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楚的“乡约”：出轨40年的爷爷又归来

海经+志明

40年前，他狠心抛下妻子和儿女，去了另外一座城市和另外一个女人非法同居。当他垂垂老矣，病得岌岌可危，和他同居的女人却无法照料他。他的妻子儿女不计前嫌，把他接回了老家……一个离散40年的家，如何才能毫无缝隙地重圆呢？

2014年6月底，21岁的女孩丁露，刚从广西艺术学院电视编导专业毕业，就遇上了一个常在电视剧中见到的场景，而且发生在自己家里、自己眼前。

那天，爸爸丁保文把她接回孝昌城家中。她急急地冲入家门，叫着“妈妈、奶奶”，却发现家里有一个陌生老人站在那儿，有点尴尬地冲她笑。妈妈告诉她：“这是你爷爷，叫爷爷。”她一个愣怔，但立即脆生生地叫道：“爷爷。”爷爷长长地应了她一声。

此前，丁露也隐约地听别人提过爷爷，但她每次想问个究竟，爸爸妈妈一直闭口不说。年幼的她只能作罢。当天，妈妈王春凤显然也知道女儿的心中狐疑，一吃完晚饭就让丁露陪她“散步”。一路上，一桩讳莫如深的家庭往事，在妈妈的叙述中娓娓展开——

你爷爷是个负心汉。

1972年，爷爷退伍回家。三年后，你爸爸6岁、姑姑3岁的时候，武汉钢铁厂要招一批退伍兵，爷爷幸运地被推荐、选中了。一年多后，你奶奶在操劳、幸福、忐忑、期盼中，收到爷爷寄到的一封信。她不识字，煮茶备酒，请来一位乡邻念信。那位乡邻念着念着，破口大骂：“丁金桥（爷爷的名字）不是东西！”原来爷爷的来信上说，他和奶奶无感情可言，现在他已经找到一个爱人，要和奶奶解除婚姻……

第二天上午，村里群情鼎沸，准备由村长带队，浩浩荡荡地去武汉“声讨陈世美”。按照部署，你奶奶也带一对儿女去“声讨”。可你奶奶的选择，让一村人都很意外。她牵着儿女出来，眼睛又红又肿，很平静地说：多谢大家，我是不会离婚的，我安心在家帮他带着一对儿女吧，至于他想干吗由他去吧，大家别去给他添乱了，何必耽误他的前程呢……一次极易失控的“声讨陈世美”行动，被你奶奶举重若轻地化解。

这么多年，不断有人劝你奶奶去告状，但她总是摇头，“我何必去误他的前程”。有人劝她离婚、再嫁，她也摇头，“他走时，我答应替他带着一对儿女。”就这样，奶奶艰辛地抚养爸爸和姑姑，日子很苦，但终于熬出头：你爸爸当的士司机，虽然风里来雨里去，但收入也算稳定;你姑姑工作更好。慢慢地，一家人又攒出钱来在孝昌城里买了住房。

后来，你也知道的。我看中了你爸爸的勤劳朴实。得知这段往事，我对你奶奶又佩服又心疼。我就有心聊天时刺探她的心声：假如爸爸回来，你愿意接受他吗？你奶奶的眼眶红了：“你和保文要成家了，他也该回来了……”奶奶一生克己通达，极少废话。这句话已经道出心声：她无时无刻不在等那个负心汉回来！

那时，我觉得我的心都碎了。

我当然希望，将要嫁入的这个家是个完整的家。我也希望情路坎坷的婆婆晚年梦圆。我和你爸爸商量把爷爷叫回来。你爸爸得知，也同意我的想法。

于是，1992年初春，已“抛妻弃子”十几年的爷爷收到你爸爸的信：“……这些年妈妈和我们很想念你，盼你回家。我要结婚了，我们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礼，只想请你回家和妈妈一起主持我的婚礼……”

你爷爷说他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哭了。然而当时他和一个女人同居多年，她坚决反对他回家参加婚礼，而且他也感到无颜面对妻子儿女……所以他回信夹着200元礼金和三句话：很抱歉，我有事，回不了。

我和你爸爸心里很气愤，也觉得不可思议，一致认定那个女人“捣鬼”。我是那种凡事必须做好的人。我拉你爸爸去了武汉，专程请他回家参加婚礼。

到了武汉，我们很快知道：和爷爷非法同居十几年的女人，也是个苦命的人，丈夫因为一起车祸而死，有个精神分裂的独生子。爷爷和她的生活也是沉甸甸的……我们唏嘘不已，对爷爷的怨念也消散不少。

我们的到来，让爷爷和那个女人的脸色很精彩。听我们说完，那个女的似乎有些不忍拒绝，对你爷爷甩甩手：“我不拦你了。你回去一趟吧。”那是1992年12月底，离我们结婚的元旦节，只剩三天。

妈妈的讲述，在继续。精彩纷呈的家事，让丁露听得入迷，时而哭时而笑——

我们结婚时，你爷爷回来的时候，闹出一个笑话——也怪我们事先忘了告诉他，他径自去了乡下老家。一位老邻居为他指路，他才找到我们城里的新家！

这场婚礼上，你爷爷是最尴尬的人。那天最开心的我，也在暗暗地观察他。他一直装出开心的笑，但也无法掩饰被人指指点点、问这问那的尴尬。你奶奶很大度，一句责备他的话也没说，为他又是沏茶又是让座的……当那么多人的面，他的脸色绯红。

婚宴结束，他就要走。我和你爸爸送他去火车站。一路上你爸爸只顾开车，气氛沉闷，我只好和你爷爷说些我们生活中的趣事，说些你爸爸的糗事，也请他经常回家看看……我忽然觉得，其实你爷爷蛮可怜的，一个人漂泊在外面，和家里的人这么疏远，如果真的他准备归来，面对的各种尴尬也够他喝上一壶的。

现在我们知道，爷爷的确很伤感也很无奈，他的工资攥在那个女人手里。年轻的时候，他们因为爱而同居，而后她的儿子犯病了，他又不忍抽身离去。

一晃又过去十几年。

2006年发生的顶职风波，差一点让我们和爷爷的关系撕裂了。当时爷爷要从武钢退休，向单位申报了一个顶职名额，由你爸爸去顶职。我们得知自然欢天喜地。可是，顶职手续和爷爷的退休手续办得差不多的时候，那个女人也不知怎的去举报了你爸爸“已经结婚，不符合顶职的相关规定”。顶职的事也就黄了。你爸爸很失落。我得知原因，找上门去，和那个女人大吵一架。爷爷也和那个女人吵了一架，差点分手。

那段时间，是你准备中考的时候，我们怕影响你的学习不敢告诉你。此后我们和你爷爷又中断往来。一转眼，你上大学了，我们中年了，奶奶也老了。

今年开春，再次“失联”七八年的爷爷突然给你爸爸打电话，声音很虚弱：“我要死了，想看你们。”

那天你爸爸一边开车一边抹泪，车也开得飞快，快得让我和你姑姑一路上提心吊胆。

爷爷得的是晚期贲门癌，无人照料，一个人蜷缩在武钢总医院病房里。恰好那个女人的儿子精神分裂症犯了，她必须照料，难以分身。

从医生那儿得知，贲门癌和胃癌类似，能否治疗得当、照料得当，直接影响以后的生活质量。放疗和化疗也能暂时控制病情，但难以承受，必须把手术、化疗、中药结合起来，既能减轻痛苦，也能增加抗癌信心。最佳方案是住在家中，一边治一边养。但爷爷已独自蜷在医院三天，吃饭也只得强撑病体上街买。无尽绝望中，他流着老泪，打电话给你爸爸……

“那么，你跟我们回家吧！”我见到，你爸爸眼里在喷火，语气很坚决。爷爷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但随即又熄灭了，很无力地说：“退休金……我的积蓄和退休金都在她那儿……”原来，爷爷在担心就此离去，身无分文。“都什么时候了，先治病保命吧。只要我们有吃的，你不会饿死……”你爸爸急了，不由分说。

你在忙毕业、忙着找工作，我们再次选择了没有告诉你，把爷爷接回孝昌了。那个女人听说，也表示同意，又把退休工资的储蓄卡还给了爷爷。这也意味着，爷爷终于解除“非法同居”，在整整出轨40年后，回归家庭——躺在担架上，抬回家的。

你奶奶的胸襟叫我动容。她主动把他安置在自己房间，方便照顾。2014年3月至今，我们为爷爷治病花去六万多元，现在爷爷的病已经基本痊愈了……

“那么以后爷爷就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对吗？”一家人破镜重圆的故事，让丁露很感动，问道。“正想问你的意见，你觉得怎样？”“太好啦！”丁露开心得雀跃起来了。一家人终于团圆的日子，似水一般平静流淌。

爷爷的生活，仍然由奶奶在照料，天天手牵手去遛弯和晒太阳;爸爸天天在外跑车，接送爷爷去孝感人民医院化疗、县中医院抓药;妈妈的小店生意不错，有空也给奶奶帮手。丁露已签约担任孝昌县广播电视台《生活一锅鲜》主持人，这是一档养生旅游节目，她干得风生水起。一到家，她脆生生的“爷爷奶奶，我回来了”，总是能让两位老人眉开眼笑。爷爷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脸色也逐渐地红润起来……

2014年11月的一天晚上，爷爷突然宣布，他想去打工，当建筑工地物料保管员，白天管发货和送货，晚上回家。一家大吃一惊。一个癌症病人刚刚康复，何必这么拼命呢？爸爸白他一眼：“不要命了？”妈妈也劝他家中也不缺钱。“让他去吧。他想为家里做点事儿。”又一次，奶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锤定音。

爷爷在外面的活儿挺累，但是很拼命。天天晚上归家的时候，满满一身灰和泥。奶奶天天等在门口，帮他脱下工作服，掸去灰和泥……破镜重圆的老两口如此恩爱，让丁露心中满满地温馨和感慨。

她没想到，其实爷爷心中很苦闷。2015年春节，一天傍晚丁露陪爷爷喝酒，偶然地得知。

那天爸爸在外面跑车，妈妈在店中忙活，爷爷没上班。丁露有意劝爷爷多喝了几杯。酒意醺醺之中，爷爷情绪突然失控，号啕大哭起来：“露露啊，我确实亏欠家里太多，但我拼命在做。我去打工，也是想为家里多挣一点钱，让你们的日子更好些……可你知道吗，我回家整整一年，你爸爸从没叫过我一声爸……他心里有气，不肯原谅我啊……”

原来，爷爷打工，是在弥补对一家人的亏欠！

原来，奶奶的宽容、妈妈的贤淑、自己的亲热，尽管已让爷爷很欣慰，但也无法填补老人心情沉重：儿子不肯叫他，不肯原谅他！

难以形容丁露那时的震惊和疑惑。她震惊的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自己居然没有发现爸爸从来不叫爷爷，没有察觉两人之间的心理隔阂犹在。疑惑的是，爸爸故意这样，还是无心为之？

是夜，她问妈妈，妈妈也无奈地叹息：“我和奶奶问过、劝过你爸爸几次。爷爷的七十寿诞也快到了，这样下去，对老人的心理影响很大。可你爸爸很犟，他说他不是记仇，只是不习惯，他多年没有叫爸爸，一下子无法开口……要不，你也劝劝爸爸？”丁露答应了。然而，第二天清早她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出车了。她只好给爸爸打电话说这件事儿，但爸爸笑着搪塞她……

一个破镜重圆的家，怎么能让七旬爷爷活在愧疚当中？但是，怎么才能让爸爸冰释前嫌，开口叫爸？

也是凑巧。一天上班，她听到同事们在议论央视《乡约》节目在寻找一位有故事女嘉宾的消息。她的灵光一闪。“我能够报名吗？”她辗转地致电央视编导：“我能披露一桩‘家中秘事……”果然，编导很感兴趣，立即拍板，选择她当女嘉宾。

回到家中，她把想法告诉了妈妈：先保密，到时把爷爷、奶奶、爸爸叫到现场，当众吐露心声，“逼”爸爸叫“爸爸”……妈妈赞同她的想法。

丁露上央视当女嘉宾的消息，迅速传开。但是，除了妈妈和编导外，无人知晓她在酝酿一个“阴谋”，要让爸爸踏入她的“圈套”，跟爷爷“握手言和”！

2015年10月23日，艳阳高照。节目录制在孝感城区丹阳古镇开始。落落大方的丁露，是现场上万名观众和三位男嘉宾的焦点。她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开心地坐在台下，目光却在三位男嘉宾身上扫来扫去，一门心思在关注谁能获得丁露的青睐。

很快，进入“心愿”环节。接过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丁露未语先凝噎，说出了一家人“破镜重圆”的故事……现场无数的人，都被深深地感动，一片抽泣。而丁露一边抹泪一边从台上走到了爸爸面前：“爸，请您叫一声爷爷吧。爷爷的一生不容易，奶奶已经原谅他了，他也在尽力弥补……能让爷爷和奶奶的晚年开心，就是我现在唯一的心愿。”

爷爷，此时已经从震惊中醒过来，老泪纵横。

爸爸也是泪光盈盈，望一望女儿，又望一望坐在旁边的母亲，终于张了张嘴，不知是想叫爸爸，还是又想搪塞和逃避……上万人的现场鸦雀无声。在静静地等着一个儿子的选择。

“爸——”从丁保文的口里，终于迸出这个整整憋了40年的叫声。与此同时，他猝然扑通一声跪下，哭得撕心裂肺：“爸，我老早老早就想叫了，可我总叫不出来，我也很痛苦啊……”“保文——”丁金桥见此情形，紧紧地拉起儿子的双手，也哭成了泪人。

此情此景。现场的人们，泪如雨下。

40年天堑的父子隔阂，被泪洗过，似水抹平。

2015年12月9日，丁金桥老人的七十寿诞。

晚上，丁露特地炒了一道菜，热气腾腾地端上来：“这道菜名字叫鲤鱼一锅鲜，我的节目也叫生活一锅鲜，各种各样的味道烩在一起，鲜美无比。我们一家人烩在一起，祝爷爷寿比南山——”“爸，你先尝尝吧。”丁保文夹了一筷子，放在寿星碗里。丁金桥老人笑着尝尝，风趣地说：“嗯，好幸福的味道，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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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夏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