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觉得耻辱”:一个天才少女疯癫归来
2016-02-19朱飞
朱飞
生活中的武静雅
北师大五四文学社招新
武静雅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2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她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社社长,作品曾在《新世纪诗典》、《葵》、《橡皮4》等多部诗集中发表,其创作的《黑夜的女儿》等诗歌、散文在90后群体中广为流传,被誉为最具有新生代气息的90后新锐作家,十足的天才少女。这样一个风光无限的少女,应该盎然勃发,笑靥如星,光芒万丈。然而,正是她,曾经两次因重度抑郁症而自杀,在北京安定医院接受治疗。这棵妖娆的、原本苒苒成长的青葱之花多次在抑郁疯狂的黑暗中沉沦、颠覆,生不如死。这番苦痛的背后是怎样的成长迷茫,挣扎与绝望?她又能否穿越重重迷雾的暗河,游渡回最绚丽阳光的青春彼岸?一个少女的青春绝杀,惨烈真切,却始终向上,终于涅槃。
“永远第一”的女孩:暗流涌动的青春河
武静雅1993年出生在河北邯郸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父亲读书不多,对她的期望寄托了他自己的理想,精准而残酷:考上北大,读经济学专业,赚很多钱。然而,她从小爱读文学名著,零花钱都用来买书,还是各个书店的常客。小学毕业,她进入全市最好的初中、四中的大门,又迷上了摇滚乐,她把各种摇滚CD藏在床底下,趁父母不在家时,把音响放到最大声,在震耳欲聋的乐声里,唱响了关于青春,关于文学的暗流。
这些,对父亲来说,都是毒瘤。她也小心翼翼,从来不敢让父亲知道这些秘密。每晚等待她回家的,是老师布置的一大堆家庭作业,和父亲为她准备的语数外三套练习题,她经常要做到凌晨一两点钟才睡觉。
她的不快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为了让女儿安心学习,父母给武静雅剪了“板寸头”,她丑得不敢照镜子,第二天就被同学们嘲笑了。期中考试,她取得班上第一,班主任马上给她制定新目标:年级第一。她毫无抵抗力,只有拼命学习。期末考试前,她得了过敏性紫癜,全身红疹,伴有血尿。医生禁止下床,她请假了两个多月,还要每天躺在床上自学课程。期末考试她如愿取得第一,比年级第二名高出三十多分,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惊呆了。
从此,武静雅成了传奇。新学期开始,她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在家卧床,依旧是年级第一。班主任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要注意身体,别累着。”大考之后,别人只需要问“第二名是谁”。
武静雅还成了学校艰苦朴素的完美模范。男孩一样的板寸,颜色黯淡的夹克衫,蜡黄的脸色,丑得她从不敢照镜子,却得到了老师们赞扬:从不在打扮上花时间,杜绝早恋倾向。成绩太优秀,加上老师树立的标杆,有人称她为“大神”,甚至用“您”来称呼她,她被同学敬仰、孤立,几乎没有朋友。花样年华,她成了岸边干枯但高耸的芦苇,内向、自卑,沉默寡言,经常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在日记里,她这样写着:“妈妈我恶心/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爸爸我觉得耻辱/这也不是你的错/两条路偏离了太远/她暗自生长已不可控制/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
她第一次抑郁起源于初二寒假的一天,那天,她异常烦躁,打电话给班上一个男生。他高个子,文章写得不错,会画画,但由于性情乖戾,喜欢讲色情笑话,被女孩们骂作“变态”。她偏要给他打去电话。半小时后,他来到了她住的小区。
两人绕着小区溜达。在父亲快下班时,武静雅把他送到了公交车站。那天晚上,她一遍一遍回忆着,最后,她承认自己爱上了他。准确地说,应该是暗恋。那段时间,她每天都疯狂想念,发毒誓“除了学习什么也不许做”、“绝对不能和他讲话!”在乖巧和放纵中,她纠结着,时而高涨甜蜜,时而痛苦沉沦。有讽刺意味的是,班主任把有早恋倾向的学生喊到办公室训话,总是拿武静雅做楷模。她一声不吭,她最期待的,是他骑自行车和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是数着从她家到他家的步数,默默走一遍的遐想。
初三时,那个男生转学去了天津。那天晚上洗完澡,武静雅赤裸着站在镜前,大大的黑眼圈,身体消瘦,脸色蜡黄,一吸气肋骨顿现……还是那样丑陋不堪。她剪掉了给他写的情书,人也重新变得沉默,也重新成为了老师眼里的楷模。在班主任不遗余力地整治下,2009年,她所在的班考取省重点一中三十二人,武静雅位居全市第一,校长升为了教育局局长。
父亲并没有满足,武静雅被送到石家庄省实验中学火箭班就读。该班是培养竞赛选手的理科实验班,下课没人出教室,都在讨论各种问题。物理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两道难题,马上有人用两种方法做出。在一群“疯子”中,武静雅只有疯狂学习,神奇的是,她依旧在考试中稳居年级第一。
2010年1月,武静雅逃离了疯子群,选择了文科。她以为可以轻松一点了,还制定了每天中午读书一小时的计划。但是她很快绝望,因为文科班的同学们一样疯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父亲给她制定的目标也越来越清晰:北大经济系。要想考上,必须稳居全省前三名。武静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疯狂,她每天五分钟扒完饭就冲回教室。晚上十点自习结束后,回到宿舍,再躲进大衣柜点起台灯学到凌晨一点,周而复始。
在父母的轨道里沉沦,天才女孩抑郁了
重压下,看着堆满尘土的文学名著,武静雅非常失落。偶尔,她翻看诗集:“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条道路上。”梦想在凝重的教室里,已然窒息。突然一瞬间,她会在心中呐喊:我想当一个自由作家,我要写作,我要表达,我要弹起吉他唱歌,我要生命的绚烂。很快,这些呐喊就消散在了题海里。
2010年10月31日的晚上,武静雅在做数学题时,莫名的频频出错。此后三个自习,她没有做对一道题。她越急越错,越错越急,大脑已近乎混沌。当晚,她回到宿舍,刚想睡觉,妈妈又打来电话叮嘱她利用好时间,她答应着,眼泪噗噗而下。放下电话,她再度背起书包向夜自习室冲去。那里,聚集的都是不要命的人。她刚坐下,又忽地站起往外跑,遇到两个同学,她突然冷笑着冲上去:“我操你妈!”然后,她开始哈哈大笑,大喊着:“我再也不要这样拼命了!”
语文老师孙老师第一个看出武静雅不对劲,他叫住武静雅,送给了她一个本子,扉页上写道:赠给2012届北大中文系新生静雅。武静雅默默地接了过来,一句话也没说。那一刻她看到的不是老师殷切的期望,而是觉得自己已经深陷于父亲老师层层布下的期望漩涡,再也无法挣脱。第二天,武静雅吞下了大剂量的安眠药,来到学校的小花园静静地坐着,等待着自己在梦里回到理想国。然而,很快她晕倒,什么都不知道了。她被送进医院洗胃抢救,学校通知了她的父母。这一年,武静雅读高二,她休学了。
2011年4月2日晚上,武静雅回到了家。下车往家走的路上,她无力地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一直在自顾自地讲着什么,但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她费力地一遍遍用微弱的声音说:“爸爸,我难受。”父亲这才住了嘴。
那天晚上,父母第一次没有督促武静雅看书学习。躺在床上,她睡不着,也不知道自己除了学习,还能干什么。脑子里,各种声音在咆哮,其中有个声音异常响亮“你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就像你爸一样,干又脏又累的活。”武静雅嚎啕大哭,从小她就那么听话,拼命在父亲指定的这条道路上前进着,现在她该怎么办?不知过了多久,她停下了哭泣,却听到了爸爸的哭声。在静夜里,那哭声那样惨烈、茫然,不知所措。
休学后,武静雅被父母第一次送到北京安定医院做无抽搐电休克治疗。为省钱,她没有住院,而是住在北京的舅舅家。每天,她换乘三趟地铁从五环来到医院。随着一针全身麻醉剂,她会失去知觉。几个小时的治疗后,她醒来再被父母带回去。电击治疗就是毁掉了她的记忆,也毁掉她多年的学习积累。在北京的日子,父亲迅速地老了,母亲则是不停地哭泣:“只要孩子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高三开学时,武静雅被医生宣布康复了。随后,她以过敏性紫癜复发为理由,转学回到了家乡的一所重点高中。此时的武静雅不喜欢的老师她干脆不上他的课,老师从前门进来,她从后门出去。父母天天看着她,依旧希望她能创造奇迹。
混沌一年,以前的底子开始发挥作用,2012年6月,武静雅以625分考取了北师大中文系。进大学后,她就像鱼儿入了水。她报名参加了很多社团。因为出色的文字功底,她被选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社社长。在她的组织下,文学社还成功举办了多次校级大型文学活动,武静雅在北京青年作家圈开始崭露头角。她自以为走进大学,就获得了自由,然而,父亲又开始给她制定了新的目标:“拿奖学金,考研,最好能出国。本科没考上北大,那就研究生必须考上比北大更好的学校。”日子又被父母重新扳回到了过去。念大二时,她谈过一次恋爱。男孩与她同级,家境优越,可最终两人分了手。武静雅曾在微信朋友圈中这样写着:“如果让我设想,怎样能获得快乐?我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死亡……”
之后,武静雅晚上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每晚,她都在与无法控制的情绪和不时袭来的自杀冲动做斗争。她整夜整夜失眠,尝试过在书中看到的所有治失眠的方法,可越是黑暗,她的大脑越是清醒得可怕,脑海里浮现着高中时不会做的数学题,各种公式……为了减轻痛苦,她甚至买了一些精神抑制类药物,然而那些药物带给她的,却是更恐怖的抑郁和清醒。
2014年12月的一天,武静雅一起床就痛哭不止,她把宿舍的一面镜子砸得粉碎。同学连忙让她吃了两片劳拉西泮,安顿她睡下了。晚上醒来,她喝了半瓶酒冲出宿舍,一路狂踢着路边的一排排自行车。随后,又冲进水房,疯狂的踢碎了水房里所有的水壶,同学们都惊恐不已,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她,她一溜烟地跑到学校教学楼的草坪上躺下,痛哭不止……
我有我的涅槃和坚强,一个90后女孩这样自救
辅导员通知了武静雅的父母。2014年12月31日,武静雅再度入院到北京安定医院。在一个安着铁门,上了锁的病房里,每个病人都不喊名字,只有编号。周围的女孩都是类似的精神病患者,有的不停地哭,对着空气骂:“操!”有的不停地笑,有的不停地唱歌。
被如此治疗一周后,她的病情却丝毫没有好转。同学和父母探望她,她甚至连同学们的名字都记不住了。前男友在出国前来探望她,也被她大骂一顿。
几天后,武静雅莫名拉肚子。她怀疑饭菜有毒,指着厨师鼻子大骂。然而,那里是精神病院,没有人听她讲什么,更没有人在意她的狂躁。为了抗议,她开始痛哭,用头撞墙,结果护士和护工二话不说,把她押进重症监护室,用绳子牢牢捆在床上。她一边流泪一边大喊:“我要上厕所。”护士毫不为之所动。那一瞬间,她羞愤地恨不得一头撞死。正是在极度的羞辱中,她恍然明白:作为90后的一代人,她们从小物质丰厚,但精神匮乏。表面个性,实则脆弱,人生的轨迹,都是被父母选定,被父母催促,被父母约束。她曾经不平奋争,却毫无斗志,遇阻马上投降,又顺从了父母。结果,酿成了今天的悲剧。她一度怨恨父母,但如果父母放手,她真的有能力独当一面吗?她的抑郁与其说是父母所致,不如说是被自己压垮。现在,时间的洪流已然把她和父母抛在了命运的荒岛上,父母已束手无策,她如果想自救,就必须足够坚强,有足够的力量,引导自己,也引导父母,走出无尽的蛮荒。
在武静雅的强烈要求下,一个月后,父母带她离开了医院,返回了学校。
之后,武静雅要求父母回了老家,她语气坚定地对他们说:“你们信我,我一定能走出来。”她请求老师带自己到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求助,见医生的第一面,她直言不讳:“我总是想死,请帮帮我。”第一次,她对人一一讲述了她的经历,光芒万丈的悲凉,荣誉背后的怯懦、自卑,她所有的困惑和苦恼。
在心理辅导中心老师的帮助下,武静雅被推荐到一家专门心理辅导中心。该机构邀请她的父母一起来到北京,和女儿面对面做亲子辅导。那是武静雅第一次和父母倾心交谈,当女儿袒露多年的痛苦,将青春的虚光一一褪去,父亲哭了:爸再也不想要你做什么,爸只想要你做一个快快乐乐的普通人。残酷的现实,已让这个白发老人明白,女儿抑郁的根源,正是父母太多的期望作祟。但女儿发病后,他们已毫无办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一天天枯萎。现在,女儿终于醒来,她要凭借青春的力量将多年的错误一一扭转,这是命运的赏赐,是一家人痛苦后的涅槃。
那段日子,是武静雅和父母相处最愉快的时光。她就像一个重生的花朵,绽放着迟到的如花笑靥,她记得心理咨询师对她和父母说:“花朵一开始的生命是为了开放,只有它枯萎一次,才会寻找生命的意义,寻找真正成长的养料。”于是,武静雅和父母一起,剖析着过去的种种。伤,重新割开,她又微笑着自己缝合。
在残酷的治疗过程中,武静雅的病情不时反复,但她都靠自己修复的心理高墙,一一挺了过去。为了向父母证明自己的方向准确,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辜负青春最本真的光华,她开始写散文写小说,并发布在网上。很快,在这个自媒体时代,文笔卓越的她很快就拥有了不少粉丝,并为“正午故事”等多个知名公众号撰文,被誉为最具有新生代气息的90后写手。父亲学会了用手机上网,在网上看到别人对女儿的褒奖,终于确信,女儿的文字是她的骄傲,而她是自己的骄傲。
2016年5月,由武静雅撰写,以其亲身经历为原型的13万字《抑郁手记》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如今她已痊愈,在北京一家大型图书公司实习。她想告诉《知音》的每一个做父母的中年读者:90后,甚至00后的孩子,都有个性,都应该有权利追求自己认为最适合的生命形态,父母希望儿女成为人中龙凤,无可厚非。但不是一味严苛,一味规划,而是用父母的温润,让孩子们练就应对成长中各种烦恼的能力。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真正在成长中拔节,开心快乐,成才成功。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海子是这样说的。武静雅也要这样,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编后] 武静雅是个天才少女,她的父母代表了中国大多数父母望子成龙的心态,希望孩子能够替他们去完成自己无法企及的高度。在无尽的顺从和压抑中,武静雅走向崩溃的边缘。经过药物治疗和自我救赎,她终于用自己的努力让父母看到,即使她走自己的路,也可以有别样精彩的人生。这个家庭的破碎与团聚折射出典型的社会意义!
编辑/朱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