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詈词语使用的性别差异浅析
2016-02-20彭琪淋
彭琪淋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白鹿原》詈词语使用的性别差异浅析
彭琪淋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不登大雅之堂的詈词语始终是人类社会必不可少的语言组成部分,是一种古老而又年轻的语言现象,詈词语的使用表现出较大的性别差异。以《白鹿原》为例,性别差异的使用特点体现在使用频率、词汇选择、使用场合三个方面,在功能上也存在着三方面的性别差异,即贬损他人功能、制造亲密氛围功能、宣泄情绪功能,差异存在主要是社会原因所导致,包括个人的社会地位与社会文化等。《白鹿原》詈词语使用的性别差异研究既丰富了文学作品的詈词语研究,詈词语本体研究,以及社会语言学有关性别差异的研究。
《白鹿原》;詈词语;性别差异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国内学者已开始关注詈词这种语言现象,但使用的称谓并不一致,包括詈词、詈语、詈骂语、骂詈语等,对其解释大同小异。詈词和詈语的概念有被混淆之处。笔者以为,曹炜对其定义清晰明确,他认为詈词是人们在詈骂他人时所使用的一种词语,是构成骂詈话语的最常见、最重要的单位[1]。该定义意在强调,“詈词是一种词汇现象,是成句的骂詈言辞最常见、最重要的构成要素和造句单位”[1],詈语则是交际层面的一种基本单位,其绝大部分是以“詈词”作为核心而构成。本文研究不对詈词、詈语做出具体区分,合称为詈词语。
詈词语作为一种“不雅”的存在,似乎一直被典范的标准语排除在外,以往的词典、教科书鲜有涉及,然而索绪尔告诉我们,“对每个时期,不仅要注意正确的语言和‘优美的语言’,而且要注意一切的表达形式。”[2]詈词语作为一种古老而年轻的语言现象,无论在任何一种语言中,它都拥有着悠久的历史同时也处于推陈出新的发展状态。正因为如此我们应该试图去通过詈词语去完成语言学的重要任务之一,“寻求在一切语言中永恒地普遍地起作用的力量,整理出能够概括一切历史特殊现象的一般规律。”[2]
文学作品也存在大量的詈词语现象。在已有的研究中,研究对象集中于《红楼梦》、《金瓶梅》等古代文学作品和网络语言。从研究的视角来看,集中于詈词语的本体研究,以及詈词语的文化蕴含和翻译等方面的研究。
《白鹿原》是陕西作家陈忠实的代表作,可谓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扛鼎之作。关于《白鹿原》的研究,多集中于文学、文化、文艺学等角度,比较而言,语言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寥寥可数,至于小说中的詈词语现象,尚无专门研究。
一、《白鹿原》詈词语使用概况
众多的詈词语是《白鹿原》的一大语言特色。据统计,《白鹿原》一书中出现的詈词语有157个/组,在不同场合使用了355次(括号中的汉字为詈词语的变体,数字为詈词语的出现次数):
(小/臭) 婊子(21) 狗日(的) (17) 毬(16)败家子(儿) (11)这/那(个)货(11)龟孙(子) (8)畜生(7)海兽(7)烟鬼(7) (老)死皮赖娃(6)不要脸(5)烂货(女人) (4)操(4)吃草的牲畜(4)死人(4)死狗赖娃(4)瞎熊(4) (老) 混账(货/东西) (4) 狗(4) (白腿子)乌鸦兵(3)不是人(3)瓜蛋儿(3)河南蛋(儿) (3)祸害(3)老骚棒(3)孽子(3) 软蛋(3) 野汉(子) (3)挨刀子的(2)婊子烂婆娘(2)敞口子货(2)蠢货(2)二杆子(2)狗东西(2)狗毬(2)瓜瓜娃(2)棺材瓤子(2)混账(2)慌慌鬼(2) 贱(2)烂女人(2) 妈的(2) 毬事(2)毬上割筋(2)毬势相(2)死猪(2)碎屄(2)土匪坯子(2)小人(2)熊包(2)崽娃子(2)
以上詈词语在小说中共出现198次。仅在小说中出现过一次的詈词语可分为以下六类:
(一)与牲畜和动物相关
猫、熊、猪、拗熊、臭虱、瓜熊、猴儿、贱虫、懒兽、死猪、碎熊、王八、野兽、贼熊、白眼狼、狗东西、狗崽子、鸡爪子、熊国家、猪脑子、吃屎的狗、死猫赖狗、瞎熊坏种、人活成了狗、小毛猴分子、狗毬猫屌东西、死狗赖娃的猴、软蛋狗熊窝囊废、窝不住的野鹁鸽、痴熊闷种鳖蛋贱胚、流氓无赖死狗坯子、烧疼了尻子的猴儿、牙没扎齐的小犊羔子、一杆子不通人性的畜生、活得连狗不如,连猪不胜
(二)与器官及生理行为相关
屁、骚、野、臭屄、尻子、二毬、放屁、屁事、毬毛、耍毬、二毬货、驴日的、日你妈、日你婆、日他妈、不顶毬用、烂脏媳妇、你妈个屄、毬上割筋、碎驴日的、日我尻子、兵痞二毬货、饿狼耍物儿、裤裆里的东西、驴日下的六畜、日尻子客贱种、烂尻子嘴吣道的瞎话
(三)与鬼怪等不祥之物相关
死鬼、瘟神、妖精、灾星、薄命鬼、催命鬼、短命鬼、饿死鬼、害人精、老妖精、屈死鬼、讨厌鬼、吸血鬼、凶死鬼、游荡鬼、丧模鬼气、焉鬼鬼子、败家的鬼鬼子、老不死的胆小鬼、乱葬坟里的野鬼
(四)与身份、品行相关
拗种、怪物、坏种、昏君、混蛋、家伙、谬种、孽种、土人、无赖、罪人、浪子、土匪、瞎种、大祸根、二眯儿、糊窗纸、坏东西、贱坯子、老古董、冷恐子、脸皮厚、脸真厚、(书)呆子、眼中钉、贼娃子、不得好死、二流痞子、地痞流氓、龟五贼六、混账二毬、脸皮真厚、乱臣逆党、傻瓜呆子、土匪白狼、乌合之众、庄稼坯子、不要脸的货、二茬子女人、封建脑瓜子、粘浆子女人、人贱毛病多、忤逆的东西、不是个好东西、糊窗子的纸、溜尻子的小人、没良心的东西、两面光家伙废物、龟五贼六死皮丘八、卖狗皮膏药的野大夫、歪人恶人土匪贼娃子、歪熊灵种硬蛋高贵胚子
(五)与生理缺陷、智力或能力缺乏相关
瓜、二货、鑞枪、累赘、废物、朘子、瞎人、瞎眼、瞎子、二道毛、瓜娃子、鼻嘴娃子、老不死的、婆娘见识、嫩秧秧子、歪瓜裂枣、蜡做的矛子、不争气的东西、饭桶蒸馍笼子、软得像块豆腐、粗糙无味的豆腐渣
(六)与当地的习俗背景相关
棒槌会上拾下的。(两人发生纠纷时对天赌咒的骂人话)
邻家的烟囱不冒烟。(原上人用其讥讽心术不正谋算旁人的褊狭阴毒的人)
《白鹿原》为我们展现了丰富多彩的詈词语,除了具备现代汉语里詈词语的特色,还保留相当一部分具有地区方言色彩的成分。小说的人物对詈词语运用自如,詈词语的使用让这些角色活灵活现。
二、詈词语使用特点的性别差异
本文所说的性别,不是生理性别(sex),而是社会性别(gender)。社会性别强调的是由于社会文化而形成的性别角色分工,男女被赋予不同的社会期望,其具体内涵也可能随着社会背景和历史条件的变化而改变。
一般而言,男女“在语言习得、语言能力和语言运用上都有一定差别”[3],而语言的性别差异具体体现在语音、词汇、句法各个层面上,其中,“最明显的差异表现在男女用词的不同上”[4]。从《白鹿原》可以看出,詈词语在使用过程中所体现的性别差异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使用频率差异,二是词汇选择的差异,三是场合使用的差异。
(一)使用频率差异
《白鹿原》中的詈词语使用的性别差异十分明显,男性詈词语的使用明显比女性频繁和丰富。
女性使用詈词语次数统计如下:
田小娥(15)白赵氏(9)白灵(6)魏老太太(5)鹿兆鹏媳妇(3)朱白氏(3)白孝文媳妇(1)鹿贺氏(1)三媳妇(1)吴仙草(1)
共使用45次。
男性使用詈词语次数统计如下:
白嘉轩(38) 鹿三(36) 鹿子霖(34) 黑娃(20)田福贤(19)鹿兆鹏(13)白孝文(9)炉头(9)朱先生(9)鹿马勺(7)大拇指(6)皮匠(6)李相(5)岳维山(5)贺耀祖(4)金书手(3)冷先生(3)鹿兆海(3)习旅长(3)白姓鹿姓男人(2)郭举人侄儿(2)韩裁缝(2)姜政委(2)三娃(2)孙相(2)小翠的新姑爷(2)杨排长(2)掌柜(2)白孝武(1)白孝义(1)法官(1)长工头(1)何县长(1)贺老大(1)革命十弟兄之一(1)郭举人(1)廖军长(1)刘军长(1)鹿泰恒(1)看病先生(1)士兵(1)司令官(1)陌生人(1)焦振国(1)茹师长(1)乡约(1)王老先生(1)张团长(1)张总督(1)郑芒(1)
共使用272次②。
全书共出现了355次詈词语,其中小说中人物语言中出现317次,男女的使用次数分别是272次和45次,比例约为6:1。这一悬殊的比例与《白鹿原》一书的内容具有相关性。该书的背景是上个世纪的中国农村,女性地位远低于男性地位,社会交际圈子也以男性为主。
(二)词汇选择差异
耶斯帕森(Otto Jespersen)曾在《语言:本质、发展及起源》 (Language:Its Nature,Development and Origin) 中指出,女性总是本能地回避使用粗俗、污秽的语言,而喜好使用精炼的、含蓄的和间接的表达方式[4]。小说中人物选择使用的詈词语的情况显示出男女之间这一明显差异。
男性使用频率最高的11个詈词语:(小/臭)婊子、狗日(的)、毬、败家子(儿)、龟孙(子)、海兽、烟鬼、(老) 畜生、死皮赖娃、烂货(女人)、操。
女性使用频率最高的5个詈词语:婊子、狗日(的)、挨刀子的、瓜瓜娃、瓜蛋儿。
男女皆使用的詈词语:婊子、狗日(的)、败家子、毬、吃草的畜生、(牲畜)不要脸、瓜蛋儿、烂女人、瞎熊、混账、二毬货、蠢货、无赖。
仅为女性使用的詈词语:瓜熊、糊窗子的纸、碎屄、猪尿脬、爱挨毬的身坯子、没良心的东西、封建脑瓜子、罪人、懒兽、挨刀子的、混蛋。
据此,我们可以得到以下三个结论:
第一,从数量上来说,女性使用过的詈词语的数量相对要少很多;从意义方面来看,男性使用的詈词语种类十分丰富,几乎涵盖了本文罗列的六大类詈词语;男性选择的詈词语的恶意程度总体上相对较高,主要体现在与器官以及生理行为相关的詈词语的使用上。
第二,男女皆使用的詈词语詈骂意义相对宽泛,具有普遍的适应性。主要涉及以下三类詈词语:
与器官及生理行为相关的詈词语:婊子、狗日(的)、毬、烂女人、二毬货
与生理缺陷、智力或能力缺乏有关的詈词语:蠢货、瓜蛋儿、瞎熊
与身份、品行有关的詈词语:败家子、不要脸、混账、无赖
第三,女性使用恶意程度较深的詈词语,如“二毬货”、“爱挨毬的身坯子”等,这在小说中属于个别现象,以白赵氏和魏老太太为主,这是人物身份等多种因素造成的结果。
(三)场合使用差异
在不同的场合中,詈词语的使用也表现出了性别差异。笔者参考刘福根的《〈红楼梦〉的詈语分析》一文中“詈语使用的场合差异”的场合分类,结合《白鹿原》的场合特点,将场合分为三大类:公众场合、公开场合、私密场合。
(1)公众场合
公众场合包括较为严肃的公务性的官僚场合和社会性的公开场合。在这类场合中,以男性使用詈词语为主,女性几乎不使用詈词语。
官僚场合男性使用詈词语较少,且恶意程度较低,多为表达不满之情。如岳书记和胡县长两位官员召见鹿兆鹏时,鹿兆鹏在谈到田福贤时,说道:
“有确凿证据证明,田福贤不是革命同志,是个贪官污吏。这个吸血鬼不仅败坏国民革命的名声,也败坏了国民党的威信。”(《白鹿原》,第188页)
吸血鬼也是相对文雅的詈词语。在谈论过程中,死皮赖娃这个詈词语常会出现,如。
“据说农协的头儿全都是各个村子的死皮赖娃嘛!”(《白鹿原》,第188页)
“腐朽的统治都把反对他们的人骂作乱臣逆党死皮赖娃。”(《白鹿原》,第188页)
“死皮赖娃”相对于涉及器官和生理行为的詈词语来说,恶意程度较低。
官僚场合外的公众场合,詈词语的使用要相对频繁和随意,恶意程度较之更深,极少数涉及极为肮脏的詈词语,有时用得比较隐晦,目的多为发泄愤慨。白鹿村村民对田小娥的态度就是典型的例子。村里人常在公众场合骂田小娥为婊子、那货等。
(2)公开场合
公开场合指人员较为多样的,关系圈相对较小的日常的生活场合。公开场合中,男女均使用詈词语,频率较高,但恶意程度相对较低。女性尤以已婚妇女的使用居多。男性在公开场合使用詈词语的数量较为频繁。以鹿三为例,他骂田小娥为“婊子”、“烂货女人”,他骂主家雇来的麦客为“二道毛”等。骂得最多要数自己的亲生儿子黑娃,骂其为“窝不住的野鹁鸽”,在教书的徐先生面前,骂道:
“我把你这慌慌鬼……”(《白鹿原》,第57页)
“黑娃你要是再不好好念书,我把你狗日……”(《白鹿原》,第57页)
鹿三面对使其丢尽颜面的儿子黑娃骂得更为恶毒,在公开场合也毫不避讳使用詈词语,如“驴日的”、“龟孙”等。
女性则以魏老太太为典型。面对前来审问房客情况的陌生人,魏老太太毫不客气地就是一顿臭骂,其架势毫不逊色于男人。
你老不死的,不知罪嘴还硬!(《白鹿原》,第434页)
你嫩秧秧子吃了屎了,嘴恁臭!……你敢骂我,我拉你狗日找于胡子去……(《白鹿原》,第434页)
(3)私密场合
私密场合指少数人之间交际的场合,以及关系极为亲密的人之间的私密的生活场合,同时也是女性使用詈词语最为随意和频繁的场合。
如黑娃和鹿兆鹏商量火烧粮台的事情时,大骂以刘军长为首的镇嵩军,鹿兆鹏称其为“地痞流氓”、“兵匪不分的乌合之众”,黑娃称其是“烂货”。再如魏老太太和白灵私下聊天时,说话毫不避讳。
我看不惯那俩二毬货,就把他们打发走了!(《白鹿原》,第377页)
那个商人是个软蛋,没本事可用舌头舔。(《白鹿原》,第377页)
被田小娥附身的鹿三和白嘉轩对骂时毫不示弱,选用的都是恶意程度较深的詈词语。
我是个婊子是个烂婆娘!族长你给婊子烂婆娘端饭送食儿,你不嫌委窝了你的高贵身份吗?(《白鹿原》,第391页)
我要叫你活得连狗也不如,连猪也不胜。(《白鹿原》,第392页)
还有较为特殊的一种情况则是亲密的人之间使用詈词语,带着一种诙谐或者戏谑的意味,有时是为了制造亲密氛围。女性偏爱使用与生理缺陷、智力或能力缺乏有关的詈词语,男性相对较为随意。此情况后文详述。
综上所述,场合是影响男女使用詈词语的重要因素。在公众场合,女性几乎不使用詈词语,一来是因为公众场合女性少参与,二来是女性在这样的场合几乎得不到话语权;其次,在公开场合,多为已婚妇女加入使用詈词语的行列来;在私密场合中,男女使用詈词语几乎都没什么禁忌。
三、詈词语语用功能的性别差异
(一)贬损他人功能的差异
用言语贬损他人是詈词语最直接的用法。《说文解字》中对“骂”的解释为“詈也。从网,骂声”。对“詈”的解释为“骂也。从网,从言。网皋人”。意思为用言语加罪于人。这是詈骂语最为常见的功能之一,带有较强的攻击性,攻击目的有侮辱、挑衅、斥责、威胁、诅咒、驱逐、嘲讽等。该功能以男性使用为主,女性几乎避免使用。
在《白鹿原》里,贬损功能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贬损他人,一是自我贬损。总的来说,发挥詈词语贬损他人的功能集中于男性,且贬损他人的功能较为常用。女性使用詈词语的多为达到“制造亲密氛围”的效果。
(二)制造亲密氛围功能的差异
所谓“打是亲、骂是爱”说的就是将爱的表达转为打骂的行为,在言语的反应上,即用詈词语表达爱慕与亲切的意义。
在《白鹿原》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詈词语多次出现在同性之间和异性之间的对话里。在某些情况下,詈词语所发挥的功能并不是贬损他人,而是在对话人之间制造一种亲密的氛围,也有学者将这个功能称之为“融情功能”。詈词语发挥该功能通常有两种情况:
(1)男性常用于同性的朋友之间
典型案例为李相和黑娃之间的对话:
黑娃是个瓜蛋儿!(《白鹿原》,第108页)
黑娃你碎驴日的扫地扫这长工夫?(《白鹿原》,第110页)
黑娃,你狗崽子比郭掌柜的干儿子还牛皮!(《白鹿原》,第114页)
黑娃,你崽娃子丢了魂了不是?(《白鹿原》,第115页)
黑娃给一家郭姓的财东熬活时,与郭家的长工李相、王相相处十分融洽。在郭家熬活近十年的长工头李相“装了一肚子有关男盗女娼的酸溜溜的故事”[5],所以他将不懂男女之事的黑娃称之为“瓜蛋儿”(陕西话,方言念做guǎ danr,人傻之意),带有戏谑的意味,无詈骂之意。“崽娃子”(陕西话,方言念做zǎi wǎ zi)意思与年轻的一样,有骂人的成分,类似“崽子”。也有疼爱的成分,类似“小子”[6]。长工头使用“崽子”这类詈词语,有詈骂的意味也有关心的成分,体现出他们之间良好的关系。
(2)女性常用于情侣、夫妻之间
典型案例为田小娥对黑娃、白孝文使用的部分詈词语。
你真是个瓜蛋儿!(《白鹿原》,第113页)
兄弟你是个瓜瓜娃!(《白鹿原》,第116页)
兄弟你还是个瓜瓜娃!(《白鹿原》,第116页)
黑娃你跟那些瞎熊长工学成瞎熊了!(《白鹿原》,第118页)
田小娥常称不谙男女之事的黑娃为瓜蛋儿、瓜瓜娃等。当黑娃给田小娥复述自己从长工头那里听来的酸故事时,田小娥一边笑着“爱抚地拧着掐着捶着黑娃”[5],一边嗔骂黑娃为“瞎熊”(陕西话,坏蛋意),体现了詈词语制造亲密氛围的功能。
当田小娥成了白孝文的情人后,两人也不时使用詈词语制造亲密的氛围。
这狗东西把人缠死了!(《白鹿原》,第226页)
瓜蛋儿放心!(《白鹿原》,第248页)
你是瓜娃子得了哪一窍?(《白鹿原》,第267页)
唉呀你个挨刀子的这几天逛哪达去咧?(《白鹿原》,第296页)
挨刀子的你毬疯咧?(《白鹿原》,第296页)
“挨刀的”(陕西话,方言念做naí dǎo dǐ)意思为“骂那些与己为仇的人。有诅咒的意思。方言表达的是不喜欢或盼其快死的人。”[6]田小娥将敲门的鹿三误以为是几天没来的白孝文,所以“挨刀子”的带有责怪意,但依旧有情人间那种撒娇的意味。
具有制造亲密氛围功能的詈词语已不发挥其攻击性,多用于戏谑,同性朋友(多为男性)之间多诙谐意味,夫妻情侣之间亲昵味道则更为浓厚。
(三)宣泄情绪功能的差异
英国著名学者培根在其《谈愤怒》一文中指出,一个人怒火中烧时避免惹祸上身的办法之一就是谩骂,但“不可恶语伤人,尤其是不可用尖酸刻薄、切中要害的言词(谩骂倒不要紧)”[7]。可见,培根是将詈骂当成一种宣泄怒气的有效方法。事实上,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但宣泄的情感并不只有怒气,还有抱怨、不屑、惊奇、赞扬等其他情感态度。在贬损功能中,詈词语也可能会发挥宣泄情绪的功能,但只是附加,并不作为主要目的。
小说中多次出现了“毬”,该字在当地方言中与“朘子”[6](陕西话,方言念做chuí zi) 同义,指男性生殖器,也称“毬”。关中人一般不用“几巴”、“屌”之类的叫法。
“毬”字出现次数较频繁,在宣泄情绪的功能方面具有代表性。
四、詈词语使用性别差异的原因
本文站在性别的角度指出詈词语使用的差异,究其原因,詈词语的使用存在的性别差异并不仅仅是由性别本身造成。正如语言学家祝畹瑾在评价男女话语的相关研究所说的,“忽视多种因素,很多研究者虽然认识到社会、文化、心理、语境等一系列因素都会影响语言的使用,但不少研究还只是静态地考察语言与性别之间的关系,把性别当成影响语言使用的唯一或主要的因素,而不是综合、全面地观察性别与其他不同因素对语言使用的影响。”[4]
性别差异本身就可能带来了其他方面的差异,主要包括社会身份地位悬殊和接受教育程度的差异等。除此之外,说话人的年龄、职业以及说话的场所、场合、说话对象都有可能影响詈词语的使用。考虑到某些因素是动态的、不定的,在现实社会中这些变量不易控制且研究结果也难以重复验证。所以,我们仅从社会地位和社会文化两个方面加以解释说明。
(一)社会地位与“威望标准”
早在1997年,孙汝建学者在其《性别与语言》一书中就提出男女的不同社会地位对言语的性别差异以及语言的性别歧视都产生重要影响。
在白鹿原上,从县长、书记到乡约、保长等处于管理阶层的人均为男性,可见,社会地位与性别因素息息相关。那么,社会地位越高使用詈词语次数是否就越少?显然不是。一般而言,社会地位越高,越注意公众形象,不会随意使用粗俗话语。但实际情况要更为复杂。就男性而言,作为有一定权力的管理者,他们往往是使用詈词语数量最多的人。使用詈词语数量最多的前五名男性有三名都掌握着白鹿原的实权,分别是白嘉轩、鹿子霖、田福贤。
白鹿村里的女性大多处于社会的中下阶层,女性的标签使得她们不会与同阶层的男性一样使用各种粗鄙的言辞,但也不乏使用詈词语的次数较多且选择使用的詈词语恶意程度较深的女性。为解释上述现象,我们可以引入“威望(prestige)”的概念。
拉波夫(William Labov) 和特鲁吉尔(Peter Trudgill)的相关研究发现,人们在正式场合下的发音比随便语体中更接近公认的标准。拉波夫在纽约市展开的研究表明,威望与人的社会地位紧密相关,处于较高的社会阶层的人将会成为其他阶层尤其是较低阶层的人的模仿标准,拉波夫将这种被社会公认的威望标准定义为“显威望”或“公开的威望”(overt prestige)[8]。处于中下层的人会产生一定的“语言不安全感”,使其放弃他们原有的标准,去模仿较高层次人的语言标准。同时,位于最下层的男性,尽管“发音往往是远离社会标准的”[9],但他们通过粗犷强悍的男子汉气概又吸引了高层男性,因为这是“可取的男子气概的特征”,从而形成了“隐威望”(covert prestige)[8]的标准。当人们模仿其他阶级的标准时,语言表达就开始发生变化了。我们将上述的过程图示如图1:
图1[10]
据此我们就可以解释:底层农民、长工等人是“隐威望”标准的制定者,而书记、族长等则是“显威望”的代表者。想要在落后的农村这样的大环境下树立威信,不能只凭借彬彬有礼的书生形象,况且农民出身也不可能完全摆脱农民的某些特征,这就是受过一定教育的“仁义的化身”白嘉轩也常使用詈词语的深层次原因。
模式二则可以解释白赵氏和魏老太太像男人一样使用詈词语的原因。白赵氏作为白家唯一的最长的长辈,她在这个家族是有话语权的,是有威望的,代替着死去的丈夫管理这个家,这也促使她去模仿具有“显威望”标准的男性。
你个碎屄就没一点错咧?你看你那俩奶!胀的像个猪尿脬!你看你那尻蛋子,肥的像酵面团发喽!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是爱挨毬的身坯子!(《白鹿原》,133页)
上述例子是白赵氏训斥自己孙媳妇的话语。
魏老太太和白赵氏社会身份地位并不同,她不是农民,而是“辛亥革命西安反正的领头人物之一的魏少旭先生的遗孀”[5],“九年嫁了七个男人”[5]丰富的人生经历和特殊的身份地位让她说起话来如男人一般粗鲁,这也是她有意识模仿男性的结果。
(二)社会文化与“性别歧视”
接受教育程度和使用詈词语的次数之间有较强的相关性,这一点在小说中表现较为明显。这实际上也是性别因素的衍生因素。女性在白鹿原上几乎是没有资格接受教育的。
“白嘉轩领着灵灵走进学堂的时候,村里人一街两行围住看稀罕。”(《白鹿原》,100页)
白灵在父亲允诺下进私塾被视为奇观,后来进新式学堂受到家人极大反对。这是在解放前的中国,尤其是农村地区常见的情况。一般而言,文化程度越高,素质越高,那么使用詈词语的次数肯定就越少。接受教育程度较高的白灵就不会如一般农村妇女那般随意使用詈词语。仅在与敌人做斗争时使用过。
如果以上两点都不是,那么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一个穷凶极恶的无赖,一个狗屁不通的混蛋!(《白鹿原》,460页)
这詈骂也是较之有关生理器官和性行为的詈词语显得文雅得多。
但受教育程度越高并不意味着詈词语使用就一定会越少。三方面现象值得我们关注:第一,白嘉轩、冷先生、朱先生,都是有较高文化水平的,但依然会使用詈词语,甚至使用频率较高;第二,尽管文化水平低,和同样层次的男性相比,女性普遍较少使用关于性方面的詈词语;第三,较之男性,女性常常将使用詈词语作为爱人间制造亲密氛围手段。
在白鹿原这片土地上,男权社会遗留下来的社会模式似乎没有得到改变(白灵一辈正在动摇这深深的根基),“男女的社会分工和文化角色差异往往造成语言使用的某些差异”[9]。原上遵循着“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分工模式,在这样的传统社会里,不同性别被赋予了特有的角色期望。女性应该是善良细腻、温和贤惠、相夫教子,男性应该强壮勇敢、积极进取、事业有成。正是这样的角色期待,使其言语行为受到了牵制。在交谈过程中,男性应该表现为大方有力,女性应该细声小语,男性使用粗俗的话语被认为有男人味有男性气概,若是轻声细语从不使用“脏”字可能被视为“女里女气”。相反地,女性若是使用粗俗的字眼则被视为没有“女人味”,是当下网络流行语所说的“女汉子”的行为。
这就可以解释有较高水平的文化程度的白嘉轩、冷先生在某些情况下也会使用恶意程度较深的詈词语,在对田小娥的态度上表现尤为明显。
你是个坏东西,我处置你我不后悔。你活着是个坏种,你死了也不是个好鬼。……阎王说你这个婊子在阳世拉汉卖身做得对,我上刀山下油锅我连眼都不眨。(《白鹿原》,392页)
这段话选自于白嘉轩对田小娥(被田小娥附身的鹿三)所说的话。冷先生在全书仅仅使用过4次詈词语,两次都是称田小娥为“那货”,不屑与厌恶之情跃然纸上。
此外,女性较少使用与器官及生理行为相关的詈词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出自对自我的一种保护,这类詈词语恶意程度较深,且多为和女性相关,如“日你妈”、“操你姐”,至于女性用詈词语制造亲密氛围,这也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氛围下,女性只能私下和爱人嬉笑打闹,在外仍要表现出贤良淑德的一面来。
本文从社会语言学的视角下进行探究,所以在解释詈词语使用的性别差异时,谈到了社会身份地位和接受教育程度高低这两大方面的影响。除去这三个因素,人物的职业、行业、年龄、说话的场合、场所、语言习惯、方言的影响以及语言习得环境等,这些因素都可能会影响詈词语的使用。就《白鹿原》而言,方言因素是值得探究的,“毬”、“瓜蛋儿”、“朘子”、“官碾子女人”等都是出自方言。此外,很多学者还注意到了人的生理差异和心理差异对人的语言行为产生的重要影响等。以上种种我们未能展开分析,有待以后深入探究。
注释:
①小说中詈词语若无具体的性别指向,如村民、众人等,则不在统计范围内;大拇指与郑芒为同一人,由于身份变化大,前者是土匪首领身份后者为木匠学徒身份,所以将其分开统计以便后文分析。
[1]曹炜.现代汉语词汇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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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alysis of the Gender Difference of Using Swear Words in White Deer Plain
PENG Qi-lin
(Faculty of Linguistics,Wuhan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72)
The swear words are an indispensable language component of human society.It is an ancient and young language phenomenon,and the using of swear words has great gender differences.Taking White Deer Plain as an example,the using of gender differences is reflected in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frequency of use,selection of words,and occasion of use.There are also three gender differences in functions which are to disparage others,to manufacture intimate atmosphere,to below off emotions. Differences have their main social causes,including the individual's social status and social culture.The research on gender differences in the use of White Deer Plain has enriched the study of the swear words in literary works,the study of ontology of swearing words,and the study of gender differences in sociolinguistics.
White Deer Plain;swear words;gender difference
H0
A
1671-9743(2016)12-0100-07
2016-11-13
彭琪淋,1992年生,女,白族,湖南张家界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社会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