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想象:《乾隆巡幸江南记》的“南巡”书写探析
2016-02-23刘欢萍
·刘欢萍·
别样的想象:《乾隆巡幸江南记》的“南巡”书写探析
·刘欢萍·
摘要晚清侠义公案小说《乾隆巡幸江南记》,描写了民间喜闻乐道的乾隆下江南传说,它凭借后世改编的曲艺、影视等媒介,流播甚广。小说将乾隆帝塑造成文武全才型的侠客,受神灵护佑,能降妖除魔;将其微服南游描摹成除暴安良、察贤选能、娱游山水的过程。小说借鉴了乾隆六次南巡的素材,却与史实“面貌”迥异,它将南巡侠义化、娱乐化、传奇化。之所以造成如此“别样的想象”,根源在于文学、历史的性质差异。当然,宏观上看,它还源于时代思想的局限;从小说自身看,它受到了此前英雄传奇、侠义公案小说发展的深刻影响;它保留了说书话本的痕迹,反映了大众的精神需求、审美心态,但受限于参与创作的说书艺人、书商们的知识修养。
关键词《乾隆巡幸江南记》乾隆南巡书写平民文学
《乾隆巡幸江南记》,又称《圣朝鼎盛万年清》《万年清奇才新传》《乾隆下江南》《乾隆游江南》《乾隆韵事》。系晚清著名侠义公案小说,不题撰人①。始作者系广东人,他将民间喜闻乐道的乾隆下江南传说,与广东、福建地区流传的武侠人物方世玉、胡惠乾故事糅合在一起,撰成小说《圣朝鼎盛万年清》。光绪年间,上海书商续撰此书,改题《乾隆巡幸江南记》。现存版本有两集十三回本、五集二十七回本、五集三十八回本及八集七十六回本②。本文采用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标点本,它以广东双门底海左书局七十六回石印本为底本,题名《乾隆巡幸江南记》;间参199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藏二十七回刻本,题名《万年清奇才新传》。
是书悬念迭出、引人入胜,所叙“下江南”故事传奇性与侠义性相得益彰,流播甚广。后世以之为蓝本续编、改编的小说、影视、曲艺等作品不胜枚举。然而这部颇具特色和影响力的小说,当前的研究却与此并不相称,它们或侧重于作者辨析、版本考察、后世流传梳理,或探讨方世玉故事的形成过程③。从南巡书写的视角考察此部小说,是一项新颖且别具价值的研究。本文试图通过探析小说塑造的帝王形象、巡游特点及其体现的社会意义、文化内涵,进一步发掘民间所确立的“南巡书写”发生的深层动因。
一、亦侠亦神的巡游帝王形象
该小说结构特殊,有两条主线,一是乾隆皇帝携义子周日青游江南的故事;一是广东人方世玉、胡惠乾及福建少林寺等江湖门派的争斗。前五十七回两线交叉叙述,但“花开两朵,各表一支”,几无交集。自第五十八回始稍作贯穿,两个故事绾合一处。叙事结构略显松散支离,但最后以南巡作结,仍是浑然一体的。小说成功之处在于塑造了一位鲜明生动、具侠客化、神圣化特点的帝王形象。
其一,侠客化。小说中,乾隆不再是高居庙堂的威严帝王。他有着普通民众的爱好、欲望,并且能不受身份约束,自由往来。开篇他曾亲口道出“意欲前下江南游玩一番”,“久则十年,少则五载”④。遂将朝政委与大学士陈宏谋、刘墉,化名高天赐,扮作客商,携瑞龙镇偶遇的少年周日青游江南去了。
小说将乾隆帝塑造成“性近豪侠,专抱不平”的文武全才型侠客⑤。开篇有套语描述云:
文可安邦,武能定国,胸罗锦绣,腹满珠玑;上晓天文,下知地理,三坟五典,无所不通;诸子百家,无所不读;兵书战策,十分精通;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⑥
此类“文才武略”的夸赞比比皆是,如“文武全才,力大无穷”⑦、“文武全才,胸中渊博……各种技艺又加人一等”⑧。如此,乾隆巡游的经过就是由一连串锄强扶弱、平冤决狱的侠义事件组成。天子屡屡以“万乘之躯”历犯险境,奉行“好打不平,故遇有逞恶之人,必打之”⑨的侠客精神。他力大无穷,能徒手举起恶名远扬的叶庆昌之子,扔向窗外;使起棍棒来,“上如雪花盖顶,下如老树盘根,左插花,右插花,风不透,雨不漏”⑩。天子勇猛过人,常能以一当十。在区家村,被地霸区仁山围困时,他顷刻间“杀伤十余人”;在赌馆英武院,以一对软鞭,即将叶宏基派来的数十打手打得落花流水。天子武艺之高强,令“见尽了天下多少英雄,未曾逢过敌手”、号称“武勇世间第一”的武师赵芳庆,也拜服备至。
不仅武艺高强,天子文才亦颇了得。他满腹经纶、咳珠唾玉,途经丹徒时,知县陈祥之子玉墀举办诗社,天子取下《咏荷珠》一题,“援笔即成”;接着一笔挥就四联二诗,文思畅达,且“走笔如龙”,书法“直追二王”,令在场诸才子叹为“仙才”!扬州柴家庄游玩时,遇柴员外之女以诗招亲,天子代日青对了两首,亦被擢为第一。在小桃源留仙亭,天子遇十数位仙女雅集,当场作了一篇《风流美女记》记盛,文不加点,一挥而就,被众女赞为“八斗七步之才”。
其二,神圣化。小说将乾隆帝塑造成神灵护佑、能降妖除魔的神圣化形象。
“泥丸”是道家根据大脑的结构创出的一种形象化的名称,道教谓“泥丸九真皆有房”,脑神名精根,字泥丸,其神所居之处为泥丸宫。后亦泛称人头。旧时认为皇帝是天上真龙下凡,因而情急之时,其头部就会现出真龙护驾。
“诸神救护”情节偶尔还表现为神仙直接点化天子。在扬州市集,天子遇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系吕纯阳老祖幻化。他借为天子相面时点化天子,谓其从前历遭凶险,幸有侠客襄助,方得脱险,如今印堂明亮,正是“凶去吉来”之时。
上述系异类神、妖向人间帝王“求封”,此外,另一项意义相近的活动是“朝拜”。如天子游镇江石莲寺时,突起怪风,寺中石莲朝着天子连点二十四点,犹如朝参。紧接着霹雳一声,爆开一朵巨大的千层石莲花。又如,毓秀村一株数十年未开花的大铁树,在天子驾临时,忽然如缨络垂珠般大放双花,极为华丽悦目。诗云:“蓬莱仙种人间发,只为朝王始下尘。”这些异类朝拜时,偶尔还会上演了一些争竞趣戏。如在小桃源,“百鸟迎皇”“万花朝圣”,鸟族与花族为争先朝拜,发生口角,最终在天子建议下,以歌、舞、吟、战等竞技方式决定优劣。最终花族取胜,优先朝拜。纵观上述朝参的神、妖异类,它们包含了动、植物两大类型,其中前者又分爬行类、哺乳类、鸟类,后者包括花类、树类。易言之,小说此类叙事已然形成一种模式——世间有生命之物均臣服于帝王——并企图通过这种独特的叙事模式,共同凸显同一意旨,即乾隆“上天之子”的至尊地位。
总之,上文所论“百灵扶助”、降妖除魔、神妖朝拜等神异情节,它们使得乾隆帝形象被充分神格化,他的巡游被晕染上浓重的传奇色彩。
二、民间的南巡想象:除暴安良、察选英贤、娱游山水
小说中皇帝的微服南巡与官方所载南巡史实有着完全不同的面貌。据《南巡盛典》载,乾隆六次南巡的主要目的是治理河工海塘同时担负着考察吏治、省方问俗、阅武召试等使命。与史载不同,小说对于治理河工海塘全未涉及。它主要拣选民众乐见的三大题材察吏安民、寻访贤良、游览山水来写。小说是对乾隆南巡盛典的别样解读,是来自民间的巡游想象。
天子求才若渴,时刻抱着为国储才的主意,一路延揽的豪杰不胜枚举。如第九回,天子在河南朱仙镇发现一身武艺却时运不济的关最平,亲自写下圣旨,令其进京投见刘墉,放为提督之职。同回,天子还识拔了武艺高强的福建泉州人唐奂,以随身佩戴的九龙汉玉班指赠唐,令其进京谒见刘墉。第十回,天子在临清又结识了武艺精通却郁郁不得志的杨遇春,希望将来“好与国家出力”。他如“武略精详”的福建萧洪、武艺超群的赵芳庆、忠勇双全的李奋鹏、“文赛江郎、武如吕布”的许英、武经将略对答如流的金刚等等。要之,发现人才,支助盘缠,荐其立即进京谒见大学士刘墉或兵部,或向地方巡抚举荐,这几乎已形成了程式化的叙事套路。
相对武才而言,天子游江南途中所得文才并不多见。全书仅见四例,即江苏的三位世家公子黄永清、张化仁、李云生,杭州书生徐璧完。天子在举荐之前对他们都进行了严格细致的考察,或以“古今圣贤兴废、治国安邦之事”相问,或察其平素所作诗词歌赋如何。结果,四人皆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俱是翰苑之才”,可佐朝廷日后之用。
最后,游山玩水。官方记载,乾隆南巡的大体路线是由京师出发,经直隶、山东至江苏,沿京杭大运河南下,经扬州、镇江、常州、无锡、苏州,由太湖入浙江境内,经嘉兴抵达杭州。回銮时多绕道江宁。相较而言,小说中的巡游极为随意,几乎无明确计划和路线,乾隆帝主要到达的都是江浙风景名胜之区,其中镇江、扬州、苏州、松江、南京、杭州等地,来往盘旋时间最久。
三、小说别样的南巡“书写”发生的深层动因
显然,造成此差异的根本原因是小说、历史的性质不同。正史、典籍追求实录,贵在经验教训的总结和伦理道德的教化;小说则可天马行空的驰骋想象、尽情虚构,重在传奇述异、娱性消遣,偶尔宣教。小说又不同于野史笔记,乾隆年间无锡人黄卬有《酌泉录》,载乾隆初巡临幸无锡之扰民诸况;民国许指严撰《南巡秘记》,则记南巡遗闻轶事。二书的记述基本半虚半实,而《乾隆巡幸江南记》几乎全出虚构,仅余“巡游”之名及个别人物的姓名、官衔是真实的。小说为何作此般虚构呢?它受到了时代背景、小说发展进程、大众审美心理诸多因素的影响。
1.从时代背景看,小说主旨的确立受到了特定时代思想的影响。
要之,小说未摆脱清后期侠义公案小说普遍存在的缺陷,宣扬封建伦理道德、迷信的宿命论思想,说教气息颇浓,略陈腐可厌。此与专制时代民众思想局限分不开,亦与说书艺人、书商们的知识素养有着密切联系。
2.从小说发展进程看,它受到了前人英雄传奇、侠义公案小说的影响。
3.从接受美学角度看,它源于读者、听众的审美趣味与精神需求。
一方面,微服私访可拉近天子、百姓间的距离。深居九重的天子,民众们本遥不可及,官方巡幸又因种种避道之规,民众绝少机会近距离接触帝王。正是这种陌生感刺激着人们的好奇心,于是他们发挥想象,构设着帝王的南巡。为迎合和满足民众的“尚奇”“猎奇”心理,创作者们还逐步将帝王私访故事,与人们喜爱的英雄侠客故事糅合在一起。
另一方面,侠义化、传奇化的巡游想象,亦出自民众对明君贤臣的期盼。专制时代人治大于法治,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物质、人权等受到了众多不确定因素的威胁。他们受欺凌时能否有效地伸张权利,极大的凭赖于贤君明臣清官等因素。如此土壤中衍生的明君具有超凡神力,得英雄襄助亲除奸邪、扶危济贫的故事,自然最受民众青睐。
综上所述,晚清侠义公案小说《乾隆巡幸江南记》塑造了一位亦侠亦神的乾隆帝形象,它展现了民间对南巡盛典的独特想象。究其来源,从宏观上看,中国古代民众对皇权的崇拜、对鬼神的迷信,以及对传统武术的崇拜心理,是小说的精神来源;就具体时代而言,它源于清中后期民众对清廷统治的信任度、认同感的提升;从小说发展史角度看,它受到前此英雄传奇、侠义公案小说的深刻影响;从读者、作者角度看,它源于前者的精神需求、审美趣味,受限于后者的知识修养、思想局限。
注:
① 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认为“始作者为广东人,上海书贾续成之”,其说较可信。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74页。
② 关于本书的版本与作者问题,可参看江苏社科院明清小说研究中心编《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中国文联出版社1990年版,第786页);王进驹《万年清作者与版本》(《跨文化视野下中国古代小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1年);杜留荷《万年清研究》(四川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第4-22页)。
③ 如吴敢、邓瑞琼《圣朝鼎盛万年清版本考补》(《明清小说研究》1988年第4期)、王进驹《万年清作者与版本》(《跨文化视野下中国古代小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暨南大学2011年),主要侧重小说的作者、版本考察。冈崎由美《方世玉故事形成初探》(《中国文学研究》1996年第22卷),探讨方世玉故事的形成过程。杜留荷的《万年清研究》(2014),主要从版本比较、主题思想、后世流传等角度对小说进行研究。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江南地域文化的历史演进”(10&ZD069)、江苏省博士后科研资助项目(1402012C)、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十二五”规划重点项目“康、乾南巡与江南地域文化研究”(JSNU2014ZD0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南京大学历史系
责任编辑:倪惠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