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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玛村寨中民间羌戏考察记

2016-02-18李祥林

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理县羌族

李祥林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 四川 成都 610064)

尔玛村寨中民间羌戏考察记

李祥林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 四川 成都 610064)

对于羌族戏剧,人们通常看法有二:要么认为羌戏不存在,要么认为羌戏已绝迹。然而,证诸笔者近年赴川西北羌族地区的田野考察,岷江上游尔玛人村寨中羌戏活态存在的例子表明,这两种说法都是片面的。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在多民族中国大家庭里,挖掘、抢救和保护各民族的戏剧文化遗产,我们没理由不关注人口今有30多万的羌民族。

羌族;释比;民间戏剧;文化遗产

“二月二,龙抬头。”民间传说此乃主管天上云雨的龙王菩萨抬头的日子,自此以后,滋润大地的雨水会逐渐多起来。2013年3月13日,农历二月二,我去理县蒲溪乡休溪寨考察,参加了当地尔玛民众隆重举办的名为“夬儒”(羌语之汉语译音)的节庆活动,有幸观看民间羌戏。

清晨,空气中带着寒意,坐车从蒲溪沟上山。沟口就在从汶川到理县的公路(国道317)中段左侧。路边,立着宣传牌(昨天我们经汶川来理县,路过这里,看见正在布置),上面有大幅节庆场面彩照,写着“探秘古羌文化 体验羌寨风情——2013理县蒲溪古羌夬儒节”。进入沟口,左侧有牌子写着“打造文化旅游品牌 建设和谐魅力理县”,前方不远处建筑物上又有红色横幅标语“2013理县蒲溪夬儒节欢迎你”。我们坐的中巴车沿沟上行,道路崎岖,山势险峻。岷江上游是有名的干旱河谷,此地又是未经硬化的乡村机耕道,好些日子未下雨了,汽车开过,尘土飞扬。10多公里山路,越是往上,道路越险,到后来汽车呈“之”字形上行,路面不宽,坡度较陡,每到拐弯处,我们的车总得后退一下,才能开上去。地势险峻,交通不便,位置偏远,给当地人的生活造成了种种困难,也给古羌文化的保存提供了条件。世间有许许多多事儿,总是这么悖论式地出现在你面前,让人不免感叹。理县位于阿坝州东南部,距离省府成都170公里、州府马尔康160公里,地处东经102°33´至103°30´,北纬30°54´至31°12´之间,幅员面积4300多平方公里。东北与茂县、黑水接壤,东南与汶川相通,西北与马尔康、红原毗邻。地跨岷江上游支流杂谷脑河两岸,境内群山绵延,峰峦叠嶂,沟谷纵横,是典型的高山峡谷区。这里自然条件复杂,气候多样,气温随地形的变化而有显著差异。境内有米亚罗红叶景区、薛城笔架山、熊耳山、陇山、孟董沟九龙池、神峰温泉等自然景观,有桃坪羌寨、甘堡藏寨、筹边楼、白空寺、危关碉等人文胜迹。理县为羌、藏民族结合部,西连马尔康以藏为主,东接汶川以羌为主。

蒲溪乡位于理县东部,距县城20公里,是大山里一条深沟,平均海拔2400米,农作物以种植玉米、小麦为主,辖蒲溪、色尔、河坝、休溪、奎寨5个村,为羌族聚居地,羌文化保存较好,据当年调查资料:“境内居住有羌、藏、汉等民族,1984年末,全乡总人口1936人,其中羌族1914人,占总人口的98.9%。”[1](17)河坝村是我们进入沟中后上山途中停车等待的地方(因上山的车多而路窄,避免拥挤),去年夬儒节便是在该村举办的。在该村左边岔路口墙上见有路标指示“羌神庙”,我下车朝巷子里走了一段,未见庙之踪迹,便折身回来,因车子在动了。询问同车一位当地旅游部门的女士,她也不太熟悉,说神庙大概是在村子上方新建的广场吧。车子继续上行,到了休溪村山脚,上去的道路因坡面陡峭而更见窄险。休溪地处蒲溪沟的最顶端,海拔2600米左右,山高地陡,土地贫瘠,种植结构单一,有80%耕地的坡度在30度以上,是“5·12”地震中受灾严重的寨子。我们去的是上寨,地势相对平坦些。不远处的下寨在陡坡上,县文化部门的负责人告诉我,那里已无人居住(村民都搬上来了)。透过车窗望去,但见一座座石砌的房屋犹存,寨子四周坡面是农田,一片灰蒙蒙的沙土,让人感觉到地理条件的恶劣。倒是在寨子后方山头上,有大片绿色的树林。下了车,步入悬挂着羊头、写着“休溪羌寨”四个大字的寨门。锣鼓喧天,彩旗飞扬,两边是身着羌装的男女们(主要是妇女,她们的服装特别漂亮,所系的手工羌绣围腰多彩多姿,吸引着来宾的目光)夹道欢迎,上前为客人们挂上祝福的羌红。灾后新建的寨子,路面整洁,房屋齐整。屋顶纳萨上插着青青的神树枝,有的还插上了鲜艳的红旗。

节日是重要的文化资源,尤其在少数民族地区。灾后重建,发展旅游,节日文化资源在川西北羌区受到上上下下高度重视。手中有份理县旅游宣传彩页,其中要点有二,一是讲游览四季山水,一是讲领略藏羌风情,后者云:“理县世居着藏、羌、汉三个主体民族,据史料记载,理县所居嘉绒藏族公元四世纪从西藏迁徙而来,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羌族素有民族活化石之称,公元前四世纪已活跃在岷江上游。千百年来,各民族不但完整地保存和延续着本民族的语言文字、宗教信仰、文化习俗、生活方式,而且形成了独特的共居文化。尤其是藏羌民族的节庆活动(红叶温泉节、若木纽节、花儿纳吉赛歌节、夬儒节),更是藏羌民俗风情的最好展示。”红叶温泉属自然资源,若木纽是藏族传统节日,花儿纳吉、夬儒则是当地尔玛人的民俗事象。

图 1 “二月二”演出民间羌戏的休溪寨

“花儿纳吉”是理县如今推出的羌年主题。汶川、理县、茂县、北川皆为羌区,当羌历年在四县协商下轮流举办时,如何突出本县亮点,这是各地要考虑的问题。在羌族民歌中运用广泛的“花儿纳吉”,是一种曲调,它有一类似宋词曲牌的固定唱腔,演唱者可以根据曲调随己意填词,唱出内心所感所思。以羌族婚恋为例,从男女初恋到新婚花夜,皆可以“花儿纳吉”曲调演唱之。在理县,羌年庆典便以“花儿纳吉”为主导内容,如“5·12”地震前,2007年在桃坪羌寨举行该活动,以羌绣图案装饰的主席台上即写着“理县羌年庆典•第三届花儿纳吉赛歌节”。在岷江上游羌区,理县的“花儿纳吉”赛歌活动从2005年开始举办,到2012年已为第六届(2009年因大雪普降未能举行)。起初叫“‘花儿纳吉’西部羌情赛歌会”,后来称“‘花儿纳吉’赛歌节”,名称上经历了从“会”到“节”的演变,体现出主办方愈来愈明确的目标指向。理县把当地流行的“花儿纳吉”作为羌年庆典主题,正为的是突出自家特色、打响本地品牌。“夬儒”亦是传统羌俗,时间在农历二月初二,该习俗自去年以来在政府引导下向外宣传,成为理县羌文化展示的又一亮点。

“夬儒”乃羌语之汉语译音,又作“国若”,是祭神还愿的意思。每年二月二是当地羌人祭祀山神和天神、祈求吉祥丰收的重要节日,这一天村民们要在释比带领下聚集在白石祭塔前,诵太平经跳羊皮鼓,宰牛杀羊,敬神驱邪,并有歌舞、竞技等种种民俗活动。根据当地宣传资料的表述,“‘夬儒节’不仅是农耕社会文化的缩影,同样也是羌人传统婚恋文化的透射,因而,‘夬儒节’的集体欢庆活动,参与者以年轻人为主,包含很多传统的歌舞活动与体育游戏,皆为优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今年夬儒节的主要活动场所是在寨子上方的休溪坪,这里有青青的山头,有高大的神树,远处是阳光下煜煜生辉的雪山。参与者除了休溪村的,还有来自蒲溪村、河坝村、奎寨村的村民,活动内容由“祭祀”、“刮浦日(释比戏)”和“原生态古羌文化”三部分组成,其中古羌文化节目表演有《尔玛圣鼓》《恰机热》《俄米切让》《扎嘎嘿》《哇系切玛》和《叶尔保啧》。上午10点左右,随着敬奉神灵的烟烟熏(川话读音qiu)起,活动开始了,有县上领导致辞,还邀请了若干贵宾和多家媒体记者,在祭祀、戏剧、歌舞、竞技等之后,以来宾随同村民一起跳起欢快的萨朗结束。

站在寨门口回头望去,阳光下,远处大山坡上遥遥可见成片房屋及农田,那里是大蒲溪寨。蒲溪沟的释比文化保存较好,当地释比跳皮鼓也很知名。目前,羌族羊皮鼓舞已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民间舞蹈”类。单从名称及归类看,似乎羊皮鼓舞就是一种表演性的艺术舞蹈,羊皮鼓之于羌人不过是娱乐伴舞的乐器和道具。其实,羊皮鼓舞原本是羌民社会中具有非凡意义的仪式性舞蹈,“跳皮鼓一般是在二月间的还愿、四月间的祭山会、十月初一羌历年以及请神、送鬼、祛病除魔、打扫房子(位牲畜祛病消灾)等时跳”①。羊皮鼓的最主要功用在于此鼓非释比莫属,是羌族释比在击鼓诵经跳舞以请神祈福、逐祟驱邪仪式中使用的神圣性法器。把“跳皮鼓”从羌族释比仪式活动中抽取出来,使之演变为常人所跳之舞乃至被频频搬上舞台、广场以及晚会、荧屏成为一种“艺术”表演,据《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四川卷》介绍,主要是建国以后的事。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可知,由于社会背景转换,有不少原本跟民族民间习俗有密切联系的音乐、舞蹈、美术等,如今被从其原有“语境”(context)中抽出而作为所谓纯粹的舞台或广场“艺术”来看待,这当中固然有可以理解的原因,但对学术研究者来说,最好还是不要忘了这些“艺术”的原有根基和发生语境以及它们在具体族群中特有的文化意义。2011年5月上旬,笔者在岷江上游地区考察藏羌民间文化,理县文化部门有负责人同我谈到他们准备申报蒲溪的“释鼓”,并再三强调这是释比跳皮鼓,不仅仅是那种已作为民间舞蹈列入遗产名录的羊皮鼓舞。对此,我表示赞同。[2]

当时,还见到一位20多岁的小伙子,听说他正在学习释比,歌唱得好,羌笛也吹得不错。他是蒲溪人,能讲羌语,并说自己的羌族名字叫“尔玛岷”,所跟释比师傅是同村的周润清保(生于1936年)。我问小伙子学了多少释比经文,他说大概有30%左右。如今,县文化部门已将他调到县上,解决了工作,好让他安心学习这方面东西和做这方面事情。席间,尔玛岷用羌笛吹奏了一曲《思念》,用羌语念了一段开坛经,又唱了一首羌族祝酒歌。2012年7月上旬,应四川省民协、阿坝州民协邀请,我们一行六人赴阿坝州考察民族民间文化。7号这天,8点半从成都出发,过了汶川桑坪坝,沿杂谷脑河上行。中午在理县维关一农家乐吃午餐,见到县文体局杨平、“尔玛岷”等人,后者先后唱了“平安经”、“开坛”两段释比经。州民协主席马成富称其为“小释比”,与之交谈,小伙子告诉我,他现在仍在学习释比经文,“听录音”(他师傅的),有的经文很长,“记起来很费力”。他唱的释比经文,我用手机录了音,现在还不时放来听听。对于蒲溪的释比文化,我早有所闻。2006年上半年,笔者负责为《中国少数民族戏曲剧种发展史》就四川藏戏和羌戏组织文稿撰写时,据马成富来信告知,岷江上游地区释比戏传人有茂县的龙国志、肖永庆,汶川的余明海、余世荣和王治升,理县的王九清、王定香和韩全保,等等。今年春节前,在成都应邀参加《羌族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总体规划》修改稿评审,遇见省音乐舞蹈研究所的杨莉女士,听她说蒲溪恢复了一出释比戏,该戏挖掘便得到过已故老释比王定香(生于1939年)指点。我关注民间羌戏多年,闻此消息,自然高兴。

图 2 祭祀场上释比主持咂酒开坛请神仪式

寨里供奉白石的祭塔上,在释比主持下,祭神的白色烟雾冉冉升起。穿过寨子,随着人流走在去休溪坪的路上,遇见羌族作家叶星光,我俩再次聊起《木姐珠剪纸救百兽》。这出已被收入《羌族释比经典》的释比戏,就是他当年走访山寨搜集的。释比戏是羌族民间戏剧,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我们编纂《四川傩戏志》(出版于2004年)时对此就有明确定位,近年来我也曾屡屡撰文述之。②天仙女木姐珠(又作“木吉卓”)是尔玛人世代敬奉的女祖,有关木姐珠的神话在羌区流传广泛,如婚礼上人们会唱“开天辟地到如今,男女婚配木姐定”,认定是天仙女替尔玛人制定了婚礼规范;释比唱经《比格溜》(羌语译音,意译为“吆猪经”,讲述尔玛人自北向南迁徙到达岷江上游的历史),其版本之一讲述尔玛人与戈基人交战,也是女神木姐珠用白石化作大雪山挡住后者,帮助前者脱离了危险。取材于神话传说的《木姐珠剪纸救百兽》,讲述铜羊寨头人为庆贺七十大寿,决定举办百兽宴以显豪奢耍威风,逼迫打山娃子去施“黑山”法术猎取动物,限其三天内交出100条獐子。顿时,“山中遭大难,山神心如焚。”目睹此情此景,心地仁慈的天仙女木姐珠不忍心百兽惨遭杀戮,连夜赶回天庭向父王禀明情况,并且启运神力,用剪纸化为百兽作替代。最后,在众神的帮助下,打死了恶毒的头人和管家,拯救了山中百兽,铜羊寨的老百姓重享太平日子。该剧包括“黑山”、“告状”、“除恶”等五场戏,另加序幕和尾声,有情节有人物,有表演有对白有唱腔,故事曲折起伏,人物形象鲜明,以惩恶扬善的大团圆结局告终。

2010年6月,在西南民族大学召开的羌族文学研讨会上,我与叶星光相遇,彼此以书相赠。我向他询问搜集该剧的情况,他说这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深入理县偏远山寨所得,这出羌戏曾在汶川、理县等地民间流传,但随着时代变迁和岁月流逝,今人对之已所知甚少。该戏故事内容,他在创作小说《神山、神树、神林》时还借用过。叶星光是理县薛城人,这次他告诉我,《木姐珠剪纸救百兽》就是当年在蒲溪乡奎寨搜集的,他们家在该寨子有亲戚。那时,他从寨中老人口中录了音,回家整理出来后给一位搞戏剧的朋友看,后者说“这不就是羌戏么”……看来,在蒲溪沟中这些将释比文化保存较好的高山村寨,羌戏的存在并非偶然。而在今年夬儒节上,羌戏的挖掘和演出正是一大看点。事先,当地通过网络发布新闻稿,有的就以《释比戏将首度亮相蒲溪古羌“夬儒节”》为题,云:“3月13日,蒲溪古羌‘夬儒节’将在理县蒲溪乡休溪村隆重开幕,一场丰盛的古羌文化盛宴正喜迎八方宾朋。据悉,此次节庆活动中将首次对外亮相唯蒲溪乡独有的羌戏(释比戏)和‘龙舞’。释比戏是其他羌族地区已经失传、唯蒲溪乡尚存,新近打造的一台羌戏,该戏正在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③用语“打造”二字欠妥,符合事实的说法应是“挖掘”。

据地方志书记载,岷江支流杂谷脑河流域还有其他民间小戏,“羌语叫‘哟’,羌民说汉话时叫‘灯’。”相传,这是三国时期从东路(茂县)传入理县的,县属木卡乡的各村寨和蒲溪乡的色尔村、蒲溪村有此戏,不知现状如何。通常为一男一女二人对唱(女角系男扮),有时根据剧情亦由多人表演,以胡琴、小锣鼓伴奏,演唱用汉语,剧目有《南桥接水》《王戏背凳》等,戏装为对门襟、短褂、短裤,化妆不开“脸子”,女角稍稍搽粉即可,唱腔有浓郁的民族民间风味。2004年5月9日,理县通化乡大西山村委会在《四川神禹之邦旅游圣地理县大西山开发旅游文化资源报告》中,谈到当地文化遗产时也提出“广泛深入收集羌族民歌、谚语、锅庄、曲艺、羌戏、花灯、莎喇演奏、皮鼓舞蹈、民间故事等民间文学艺术资料”,等等。唱灯跳灯的民间小戏在川西北羌区,不止理县有,汶川、茂县、北川等地亦见之,值得戏剧学界关注和研究。

羌族有语言无文字,“夬儒节”上的羌戏《刮浦日》(主办方定为“羌族释比戏”),是用羌语演出的,当地老百姓看得兴趣盎然。羌语“刮浦日”,意思是指与天与神说话、向神灵告白。该民间仪式戏剧以此为名,自有其深意。下面,笔者的介绍及论述依据的即是此现场演出本(汉语译本由当地翻译并提供),而仅仅对其中某些明显的文字错讹及格式异常处,我做了校订。

剧本开篇是关于场景、仪式、角色等的说明。村里塔子熏烟烟祭神已见前述,此处突出了头戴猴皮帽的释比跳皮鼓的请神驱邪仪式,彰显出尔玛村寨这民俗戏剧演出的非凡色彩。关于请神还愿跳羊皮鼓,羌族释比经文多有唱述,如:“解秽堂在啥地方/我们奉旨到坪地/愿坛就在白岩地/我们出发去愿坛/二月里来敲响鼓/敲鼓不停手酸痛……”[3](806)《刮浦日》开场说明:

释比在村祭祀塔前请神,并带领全体参加羌戏表演的人员绕祭祀塔转三圈祭告神灵,并驱诼一切邪恶和妖魔。

驱逐毕。跳羊皮鼓娱神。

跳羊皮鼓请神娱神之后,首先是会首出场,向大家宣布《刮浦日》演出开始。会首是寨子中本届“夬儒节”德高望重的代表,此时此刻,他可以代表村民向大家传达集体的决议和把握执行方式,但是,他没有特权,更不是整个村寨的寨主。因此,与其说他是至上权力掌握者,毋宁说他是集体意志体现者。会首之告白如下:

全寨的父老乡亲辛苦了!今年是2013年的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也是我们蒲溪羌寨一年一度的“夬儒节”祭祀活动的好日子。我们在释比的带领下己在祭祀塔前祭祀过神灵了,我们会得到神灵的保佑的。接下来我们将在天神、山神、寨神等神灵的面前说出自己看见的,听到的,想到的,我们用古老而原始的方式进行说、唱,要大家认真看,仔细听,用心想,我们在平时的生活中将怎样去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家的人。

接下来的戏剧性演出,分别有十二个人物相继出场,他们是由村民分别扮演的尖勾子、讨口子、秃子、瞎子、哑巴、驼背、小偷等,每人上场后说一方面的内容,彼此不重复,将此仪式戏剧演出步步推进。整个演出过程中,从人物的衣着到对白,都是十分生活化的,没有所谓专业戏剧那种刻意的舞台化、艺术化痕迹。其中,尖勾子尤其是穿针引线的人物。如秃子上场:

秃子:

哇……全寨的父老乡亲们都认真听了哦……

今天我们聚到寨子的祭祀塔下,在释比的带领下,敲起羊皮鼓,烧香柏枝、蜡、纸钱,宰牛杀羊,给神敬上美酒,祭祀神灵。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请神灵降世,消除虫害,祈求天神和山神等神灵保佑全寨人寿年丰、全寨安宁。

尖勾子:

哎嗨嗨嗨——。你这个烂秃子,到这来干什么,不要坏了今天的灵气了,来这里有你啥子事嘛,倒不如找一个向阳点的地方去晒你的秃子呢。

秃子:

你少给我说这些哦。现在,我们的寨子不是这家有祸事就是那家发生不好的事,树木砍的像我这秃子的头发一样少了,这些年也不风调雨顺了,我们的庄稼长的像我秃子的头发一样了。是哪些不守规矩的人去山上乱砍树木,乱开垦荒地,得罪了天神、山神。今天,我要当着全村人的面,在天神、山神面前发誓,这以后还有乱砍、乱开荒,不按以前规矩做事的人,要受到神的惩罚。要砍断他的手和脚。

尖勾子:

秃子说的对不对,说的好不好。

众和:

坏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然后秃子就用自己的利器去击打、刺杀那替代一切邪恶的茅草人。秃子解恨后心情愉快地唱起了农耕山歌。)

这里,通过秃子之口,再次强调了“夬儒”仪式的神圣性质,强调了面对神灵起誓定下的乡规民约是不可以违背的,否则,会遭到神、人共弃。又如哑巴、讨口子(乞丐)上场:

哑子:

(比划)尖勾子,这么热闹是在做什么哦。

尖勾子:

今天是“夬儒节”,全寨人都在这里过节,唱戏、祈祷。

哑子:

(比划)哦哦哦,我晓得了,我要在神面前唾骂那些做邪恶事情的人,我们寨子有人去干偷牛盗马的事,这些人都应该遭到天打雷劈!

(刺杀茅草人,以解对邪恶的痛恨之心。)

讨口子:

哇……全寨的乡亲们,我是对河山上的人,为家中修房子,劳累了一生,老了没人管我了。

尖勾子:

哎嗨嗨嗨——。这个烂讨口子也来这里做啥?你来这里干啥?也有你说话的份吗?

讨口子:

我是经常在这一带要饭的讨口子,村子里的好人家给了我饭吃和衣穿,谢谢你们了。我今天要诅咒那些对老人不孝的人,对父母不孝的人,这些人都应该受到天下人的唾骂和受到千刀万剐。

(然后讨口子用自己的利器去击打和刺杀茅草人,以示诅咒的威力。高兴地唱起了农耕山歌。)

这里,通过登场表演者双方对话及表演,营造出民间仪式戏剧特定的神圣空间,借助天神、山神的权威,谴责了偷盗,张扬了孝道,把对邪恶的厌弃和对良善的倡举传递给每个在场的村民。剧情末尾,是一位正人君子抓住偷盗者送交会首处理:

正人君子和小偷扭打入场。

寨子里年轻的正义君子抓住一个惯偷交给会首处理。会首指着茅草人代替的邪恶者说:

今天我们用寨子特定的方式来解决和处理以往做坏事的人。比如乱糟蹋庄稼的、乱砍林木的、偷牛盗马的、搬弄是非的、不孝父母的、欺男霸女的、欺软怕硬的、奸淫乱伦的、自家的畜生下了别人的田地也不管的。我们要在天神、山神面前诅咒他们,唾骂他们。

然后带领大家一齐诅咒。

将代替一切邪恶的茅草人用铁链子套上,拖向刑场进行诅咒并焚烧后将骨灰都要乱洒,让其不得安身。

全寨人跳锅庄庆贺。

这次《刮浦日》演出,表演人员主要是来自蒲溪乡蒲溪村的羌民,年龄最大的1943年出生,年龄最小的1976年出生,大多数人是在50—60岁之间。剧中,10多个角色的扮演者均为男性,分别为杨树林(扮演“讨口子”)、韩建军(扮演“掉鼻子”)、余树英(扮演“尖勾子”即“尖屁股”)、韩富宝(扮演“长虱子的人”)、韩水云(扮演“聋子”)、王相全(扮演“秃子”)、王保成(扮演“瘸子”)、杨九宝(扮演“瞎子”)、王树云(扮演“小偷”)、饶富民(扮演“会首”)、韩冬清(扮演“哑巴”)、王友顺(扮演“驼背”)、韩树兵(扮演“抓小偷的人”)。参与者的热情很高,态度认真,表演起来也很投入。演出结束后,该吃午饭了,走在从祭祀场返回寨子里的山道上,我问起剧中“会首”等角色的情况。县上的羌族朋友王明军告诉我,会首在每年的夬儒节上是由寨子里的人轮流担任的,并非固定身份,其职责就是负责当年与祭神还愿相关的种种事务,他也不是释比。

图 3 仪式性的民间羌戏演出场面

《刮浦日》演出并非寻常行为,它是出现在祭祀场上的仪式戏剧。如有关材料所言,“千百年来,万物有灵的信仰主宰着羌人的意识形态,投射在这一群体的社会文化中,便形成了各式各样的祭祀与庆典,在羌人的传统社会中,许多不成文的‘乡规民约’皆是从传统习俗与禁忌里抽象而出的观念,由于没有文字的记载与传承,这些‘乡规民约’便在祭祀与庆典活动中,以‘口传身授’的说唱及综合性表演的方式传承了下来,至今已上百年。”④在祭神还愿的隆重仪式场景中,羌戏《刮浦日》用戏剧化的方式宣讲惩恶扬善的乡规民约,有说有唱,语言诙谐,表演夸张,形式质朴。全剧用羌语表演,包括羊皮鼓队祭祀、独白与对白式交叉表演、集体砍杀象征邪恶的“茅人”(草偶)、释比以“打油火”等法术驱邪等环节,人物角色有“会首”、“秃子”、“尖勾子”、“讨口子”等十多个,整个演出通俗易懂,寓教于乐,其功能是在传统祭祀活动中让人们耳濡目染地接受和遵从“神灵”所引导的社会伦理规范,从而扬善弃恶,整饬风俗。从人类学的“圣与俗”理论看,出现在神山神树前的羌戏《刮浦日》,其世俗化表演中又蕴含着神圣性意义。

纵观整个羌戏表演,诙谐、风趣、质朴,场上观看演出的村民们笑声不断。剧中起着串联作用的尖勾子也是个插科打诨的角色,表演者虽是“70后”,却很入戏,上窜下跳,满场造势,让人忍俊不禁。全剧不分场次,半个多小时演出,有开场有结尾,有铺叙有高潮,叙事部分以会首出场向村民宣讲开始而以抓住惯偷交给会首处理结尾,仪式部分以释比请神跳皮鼓开场而以“打油火”等驱逐邪祟收场,前后照应,结构完整。跳进跳出的表演方式也颇为灵活,如剧中人物对话,一方常常转头面向观众席问“他说的对不对”,后者亦众声答曰“说的对”。此时此刻,不难看到剧内剧外不分、场上场下相通、观众演员混融的民间演剧特征。整个《刮浦日》演出,有独白有对白还有唱曲,并伴随着表演者夸张的肢体动作,伴奏的乐器有鼓、锣、镲,使用的道具有扎制的草人、木头拐杖、砍柴刀、镰刀、斧头、弓箭、炭灰以及释比驱邪使用的器具等。从现场表演看,剧中多位人物角色的面部用烟墨涂抹过,简单的“勾脸”式化妆中体现出某种原始气息。至于释比“打油火”等,既是驱邪的法事又是表演的特技⑤,增强了这出娱神娱人的民间小戏的神奇性与可看性。

说起羌族民间戏剧,人们通常看法有二:要么认为羌戏不存在,要么认为羌戏已绝迹⑥。然而,证诸笔者的以上田野考察,川西北岷江上游尔玛人村寨中羌戏活态存在的例子告诉我们,这两种说法都是片面的,对之务必纠正。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在多民族的中国大家庭里,挖掘、抢救和保护各民族的戏剧文化遗产,我们没理由不关注人口今有30多万的羌族。

注 释:

①《理县志》第657页,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7。2016年8月在汶川绵虒羌锋村,我们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羌年传承人、82岁的老释比王治升做口述史摄录,他也屡屡给我讲不能随随便便跳鼓唱经,那是有特定时间和特定场合的。

②关于羌族释比戏等民间戏剧遗产,请参阅拙文《羌族戏剧文化遗产亟待抢救保护》(载冯骥才主编《羌去何处——紧急保护羌族文化遗产专家建言录》,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释比·羌戏·文化遗产》(载《中外文化与文论》第18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8月;全文转载于人大复印报刊资料《舞台艺术》2010年第1期)、《川西北羌族地区的唱灯跳灯及其多元观照》(载《民族艺术研究》2012年第5期),等等。

③《释比戏将首度亮相蒲溪古羌“夬儒节”》,http://www.ablixian.gov.cn/jinryw/zhengwdt/201303/ t20130307_893792.html,发布时间:2013-03-07,来源:理县新闻中心。

④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申报书《羌族“释比戏”》,理县蒲溪文化中心服务站制作,2013年1月。

⑤关于羌族民间戏剧的表演技艺等问题,笔者另有专文论述,囿于篇幅,此处不赘。

⑥同注释②

[1]周锡银.羌族词典[M].成都:巴蜀书社,2004.

[2]李祥林.羌族羊皮鼓及其传说的文化底蕴透视[J].民间文化论坛,2013(2).

[3]四川省民委少数民族古籍整理.羌族释比经典[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 徐英】

A Fieldwork:theQiang Ethnic Drama among Erma villages

LI Xianglin
(Institute for Non-orthodox Chinese Culture,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610064)

About the Qing ethnic drama, there are two general views: it never exist; or it has died out. But it is not true. In recent years the authour did fieldwork among the Qiang ethnic regions in northwest Sichuan, where he vitnessed the vivid Qiang dramas performing among Erma villages along the upper branch of the Minjiang river valley. China is a big family for various ethnic groups. It is so important to investigate, save and preserve the ethnic cultural heritage such as drama. There is no reason to ignore the Qiang ethnic drama, which more than 300 thousand Qiang people share.

the Qiang ethnic; Shibi;folk drama, cultural heritage

G122

A

1672-9838(2016)04-005-07

2016-08-30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项目“民俗事象与族群生活——人类学视野中的羌族民间文化研究”(编号10YJA850023);四川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研究专项(项目编号skzx2015-sb135)阶段性成果。

李祥林(1957-),男,四川省成都市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教授;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傩戏学研究会常务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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