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绑匪
2016-02-18焦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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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信提示音响起时,周岁延正在会议中。他收到的短信大概只有两类,除了若干个推销广告就剩下两个情人发的。使用微信后,短信基本上只剩垃圾信息,因此他没在意。短暂的几秒钟铃声并没有打断思路,看都没看手机一眼,继续生动地演讲,给十几个新招上来的销售做培训。本来这种细小琐碎的事情轮不到他这个董事长亲力亲为,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精力管这种初级培训?可近两个月销售业绩不断下滑,销售人员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批又一批,他觉得自己该走到第一线了解一下情况,不能光听中层管理者的汇报——总是报喜不报忧。在业绩翻番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问题,但现在有必要寻找问题的根源。从信心培养到对行业的整体认识,讲完自身经历又总结经验教训,可谓声情并茂,每个销售人员看起来也都听得很认真,但有没有经过脑子,记在心里,周岁延不得而知。总之,他又讲了半个多小时,才放他们走,然后瞥了一眼如信号灯一样闪烁的手机。
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你儿子在我手上,准备好两百万赎金,听我指挥,不想见活人,尽管报警。第一感觉是骗子,或是熟人跟他闹着玩,他甚至想起那个流传甚广的网络段子,收到类似短信的是个没女朋友没结婚只能靠自慰解决生理需求的男屌丝,回复道,你不觉得粘手吗?他会心一笑,可随即想到自己有儿子,周轩上小学三年级,是有可能被骗被绑架的年纪。他有些担心,正想着如何回复时,收到第二条短信:钱准备好了吗?耍花招肯定会付出代价。
盯着手机,字斟句酌,分析着每个字眼和标点,企图猜度出发短信的人到底是谁,真正的目的是否就是字面所表述的,和他要钱而已。自从做生意以来,他得罪的人不少,有些也曾扬言迟早给他点颜色看看。他算得上有钱人,用现在流行的词形容,是个土豪,但绝不招摇,和他身价不相上下的暴发户们在骊城按堆儿撮,他根本不惹眼,怎么会有人盯上他呢?两百万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可不明不白扔出去,不是他的行事风格。有个伟人说过,与人斗其乐无穷。天时地利人和还不都是靠自己一步步争取来的,哪有那么多现成的运气等着?他的发家史就是不断和天和地,和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斗智斗勇比胆量拼不要命的过程。可以自豪地说,他从来没输过,也不曾怕过谁,这世上不会有让他慌乱无措的意外,所有的劫难他都能冷静对待,理性判断。
应该先给老婆打个电话,确定儿子是否已经回家。等待老婆接电话的间隙,他核实了现在的准确时间:五点四十八分,正常情况下,儿子应该已经到家。平时他和老婆之间的话不多,电话就更少,他在外面养了两个小情人儿,所有的话基本上都跟她们说了,老婆似乎有所察觉,却并未对他直接发难过。她管理着一家医院,结婚时她还只是个赤脚医生,后来他有了钱,她有拼事业的愿望和能力,便搞了个社区医院,生意相当不错。
打了两次,她才接。他有些烦躁地问,你干嘛呢?尽管是责备的语气,但他从不牢骚和抱怨,那对解决问题没什么帮助,只会起反作用,所以向来简明扼要,长话短说。
还能干啥?医院忙呢,有个傻×患者带着几个无赖家属来闹事,差点儿把医生打死,多亏——她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道,周轩回家了吗?
我怎么知道?我一整天都在医院,不是他小叔去接他吗?她不满的语气里略显疲倦。停顿几秒钟,她才意识到不对劲,问,怎么了?
那我找周岁鸿吧。他说,没事儿。她的态度和状态让他不想把一件尚未确定的事告知她。她没察觉出异样,听声响貌似打了一个哈欠才说,行,我还要一会儿才回家。
堂弟周岁鸿的手机号他不记得,这家伙隔三差五就换号,他毕业后就一直在跳槽换城市,北上广深和不少省会都去了,每当换城市就换号码,结果都没待长,最后又回到瞧不上的家乡,可仍然没找到工作。周岁延在通讯录里翻到堂弟的名字,拨出去,果然提示停机。正寻思着去跟谁要号码时,手机响了,接听,正是周岁鸿。
不好了,哥,周轩不见了。堂弟的声音温吞如白开水,哪怕是火烧眉毛,他照样慢条斯理,这句话听来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渲染,好像和他没干系。
周岁延心一凛,尽管他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可当真发生了,仍不免胆寒,便问,怎么回事?来自生理上的恐惧和焦虑,让他的口吻透出轻微的质问和责难。
周岁鸿好像没有听出来这层意思,依旧朗读课文似的概括道,今天我跟往常一样五点半到学校来接他,可在门口没看到,就去教室里找,也没有,后来问了几个学生,有人说他跟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走了,别人还以为那男的是他亲戚。我直觉不对头,赶紧打给你,除非你派了人去接他,否则真想不出来还能有谁。
事态很严重,儿子应该是真的被人绑架了。周岁延道,我没叫人接,兴许是你嫂子,你忙你的吧,我问问她。也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儿子失踪自己收到勒索信息仿佛“家丑”,周岁延有一种本能上的不事张扬,即使是堂弟,他暂时也不想说,他觉得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只会添乱,歹徒是冲他一个人(的钱)而来,必要的时候就报警。他绝不会姑息坏人,可目前尚不能把对方搞炸毛。另外,在他眼中,堂弟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知道上学读书,初中毕业后就去了新加坡,之后又到澳洲,直到去年才回国,留学七八年,根本不了解国情,肯定帮不上忙。
应该先稳住对方,想到这一层,周岁延回了一条短信:你放心,钱我给,不会报警,只要能保证我儿子的安全,让他不缺胳膊不少腿地回家,什么条件都好说。
很快,收到彩信,是儿子周轩的照片,手脚皆被捆绑,缚在一张木椅上,嘴巴里塞着毛巾,双眼被粘着黑色胶带。背景是灰色的墙面,光线稍暗,估计是尚存天光时拍的,多半在一座烂尾楼或是毛坯房中。周岁延愤怒地一拍桌子,登时拨了过去,对方马上接听,好像正在等着似的。火气上来,他控制不住,开口便骂,你妈屄的,要钱我给你,好好对我儿子,敢伤他一根汗毛,我剁了你!
对方的声音很陌生,不紧不慢道,周总,你要搞清楚,现在你得听我的,别大呼小叫,你儿子不老实,只能绑住,也不能让他出声,我最讨厌小孩子哭闹。顿了顿又道,钱准备得怎么样了?周岁延强压怒气,给我账号,我打给你。对方说,我只要现金,别以为只有你聪明,有了账号,顺藤摸瓜不就把我锁定了?老老实实地,别跟做生意似的,算计来算计去。
周岁延气说,大晚上的,银行都下班了,你让我上哪儿找那么多现金去?对方道,那是你的事,别找客观理由,听说那些贪官家里的现钞都用坏了好几台点钞机,像您这样的大款,两百万对您来说还不是小Case。周岁延无奈道,行,我尽量筹齐,怎么给你?对方道,等钱准备好了,通知我,我告诉你怎么做。说完,对方干脆地挂断。
周岁延愣了片刻,方回过神儿。家里有一百多万现金,就在床底下放着,那是用来送礼的。前些日子,在老家的一片山林下勘测到了储量丰富的铁矿,他想得到开采权。山林早几年被别人承包,林区的主人还不知道这回事,告知他这个消息的是县国土资源局的副局长。副局长和他有些交情,几年前,周岁延曾帮过他的忙,才使他坐到如今的位置。现在,他知恩图报,但其实彼此都清楚,周岁延不可能白白接受,他一定得有所表示。这个副局长生活一直比较窘迫,老婆曾被人暗中下了黑手,险些成为植物人,如今虽然能行动,却落下严重的精神障碍。儿子在寄宿学校上初中,剩他一个人伺候疯婆子,委实艰难。他比周岁延大不了几岁,看上去却像个早衰的老头,周岁延每次碰到他都觉得心酸,总想切实地帮助他,可一直没有由头,现在机会来了,只要副局长摆平林区的负责人,让他搞到开采证,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送上”一笔,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2
老公关心儿子偶尔有之,但给她打电话询问并不多见,因此当周岁延兀自挂断后,石海娟不免狐疑,觉得他一定有事瞒着她。正想要不要打回去问问时,医生进来找她,只好又忙起自己的事,暂时忘了这茬儿。直到小叔子周岁鸿来到医院,跟她一说,才想起,并猜测出了大事,于是马上驱车带着小叔子去找周岁延。
路上,周岁鸿把他所知道的又跟石海娟讲了一遍。互通有无后,两个人一分析,发现周岁延在故意隐瞒着什么。石海娟气咻咻地说,你也不是外人,我不怕你笑话,你哥跟我基本上没一句实话,别的我可以不当回事,可这关系到轩轩的安全,他怎么还骗人?周岁鸿不好掺和别人的家事,尽量避重就轻,安慰嫂子道,他就那样,习惯一个人扛,不想让你担心。石海娟毫不领情道,真要出了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周岁鸿心想这话言重了,继续安抚道,先别乱想,一会儿见到我哥就清楚了。石海娟的话头一开,就停不下来,继续控诉,当我傻子,啥都不知道?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哪个不是冲他的钱,我担心的就是那些不要脸的婊子,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不定就会盯上我儿子,你说是不是?
周岁鸿道,我觉得他就是玩玩,不会跟她们来真格的,他心里最重要的人肯定还是嫂子你。她哼了一声,冷冷地说,得了吧,我也不指望他放我在心上,老天爷有眼,他造的孽惹的是非别牵扯到家人就行,至于他玩不玩的,我一点都不在乎,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分居好几年了,以后你结婚可要慎重,不要以为结了婚就能掌握宇宙真理,以后的路就顺顺当当,其实比单身痛苦得多,尤其对女人来说,简直就是折磨,就像炼狱。
周岁鸿没结过婚,不好做评论,但他谈过几次恋爱,几任女友总是先于他提出分手,理由各种各样,可归结起来不外乎因为他什么都给不了人家。工作不稳定、毫无前途可言,赚得少,买房买车更别提,像他这样的青年想找到称心如意的姑娘真心实意跟他过日子,几乎是天方夜谭。他继续不疼不痒地感叹,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我还想尽快结婚呢,可没人跟着我,嫂子给我介绍个吧。
石海娟一门心思全在儿子的安危上,没功夫给正处于潦倒的小叔子任何慰藉,更不屑于帮他介绍对象。在她看来,周岁鸿就是少爷的身子仆人命,高不成低不就,自以为能做大事,其实没什么真本事。曾经,她想给他在医院谋个差事,先从最基本的做起,做得好也许可以成为她的左右手,怎奈人家根本看不上,还觉得她轻视了他。那时她就已看透这个男人不会有多大出息,要不是因为可怜周岁鸿的父母,那么大年纪还一直为儿子操心,她才懒得管。看在小叔子人还算仗义,没什么坏心眼的份上,她耐着性子,尽量用真诚的语气把敷衍的话说得中听:缘分还未到,急也没用。
周岁鸿打开车窗,外面飘着奇怪的金属臭味,像街上的豪车一样成为这个城市的标志。骊城的空气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差,差不多每天雾霾重重,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总想着逃离,可又舍不得这片富饶的土地。三十多年前,大部分矿山都未被开发,众多钢厂没有建起来时,这里算得上山清水秀,同时也是穷乡僻壤。自从地下的铁矿铜矿铝矿等矿藏被相继勘测出来,大大小小的重工业项目接二连三上马,与之配套的各种上下游企业工厂也如雨后蘑菇一样纷纷冒出来,顿时整个城市里烟囱林立,污水横流,环境日益恶化。与此相应,经济发展迅速,随着外来投资渐增和京城内重工企业相继搬迁到此,城市化进一步加快,版图不断扩张,逐步超越省会,成为本省第一大市。
周岁鸿觉得,它发展得越好就越不宜居,就算这几年政府已经开始着手治理环境,但由于观念缺失和官商之间的利益捆绑,短期内难有成效。反正他不抱什么希望,他本想定居国外,可他上的不是什么名牌大学,成绩又非常一般,如果当初不花钱根本进不去那个外国高中。尽管他算得上海归派,却不曾碰到好机遇,到最后不得不回来。这个城市就跟这里的大多数富人一样不仅没有什么内涵,就连外表也那么庸俗不堪,举止粗鲁,活脱脱没见过世面的有钱乡巴佬。
时代矿业开采公司是周岁延在世纪之初一手创办起来的,从最初只做中间工艺的选矿厂发展到现在,已经拥有多座矿山,是集矿石开采、选矿、销售、运输为一体的综合性、多元化经营的中型企业,在整个华北地区的矿业界都算得上小有名气。公司逐渐正规以后,周岁延把办公地点选在了开发区,这里离矿山和市中心都不算远,去哪里都方便。他包养的两个情人就住在附近,不想回家的大多数夜晚,他就直接去她们中的一个那里,他给她们买了房子和车,她们两个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并未见过面,至少从周岁延这里,他不想让她们到一起嚼舌根,继而搬弄是非,搞得后院起火。
像石海娟一样,收到儿子被绑架的消息后,他也首先怀疑到了两个情人,到底不是一家人,一旦有特殊情况,就产生信任危机。年龄稍大的情人跟了他有七八年,总想给他生个孩子,怀过两次孕都被他逼着打掉了,他可不想以后有人跟周轩分家产之类的事发生。年龄小的那个在她上大学时便确定了关系,他资助她完成了学业。毕业后在外面混了几年,不知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真对他产生了感情,两年前,她从北京回到骊城,重做他的金丝雀。他依次给她们打电话,一个正在老家和亲戚们打麻将,一个正在做水疗,听起来都没有嫌疑,于是匆匆挂断。窗外一抹车灯闪过,从大门口开进一辆熟悉的别克。正是老婆石海娟,周岁鸿跟在她身后,两个人风风火火朝他的办公室走来。他提前打开门,迎接他们的同时思考着要不要报警。
3
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要把地板踩穿似的。周岁延拾起落在窗外的目光,来到走廊,隔着二十多米,与表情凝重而呆板的两个人相对无言。看她的脸色,周岁延便猜到她会问什么,没等她开口,先让他们进来,关上门,一五一十把事情的经过讲了。当石海娟看到儿子被绑架的照片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连声嚷着,报警,报警,还等啥?抓住他马上枪毙!她有点儿歇斯底里,周岁延不知该说什么,只想等她稍微安静下来,再跟她商量。周岁鸿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嫂子,让她擦眼泪鼻涕,颇为冷静地说,事已至此,还是赶紧想办法,哭没用。石海娟抽泣道,除了报警就是给钱,要多少都给,只要把轩轩换回来就行,周岁延你说是不是?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非要我们来找你才说,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周岁鸿看了一眼堂哥,想示意他不要纠结女人此刻的气话。可他们缺少默契,周岁延或许没看懂堂弟的暗示,也许并不在意,他认真地回应老婆道,我得把事情确定了,总不能闹得虚惊一场,再说,我也没想到会是真的,我以为——
你以为?你说得倒轻巧!她忿忿地打断他,责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正想找你商量。他无奈道,我想报警,可又怕打草惊蛇,对儿子不利,那些亡命徒要是被逼急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那……赶紧凑钱,先把儿子换回来再报警,儿子的命要紧。话虽这么说,可石海娟的口吻充满了不确定,好像在征求什么人的意见,期待着并不存在的主宰者指点迷津。
没有谁可以做谁的指路明灯,哪怕是经验丰富的刑警,面对这种情况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更不消说心理素质和应对经验极其有限的门外汉。周岁鸿犹豫不决,支支吾吾片刻才说,我觉得先别报警,警察一知道,就会有所行动,到时想不被对方察觉不太可能,你们要是不在乎钱,就先给他一半,跟他谈判看看,见到轩轩后,再付另一半。
不行!跟他们谈判简直就是……那个词怎么说的?石海娟捶了两下脑门才想起来,与虎谋皮,又不知道是些什么人,歹徒能讲信用?万一给了一半钱,不让见轩轩,或者拿了钱也不还人,想想都后怕,不行,绝对不行!还是报警吧!保险。
我觉得他们肯定有预谋,不定计划了多久,也不清楚有多少人,说不定暗地里就有人盯着我们,一旦报警,他们就会发现,对轩轩不利。周岁鸿道,要是在国外——
这是在中国。周岁延打断堂弟道,外国的道理行不通,我跟对方打过电话,觉得他们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先报警吧。顿了顿,他对石海娟说,你负责筹钱,就算是警察,也肯定要拿钱当诱饵,家里有一百多万,你从医院找,我从公司找,再找几个熟人借点儿。
就这么办,赶紧。石海娟说着,便翻找起手机上的联系人,准备先打给医院的财务。周岁延不敢耽误,马上接通110,详细报案。剩下周岁鸿像个多余的人不知该干什么,只好拿出手机,习惯性地刷微博微信。他说“在国外”说顺口了,很多事,他总习惯拿国外来和国内作比较,就好像他是个香蕉人,国内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任何事的处理方式都不合他意。他也明白堂哥很反感他动不动就提国外,很多年来,成绩差没文凭一直是堂哥的痛处和短处,任谁都戳不得。获得世俗的成功后,他多少不再像以前那么敏感,可一听到海归(尽管徒有虚名)堂弟提“国外”,准又勾起了往事。
对周岁鸿来说,堂哥和陌生人没有太大区别,从小到大,两个人几乎都没有过交集,甚至还不如一些同学和朋友更熟络。倒不是年龄差距造成的代沟,主要在于彼此的成长环境迥异,导致价值观相去甚远。周岁鸿的父亲早年参了军,在部队学习修车,转业后直接分配到城里做了工人,并娶妻生子,从此在城市扎了根。周岁鸿出生时,周岁延刚好上小学一年级,在25岁之前,他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乡下,直到发家致富,才在骊城买房安家。
堂哥如何发迹,又是何时拥有城市户口的,周岁鸿一无所知,不仅堂哥的情况,几乎家族内的所有人事变迁,他都处于缺席状态,不过是听母亲在电话里跟他唠叨一两句,很多事和人他都对不上号。身处海外,对家长里短根本不感兴趣,只是听说堂哥开矿山发了大财,在城里买了别墅。当时,母亲那羡慕嫉妒或许还带着一点儿恨的语气让他颇为不屑,心想不就是个暴发户吗?然而挂掉电话,他还是想起了印象中的周岁延,久远的儿时记忆仿佛电影的长镜头,渐渐推近,从模糊变得清晰。
小时候,周岁鸿便知道在老家有一帮穷亲戚。母亲这头的亲戚并不经常来城里找他们,但三四年总归要来一次,父亲这头的亲戚比较勤快,一般来说每年暑假或寒假都会来一次,带着庄稼地里长出来的土特产,有时是五谷杂粮,偶尔也有宰好褪了毛的家禽。稍微懂事后,他从母亲嘴里得知这些人来探亲往往是噱头,真正目的在于借钱。说是借,事实上很少有人会偿还。父亲也只是拿固定工资并非大富大贵,但他不好意思拒绝亲戚们,多则上千,少则几百块,每次都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回。次数一多,母亲就有了意见,偶尔发牢骚:我们又没开银行,凭什么总是给他们钱!为此还跟父亲吵架,于是父亲再接济亲戚时便背着她。此后,周岁鸿就讨厌起这些穷亲戚了,不仅不给他们好脸色,还故意刁难。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周岁鸿五年级时的暑假,大伯带着堂哥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家门口。敲门时才早晨六点多,被吵醒的母子俩对这两个不速之客表现出明显的冷淡和不欢迎,只有父亲寒暄着邀请他们进门,听说他们坐了一夜的火车,还没吃东西,便马上下楼去买早餐。周岁延穿着一件质地如抹布洗得发白的老头衫,宽大的短裤里晃荡着两条瘦骨伶仃的腿,裸露的部分布满蚊虫叮咬后的抓痕。他局促地坐在沙发上,不时咬着嘴唇,望一望周岁鸿和婶子,略显讨好的目光里流露出可怜和生疏,并由此而衍生的无畏,显得贼兮兮的。在厨房里,母亲低声叮嘱周岁鸿,让他把东西藏好,别放在明面儿,比如窗台上昨天才买来的遥控飞机。他明白母亲的意思,却没有行动,并非怕伤害穷亲戚们的自尊心,虽然他已然开始懂事,觉得应该同情和怜悯不如自己的人,但轮到眼前这两位,本能的厌恶还是压过了世俗伦理的教化。家里的那些东西他早就玩腻了,并不觉得珍贵,而且他认为堂哥应该不敢在他眼皮底下作案。殊不知母亲警告他是因为她看见堂哥抓起茶几上的一块糖放进了嘴里,迅速敏捷如孙悟空摘蟠桃。
那次堂哥和大伯一共住了三夜四天。第一天周岁鸿和母亲还陪着客人去商场和公园逛逛,第二天开始,就只剩下周岁鸿的父亲陪着。那年代,城里也没什么可玩的,连个动物园都没有,第三天下午周岁延的父亲便跟兄弟说要回去了。弟弟没有多加挽留,塞了几张钞票给哥哥,哥哥不想要,但弟弟说给爸妈买点东西,哥哥便收下了。最早的一趟火车要次日下午。
次日上午,周岁鸿做暑期作业时,发现钢笔丢了。若是普通的钢笔不见了他也不在乎,但这支是当时很流行的铱金笔,且是一次参加数学竞赛获得的奖品,很有意义。上小学时,周岁鸿的成绩还不错,经常代表学校参加一些竞赛,可到了初中后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急转直下,昔日辉煌再也无法重现,就好像智商使用到了极限。金笔本来放在文具盒里,文具盒在周岁鸿的卧室里,屋子很小,他翻遍犄角旮旯,还是没找到。这几天,除了他,睡在这个房间的只有周岁延,于是自然而然成为怀疑对象。周岁鸿留了心眼,没有声张,只暗地里观察,悄悄翻遍堂哥和大伯随身带来的两个包,并无收获。接着,把眼光转移到周岁延身上,老头衫没有口袋,全身上下唯一能藏东西的就只有短裤上的兜儿。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故意撞了两次周岁延,明显有硬物感,随即确定那就是自己的金笔。
在堂哥和大伯一只脚踏出屋门时,周岁鸿突然从卧室里跑出来连声嚷道,我的钢笔不见了。年龄虽小,演技却堪称精湛,他一边叫着,便从父亲到母亲再到大伯,最后才是堂哥,依次翻找他们的裤兜。大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从堂哥的身上翻出了金笔。周岁延脸憋得通红,低着头一个字都不说,像尊雕塑似的,任他父亲扇耳光,大声嘶吼。大伯踹了堂哥的屁股一脚,周岁延踉跄着下了楼梯,差点儿跌个狗啃屎。周岁鸿被大伯的粗暴吓到了,初衷只是觉得好玩,觉得应该给堂哥一个教训,没成想大伯的反应如此大,他反倒兴奋不起来,对堂哥还生出些许怜悯。
再后来,大伯还是会来城里找兄弟,但不再带着周岁延。五六年后,周岁鸿去了国外,差不多与家里断了联系。一次打电话时,父亲无意中跟他提起此事,说那时候周岁延之所以会拿走钢笔是想给他的妹妹,因为当时他已辍学,对文具不会有兴趣。周岁鸿早已淡忘此事,没说什么,只觉得过去的就让它随风而逝好了。他没有领悟到父亲的用意,人越来越老,就会和兄弟姐妹越来越亲,自然也希望下一辈人关系处得好些。那时候,周岁延的生意已有起色,并在城里买了楼房,逢年过节都会带着东西来看叔叔和婶婶。两个老人都觉得侄儿不错,便一厢情愿替他们修复关系。
4
半个多小时后,市刑侦大队三支队队长带着两个助手赶到了周岁延的办公室。为防止绑架犯在周围布置眼线,三个人没有开警车,而是穿着便衣打了一辆出租。刚一进门,大队长便认出了周岁鸿,先跟周岁延打声招呼,便径直走到周岁鸿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同学,还记得我吗?周岁鸿一愣,细细端详,猛然记起,这不是初中时的同窗何亚峰吗?略显惊喜道,是你!现在是何大队长啦?何亚峰道,我接到周老板的报案,其实就想起了你,你们的名字实在是太像兄弟了。一个助手拽了拽何队的衣角,示意周岁延那边正等着他。何队没再和周岁鸿叙旧,朝他略带歉意地笑笑,坐在周岁延的对面,开始询问起相关情况。
一问一答几个回合后,何队点燃一颗烟,抽了两口道,钱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石海娟道,就是得去现取,家里有点,又在别处找了些。
小韩,你和石院长去取钱,有情况随时联系。何队对其中一个助手说。
把钱全拿这儿来?石海娟问,语气里有所顾虑。
对。何队道,先准备好,引蛇出洞。
快去。周岁延道,他不满意老婆这时候还要问东问西,虽然他也吃不准这个何队到底有多大能耐,既然找了人家,也只能先听他的。
何队又问,跟孩子的班主任联系过吗?平时都是谁接孩子回家?
这段时间都是我兄弟去接。周岁延看了一眼周岁鸿。周岁鸿接过话说,今天我去接他,没见到,去找班主任问过,她不清楚,从几个同学那儿听说他被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领走了,我还以为是我哥派公司的人来接的,就跟我嫂子问,结果不是。
那段路上应该有监控,何队分析着,对另一个助手道,小霍,你想办法调一下当时的录像。小霍答应着,转身离开。何队朝眼前的哥俩说,以经验来看,绑架案多半是熟人或仇人作案,当然,也不排除陌生人,毕竟知道周老板有钱的人太多。
那声音不熟悉,听起来年龄不大,应该不是我认识的人。周岁延说。
何队的右手虎口卡在下巴处,摩挲着自己的胡茬,接着揉揉眼道,先试探一下,你给他打电话,就说钱准备好了,问他怎么办,开免提。
周岁鸿记得,何亚峰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腰间的赘肉形成游泳圈,恰好卡在皮带上,脸也有点儿发福,饱满的额头和稍显肥硕的腮帮子皆泛着油光。他不禁内心慨叹岁月不饶人,只有眉宇和眼神间依稀尚存似曾相识的青涩,据说眼睛是人类身体中为数不多在生命周期内不会改变的身体部位之一。
电话接通,周岁延开门见山道,钱准备好了,怎么给你?对方稍作沉默,信号似乎不太好,猎猎风声响起,还有一阵若有所无的汽笛声。恢复平静后,那边才说,两百万现金,分四个地方放置,我会把详细地点发短信给你。何队示意周岁延答应他,周岁延道,行,就按照你说的去做,你让我听听儿子的声音。对方道,你的要求有点多。周岁延诚恳地说,我要确认他的安全。对方没响应,突然一记响亮的巴掌声,随即传来孩子的呜咽和嚎叫。对方道,是你想听的,别怪我手狠。周岁延激动道,你个畜生!没等他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
等周岁延的骂骂咧咧终于平息,何队分析道,你们听见风声了吧?周岁鸿道,好像还有汽车喇叭声。何队道,不,是火车汽笛声,周老板,你说呢?你离手机最近。周岁延仔细回想道,对,火车声,那就是说他可能在铁道附近。何队点头道,咱们市有两个火车站,骊城东站和骊城站,我觉得在东站沿线的机会大一些,那地方烂尾楼比较多,偏僻,适合作案,貌似风声还不小,说明开着窗户或是根本没有玻璃,而且在高层,低处不可能有那么大的风。周岁延不禁有些佩服何队,连连点头,心想现在是6月份,夜里只有高处和空旷的地方才会有浩荡的大风。何队又说,但也不能就此排除骊城站。
话音刚落,周岁延的手机响了,收到对方的短信。“将两百万分四个地方放置:种玉桥西北角最粗的一棵杨树后放30万,上坎路137号附近有一排水泥井管,南数第五个井管内放50万,第一市场对面公园的月季花丛里放20万,剩下100万放在采荷桥西数第一个桥洞内,这四个地方都有方便面箱子,把钱用黑色垃圾袋捆好,放箱子里就走,别废话。”
三个人看完短信,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这种交赎金的方式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滑稽。不过,何队还是看出了点端倪,他分析道,对方的普通话说得很好,感觉不像本地人,也听不出来明显的口音,之前你说他跟你说过英文,再看这条短信的标点符号,用得一丝不苟,尤其是前一个句子后的冒号,说明他受过良好教育,最后的一百万放置地点离城区有些远,其他三个地方都在城内,看来他是想从内到外,一路取钱,然后顺着城外逃走。另外,采荷桥这个地名比较老,我猜即使是本地人,如果没有住上十多年,根本不会知道这个地方,又或者他本人就住在附近。
来咱们城市打工的外地人很多吗?周岁鸿不明所以。
咱们市的外来人口逐年上升,一部分是各种工厂的技术人员,还有一部分是干苦力的工人,近年来大学生毕业来这里找工作的也有增加,基本都是省内的,外省的很少。何队说。
他们分析的时候,周岁延忍不住又给对方发了短信,问:我儿子在哪儿?
对方回复:按照顺序把钱放好,采荷桥附近领回你儿子。
对方目前应该在骊城东站沿线,他最先去的地方应该是前三个地方中的一个。何队说,问问石院长钱拿到手了吗。周岁延打了电话,得知他们已经把钱凑齐,还有十多分钟就能赶回来。何队说了一声好,又说,周老板,一会儿就得你和石院长出马啦,把钱放在对方指定的地方,我会派人暗中跟着,一旦发现目标,时机合适就当场抓捕。
万一这是团伙作案,这钱不太可能是绑架犯亲自去拿吧。周岁延担心道。
放心吧,不见兔子不撒鹰,先暗中跟踪,在采荷桥交接时看到你儿子,才会行动。何队说着,却不见周岁鸿,便喊了两声。很快,周岁鸿拿着一卷黑色垃圾袋从门外进来了。周岁延道,袋子这么黑,裹点儿别的,歹徒也不会发现吧?周岁鸿鄙夷道,哥,你就别玩心思了,你以为他们不会验货吗?发现是假的,结果会更糟。何队说,你弟说得对,孩子安全比什么都重要是吧?周岁延稍显尴尬,目光看进周岁鸿的眼睛里,别过脸道,明白,我就随口一说。
石海娟带着巨款回来后,几个人迅速把钱按照数额分好,装进垃圾袋。周岁延夫妇准备出发。何队打电话安排了一些人暗中跟随,又说,我直接去采荷桥,咱们在那边汇合,每一处都会有警力,但你不要想着这件事,不要东张西望,免得对方生疑。
我也跟你们去采荷桥吧。周岁鸿对何亚峰说。何亚峰点点头道,来吧。
当下,助手开着石海娟的车赶往采荷桥。两个昔日的老同学坐在后排,唏嘘感慨,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都怪这重逢的时机太不巧。已快十一点,城市正在入睡中,灯火阑珊,行人和车寥寥无几。还是何亚峰先开了口,问他为什么在国外留学这么多年还要回来,怎么不去大城市找找机会。周岁鸿沉吟道,我以为我是读书的料,到了国外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可早已没有回头路,我们家为了我能在国外生活,特意把之前市中心的三居室卖掉换成城边子的小两居,我可不能让他们伤心,硬着头皮熬了几年,结果也没学到吃得开的本领,以前总觉得读书有用,留洋海外更吃香,可时代在变社会也在变,你费了吃奶的劲儿做了个海归,以为就能高收入过好日子吗?还不是照样给别人打工,那些老板呢,全都没你水平高,人家南方好多孩子都是上完初中就跟着家里做生意,当了老板专门挑硕士博士给自己干活,那才是看明白世道啦!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通牢骚居然在老同学面前轻易地发泄出来,就像一个歌手随时随地都能吟唱般自然和简单,想必觉得他可能会理解(毕竟上学时是引为知己的那种朋友),也可能是因为多年不见,已和陌生人差不多,所以才会无所顾忌吧!何亚峰似乎不以为然,或是见怪不怪,说,资本时代嘛,有钱就是王道,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早就变味儿了。
周岁鸿不解说,什么意思?何亚峰说,你没看过那个段子吗,屌丝去算命,算命先生摸骨,相面,测八字后说,你二十岁恋爱,二十五岁结婚,三十岁生子,屌丝愤怒道,我今年三十五,博士,光棍,没谈过恋爱,先生闻言,略微沉思后说,知识改变命运啊!说完,何亚峰又呵呵两声,好像体味到了新的笑点。周岁鸿随之附和两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既然活在这个时代,就得接受现实,顺应潮流,很多事都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你以为我愿意当警察吗?尤其是做刑侦这一块,没日没夜还危险,跟我一起的同事有两个都殉职了,当时我就在旁边,我不可能不害怕不惜命,还不是为了工资,为了早点熬出头。何亚峰以过来人的口吻说,你啊,还跟小时候一样愤世嫉俗,这可不太好,真的,我不怕你生气,话说得有点重,可也是希望你好,以你的能力,稍微开点窍,就能比一般人混得好,你说是不是?认命,才能活得有尊严。
周岁鸿光是笑,似乎若有所思,半晌才叹气道,可惜来不及了。何亚峰开解道,肯定来得及,难道你七老八十了?事业、家庭、女人都会有的,只要你找准位置,努力干。周岁鸿看着黑暗中老同学的侧脸,突然觉得陌生,不想再探讨,略为无奈地敷衍道,好吧,希望能有那么一天。
5
按对方要求,周岁延夫妇将前三笔钱放到了指定地点,正向着采荷桥进发。每放好一笔周岁延就发一条短信,对方也都给他回复,每次都一样:放好离开,继续。周岁延心烦意乱,他还从没吃过这种哑巴亏,乖乖地给别人送钱,连半点回应都得不到,还不如打水漂一样能听个响儿。以往,为了生意,总要贿赂一些当官的,那是为了解决问题,或是为了摆平某些棘手的事,可谓付出就有回报,哪像现在这么憋屈?因此他时不时就要骂一句脏话,以发泄愤慨和郁闷。石海娟不怎么开口,她只希望尽快见到儿子。
在前三个地点安排的警力一直没有发现目标,并及时汇报给何队。何队叮嘱他们,继续盯着,一有情况就告诉我,不发现可疑情况万不可行动,一定要沉住气。
像这种绑架犯,抓住的话要判多少年?周岁鸿没话找话,有些无聊,不时拿出手机把玩。
绑架案最容易破,一般情况下都会和警方照面,即使那些勒索成功后才开始追查的,也因为留下太多线索,很容易就能抓捕归案。何亚峰如数家珍,继续说,判多少年要视情节严重程度,如果受害人死了,多半会吃枪子,要是没人命,也得判十五年以上。
够重的哈。周岁鸿评价道,一副与己无关的语气。
何亚峰的手机震动了,是周岁延打来的,说他马上就到,问何队在哪儿,要不要先见面。何队道,放心吧,只要你过来我就能发现,别紧张。周岁延说,明白,这就到。
十几年前,采荷桥下面还有一条河,如今改造后,河早就成了平地和马路,桥也翻新过,早已不是当初的古桥,却模仿过去,留有没什么实用价值的桥洞。桥横贯东西,周边是野地和绿化带,再往远处才有稀疏的民宅。绿化带里长着各种乔木和灌木,何亚峰的助手把车开进绿化带,熄火灭灯,借着树木打掩护,紧盯采荷桥,路灯惶惶然地立在桥旁,偶尔才有一辆车呼啸而过,周遭空旷如打谷场,一旦有人接近,人和影子马上就能收入眼底。
先出现的自然是周岁延夫妇,两个人并没有左顾右盼,可步伐明显已错乱,就好像做贼心虚的是他们。机械地把钱放在桥洞中后,周岁延掏出手机给对方打电话。接通后,他说,所有的钱都放好了,我儿子呢?对方冷笑两声道,周老板,你还真不讲信用。周岁延气急败坏道,我儿子呢,赶紧还我,不然我跟你没完!石海娟也道,你听好喽,我们把钱都放好啦,究竟是谁不讲信用?你倒是给我出来!对方并不生气,笑嘻嘻地说,我说过不要报警,可你不听,看来是不想让你儿子活着回去,那我就成全你,大不了我不要钱。周岁延血往上冲,一阵晕眩,急忙辩解道,我没有报警啊,你搞错啦!对方呵呵笑道,别给我装傻,拿回你的臭钱,等明天再说。石海娟想以情动人道,兄弟,我们真没报警,只想要回儿子,出多少钱都行啊!如今,他们俩都意识到绝对不能承认报过警,那等于害了儿子,继续嘴硬下去是唯一的办法,让对方觉得自己搞错了,反正何队的警力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对方冷哼一声,挂了电话。周岁延打了几次,对方都不接,后来干脆关了机。石海娟慌了神儿道,怎么办怎么办?周岁延说,先把钱拿上,回去再商量。
见周岁延把钱又取了回来,何队便猜到出了新情况,吩咐助手开车,跟着周岁延的车,等开出去二三里地之后才打电话。周岁延说,对方不知从哪儿发现有情况,关了手机,说明天再联系。何队道,现在别去公司了,回你家再商量。周岁延也是这个意思,问何队要不要把前三个地方的钱也拿回来。何队简单告知他那边的情况,让他放心,钱不会少。挂了电话后,他马上联系那几个助手,得知还没有情况,便让他们把钱拿回来,送到周岁延家。
回到周岁延家时已近午夜,尽管之前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可刚走近别墅区,尤其是换鞋之后进入奢华的客厅,大家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好像虽然尚无结果,可如今告一段落,到了这儿只想让人放松和休息。保姆已提前备好茶水、小点心和各种水果。起初都不好意思动手,在周岁延的号召和带动下,大家的手和嘴巴不再闲着。何队尝了一块凤梨酥,比他以前吃到的感觉都正宗,尽管他也不清楚哪里是原产地,一问才知道这是上个月石海娟去台湾旅游带回来的。
有钱就是好,我还没去过台湾呢,那边好玩吗?何队问。
人挺热情,男人娘,女人嗲,夜市也不错。石海娟有些心不在焉,很明显现在不适合唠家常,可她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又不想驳何队的面子。
你们经常旅游吗?何队抓住这个问题不放。
没有,我不喜欢到处跑,一般都是她去,我去外地都是因为工作。周岁延道。
周轩和你们俩谁更亲?何队问,或者说,孩子的事一般都是谁管?
周岁延和石海娟面面相觑,不知该由谁来回答,似乎都挺难为情。石海娟有点儿不太确定地说,我吧,他那么忙,一个月不见得陪儿子玩一次,整天就知道做生意。周岁延不服气,还击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从小到大还不都是保姆照顾,你喂过几次奶?给他穿过几次衣服做过几次饭?你不是个称职的妈。石海娟冷笑两声,轻蔑地说,周岁延,我再不称职,也知道关心他,哪像你,心里只有那两个小婊子。周岁延火往上冒,嗖地站起来,指着石海娟的鼻子,警告道,你瞎说啥!别扯些用不着的。石海娟并不示弱,挺起胸脯,一副蓄势已久的迎战姿态,别以为我不知道!周岁鸿连忙劝他们冷静,都少说一句。
挑起战事的何亚峰不置一词,好像在看一出家庭剧。这时,之前安插在前三个地点的警力全把赎金带了回来,交给石海娟。
愁眉不展的周岁延征求何队的意见:要不然全城大搜捕,能用的警力都用上,出多少钱都行,地毯式搜索,先从烂尾楼找起,我还就不信那个邪,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果然是农民思维,以为有钱就可以盲干。何亚峰想,别说没那么多警力,就是警力足够,也不可能没有目标的乱踅摸,你以为公安局是你家开的么?他不置一词,抽着烟,盯着窗外,眼睛发直,似乎算命先生在掐指思考,不容别人打扰,好像一会儿就会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周岁延见他如此,不好再多说,出来进去,一刻不得闲,不时叹气。
6
正当大家昏昏欲睡时,有人给何亚峰打来电话。是之前去查学校附近监控录像的助手,他汇报道,录像显示确实有问题,现身的应该就是嫌疑人,但没有拍到脸。何队道,没关系,你传过来。助手道,我已经发到你邮箱了,查收吧,我要提醒一下,你的那个同学好像在撒谎,在孩子被绑架之前,他见过。何队颇感意外,但没有表现出来。
保姆拿来周轩的笔记本电脑,打开,却有开机密码。周岁延和石海娟试了几次都不对,保姆正想上楼去拿周岁延卧室里的电脑时,周岁鸿敲了一串数字和英文,成功了。周岁延问周岁鸿,你怎么知道密码?周岁鸿道,他告诉过我一次,有一次他电脑坏了,我给他修。何队马上登录邮箱,下载附件时,大家都来了精神,不再困倦,围着电脑,盯着一点点变绿的进度条。一共两个附件,都不算大,只用了四分多钟第一个便下载完毕。叮的一声,每个人的脑袋又往前凑,睁大眼睛,害怕错过每一帧画面。
校门口,已经放学,还有家长围在大门旁等着孩子,也有一些年纪大的孩子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出了校门。一些家长接到孩子,领着他们走向门口停着的私家车。就在大家等待周轩出现时,没想到先进入视频的人居然是周岁鸿,他站在学校门口张望,不时拿出手机把玩,显得悠游自在。不一会儿,周轩出现,他从后面撒欢似的跑来,撞向周岁鸿,看起来他很兴奋,两个人有说有笑,手拉着手朝校门左边拐去,视频播放结束。
还没来得及反应,周岁鸿就被周岁延推了一个跟头,叫嚣着质问道,我打不死你!你还我儿子,你看我有这么好的儿子,看我过得好你就不舒心是吧?变着法儿害我们,是不?
哥,不是这样,你听我说!周岁鸿半躺在地上,不紧不慢地辩解。
兄弟,你快说实话吧,我知道你不可能害轩轩,可我们都看到了,你为什么撒谎啊?石海娟走上前,挡住老公的穷凶极恶。
何队道,你们先别窝里反,还有个视频没看呢。周岁延气呼呼地回到电脑旁,刀子一样的目光剜了一眼堂弟,好像肉食动物在警告对手别靠近。
第二个视频中,周岁鸿和周轩站在马路边等绿灯,不知周轩对周岁鸿说了什么,还摇着他的手臂,好像在央求他。周岁鸿稍作犹豫,往左边拐去,从视频中消失。过了一会儿,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出现了,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嘴巴,他走到周轩身旁,跟他说了几句话,接着周轩便跟他向右边走,拐进一条小巷,消失在人流中。几分钟后,端着纸盒的周岁鸿回到路口,环顾四周,寻找周轩,并且张着嘴巴,貌似在喊人,却不见周轩的身影。画面定格在他离开路口,向着小巷里跑去。
怎么回事?何队问周岁鸿,透出一点儿审讯的口吻,目光也不由变得严肃。你为什么不说实话?见他脸色难看,何队放缓语气,又问了一句。
是我不好,我不该扔下他去买披萨,周岁鸿懊悔道,我去接他,他跟我商量,想吃披萨,我说家里饭都做好了,可是他很想吃,说让我打包回去,他在路边等我,我当时也没多想,要是让他跟我一块去店里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后来我拐进了那边的巷子,看到几个他的同学,一问才知道他被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领走了,当时我就有不好的预感,我怕我哥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就没说。他看了一眼堂哥和嫂子,好像在祈求他们原谅。
这不怪你。石海娟道,自己的儿子我清楚,太任性,他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别人怎么劝都不听,每次我出去旅游,他都想跟着,可一旦跟着,我就甭想玩好,所以出去玩我都不敢告诉他,等我回来给他买了东西,他就会跟我生气,几天不跟我说话。
轮到周岁延表态,刚才的一番话说得过早过重,显得他很没涵养,并对堂弟积怨已深,借着这个由头说出了心里话。他不以为意,依旧摆出“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你也有责任”的神情,愠怒地注视着周岁鸿,半天才道,你应该当时就报警,也许那时候轩轩还在附近。
谁能想到会这样呢?石海娟替周岁鸿辩白道,咱们市治安一直不错,还没听说过绑架,谁不是往好处想,别怪他,他肯定也不好受。
嫂子的几句话许是戳到了周岁鸿的委屈之处,他不禁鼻子发酸,有想哭的冲动,但最终忍住,要是真的潸然泪下,那也太过丢人。吸吸鼻子,调整情绪后,他问何亚峰现在该怎么办,那口气好像要将功赎罪的人一样。
只能等啦!何队说,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狡猾,我猜他再联系时会要更多钱,再交赎金,我们就彻底不跟着了,咱们只能靠手机随时联系,以退为进,先把孩子换回来,然后再追查。
周岁延点点头,他又拨打对方的号码,这次直接提示不在服务区。他道,对方卸了卡,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何队道,先别管那么多,说不定这别墅附近也有对方的眼线,我和助手先回去,一有情况随时联系,我们会全力配合。他起身,和周岁延握握手,又搂了一把周岁鸿,向门口走去。
我想先回家。周岁鸿坐不住了,困劲儿早已过去。
都这个点了还回去干嘛?你就上楼眯一会儿吧,我们也得休息一下,白天才有精神跟绑匪谈判。石海娟说。她的眼皮子就快要合上了。
听你嫂子的,去睡吧,上午要是还没消息,我打算找人全城搜索,不能再等了。周岁延说。不再年轻的他,才熬了两三个小时,眼里已充斥着红血丝,弯弯曲曲好像细小的蚯蚓。
周岁鸿没再坚持,上楼,进了周轩的房间。找到充电器先给手机充上电,顾不上洗澡,便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入睡。迷迷糊糊中,一直在做梦,不同的梦境来回切换,先是梦见周轩被坏人抓走,并且被撕票;接着堂哥找自己算账,拿着刀子追杀他,说是他把周轩弄丢了,要让他偿命;忽然画面一闪,回到了小时候,堂哥居然和自己在一起玩,而且在乡下。可是他从来都没去过乡下,只在堂哥少年时的那些照片里看到过父亲生长的那片土地,给他的印象就是破败、落后,还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美,就像世外桃源,只不过他一点儿都不向往。
在梦中,他和堂哥以及其他兄弟姐妹在田野中快乐地奔跑,草地上的野花仰着笑脸在风中摇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蓦然停住脚步回头,发现伙伴们都消失了,空旷的野地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等他再仔细观察,发现自己置身于澳洲的大草原,广袤,没有人烟,不时传来各种野兽的叫声,吓得他想奋力逃离,两条腿却像陷进沼泽中一样,任凭他扭动身体,就是动不了,急得他只好大声呼救。惊醒时,才发现右腿压在左腿上。
小心抬起已经麻木的腿,坐起看看时间已是八点多,阳光透过没有拉窗帘的窗户照进来,有些刺眼。站在窗前,外面是草坪,保姆正追着一只柯基和英系博美,给它们擦屁股。如果不是保姆那声音,他还以为是在国外呢。留学那几年,他和几个家里都不是很有钱的几个人合租一套公寓,不上学也不用打工的日子能悠闲一些,睡个懒觉看着附近的外国人如何幸福地度日。留学生里,并非都是他这种情况,大部分都很有钱,全是拼爹出来的,不是做生意开公司的,就是在做官。曾有个挥金如土的同学经常请大家吃饭,他当然用不着打工,也用不着租房,据他说在悉尼、多伦多和温哥华等地都有房子。大家都以为他家的企业很大,猜测是哪家上市公司,但他一直不肯透露。他的父母偶尔也会来看他,可是两年后的一天,他的生活水平突然下降,及至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离开了墨尔本。后来,他才从别人那里得知该同学的父亲原是个副省长,被双规后,家产没收,国外资产也被追查清缴。儿子的生活直接受到影响,不得已才退学。穷学生们感叹一番,一致认为如果结局凄凉,只要曾经辉煌过也算值了,狡兔还有三窟,何况是老狐狸,所以没必要可怜人家,就算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啊!周岁鸿也抱有相同的看法,直到两个多月前,曾经的“官二代”同学跟他联系,问他有没有财路介绍,这才知道他在国内,过得并不好。
7
卧室里有一台保险柜,里面从不放现金,只有一些暂时不戴的首饰和古玩字画会放进去,这些东西即使被偷走,周岁延也不担心,因为根本不值多少钱,不过起到声东击西的作用。家里的现金一般他都喜欢放在床底,那里面有暗盒,一般不会有人猜到,再者,这么多年家里多数保持有人的状态,并没有发生过被窃之事。
两百万暂时没有送出去,凌晨时,夫妻俩挪开双人床,悉数放了进去。天蒙蒙亮,两个人便出门,每人开一辆车,一个往南一个往北,打算搜遍城里的每一栋烂尾楼。到八点多钟,周岁延先给绑匪拨电话,依然提示不在服务区,他赶紧联系何队,请求支援,能出多少警就出多少,花多少钱也在所不惜。何队考虑几秒钟,答应尽力帮他忙,可他权力有限,不是所有警力他都能调动指挥。
昨晚,父母给周岁鸿打过电话,得知他将住在周岁延家便放了心,同时也感到好奇,要知道他以前可从来不在堂哥家住。儿子年龄不小了,很多时候却还像个孩子,这可能也是他可以和小侄子周轩相处得很好的原因吧。自从他从深圳回到骊城后,便迅速和周轩打成一片,每天接他放学,周末便陪他一起玩。最开始,父母以为儿子接近周轩是为了和堂哥搞好关系,可通过观察,二老发现堂兄弟的关系并未有所进展,偶尔说起堂哥,依然嗤之以鼻。
母亲正在剁馅儿,说中午要包饺子吃,问他行不行。周岁鸿说,随便。父亲正坐在电视跟前,声音放得很大——他的老迈先从听力开始。不用看画面,周岁延也知道是一出抗日剧,国内的电视他从不打开,每个节目都不喜欢,电视剧胡编乱造,娱乐节目俗不可耐,新闻更是一如既往假大空没看头。他只能上上网。
剁肉馅儿的声音混着电视剧里的夸张音效,他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母亲已经煮好了饺子,正叫他吃饭,并问他昨晚几点睡的,怎么现在就困了。他说和周轩玩游戏来着,他不想告诉父母周轩被绑架了,免得他们问东问西,帮不上什么忙,倒添乱。父亲说他的手机响了两三次,他翻看记录,回到房间打了个电话。母亲把饺子夹开晾着,又倒了点醋。周岁鸿说,下午我要去上海。母亲问,干啥去?这么着急?父亲吃着饺子,过长的胡须上沾着一块菜叶,随着咀嚼而抖动,没反应,好像没听见似的。他说,看看工作去。
一天的时间,全城的烂尾楼几乎全被找遍了,却连周轩的影子都没发现,甚至可疑的蛛丝马迹都没有。周岁延彻底没有了思路,晚上将何队还有几个主要的助手叫到当地最大的海鲜城一起吃饭,主要是请他们吃,他自己根本没心情。石海娟也是满脸木然,一句话都不想说,只听着何队对案情的分析。他说,咱们可能一开始就想错了,为什么绑匪一直没出现呢?即使给他钱也没去拿?周岁延说,他发现我报警了。何队道,不是,他那是随口胡唚,我觉得当时他正带着周轩离开了骊城,他不是不想来取钱,是分身无术,现在看来,这更像是拐卖儿童,绑匪应该是个人贩子。石海娟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道,这么说,轩轩不在骊城了?何队点头道,很有可能,要不然咱们下这么大力气找,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没有。石海娟愁说,那怎么办?何队道,最笨的办法,寻人启事,各种平台都用上,还要有重谢,要不然真没人着眼上心,你们玩微博吗?夫妻俩摇头,何队道,那交给我吧,我会在网上帮你们发一下,说不定就有人看见过呢,回头给我几张周轩的照片。
电视台、广播、网络,包括墙体广告等形式,全都用上了,一时间整个郦城的人几乎全部得知了企业家周岁延的儿子被拐走的消息,那50万现金的重谢成为许多人的谈资。周岁延和石海娟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第一天没人联系,从第二天开始,开始有人陆续给他们俩打电话,可真正给他们提供信息的却少之又少,竟然大部分是找周岁延做生意,求合作。他哪儿还有心情,一律回绝,后来干脆把手机给了手下的一个人,让他帮忙筛选。
到了第三天下午,大家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就像地震之后的黄金救援时间马上就要过去,却还没查出目标被掩埋在何处。正当周岁延愁眉不展时,助手来找他,说有个北京的号码打过来,有重要线索。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他回忆说,前几天晚上我坐火车回北京,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孩子和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孩子长得很像周轩。周岁延一听,来了精神,赶紧问清所有相关的细节。得到的信息很有价值,按照他的描述,那孩子的穿着和长相以及声音等特征都与周轩吻合,基本能确定就是周轩。只不过,据线索提供者说,孩子和那个人的表现根本不像是绑架或者拐卖,孩子一路上都很兴奋,是那种出来玩的好心情,而戴鸭舌帽的男人对孩子也很好,就像大哥哥一样,照顾着孩子,给他买这买那。线索提供者是个爱搭讪的人,一路上曾和孩子以及男人聊过几句,得知他们是要去北京玩。
夫妻俩当即决定北上,直奔机场买了票,只一个多小时的飞行便到达首都机场。到了就开始找,鸟巢水立方和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整个下午都耗在那一片,结果什么都没发现,次日上午又赶到动物园,来来回回转了两遍,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接着去去王府井、西单、天安门,第三天又爬了八达岭长城,还是一无所获。
还能去什么地方?颐和园?圆明园?周岁延和石海娟没有了方向,也许当他们爬长城时,儿子正被人贩子带着在动物园,而当他们在动物园时,周轩又被带到了鸟巢水立方,再或者,当他们到达北京时,周轩早已不在首都。累坏了的两个人坐在北京街头的马路牙子上茫然无措,丢了魂一样,不知是该接着找下去还是回去等消息。就在他们犹豫不决时,何队联系到他们,告知了一条线索,说是有人在上海外滩看到了疑似周轩的孩子和一个男人在黄浦江边游玩。提供线索者还拍了一张照片,何队传过来,夫妻俩一看到,便情难自禁流下了眼泪,虽然只是侧脸,可能确定那就是儿子周轩。两个人迅速赶到机场,飞往上海。到机场时,才想起要感谢北京这位提供线索的热心人士,打他的手机,却一直无人接听,只好作罢。
8
堂哥和嫂子到达上海时,周岁鸿比他们早了一个多小时上飞机,返回骊城。
回到家他就开始收拾东西,并找出很久没用的护照,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母亲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国外,工作已经找好了,语气里去意已决。母亲搓着手,蹙着眉心,半晌才咬出一句话道,你可真狠心啊!他没有转身,后背依旧对着母亲,解释道,人家就是看中了我的留学经历才录用我,派我到新西兰。母亲走上前,摸摸儿子的肩膀,就像一个舍不得情人远走高飞的小姑娘,欲语还休,儿子身上穿的衣服正是上个月两个人逛商场时买的,当时的情景宛若眼前。周岁鸿长出一口气,把手里的各种数据线塞进包里,转过身,给了母亲一个拥抱,说,在国内我呆不下去,如果发展得好,我会把你们俩都接出去。母亲道,你好就行了,我们俩哪儿也不去,家里的事别惦记,有你堂哥堂姐,就算不是亲生的,在跟前也能帮上不少忙,你就安心工作吧。
晚上一家人吃饭时便说起了周轩失踪的事。父母都很揪心,却爱莫能助,倒希望儿子能帮上忙,就好像是他们的亲孙子出了事,可儿子明天就要离开骊城,先到上海,晚上再从十里洋场飞往海外。周岁鸿便把周轩被绑架和失踪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得知儿子出过力,父母这才稍感安慰,以后有什么事用到周岁延也能硬气些。周岁鸿说,一会儿我再去看看,也不知道他们从北京回来了吗?父母都说行,如果还没回来就让他打个电话问问。
别墅里只有保姆在,她和周岁鸿还算比较熟悉,基本上就当他是家里人,并不清楚这对儿堂兄弟以前的过节。当周岁鸿问起堂兄和嫂子的情况时,她便把自己所知悉数告诉了他。她说,这次据说看到了照片,估计希望比较大,你说那人贩子怎么到处跑呢?
周岁鸿分析道,我觉得这个人贩子另有所图,拐那么大的孩子,谁会买?轩轩早就记得亲妈亲爸记得家了,说不定再过一两年,他自己都能找回来。
那你琢磨着这个人到底什么目的啊?保姆道,我听老家的人说,有些坏人绑小孩是为了卖器官,肾脏啊眼睛啊都很值钱,想想都后怕。
可能性很小,基本上可以排除,我还真是搞不清这个人什么心理,也许过几天周轩就被他送回来了也说不定。周岁鸿自嘲般笑道,我这人就习惯往乐观方面想。
周岁鸿上楼,正对楼梯口便是周轩的卧室,门敞着,灯大亮着。站在阳台,隐约能看到别墅区的景色,夜晚,到处显得幽暗,各种移植过来的多年老树到了这里依然长得繁茂,遮挡着视线,提供天然的屏障。周岁延和石海娟的卧室紧挨着周轩的房间,两处阳台相连,只隔着一道高不及腰的矮墙,窗台上放着几盆花。那个卧室里一片黑,落地玻璃反射着模糊的天光,好像有人影一样。他愣怔几秒钟,返回房间,随即下楼。
次日,临上飞机前,经过一番慎重考虑,周岁鸿还是联系了堂哥。得知他和嫂子还在上海寻找周轩时,便约好去国外前跟他们见一面。堂哥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疲惫,就好像电量快用完了,对周岁鸿来上海去国外工作以及要和他们见面皆毫无兴趣,一句也不多问,周岁鸿说一句,他就应一句,似乎凡事都要听天由命,好像周岁鸿就是上帝。
及至见面,堂哥和嫂子的状态比周岁鸿想象中的要好那么一点点,至少有笑容一闪而逝。虽说有强装之嫌,对受到如此打击的两个人来说还是不容易。绕不开的话题只轻描淡写便聊完了,依旧没有进展,但夫妻俩表示不会放弃。他们选择见面的地点是一家咖啡馆。咖啡渐凉时,石海娟说,周岁延,万一找不到轩轩,咱们就离婚。周岁延摇头,低声道,不。她叹气道,你不是有情人吗,让她们再给你生。周岁延缄口不语。周岁鸿道,我相信轩轩一定会回来的,就算现在不会,再过几年他能自己坐车坐飞机,一定会回家找爸妈。石海娟轻笑,问了问小叔子的工作。周岁鸿简单回答,说有个同学和他一起去,让他们放心。她说,那就好,好好干吧,别再让你爸妈那么操心了,他们一年比一年老。周岁鸿答应着,用力点头。
9
又在上海停留两日,四处转悠寻找无果后,夫妻俩决定回家。一是回去等消息,二来家里的事公司里的事医院里的事这么多天没人打理可不行。人就是这么现实,遇到天大的变故,只要生命还在,日子就还得照常过。就在他们排队安检准备登机时,石海娟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她接起来,没想到听见的居然是她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儿子的声音。
妈妈,来接我回家。周轩像往常一样,用命令的口吻说出请求的话。
你……是……在哪儿?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把她搞得语无伦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多疑问涌上心头,竟不知该先问哪个。
看着老婆惊愕的模样,周岁延抢过手机,连声问,谁啊?是谁?
爸,我是你儿子,你们听不出来吗?快来接我回家。周轩的声音欢快中透着一丝不耐烦,好像不太满意爸妈这种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怠慢。
好好,我们马上去,你在哪儿?周岁延脑子里一堆问号,可还是习惯性地安慰儿子,先满足心肝宝贝的需求,同时迫使自己从惊喜中冷静下来。
我在广州,酒店里。周轩说。
啊?你自己吗?周岁延忍不住吃惊,很想把事情问个一清二楚,可又害怕通话会随时中断,害怕这只是梦幻,像美丽的彩虹很快就会消失无形,所以小心翼翼,不敢多问。
嗯,前两天有人陪,昨晚我一个人睡的,现在想回家,玩够了。周轩道,你们怎么问那么多,来不来接我啊?我自己没钱买票。
来,来啊,你就在那儿等着,哪儿也别去,告诉我酒店的电话,爸爸要知道详细地址。
周轩让他等等,把房卡上的信息念了出来。周岁延还想问他哪来的手机,怎么到的广州,这段时间跟谁在一起,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为什么不跟家里联系,现在是否安全等等,可这些在电话里肯定说不清,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儿子身旁,赶紧让石海娟去买飞往广州的机票。自己还想跟儿子聊聊,保持着通话状态,直到电量耗尽,然后充电,直到和儿子见面。
岂料儿子却并不领情,说,你们下了飞机再给我打电话吧,我出去吃汉堡,饿了。
行,千万别走远,听说那边坏人多着呢。周岁延嘱咐道,害怕失而复得的东西再一次丢掉,那样他就算自杀也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他要把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都想到,确保万无一失,就像每次跟生意伙伴谈判似的。
接近三个小时的飞行,不能开手机。平生再也没有比此刻更煎熬,一时也坐不住还必须老老实实坐着,如同捆好的大闸蟹放进蒸笼般难受,望着舷窗外的天空,周岁延几乎失去理智,很想就此跳下去,落在广州的大地,去找儿子。当然,这只是异想天开。他只能把通话内容和石海娟不厌其烦地讲上一遍又一遍,并详细分析论证,着了魔一样。
酒店还不错,外表看像三星级,进去之后发现够得上四星。给夫妻俩开门的正是多日未见的周轩,整个人看上去黑了不少,却显得活泼健康。两个人几乎同时上前搂住儿子,激动得周岁延哇哇乱叫,石海娟喜极而泣,双手不断抚摸着儿子的后背、肩膀、脖子和脑袋。周轩用力推开他们,嚷道,你们抱得我出不来气啦。两个人这才松手,上下打量着孩子,摸他的脸蛋,好像不认识了。周轩诧异道,你们这是干嘛?怎么啦?
你……周岁延看着儿子无辜的脸庞,不知道如何回答,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被绑架和拐卖吗?难道像电视剧中演的那样,他的大脑受到伤害或是绑匪给他下了药,让他失去了记忆?
好在夫妻俩之前便商量过,要统一口径不提被绑架的事,免得儿子再受一次心灵上的伤害,就像受害人做笔录一样残忍。她稍微平复情绪,开始循循善诱,问起儿子这几天的经历。出乎他们的意料,回顾起这几日,儿子很是兴奋,甚至意犹未尽,说他和一个戴鸭舌帽的叔叔先去了北京,爬长城看天安门又到欢乐谷,还转了动物园,接着又坐高铁去了上海和杭州,在东方明珠上看夜景,在西湖划船,最后一站就是广州,先是夜游珠江,还去了长隆动物园,吃了很多甜点。石海娟忍不住打断道,你这是旅游吗?
对啊!不是你们让他做的吗?那个叔叔跟我说,你们俩很忙,没时间陪我,就让他带我到处玩玩,他是你们的好朋友,你们不认识他吗?周轩一派懵懂无知的神情。
他叫什么?周岁延道,我告诉过很多个叔叔这件事,也不知是哪个叔叔带你去的。
卢叔叔,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他没说。周轩想了想道。
噢,原来是他!周岁延假装想了起来,其实他根本不认识姓卢的男人,更没把周轩托付给任何人过,这么说不过是想套出儿子的话。另外,如果儿子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绑架,一次危险到几乎失去性命的可怕经历,那就让他沉浸在美梦之中吧,免得后怕,反而造成抹不去的伤痕,反正现在他好端端的,就在自己面前,一伸手就能触摸到,这才最重要,至于其中的诸多疑点,还是留到以后一点一点去解开,就算一直是个迷也没所谓。
卢叔叔对我很好,爸爸你就答应他,跟他签合同吧,他说有个项目你一直不肯跟他合作,你再不帮他,他就要破产了。周轩颇为认真地说,好像在完成对别人的承诺。
行,到家我就跟他签合同,以后的项目都给他做。周岁延只好顺着儿子说,心想怕是从此以后,所谓的“卢叔叔”都不会再出现吧,除非何队长有本事顺藤摸瓜把他揪出来。
一家三口没有着急回家,高兴之余又去深圳、珠海玩了一圈才飞回家。就这件事,周岁延和石海娟不想再追查下去,不想孩子被警察问来问去。此后不管多忙,周岁延和石海娟都会轮流接送周轩上下学,在他上中学住校以前,要一直这样。石海娟聘请了有经验的人管理医院,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家庭上。周岁延和两个情人彻底了断,付出不菲的青春损失费。
绑匪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周岁延一直想不出所以然。一个多月后,当他想打点副局长,翻开床垫找现金时才有所顿悟。两百万现金不翼而飞,至于去了哪里,他自问心里有数。没声张,没报警,只跟石海娟提了一嘴。她满不在乎地说,就当破财消灾吧。
作者简介:
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省玉田县,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