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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空警报

2016-02-18刘鹏艳

山花 2016年3期
关键词:小四小金老三

老三给潘尤打电话的时候,潘尤正赤身裸体地躺在美佳美女子专业SPA馆的一张按摩床上。房间很幽暗,窄小得仅供放下一张更加窄小的护理床,以至于给潘尤做护理的两个美容师几乎是趴在床边,呓语似的小声提醒潘尤,潘姐,电话。潘尤从佛手柑香薰中恍惚地睁开眼,唔了一声。做面护的小金已经把手机递过来,放在潘尤的耳边。推背的小林本来已经把十成的力道都贯注到两根拇指,预备在潘尤的脊椎上狠狠地摁下去,这时也减了几分手劲,变成轻柔地抚触。

小金和小林虽然年纪不大,但在美佳美也算老员工了,她们知道照顾客人的每一种需要,并给客人提供每一种贴心的服务。潘尤每星期都会来美佳美一趟,很放心地把自己放在她们手下揉捏,享受一种受虐般的肉体的福祉。两个90后女孩每次看到她的裸体时,都会发出迎面撞见一堆宝藏似的惊叹,哇,潘姐你身材好好哦。潘尤不否认这虚伪的惊艳对她来说有多么隔靴搔痒,但听到有人夸她总还是很高兴,毕竟,一个五十岁的老女人不容易得到这样完美的造型。它完美得简直像是上帝在人间的失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上帝在这具身体上都遗漏了一部分时间,它绝无可能是一个五十岁女人的躯体。难怪小金和小林要惊叹,在潘尤面前,借她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青春无敌。

小金和小林的妈都比潘尤要小几岁,但这并不妨碍小金和小林见到潘尤的时候一口一个潘姐。潘姐是她们的衣食父母,每年都在她们名下消费十几万,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们又恨不得喊她作妈。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妈该多好,小金和小林闲下来时,不禁也做做白日梦:那个女神一样的潘姐,带领她们走进天堂一般的生活,她们不再因为自己一身廉价的淘宝货和两手粗大红肿的指节而害羞,她们会是骄傲的公主,而不再是可怜的灰姑娘。

可现实是,潘尤每星期来一趟美佳美,在她们手下像发酵很好的面团一样,静静地待上两三个小时,然后又光彩照人高不可攀地走回那个她们不可能抵达的世界中去了。潘尤很少和她们说话,不像大多数客人,来美佳美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就会和美容师无话不谈。潘尤是女神,不是大妈,她从来不和她们唠嗑,所以她们也就无从知晓她的世界,只大概晓得她有个当官的老公叫老三,有个高富帅的儿子叫小四。

老三给潘尤打电话,有点激动地说组织部刚刚来人宣布了,他的副厅算是解决了。潘尤嗯一声,无论是身体还是声音都波澜不惊。老三盼了这么些年,她知道他有多在乎,儿子和副厅,是摆在他手里的两张牌,他总有一张抓在手上,这就是男人,不像她,她手里只有一张牌,丢不开。潘尤挂了电话,心情到底还是有点起伏,刚被小林捏软下去的身体又变得僵硬。潘姐,冷吗?小林体贴地问,要不要我把电热毯打开?哦,好吧。潘尤疲惫地闭合上眼睑,像是从未打开过。

电热毯的温度从身下传来,潘尤明显感觉到外界的热力在慢慢融化她,就好像老三年轻时的求欢,他总是那么温柔地给她预热,耐心地彻底融化她之后才鱼游进入。而不是像现在,潦草得一泻千里。没有一种所谓的永恒不变,永恒的只有一种,就是他们总是在变。他变得世故而麻木,而她却变得精致而脆弱。

这会儿小林短粗的手指从潘尤光滑的小腹上划过,像是一截熏肠划过一摊乳白色的奶昔。小金扑哧笑出声儿来,林子,你跟潘姐一比,黑得更明显了。小林啐了小金一口,讨厌。她一直不太满意自己微黑的皮肤,好在黑得不明显。问题是潘尤,潘尤皮肤白,脱了衣服之后更是白得晃眼。以至于小林裸露在工作服外的手臂、手背和手指都黑得触目惊心。

人家潘姐是女神哎。小林不服气地嘟囔。潘尤轻轻笑了笑,一双美目仍安静地闭合着。

只有在美佳美,潘尤才敢闭眼睛。平时她总是失眠,在这里也不一定就能睡得着,但起码人是放松的。有这么两三个小时,也就够了,舒服得太久,她怕她会忘了小四——她手里的那张牌。

潘姐,我们店里新推出一款“私密花园修复礼盒”,是专门针对您这种术后子宫的。小林的手一边在潘尤的小腹上揉搓,一边轻声细语地推荐新产品,您宫寒,生孩子的时候又开过刀,要注意保宫哦。

潘尤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小金的声音也不失时机地加入进来,潘姐,您身材这么好,脸部也保养得不错,看起来就跟二十多岁似的,但其实女人的私密部位从二十岁以后就开始逐渐萎缩了,您从来都没保养过吧?

潘尤的嘴角扯了一下,她当然知道自己看起来还算年轻,但绝不会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小金和小林一唱一和,要是往常,她可能早就答应订上一套了。但今天她忽然觉得很烦躁。她们在说她吗?二十岁的身材,二十岁的脸蛋,还是二十岁的萎缩性子宫?

她们肯定不知道她昨天去单位拿了体检报告。病退这两年,她很少去单位的,如果不是单位组织体检,她根本没有兴趣走那么一趟。单位的人见到她,都不觉大吃一惊。她暗暗冷笑,他们大概觉得她应该尘满面鬓如霜吧?

负责发放体检报告的小朱说潘教授您看起来真年轻。潘尤矜持地笑笑,朝她点点头,拿了体检报告就走。她懒得说话,懒得理会任何一个不相关的人。对于潘尤来说,任何老三和小四之外的人都是他者。她能听见小朱们在背后的窃窃私语,无数口沫的飞屑从她身边箭矢般流射而过,所有语言的碎片她都能够条理清晰地整理出来,无非是一部杂花生树的人类流言史。人这种生物就是这样,你还能怎样期待它呢?潘尤在给她的学生讲解生物学的时候,总是会用到这句经典的评价——某种生物必然为它的生物性所限制。

至于潘尤,她的生物性都在那份体检报告上写得明明白白,妇科那栏赫然在目的是这样几个字:绝经后萎缩性子宫。

走出美佳美,潘尤看了一眼色彩斑斓的西天,那里悬挂着一轮硕大的红日,在交错的城市楼宇间将坠未坠。那抹血红逐渐敛淬出一种收缩的颜色,像是一个老女人的经血。说起来就这么天经地义,五十岁刚过,潘尤就绝经了。她的最后一滴血是死褐的红,没有一点生命的色彩,量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发现的时候,内裤上只剩下几近污黑的零星斑渍。

那轮太阳起初红得变态,它在朝夕之间迅速切换,升起和落下不过是同一种固定的姿态。从美佳美的招牌下眯起一只眼看过去,如果不考虑方位,潘尤看不出它到底是夕阳还是朝阳。重要的是时间,时间在流逝,一点点过去,它被林立的楼宇切割成碎片,最后轰然倒地。她没有看到它奋力向上的喷薄一跃,那么,它只能是落日了。那虚假的洋红一下子就变成了死黑,蜷成一团沉重的铅球,坠向无边的虚空。潘尤觉得小腹一紧,她身体里的一部分感受到了沉重的地心引力,而另一部分却轻飘飘地向上飞升,这两股决裂般的力疯狂地拉扯着她,让她骤然失去平衡。

街上正是车水马龙的时段,人们无比便捷地乘坐着现代化交通工具狼奔豕突,鸣笛声、刹车声、发动机的轰鸣声以及各种花式人声沸反盈天,被淹没在这样的浪潮中,潘尤心中有一种少有的宁静。是的,这座城市太喧嚣了,从来都没有因为失去某个人而落落寡欢。它整齐划一的粗糙品质和刻板无趣的聒噪方式,似乎对于人类的创伤反而具有天然的治愈力。潘尤的保时捷跑车在洪流般的车阵中十分醒目,她加大油门,提速,让巨大的噪音以强气流的方式穿过耳膜,继而充斥满空落落的心房。她的心跳开始加速,血液快速流遍全身,就连小腹下那个干瘪萎缩的子宫也开始充血般苏醒过来。她感受到那里的膨胀,甚至有些欣喜地发现它并不是一个死去的黑色铅球。

潘尤无意识地驱使着她的座驾游荡在大街上,一会儿的工夫这里已经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的霓虹和街灯把行道拉成一道五彩的光带,无数汽车尾灯闪烁其间,跃动出一种近乎梦幻的色彩。这时候全城的人几乎都倾巢而出,无聊地盲动在大街上,他们匆匆而过,有的奔向酒店、商场和汽车站台,更多的则是奔赴家的方向。在这座城市某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必定有那么一个地方安顿他们错乱的脚步和灵魂。那会是所房子,被饭菜和尿褯子的味道充满,有时会有塞进门缝的一张电费单,或者粘在冰箱贴上的简短记事,当然还有床套上孳生的大量尘螨。总之那所房子被生活的味道填得满满的,就像被填满了缝隙不让人喘口气儿的生活本身。

16,17,18……潘尤立身在电梯里,盯着液晶板上蹦跳的数字,耐心地数着楼层。潘尤也有一所房子,就在这栋大楼里,她每天都来这里,和路上擦车而过的那些人一样,房子是她每日必修的一种奔赴。只不过这里无人居住。她每天来这所房子都要盯着电梯轿厢上方的显示屏仔细地数一遍楼层,好像遗漏是一种罪过。这种强迫性计数在她的生活里不计其数,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习惯,服从它,就像服从自己的生物性。

电梯停靠在19楼,轿厢在停止运行前微微咯噔了一下,潘尤的心脏也随之咯噔一下。没有缘由的,她只在这部电梯里感到心脏不舒服。

走出电梯,就是潘尤的房子,确切地说,是小四的房子。这里是一梯一户的大平层,空间极尽奢侈。为了小四,潘尤和老三难得大手笔,掏钱买了这套面积惊人的婚房。只不过婚没结成,小四就拍屁股走人了,剩下这么大面积的寂寞,幽邃地空在那儿。潘尤想想就生小四的气,就想跳起来撕扯那张写着小四名字的房契和被小四绑架的那颗做母亲的心。但有什么用呢?小四说走就走了,连招呼都没跟她打一声,她只好歇斯底里地撕扯老三。老三有时候被她撕急了,就摔门而出,恨恨地说,你疯你的。

潘尤晓得自己出了问题,也找过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是应激反应,根治的办法无他,唯时间而已。

站在阔大的落地窗前,整座城市就打开在潘尤面前。她看见这座城市以辉煌的姿态立在深邃的夜空下,有着愚蠢的倨傲和无理。它以为它拥有几百万人口和几千亿的GDP就可以傲视周围静默的土地了,它不知道它的扩张也是失去的一部分。潘尤的视线收回来,落到涂了一半乳胶漆的墙面上。城市霸道的灯光把月华赶出了夜晚,投射在墙壁上的光源暧昧不明,墙面因而被各种光污染折腾着,一会儿红光满面,一会绿意盎然。潘尤盯着墙上魔幻的色彩,越看越是心惊肉跳。

小四走的时候,她正盯着装修工人给这面墙刷乳胶漆,那种比玫红柔一点的淡粉。当时刷了一半她就咕咚栽到地上了,工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到医院,后来也就再没有心思搞装修。到底哪一半墙是刷过的呢?潘尤一时觉得很混乱,走到墙跟前伸手摸摸,还是不能确定。在一片辉煌跳跃的灯火里,她根本辨不出玫红还是淡粉。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有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也开始跳跃不定,她好像不记得小四走的那天到底是哪一天了!

冷汗淋漓的潘尤踉踉跄跄地跑到大街上给老三打电话,小四的光荣证呢?老三被问得莫名其妙,又找不着了?潘尤呜呜就哭开了,说你赶快给我回来,不然你就见不着我了。

老三回家的时候,潘尤已经翻箱倒柜地把家里拆了一遍。见老三回来,潘尤抬起红肿的眼皮,我明明放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的。是不是拿到新房去了?老三惊疑不定地说。没有,新房空成那样,我放马桶里呀?潘尤坐在床沿上拿着只枕头摔摔打打的。怎么就没了呢?老三也觉得蹊跷。两口子又撅屁股找一阵儿,还是一无所获。老三说要不明天找王医生再做个催眠。上次小四的光荣证就因为被潘尤藏得太深,结果找不着了。在王医生的诊室里,恍恍惚惚的潘尤才记起来她把它夹在一本介绍现代兵器的图册里。那本图册是小四上高中时的枕边物。

潘尤目光涣散地说,算了,找着又能怎么样呢?老三忧郁地瞄潘尤一眼,我给你下碗面。潘尤摇头,吃不下。老三劝,多少吃点。潘尤翻翻眼皮,多少?这么——老三用手比划——少。潘尤郑重地点点头。有时候,夫妻间说话像是大人对着孩子,潘尤缩回去的那一截子,老三怎么拽也拽不回来。妻子的状况让老三心忧。

对了,已经迈步的老三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潘尤说,新房那边的物业打电话来了,问明天有没有人在,天燃气管道检修。潘尤说,那我过去吧。还有,那什么,老三欲言又止,房子不也没人住吗,要不……胡扯什么!潘尤生气地一拍床帮子,人家让你租你就租啊?你就差那仨瓜俩枣的?不是,老三忙解释,你不愿意就算了,物业那边也就问问。什么他妈物业,吃饱没事干,三天两头管我家房子租没租出去!潘尤咆哮起来,以后这事别问我!我操他妈物业全家睡大街!老三抽了自己一嘴巴子,赶紧去厨房下面。

第二天潘尤去见王医生。王医生惊讶地问她怎么来了,还没到预约的咨询时间。潘尤说她又找不着小四的光荣证了。王医生点点头,请她坐下,说你稍等,我把手上的案例报告写完。潘尤就坐下等,百无聊赖地东瞅西看。王医生这里她熟,他工作台上的笔筒里有几只笔、毛料西装上有几颗纽扣她都清楚。她有强迫计数的习惯,到哪里都会不自觉地在心里默默数数。这回她在数王医生脚底下那双皮鞋面儿上的鞋带孔,2,4,6,8……

你进房子了吗?王医生问。

想……进。潘尤疑疑惑惑地说。

那就听从你内心的意见。王医生温柔地说,你可以推开门进去。

看见什么了?

空……的。

房子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吗?灰尘呢?或者光线?

没有,它是黑色的。

黑色的房间?

黑色的球。

那是什么样的球?

很丑,看起来在收缩,完全没有生命力,它死了,血也流干了……

啊,潘尤一声惊呼,捂着痉挛的小腹,冷汗从额头渗出来。她似乎十分痛苦,却不愿意醒来。

王医生建议潘尤暂时不要开车。潘尤觉得没有必要,我平时完全没有问题,只是到你这里来才会肚子痛。王医生笑笑,你的躯体症状已经很明显了。

潘尤没再问光荣证的事情,她已经记起来,绝经后不久,她就在一只盛菜的铝盆里烧掉了小四的光荣证。那只铝盆还是她生小四时在妇产医院买的。

小四出生,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还那么清晰得有棱有角。她抱着他,那么小,像抱着一只初生的小鼠,眉眼都皱成了一团,红丫丫的。他哭得细若游丝,经过产道的挤压,他用尽了力气,那么委屈,仿佛不愿意离开母亲身体里那所温暖的小房子……她吻他,发誓要用毕生的力量去担待这幼小的生命对她的托付。她不能不用尽力气地去爱他,就像他用尽力气穿过她的身体,才来到这寒冷空旷的世界。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简直让她绝望。他本来都要把媳妇带到她面前,亲亲热热地喊她一声妈了。从她身体里分蘖出来的这个小人,迫不及待地长大,然后爱上一个女孩,欢欢喜喜地走进婚姻殿堂,以爱的名义,让她分享另一个小人的出生。这是多么平凡而巨大的幸福,人类亿万年的薪火都根植在这朴素的期待里。但个体的命运就是这样幽眇,它在某一个无常的时刻纵身跃入叵测的深渊,给潘尤带来灭顶的灾难,她咕咚倒地,一蹶不醒,至今还是顽固地认为,儿子横遭车祸是一场虚妄的梦魇。只要她不醒来,儿子就没有死!

潘尤做梦一样踩着油门,城市秋天的景致在她身边呼啸而过,落叶,还是落叶,无边的落叶,那么华丽的谢幕,把天地都撑满了,到处是金黄的死亡。

儿子死了,儿子死了,儿子死了,这条切割神经的讯息让潘尤痛得弯下腰,她腹部一阵阵痉挛,死亡的子宫在以无比激烈的方式告诉她,儿子早已不在那所房子里。

晚上老三到家的时候,发现潘尤睁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一具死不瞑目的美丽尸体。老三吓了一跳,他觉得她甚至没有呼吸。他惊惶地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床边,还好,他伸出手来探查她的鼻息的时候,她悠长地叹出一口气。我还没死。潘尤一脸空茫地说,慢慢地坐起来,斜靠在床帮子上,像是从一个漫长的幽梦中醒来。她盯了老三一会儿,这个男人早出晚归,她好久也没仔细瞧过他一眼。咦,他不算太老的脸上有几条皱纹宛如斧削刀刻,不像是天然的肉质纹路,潘尤有点困惑。按说她并不是没时间看他一眼,小四工作后也是早出晚归,他在一个跨国大公司里做设计,活儿多得让她心疼,但她也总还是有空细细地瞅他。哪怕是早上临出门前,他拿着一片面包急匆匆地往外头冲,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工夫,她给他手里塞上一盒牛奶,也能把他年轻得让人嫉妒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他昨天是不是熬夜了,脸上有没有长痘,嘴唇有没有起皮,她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完了买各种食材熬汤,去火的,滋补的,养胃的,让他壮壮实实,帅得一塌糊涂。对老三,她就没这兴致,老三也不能让她这么惯着他,或者说管着他。按老三说的,我又不是娶个妈回来,老婆你只管漂亮,得空的话,照顾好咱儿子就成。老三在外面有他的风光,潘尤有时候友情出场,人人都说老三的正宫娘娘是个仙女儿,这就够了,其余的,不该潘尤走秀的时候,潘尤就爱干吗干吗,老三自带着他的各种女朋友穿梭于酒池肉林,张弛有度。

老三的肚子早就起来了,潘尤没当回事,现在才发现老三的那个肚子几乎有几个月的孕相,她不禁伸手在老三腆起来的肚皮上来回摩挲。老三低眉顺眼地偎在床边,想想,拉过潘尤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脸上,老婆,还好吧?

潘尤有点眼泪吧咂,不好,你把自己肚子都搞大了,可我……她用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得近乎贫瘠。

那能比吗?老三苦笑,王医生怎么说?

还是那句话,他问我有没有准备好。潘尤有点气恼地说,我怎么能把小四忘了呢?

不是忘了,是接纳。老三耐心地劝导,接纳小四已经离开的事实。小四走了有两年了。

潘尤的眼泪不断地流下来,啪啪砸在老三的手背上,把老三原本还不错的心情砸得坑坑洼洼。老三不预备再和潘尤谈这件事,这事在潘尤看来是个过不去的坎儿,永远没完。他只能迁就她是他的老婆,是小四的妈,不然,还能怎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老三一夜睡得气韵悠长,时不时来点带哨音的小鼾,把踏实的梦境拉得十分悠远。潘尤恼得不行,越发翻来覆去睡不着。猪!她恨声骂道。他没醒,吧咂吧咂嘴,翻个身,小鼾拐了个弯,依旧嘘嘘地撒着欢。

老三不知道潘尤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或许他实在乏了,不想知道梦境以外发生的事。他醒着的时候总是警惕地看着她,脑子里老绷根弦,就算在外面忙得昏天黑地,一天也要给她挂两个电话,透着十分的小心,探问她是否安然无恙。他好不容易睡下了,就不想醒过来。其实他和她一样,但愿永不醒来。

潘尤梦游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家门,走上大街。深秋的午夜,街道上车马稀落,冷风卷向虚空的大地,声息哽咽。两排路灯兢兢业业地彻夜放光,照着空旷的街道,亮度恰如垂死的黄昏,路倒不难走。潘尤很轻松地就来到小四的新房楼下,脸上升起一抹安详的神秘微笑。她仰头望望19楼那排黑洞洞的窗口,腹中忽有一阵奇怪的洋流涌动。

摁电梯,默默地数着楼层……17,18,19,电梯停止,轿厢咯噔一下,奇怪,这回潘尤的心脏并没有不舒服。

掏出钥匙,捅开锁芯,推门,走进。小四的新房里空无一物,她还没来得及为他经营幸福。她有些自责,必须为他做些什么。

潘尤坦然地走进了那只曾经令她备感恐惧的巨大的黑球。居然有淡淡的月华投射进来,静谧地播撒在她的脸上,她光润的脸庞泛着圣洁的光辉,像是拉斐尔笔下的玛利亚。月亮升起来,一个淡粉的球体,而她就在巨球的中央。她先是缓缓地旋转了一圈,四顾那粉红的内壁,她头顶上的穹窿渐渐变矮,朝她覆盖下来,慢慢地,包裹了她的全身,原先那么寒冷空旷的世界,一下子紧紧拥抱了她,像是一个母亲拥抱自己的孩子。她闭上双眼,感受那圆融的拥抱,从未这样贴近自己。她的眼泪不知何时流了下来,分明感受到巨大的幸福,一切都那么圆满……她打开了手边的天然气阀门,那蛰伏在管道里的活跃气体立刻嗤嗤地冒出来,不一会儿整个空旷的房间都充满了四氢噻吩的臭味。警报器已经开始蜂鸣,亮出红色的警示灯,潘尤一时兴奋无比,她终于把小四的房子,不,她的房子填满了。

作者简介:

刘鹏艳,1979年出生,合肥人,供职于某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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