坚守在自己的老房子里。在一个大白天,党卫军把他们带走了,最后死在集中营里。这个惨痛的教训,让哥哥无论如何都不愿留在布拉格。

这次入侵,让世界看清了苏联模式。那一张一张的入侵照片,出现在世界各大报纸和杂志上。人们对苏联的霸权感到恐慌,那时候,连文革中的中国政府,都向苏联发出了抗议!为此冷战加深。

1968年的上海——

这是我童年的日子,1968年的夏天郁闷、炎热,屋里没有空调、电风扇,让人无法喘气。很快,屋子里又发现了臭虫,让人彻夜难眠,半夜醒来就在那里抓臭虫。母亲被关起来了,父亲那里没有消息,我们就在那里消磨时间,不知道在期盼什么,因为似乎什么都无可期盼。后来,我们把铁床翻过来,发现即使在铁焊条之间都塞满了臭虫籽,我们把敌敌畏搅和进水,涂在铁床上。夜晚睡觉,刺鼻的敌敌畏把我熏得坐到阳台上,那时候天上能看见满天的星星,可我却熟视无睹。突然,比我大十几岁的姐姐从外地赶回家,我看着她的出现,已经明白家里一定出事了。果然,在4月3日我们的父亲彭柏山,鲁迅的学生,58岁在文革中去世……我依然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回忆,“一个活人,竟然被他们一棍子一棍子打死了。是父亲去世三个月以后,才通知我的大姐小钧去收尸。爸爸整个人被泡在医院的福尔马林的药水里,人已经面目全非,彻底变形了。但是被打伤的痕迹却历历在目。在小钧的描述过程中,我一直扭曲着自己的脸,全部的勇气消失了。至今不敢再去面对和回忆他”。(引自《他们的岁月》)

我没有在自己任何文章和朋友那里,具体阐述过这个场面。死亡的结论是模糊的,凶手从来没有被确认抓拿,只说是“造反派”打的。

当我看到让·克劳德·卡利耶尔写的《乌托邦的年代:1968-1969》,特别是读到在巴黎的日子里,“米洛斯时常久久地陷入消沉,郁闷不语。他阴郁不解地看着我们,一言不发。在他少有的几句话里,我还记得他说过:‘那么就等着看革命的结果好了,所有的艺术家都要关进监狱,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去当瓦工。’”看到这里,我几乎是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

《逃离》1972年在纽约完成,我从米洛斯的采访里,意识到这片子对他的重要性。他在纽约、巴黎、布拉格中穿梭,他认识现实、思考政治,在影片里表达自己的价值观。这就是为什么在1978年,他拍出了深刻的《飞越疯人院》。影片荣获奥斯卡八项提名,他摘取了最佳导演的殊荣。

当历史成为过去时,我们是选择遗忘还是反思?我们的电影真的就直奔《小时代》而去?如今通过网络和各种途径,我们渐渐了解到一些历史的真相。连陈独秀也开始“脱帽”了,学术上对历史的思考在深入。但是,更希望这些真实残酷的历史,有一天能进入我们的教科书,否则对于年轻的一代是一次陷害。如果历史不在纸面上出现,就会更加残酷地报复我们,出现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因为历史是会重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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