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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爱情地图

2016-02-17张月寒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黛西菲茨杰拉德盖茨

张月寒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剧照(2013)

前些年去纽约的时候,我和豆芸一起走在布鲁克林的大街上。她当时披着一条深蓝色的毛质围巾,瑟缩地在纽约秋风中山舞银蛇般扭着。我们搓着手,开始烟雨蒙蒙地聊天,如果真要给纽约选一种标志性景致的话,也许莫不过那一幢旧旧的、带有消防梯的美式公寓。

经众多文本熏陶,此刻似乎凡提及“纽约爱情”,一座有消防梯的公寓几乎是一个必要条件。很多年以前,当我们看过赫本那部太过经典的《蒂凡尼的早餐》,我们就早已深深折服于她既天真又成熟的魅力,我本以为那些已不可再被超越。但当我有一次读到杜鲁门·卡波特的小说原文,却惊讶地发现,原来文字将这个故事以及其间的女主角,勾勒得更复杂、更有深度。赫本的美显然无可争议,但是原著小说却似乎才真的打开了一种电影所没有企及的高度。且电影结尾明显做了好莱坞式的商业修改,虽然满足了观众喜欢圆满结局的心理,但小说中更飘忽的开放式结局,才让我感觉它更符合霍莉(Holly Golightly)这个人物的性格以及杜鲁门·卡波特创造这一角色的心底本意。

在现实生活中,位于布鲁克林的柳林街(Willow Street)70号,正是杜鲁门·卡波特写作《蒂凡尼的早餐》和《冷血》的地方。他曾在这里租下了一间带地下室的公寓,也成就了小说第一段后世难忘的成功开头。他写,正是在这座公寓,这座他第一次感觉“属于自己”的公寓,他终于似乎已经渐渐开始成为,“他想成为的那种作家”。

文章开篇,以男主人公“我”的第一人称叙述,说多年后仍能记起自己在纽约的第一个公寓,那座“褐石”公寓。公寓内部陈设很简单,简单的阁楼家具、沙发、胖椅子,墙壁是灰泥,最重要的是,从他的“单人窗”,可以望见窗外的“消防梯”。正是这种对全篇公寓基调的回忆式描述,奠定了日后电影开头那个经典场景,也使“纽约公寓”这一意象本身,牢牢印记在很多人对于纽约最初的浪漫幻想中。这种公寓意象,在后来的《欲望都市》、《老友记》、《麻雀变凤凰》乃至现在的《衰姐们》,都有很强烈的元素因袭。

不得不承认,银幕上由赫本扮演的女主人公霍莉无疑光彩夺目,但小说中描述的女主角却更多了一丝阴沉、复杂,可我却私认为小说中那个角色更有魅力。她被人见到的第一眼,不是那种一望即知的美丽,却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魅力。

列克星敦大道(Lexington Avenue)也是《蒂凡尼的早餐》中经常出现的一个地标,在那里有一座Joe Bells酒吧,“我”和Holly会经常去那边打电话。列克星敦大道在纽约至今仍然存在,位于中城区,中国公司不久前还在此开发了一个高级公寓项目。

相信《蒂凡尼的早餐》对于塑造纽约爱情模式堪称是一部不用争议的经典。正是由于它,小黑裙、消防梯、长杆烟枪等都成为一个时代不可替代的经典,并在后世众多文学、影视作品中,被多次翻拍致敬。

另一部爱情小说经典《了不起的盖茨比》,则代表了纽约20年代的那种奢华复古风,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说是对纽约的地理位置、抽象型意象描述得最为深刻和浸入骨髓的一部小说。这部小说,村上春树曾在《挪威的森林》中称它是一本“从任何一页翻起,都能精彩地看下去”、任何时候都不让他失望的小说。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纽约长岛作为一种象征意义,在盖茨比的爱情苦恋中对应了非常重要的位置。这部小说的2013年莱昂纳多版电影又掀起了一股新的时尚风潮。2013年电影的成功也凸显了菲茨杰拉德这部小说直到今天为止仍具有的现代性,即物欲。物欲,人类自有文明以来就存在的一种普遍情感,当它跟爱情纠葛在一起,可以产生多么大的幻觉和影响力,在这部小说里,其实被探讨得很深。

小说对于地理位置象征性的描述有一种特别的执迷。文本叙述,是由作为旁观者的“我”展开的。“我”当时刚从芝加哥迁到东部,住在“位于纽约市正东那个细长的奇形怪状的小岛上”的一个小村舍,而“离城二十英里路,有一对其大无比的鸡蛋般的半岛,外形一模一样,中间隔着一条小湾,一直伸进西半球那片最恬静的咸水,长岛海峡那个巨大潮湿的场院”。

这个描述在2013年的电影中被展现得非常形象,正是这一对外形一模一样的鸡蛋形状半岛,对应着盖茨比遥遥相望黛西的心,寓示着他们看似很近、实则异常遥远的心灵距离。“他的梦一定就像是近在眼前,他几乎不可能抓不住的。他不知道那个梦已经丢在他背后了,丢在这个城市那边那一片无垠的混沌之中不知什么地方了,那里美国黑黝黝的田野在夜色中向前伸展。”菲茨杰拉德直至小说结尾,才点出这种“遥望”、“对应”的本质。黛西看似很近,但却永远不能得到,因为,他爱的人,是远不值得他爱的。

小说中,盖茨比以为用惊人物质的堆砌,能一步步走进挚爱女子的心。但是他却没有料到,她的心早已尘封,或是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过于自私而无法真正爱他人的灵魂。云朵般的美丽下笼罩的实是一颗自私冷漠的心。

在小说中,“我”和盖茨比都居住在“西卵”,遥遥对应着黛西和丈夫居住的“东卵”。在当时,“西卵”似乎没有“东卵”地位更高,但是盖茨比却用巨大豪华的宅邸和无人可比的聚会,让他的住所和名字,一时间成为传奇。

盖茨比别墅,是“诺曼底某市政厅的翻版,一边有一座簇新的塔楼,上面疏疏落落覆盖着一层常春藤,还有一座大理石游泳池,以及四十多英亩的草坪和花园”。而小湾对岸,则是“东卵豪华住宅区洁白的宫殿式大厦”。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一个少有的女子背弃男子的故事,可是正因为如此,才使盖茨比的形象直到今天,还是能引起众多女子的怜爱和羡慕。她们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想,什么时候,世间也能有这样一个人,“倾倒一整个夏天的香槟”而只为接近自己,为自己可以撒下惊天大谎,但又如此投入、毫不犹豫、无怨无悔地付出一切。

与“西卵”盖茨比的宅邸相比,“东卵”黛西和丈夫的家,也毫不逊色。它是“一座鲜明悦目,红白二色的乔治王时代大厦,面临着海湾。草坪从海滩起步,直奔大门”,“绿油油的常春藤,沿着墙往上爬。房子正面有一溜法式落地长窗,在夕照中金光闪闪,迎着午后的暖风敞开着”。他们还有“半英亩深色、浓郁的玫瑰花,以及一艘在岸边随着浪潮起伏的狮子鼻汽艇”。

这样一个奢华布置奠定了女主角在人生中最看重的一些东西。“我”形容在这个豪华宅邸中第一次见到黛西的情景,觉得她就像是飘在云端上的一个人物,不用考虑很多现实人生所需面对的琐事。成天面对的似乎只是自己纤弱的情感,以及考虑如何让生活变得再精致一些。

莱昂纳多主演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在英国上映以后,我们有时也会接到一些“盖茨比主题Party”的邀请,要求参加者打扮成影片中那样20年代的奢华复古风。第一次参加此类聚会,发现真的耀眼无比,非常之有意思。虽然场景、建筑达不到电影或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登峰造极的奢华,没有那种“玫瑰色的阳台”、“意大利式的凹形花园”,但是在其间所体会到的人人都想Party、喝免费香槟以及干荒唐事的热情,却都是惊人一致的。原来,人类所希求“狂欢”的本质,在哪里都一样。

不过,据说,现实中也真的有人,仿造小说和电影中描绘的盖茨比Party细节,在“大厅里面,设起一个装着一根真的铜杆的酒吧,备有各种杜松子酒和烈性酒”,举办聚会。这让我不由感慨,这或许违背了菲茨杰拉德当初写这部小说的本意,他本来希望人们对这种无望爱情的付出产生某种震动,却没想到现实中的人都如此浅薄,忽略了小说中深刻的爱情以及人生意义,转而追求那些事实上小说中深刻点明都是转瞬即逝以及虚假的“物质”和“盛大宴会”。

盖茨比的宴会到底有多夸张?文本中的侧面描写就已经很好——“每星期五,五箱橙子和柠檬从纽约一家水果行送到。每星期一,这些橙子和柠檬就会变成一座半拉半拉的果皮堆成的小金字塔从他的后门运出去。他厨房里有一架榨果汁机,半小时之内可以榨两百只橙子,只要男管家用大拇指把一个按钮按两百次就行了。”

可是,盛宴过后,异常空虚的意象也漂浮了出来。“一股突然的空虚此刻好像从那些窗户和巨大的门里流出来,使主人的形象处于一种完全的孤立之中。他(盖茨比)这时站在阳台上,举起一只手做出正式的告别姿势。”

这是“我”在第一次参加完盖茨比的盛宴后,回身看见盖茨比身影时的感受。再对比小说最后的结局,这种感受可以说准得可怕。最后当我们知道,这样的“夸张”竟然只为着一个女人,那一刻,除了震彻心灵的撼动,再也没有其他举动可以形容。

小说中还有很多象征性描写。“我”第一次见到盖茨比的时候,他便独自面对着远处的那片海面,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样子。这一点,我们在随后的叙述中才知道,他是一直在遥望着黛西居住的那个遥远的“东卵”,他从出生溯源就认为自己配不上的一个女子,他太过理想化的一个爱情对象。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关“灰烬山谷”的描述,是叙述者“我”第一次遇见汤姆·布坎农(Tom Buchanan)情妇的地方。“在这里灰烬像麦子一样生长,长成小山小丘和奇形怪状的园子。”“灰烬山谷”在现实的纽约也存在,曾经是区分皇后区的重要地标,这个在小说中并不起眼的地域,却几乎是纽约皇后区在经典文学作品中一个比较出名的登场。

《了不起的盖茨比》出版于1925年,在其后的十年间,真实地域中的“灰谷”(Valley of Ashes)被地产商购买,改造成可乐娜公园(Corona Park),也是1939年世界博览会(Worlds Fair)的一个重要展点。

小说中对于汤姆·布坎农情妇形象的勾勒也十分有意思,凸显了男性在两性关系中时刻寻找的一种“补偿心理”。这一点,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论述得已很深刻。每个男人生命中都至少有两种女人,娶了红的,则红的就瞬间降低为“蚊子血”,而白的就上升为“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的,则白的就变成衣服上的饭粒,而红的,却被美化成“胸口的一颗朱砂痣”。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和黛西纤弱神经质的苍白美丽不同,汤姆·布坎农选择的情妇却是胖而粗憨的美,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不可抑止的“生命力”。布坎农把她安置在“纽约城158街一大排白色蛋糕似的公寓中”的一座,但是,当“我”和汤姆、情妇以及情妇的朋友们狂欢了一个下午后,却发现布坎农心中真正爱的还是黛西,因为情妇只说了黛西的名字,布坎农就对她大打出手,说她“不配叫黛西的名字”。

整篇小说塑造的最成功的无疑是男主角盖茨比的形象。从出场开始,他似乎就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充满着神秘感,在他身后有众多传闻,关于他的财富从何而来,但是“我”觉得,他身上却“有一种瑰丽的异彩”,“对于人生的希望具有一种高度的敏感”。

《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代是一个美国社会刚刚崛起、经济发展催生出大批富翁,于是所有人都在讲求出身、开始追根溯源的年代,在这种一个大城市即将兴起,所有人都在追逐最大利益的时刻,“我”却“在大都市迷人的黄昏时,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这和当今世界上任何大城市所带给人的感受,如此相似。

与小说中的盖茨比相似,菲茨杰拉德本人也有费尽心力、努力去除自己出身不高的痕迹。菲茨杰拉德祖上曾拥有财富,但传到他父母这辈已经家道中落,他在亲戚的资助和自己的聪颖勤奋中,考上了美国著名学府普林斯顿大学。当时的普林斯顿大学,贵族子弟众多,菲茨杰拉德在这种环境下,设法跻身学校的文学团体,参加了有名的俱乐部,从而成功摆脱了自己的乡音,练就一口标准的“高级”英语。这和小说中盖茨比略嫌做作的文雅谈话以及不停提到自己曾上过“牛津大学”,又是多么相似。作为一个贫寒子弟又跻身贵族同学之中的菲茨杰拉德,将盖茨比那种掩饰不住的自卑和“想成为他们中一员”的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

在现实生活中,菲茨杰拉德18岁时认识了一位富家千金,但是有一天,她父亲对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影响了他很久,并也最终出现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那句话就是:“穷小子休想娶富家千金。”在小说中,“我”和高尔夫球冠军乔丹的短暂“爱恋”,也被外人形容成这样。1919年,菲茨杰拉德因为赚钱不够遭到另一位富家千金泽尔达的退婚。凡此种种,导致“金钱”在菲茨杰拉德的人生价值观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这位既有才华又有外表的青年,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却屡屡因为“金钱”而遭受挫折,这也导致他将心中这股暗暗的恨和嘲讽全部倾注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小说里他其实揭示了富有阶层对于金钱的过度爱慕和重视,暗示他们除了外表的物质,内里其实是异常肮脏丑恶。

可是,最终在1920年他的第一部小说《人间天堂》卖得很好、有了积蓄以后,菲茨杰拉德还是迅速娶了先前拒绝他的泽尔达。就和盖茨比一样,尽管有片刻他们意识到所爱之人的本质,但是爱情本身,还是让人如此难以抗拒,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是像盖茨比那样,飞蛾扑火般投入。

此后的十年是菲茨杰拉德最为得意的十年,也是美国著名的“爵士时代”。然而,夫妇俩却纵情享乐、挥金如土,这一切,又使得《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关于宴会、铺排、享乐的描述,那么充满细节感和说服力。

与盖茨比的昙花一现相似,菲茨杰拉德的人生也似乎只有那十年是极度美好的。再后来,便是妻子因为压力而住进精神病院,妻子的医药费和女儿的学费双重压力致使他不得不向好莱坞低头,于是他自己因为压力而开始酗酒,最后,他任意挥霍自己的天才,又因为屡次拖稿、态度不好而导致找他合作的人越来越少,经济也越来越拮据。最终,在他去世时他宣布已经破产,并在遗嘱中称,要举办“最便宜的葬礼”。

可怕的一点是,作家本人的葬礼,和他在20年代描述的盖茨比苍白的葬礼,是多么惊人地相似。天才如菲茨杰拉德,在很早以前就看到对于物质、激情过度和迅速的挥霍所带来的后果。但是,聪敏如他,也只是在作品中清醒,于现实生活中,却无比糊涂。

纽约为众多作家笔下的爱情故事滋生了前仆后继的灵感。30年代,海明威曾在纽约的东62街1号的一座石灰岩宅邸里居住,并在这里写下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之雪》。《欲望号街车》的作者托马斯·拉尼尔·威廉斯三世1947年在这部作品获得成功以后,搬到了位于纽约东58街235号的公寓,在这里他一直居住到50年代中期。

《麦田里的守望者》也是纽约地标不可忽视的一个文本。小说中描述的“学校”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纽约附近。开头时“我”已经被学校开除,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不在乎的意味。虽然满不在乎,“我”还是花了一段时间跟那个学校告别,因为“我不在乎是悲伤的离别还是不痛快的离别,只要是离开一个地方,我总希望离开的时候自己心中有数”。主人公在和老师告别的过程中,还开小差想到纽约中央公园的那个小湖,他在想,如果湖上都结冰了,那些野鸭会跑到哪里去呢?现实生活中,塞林格也在《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后搬到纽约东57街300号的一间公寓居住。

此外,新贝德福德也是大纽约地区不可忽略的一个文学地标。相信看过《白鲸》的人都会对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描述的港口城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寒风刺骨的夜晚”,“我”伫立在新贝德福德冷冷清清的街头,“街道上结着厚厚的冰,冷硬坚滑,映着一个又一个店面里射出来的灯光”,这些店的杯盏之声都伴随着欢声笑语洒向窗外,更映衬出主人公本身的孤独。

爱伦·坡也是和纽约关系紧密的一个作家。1837年,他28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到纽约。他曾于纽约附近的The Brennen Farmhouse居住,并在这里写下了著名代表作《乌鸦》。The Brennen Farmhouse今天位于纽约西84街和百老汇之间的区域,1980年,纽约市为了纪念爱伦·坡,将西84街位于环河路(Riverside Drive)和百老汇之间的这一条街道,命名为“埃德加·爱伦·坡街”。在《乌鸦》中,他的写作灵感很受这座宅邸和其后的山的启发,愈发奠定了他哥特文学鼻祖的诡谲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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