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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德之美”
——秦观词的文化意义探究*

2016-02-18赵雅娟

关键词:秦观苏轼

赵雅娟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著名词学家叶嘉莹先生在《清词从论》提到:“我们对词之特美,实在可以归纳出一个更为触及本质的美感之共性来,而且假如可容许我为之杜撰一个名词来加以指称的话,我想我们或可以称之为一种‘弱德之美’。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之外势压力下,所表现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属于隐曲之姿态的一种美。”[1]69所谓弱德,指的是处于弱势的群体在外在压力的情况下对于这种压迫的隐忍和承受。既称是德,那么则是一种德行,好的品行。什么是弱者好的品行呢,在中国古代封建伦常里面,所谓三纲五常,君臣、夫妇、父子并不是对等的关系,而是强者与弱者的关系。臣要对君忠诚,妻子要对丈夫柔顺,儿子要对父亲孝敬。这种处于弱势者的德行是中国古人所强烈推崇的。而词作为一种诗体,又怎么体现弱德之美呢。在叶嘉莹先生看来,词作为一种歌儿舞女席间的闲吟低唱,显然是女性化的。而女性则具备非常强烈的弱者气息,她们在等级社会里没有个体身份,只有依附于男性才能存在。在这种社会地位的决定下,女性的语言必然是含蓄温婉,意在言外的。同时女性固守在家的等待,也决定了词里充满了女性对男性的思念及愁苦,弥漫着无所依托的惆怅和苦闷。这种内容,叶嘉莹教授在《清词丛论》中讲到:“男性的作者用了女性的形象和女性的语言,写了女性的情思,而所写的女性的情思都是被男子所冷落的,是在孤独寂寞之中,是相思怀念的,所以就形成了所谓‘幽约怨悱’这样一种感情。这是被压抑的、被伤害的女性感情,我曾为它取了一个特殊的名称叫‘弱德之美’。”[1]259这种题材和内容是晚唐五代词的主要题材。到了宋代初期,词体依然沿着晚唐五代的风气发展,晏殊、欧阳修等专写小令,却也都有了一些自己的特色。晏殊流连光景,主要抒发自己对时光流逝、岁月不居的感慨,欧阳修则除了男女相思之外,更增加了写景写心的超旷之作。相对于前辈作家,被后世称为“婉约词人之宗”的秦观则很年轻时受知于苏轼,有为国济民的大志和才气。秦观的策论议论风起,对于当时很多国家大事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提出了相当中肯的意见和建议。因为认同苏轼的政治主张,追随苏轼而受到迫害,被一贬再贬,而不易其节,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政治主张和师友之情。贬谪的经历使秦观的思想和情感变得更加深厚和沉重,对于人生和社会的思考也更加深入。作为封建士人,秦观同宋代大部分平民知识分子一样,居于彻头彻尾的弱者地位。秦观本人性情的纤细敏感与他的身世地位的结合,就形成了他“千古伤心人也”的词作。能够非常恰切地体现所谓词的弱德之美的词人,莫若“婉约词人之宗”秦观了。

这种弱德之美是如何体现在秦观的词作之中,此种“弱德之美”所蕴含的文化意义又究竟是什么?下面,笔者试从秦观词的内容、风格及其词作背后所体现的心态来一步步揭示秦观词的所体现的文化意义上的“弱德之美”。

一、秦观词的创作目地:“借儿女之情述身世之感”

我们从秦观词的内容可以看到,秦观词“现存87首,以女性身份言情的有47首,以男性为主人公写两性情爱的19首,二者共占总数的75%,这些艳词,虽有“我”的感受、体验在其中,但自身却是“隐身人”,潜藏在女性抒情主人公的背后。”[2]也就是说秦观词的内容和题材符合“花间词”的传统,大部分是“以男子做闺音”。这说明了一个问题,秦观词在题材的选择上比较传统,符合《花间词》描写“歌儿舞女”相思爱情之作。秦观为什么要写这么多的艳情词呢?古人其实也分析了这个问题,说“少游屡困京洛,故疏荡之风不除”[3]3333。这是从他的身世经历来分析。相对而言,苏轼少年得志,一心想要“致君尧舜上”,早期并不致力于小词的创作,而是主要用力于诗文的创作。因为诗文才是儒家士大夫抒情言志、表达自己思想观点的正统文体。后来在京城同王安石论政不合,自求通判杭州时才开始写词,即便写这种当时流传市井的小词,苏轼的作品也没有太多的脂粉气。平生遭际与个性都与苏轼具有很大差异导致秦观在长期科举不中、仕途多舛的压抑状态下,从歌女那里寻求安慰。在得到歌女安慰的同时,秦观也对歌女产生了真挚的感情,他把这些饱含身世之感的情绪形诸文字,就成了后来屡遭他的政敌诟病的艳情词。那么,秦观既然在形式上、内容上和花间派是一致的,但造成他独特个性的是什么呢?王兆鹏老师在《南渡词人群体研究中》指出韦庄在“花间派”中独树一帜,是因为他的“纪实性”,他所写的词从中可以看出一个“我”来,而花间派其他的词人所写的都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化的美女,或者思妇。秦观在这一点上同韦庄是有些相似的,他所写的艳词是具体的,而不是概念化的,如上所引,他虽是”隐身人”,但他的感受、体验却体现在了他的词中,他词中的美女也是活生生的个人,这从他在写词时直接把所写女子的名字嵌入词中,可以直接得到确证。比如他写给陶心儿的《南歌子》就把这个歌女的名字嵌入词中。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高斋诗话》云:“少游在蔡州……又赠陶心儿词云:‘天外一钩横月带三星。’谓‘心’字也。”[4]写给楼琬的《水龙吟》也是同样的情况。黄昇《花庵词选》《水龙吟》下附注:“寄营妓娄婉婉,字东玉,词中藏起姓名与字在焉。”[5]71还有写给京城交往的名妓“师师”的《一丛花(年时今夜见师师)》。这种写词的做法,使他无法把自己同词中所描写的多情浪子截然分开。从宋人关于词本事的记载也可以看出,虽然秦观并不是存词最多、写词最多的词人,但所有关于词本事的轶事,以秦观为最多[6]。而这种本事大部分都是关于歌女的。按照传统词的题材内容来说,秦观并不应该受到指责的,但秦观生于宋代中期儒学复兴、理学盛行的时代,因此秦观之词多次受到苏轼及秦观朋辈的讥刺,如可作为秦观代表作的那首《满庭芳》(山抹微云)就引起了苏轼对秦观的批评。宋黄昇《花庵词选》卷二苏子瞻《永遇乐》(夜登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附注: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曰:“就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盛唱公‘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5]44。不只是苏轼如此认为,其他的人也经常在不同场合指出秦观之词与柳永词的相同之处。但仔细品味,秦观更具备花间派士大夫的高雅,而柳永则市民化了很多,确实不在一个层面上。柳永是以写艳情著称,但柳永多写市井妇女,虽有少量真情流露的作品,但其大部分作品都表现出对女性的欲望。正如诸葛忆兵讲到的:“柳永浪迹江湖,随处留情,视歌姬为消愁解闷的玩物。他向往‘是处王孙,几多游妓,往往携纤手’(《笛家弄》的艳冶生活。期待‘更阑烛影花荫下,少年人,往往奇遇’(《迎新春》)的意外艳遇。总是以江湖浪子的‘狭邪’的目光炯炯地盯着众多女性。”[7]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讲到:“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后人动称秦、柳,柳之视秦,为之奴隶而不足者,何可相提并论哉。”[8]63这段议论比较准确地评价了秦观词与柳永词的不同,奠定了秦观词在词史上的地位。

与秦观基本同时的晏几道也以艳词小令而知名。其小词缠绵悱恻,辞藻清丽而不板滞。非常为时人所称道。他曾被前代评论家与秦观一起称为“千古伤心人也。”同是艳词,差别又在哪里?仔细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晏几道的小词基本都是写给朋友家的歌妓“莲鸿蘋云”的,正如他自己在《小山词自序》所写的:“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抚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9]可以看出,晏几道小词之后藏得是深深的感时伤逝之叹,与秦观词的“借儿女之情述身世之感”显然不同。这也是由于二人的出身经历不同所造成的。晏几道出身相府世家,自少身处膏粱锦绣之中,虽然作为少子在父亲死后也饱尝了世态炎凉,但他一生甚少关注政治,与仕途高官很少交往,所以并未卷入政治党争之中,也就没有受到太大的政治迫害。而秦观则起自平民之家,以才学受知于苏轼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在苏轼的鼓励下参加科举,步入仕途。两人意气相投,都有爱国济民之志。但他仕途坎坷,后期又被一贬再贬。对他来说,艳情词不仅仅是儿女之情,而是一曲生命被摧折压迫的悲歌。总的来说,两人境遇不同,情感基调也不同的。

总观三人之不同,柳永入世太深,他爱的是俗世的繁华。晏几道出身高贵,品味高雅,注重的是个人的感情,缺乏的是对社会生活的关注。而秦观出身平民,了解民间疾苦,内容则雅俗兼济,并比他们两人在身世经历上更多了一层深刻的体悟和感概。“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样沉痛的句子无论是柳永还是晏几道,估计都是写不出来的吧。身处弱者地位:平民身份,臣子身份,词里的歌妓妾妇身份,无论作为一个男性还是女性,秦观在词里把这两种心态合二为一,既评论家所说的“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他的词为什么能在后世感动一大批人,主要的原因应该是他们都读懂了秦观,感同身受吧。

也正是因为词作多写艳情,使得秦观在蜀、洛两党相攻的过程当中,成为蜀党的一个薄弱环节,备受洛党攻击,如“元佑六年辛未(1091年),少游四十三岁时,在京师供职秘书省,七月,由校对黄本书籍迁正字;八月因贾易诋其‘不检’罢正字,依旧校对黄本书籍”[10]294。并由此还引起蜀、洛两党的又一次激烈冲突。在苏轼写给参寥子的信中他提到:“少游近致一场闹,皆群小忌其超拔也。”[11]苏轼在书信中轻描淡写了这件事情,其实这件事使苏轼兄弟二人在朝廷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境地。苏轼对此次事件的评价,也表明了他对秦观的才华和品格的认可和肯定。

二、秦观艳情词的风格:柔婉淡雅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提到:“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12]33可见词境是判断一个词人词作艺术价值的重要标准。有什么样的境界就会表现出什么样的审美风格。后人对秦观词境及风格的看法也是非常之多。对于他的老师苏轼来说,秦观的词缺乏高旷的风格和昂扬的气质。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秦观少游亦善为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元丰间盛行于淮楚。‘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本隋炀帝诗也,少游取之为《满庭芳》词,而首言‘山抹微云,天黏衰草’,尤为当时所传。苏子瞻于四学士中最善少游,故他文未尝不极口称善,岂特乐府?然犹以气格为病,故常戏云:‘山抹微云秦学士,楼花倒影柳屯田。’”[3]2722

相较于柳永的俚俗直露,秦观的艳情词从情出发,很少单独描写女性的外表之美,而是特别注意词中意境的塑造。

秦观的词境究竟呈现出的是什么情形呢?个人认为缪越先生《论词》中所举词之特征的四端“一曰其文小,二曰其质轻,三曰其境狭,四曰其词隐”[13]来形容是非常准确的。秦观词意象小巧,情感清幽,境界狭小。他在未被贬谪南荒之前的大部分作品的境界都是属于“轻、狭、小”的那种。比如他最著名的那首《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飞花轻似梦,丝雨细如愁,同样,清梦似飞花,细愁如丝雨。一切都是那么幽微轻清。整个境界都局限在一个女子的闺房之中。表现一个女子的幽忧之思。迷离恍惚但依然很美,余韵无穷。王国维说:“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潇潇。’‘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12]49-50当然,王国维在这里也指出了一个作家是有可能写出两种不同境界的作品的。试再举《画堂春》为例: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舂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据徐培均《秦观词年表》,此词写于元丰五年壬戌(1082年)秦观三十四岁时,其时秦观“应礼部会试,罢归。赋《画堂春》‘落红铺径水平池’写落第心情”[10]292。“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深味此语,你可以感觉到词人纤细的思绪和淡淡的清愁,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淡淡伤感,一种自怜自伤的含蓄跃然纸上,令人寻思玩味许久,正如宋张炎《词源》卷下:“秦少游词,体质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14]。

对于秦观词的评价,基本上是出于赞赏的居多,但也有部分论者对秦观词持部分保留态度。李清照在她的《词论》中指出:“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3]2941这个观点是承认了秦观的词符合“词别是一家”的特点,但是也有一些写作技巧上的不足。说他“少故实”,意思应该是说他在词的写作中较少运用典故,因而显得内容比较单薄,内涵不够深厚的意思。《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三十三,苕溪渔隐曰:“无己称:‘当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唐诸人不迨也’……少游词虽婉美,然格力失之弱。”[10]203清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少游最和婉醇正,稍逊清真者,辣尔。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10]354这两家论者虽从观点上看是一赞一抑,但是他们都看到了少游词的一个重要的特征,即淡雅柔婉,含蓄不露。不直接表情达意,而是通过对景物和人物动作的细致刻画,创造出一种引人遐思的意境。正比如他的《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诗馀盛于赵宋,诸凡能文之士,靡不舐墨吮毫,争吐其胸中之奇,竞相雄长。及淮海一鸣,即苏黄且为逊席。盖诗有别才,从古志之。诗之一派,流为诗馀,其情至,其词婉,使人诵之,浸淫渐渍,而不自觉。总之不离温厚和平之旨者近是,故曰:诗之馀也。此少游先生之所独擅也。”[10]344这段评论可以给我们很大的启发,由此可以看到诗教之说在“词”的批评创作领域里的体现。彼时宋人为了在诗歌方面超越唐人,已经做了很多的创新,在写作技巧方面也突破了诗教的范畴,如严羽所说“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文为诗”等等。但是在词的方面却依然希望能够持守诗教,做到“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怨而不怒”的温柔敦厚之旨。而秦观之词没有大声疾呼、慷慨激昂之声气,用典也是很有节制,少而恰切,即使不懂典故也不妨碍读懂内容。从感情上讲,真挚温柔,塑造的意境也是清透纯正,从这个层面上看,秦观确实是词中高手,完全符合比较保守的评论家对于词作艺术的期许。

三、秦观艳情词的内核:隐忍悲苦的精神

秦观正处于宋代文化成熟期间,由于本人身世遭遇、文化素养和思想认识的不同,形成了独特的词风。由于喜狭邪之游,所以有同柳永风格比较相似的少量低俗之作,同时他又同苏轼为师友之谊,对于人生、社会的认识均有相似的认同,也有一腔的报国之志,只是经历了太多的人生磨难,秦观的雄心壮志也已消磨殆尽,只留下了“打并入艳情的身世之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讲到:“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淮海足以当之。”[12]42在王国维看来,千古伤心人的名号非秦观莫属。从精神本质上讲,秦观既非醇儒,亦非真正得道、能够自我解脱之人,其人即一“文人”尔,其精神上并未能自立,虽有苏轼时时提点,而犹未能有所悟。其实,封建时代的文人是三纲五常下的产物,所谓“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君为臣纲”,女子与臣子在某种程度上是处在同样的处境下的,中国历代的文人从屈原开始就以“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吾以善淫”开始了“美人香草”的比兴传统。而秦观词则以“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与屈原何其相似。当然,秦观之高度显然不能与屈原相比,甚至也不能与花间派中之韦庄相比。屈原为了自己的爱国之志奋力抗争,最后以死殉了自己的理想。在《离骚》中,屈原唱出这样的诗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韦庄在他的《菩萨蛮》中借一女子之口,发出决绝勇敢的心声:“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休。”这种心理状态表现在词风上则如清贺裳《皱水轩词诠》中所言:“少游能曼声以合律,写景极凄婉动人,然形容处无刻肌入骨之言,去韦庄、欧阳炯诸家,尚隔一尘。”[10]346在封建专制社会,尤其是宋代中期儒学复兴的背景下,个体的士人基本处于弱势地位,属于他们个人的选择很少。“修齐治平”成了每个读书人的必然选择。然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就算侥幸通过了科举考试,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呢?连苏轼那样的人也在朝立足不稳,被一贬再贬,直至天涯海角。由于苏轼有很深的庄学修养,善于自处,所以直到老年而气骨不衰。而秦观则成了那个时代普通士人的悲剧典型,并且将这种悲剧感忠实地表达了出来。所以秦观词的精神是最真实地表现了一个文人在被强大外界势力压迫下的一种悲苦无力的挣扎。我们通过分析秦观贬谪后的词作就可以了解秦观深层的精神面貌。例如他于绍圣三年贬监处州酒税时据说梦中所作的《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明显可以感觉到风格比贬谪前的儿女情长来说劲健了许多。不过仔细体味,我们可以看出秦观对于自己前途的担心,他不知如何应对的无奈,以及故做旷达背后的深深的不知所措。

再看他被贬郴州时所写的《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从苏轼对于秦观这首词的欣赏与感动可以看出,秦观此词在写作手法上虚实相间,把自己精神上的渴望与绝望和自己的现实处境结合起来抒写,所有的情感都凝结为悲怆的一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首词完全直面人生,作者开始在这首词里思考自己的人生,既伤感,又无奈,而又无解。其中表现的不是强者的愤怒,而是弱者沉重的喟叹。正如前所引叶嘉莹先生所提到的,词所体现的乃是“弱德”之美。秦观词的“弱德”之美,已不仅体现在词之内容、风格上,而是已深深沁入他的精神内核。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乔笙巢云:‘少游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诽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又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虽子瞻之明隽,耆卿之幽秀,犹有瞠乎其后者,况其下耶!’”[8]584秦观是从精神到气质以及才气都非常适合写词,因为他的心就是词之心。苏轼爱他敬他,在他死后把他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题在扇子之上,并沉痛地说出:“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这其中的兔死狐悲之感,恐怕是很重要的原因。秦观年少时因题在石壁上的诗句很像苏轼而被苏轼发掘,加上两人身世经历都非常相像,苏轼非常推崇和认可他,在苏门四学士中,待秦观为最优,但对秦观的词风却屡次致以不满。主要的原因即在于苏轼不愿意秦观过多地陷溺于个人的悲剧性情感之中,而宁愿他超越现实,加强自己的精神修养,能够面对这个残酷的社会现实,从而能够在打击到来之时,沉着冷静地处理和面对。但可惜的是,天赋性情与个人,秦观天性敏感多情,与苏轼超旷豪迈不同。但也唯有如此,才能让秦观替像他那样一大批在强权压迫下无力反抗、不能反抗的封建士人发出压抑已久的疑问和悲鸣。

结 语

生活在思想文化激烈冲突的时代,秦观的人生与文学成就注定充满争议。秦观之词,从题材内容上来说,追步花间,貌似柳永、晏几道,但其格调神韵与其不同。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他的词风与苏轼也大不相同。苏轼作为一代文宗,具备极强的才力和创造力。而秦观在议论文字方面虽学习苏轼,但在词的艺术方面,从秦观的心性、个人对词的认识,以及思致来说,都走得不是同一条道路。虽然苏轼并不要求人皆从己,但出于对艺术和创新的追求,他对于秦观相对比较传统的词风和稍弱的格力确有不满。理学家则不是出于文学艺术价值的判断,而是出于道德原则的判断,对秦观的词作给以强烈的谴责,甚至拿他的词作为攻击弹劾他的工具,使他早期仕途多有波折。从词的风格意境本身来看,在宋以及后来的历朝历代秦观词都拥有很大一批支持者。这些人从词本身的特质着眼,醉心于秦词的婉约柔美的美学特征,给予秦观词以比较公正的文学史上的评价。这也正是秦观之所以作为一代宋词大家为后人所崇尚的一个重要的缘由。通过秦观的词,我们能明显地看出秦观内心的归依是“情”,爱情、亲情、友情。秦观的那首著名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里广为传唱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多么真切地表达了他对人间真情的体悟和珍惜,而当这些他珍惜和深深依赖的情感都被迫隔绝的时候,秦观是以一种委婉、含蓄、怨而不怒的方式表现出他的伤感、失落和痛苦。叶嘉莹先生在《从艳词发展之历史看朱彝尊爱情词之美学特质》里讲到:“如果我们可以把苏词称为‘弱德之美’中的达士,把辛词称为‘弱德之美’中的豪杰,那么朱词才真是可以称之为‘弱德之美’中的一个真正弱者的人物。即未求任何解脱,也未做任何反抗。”[1]32把这句话里的朱彝尊换成秦观也是同样成立的。因为秦观在面对各种外在压力时同样未作任何反抗,亦未求任何解脱。正因为如此一种符合中国传统诗教的写作方式的运用、情感以及文学境界塑造的适当压抑和克制使大家对于秦观的词和秦观的人多有同情和欣赏。依照作者的理解,所谓弱德,既弱者所持之德也。就是说在处于相对弱势的情况下(这种弱势包括社会政治权力斗争中的弱势,也包括社会舆论的弱势及个体生存状态的弱势),遭受常人难以承受的打击,处在痛苦压抑的状态下,却无改自己的志节、操守,而以一种隐忍的态度承受现实。而作为文学家的弱德之美表现在文学比较当中就是柔婉含蓄、深沉内敛的一种风格。叶嘉莹先生在这里是以此观点来指称词的美学特征的。其实弱德之美也可以体现在封建社会遭受贬谪之苦、处于政治权力斗争的弱势的士人的文学作品之中。综上所论,深入探讨秦观词的文化意义,我们可以发现,他的词在内容、风格和内在精神风貌方面,都非常鲜明地体现了“弱德之美”的文化内涵。从文化的角度来探讨秦观之所以成为词之大家的原因,应该也是解读秦观词的一个有益的尝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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