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溪庙的新年(外一篇)
2016-02-16唐翼明
唐翼明,男,湖南衡阳人。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成为新中国的第一批研究生,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2年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夏志清门下哲学博士,上世纪九十年代任教台湾,曾任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教授,2007年退休。目前返回大陆定居,以知名学者的身份在深圳、珠海和湖南等地文化单位和高校进行讲学。2012年成为华中师范大学国学院院长。学术专长为魏晋文学与魏晋思潮,曾讲学于美、日等国。主要著作有:The Voice of Wei-Jin Scholars:A Study of Qingtan 、《古典今论》《魏晋清谈》《魏晋文学与玄学》等。
唐翼明是“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批硕士学位获得者,也是著名华人学者夏志清的高徒,还是享誉海内外的书法家和魏晋文化史专家。
你七岁那年来到老家金溪庙,所遇到的第一件最兴奋的事是过年。你那时刚到记事的年龄,此前在城里过的六个新年在你的记忆里没有留下深刻痕迹,此后的新年不是在匆忙中度过,就是在乏味中度过,甚至是在牛棚中度过的。在老家过的这个新年就成了你毕生对于新年最快乐也最深刻的记忆。
乡里过新年是一件大事,前后至少要闹腾一两个月,不像城里只热闹两三天,而且乡里过新年是全村的事,不像城里只是一家的事。一进入阴历十二月,说得文一点就是“入腊”,乡里人就开始准备过新年了。在你们老家这时候男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柴草准备充足。虽说他们平时也要砍柴,但这个时候要砍得特别多,而且要砍一些大柴,平时只要砍些灌木就好了,这时却要砍许多像碗口粗细的松杉之类。然后把它们锯成两尺左右的木头,从中劈开,小的两股,大的四股,码在禾坪上,像一堆堆立体的“井”字,每每高过头顶,在冬阳中晒干,以备过年之需。不论家富家贫,过年的时候柴火是不能断的,不仅灶里的烟火终日不灭,特别要紧的是堂屋里要生一堆日夜不熄的明火。这明火通常是在屋角用砖头围成一个火塘,火塘或大或小,一般是五尺见方,中间放一个巨大的树蔸,这树蔸是要烧个十天半月的,旁边再辅以小树柴火,从农历小年(腊月二十三)开始,一直延烧到次年的元宵,元宵以后才可以慢慢熄去。有时一个不够,就要再烧一个。所以进山觅两三个老大的树蔸并且把它们挖出来,扛回家,就成了每家男人过年前的头等大事。这事几乎一入冬就要准备了,因为这样的大树蔸没有个把月是晒不干的,晒不干就烧不着,勉强烧就会烟雾弥漫。而这火塘几乎就是农村过年的根据地,尤其是入夜以后,一家老老小小加上来访的亲友都围坐在火塘边,一边取暖,一边聊家常,同时温酒、烤米粑、煨红薯。火要明而不断,有点小烟无妨,但烟大了就不舒服了。《千家诗》里有一首无名氏的七绝:“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争似满炉煨榾柮,漫腾腾地暖烘烘。”这后面两句写的正是这种火塘,我们家乡至今还把大树蔸叫做“榾柮”(读骨舵)。你后来在丽江旁边的泸沽湖参观摩梭人的家庭,发现摩梭人也有这样的习惯,而且摩梭人的火塘更伟大,它是终年不熄——也就是永远不熄,火塘熄了,就意味着人丁绝了。
柴火之外,打鱼杀猪是男人们必须做的第二件事。你们老家平时是不吃鱼的,要吃也就只吃点小鱼小虾、泥鳅蚌壳什么的,那是小孩子们在水田里自己抓的,肉则顶多在插秧割稻时菜里加几片腊肉,真正吃鱼吃肉就要到过年了。过年之前要在老家旁边的大塘里用网打鱼。为了能到塘中间打鱼,还得用门板和水桶临时扎一只小船。两个人站在门板上,一人划船,一人撒网。打鱼是全村一年一度的盛事,全村的人几乎都出来了,站在塘边,堂客们叽叽喳喳,细伢们钻来钻去,一网鱼打上来,每每伴着大声的吆喝和赞美,比看戏时戏迷们的喝彩还要兴高采烈。打起的鱼集中在禾坪上,先过秤,再按家分,又是一场热闹,包括挑拣和争吵。
跟打鱼一样好看的是杀猪。杀猪通常在小年前,也在禾坪上进行。一家杀猪,其他家的人也都出来看.猪的哀嚎和人的叫喊混在一起,也热闹得像在唱戏,这个时候那个握刀的屠夫就是戏中的主角。每家杀的猪大部分都拿到市场上去卖,换回这一家明年买油盐、置农具、添衣被的钱。猪头、猪脚、内脏和小部分猪肉留给自己,过年吃一半,一半还得腌成腊肉,留到明年插秧打谷的时候吃。杀猪并不是家家都杀,也有无猪可杀的,可能是没养猪,人丁单薄或懒散养不起猪,或虽养了猪没到过年就卖了,这多半都是穷人。家里劳动力多的,勤劳会安排的,往往都有猪杀,甚至杀两头三头的都有。杀猪是令人兴奋的,小孩子特别喜欢看。看几个大人如何把猪扳倒,用绳子把四条腿绑起来,抬到大桌子上,用手按住。屠夫把刀磨得亮闪闪的,看准时机,一刀捅在猪的脖子上。猪惨叫一声,屠夫再把刀拔出,血就从刀口哗哗流下来,流在早就准备好的水桶里——这猪血是要留着做菜吃的。再接下去是吹气,去毛。吹气是为了去毛,那办法是在猪的后脚上用刀切开一个口子,插入一根竹管,几个大汉轮流吹气,一边吹一边用木棍敲打,让气均匀地充满猪体,最后整条猪就吹得像一个椭圆形的大气球。然后用开水烫,烫完后用杀猪刀把猪身上的毛剃净,最后还要用一把火在猪身上燎一燎,把没有去尽的绒毛烧掉。最后才是开膛破肚,把内脏一件件拿出来,把整头猪按需要切成几块。你现在想起来觉得那个过程实在是很血腥的,猪的哀嚎好像还在耳边,让人起鸡皮疙瘩,但当时怎么就不觉得?甚至还觉得很兴奋很好玩呢?可见,说小孩子天性善良富于同情心,其实是可疑的。小孩子喜欢看杀猪,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是杀了猪以后就有肉吃。现在恐怕很少有人,尤其是城里人,能吃到新鲜的猪肉——你说的是刚刚杀好的猪的肉,那味道之鲜美实在无法形容。把新鲜的猪肉放在烧得滚烫的锅里来回炒一炒,撒点盐,再放水略煮一下,什么都不要放,就好吃得不得了。还有猪肝,刚从猪肚子里掏出来的新鲜的猪肝,切成小片,放点油爆一爆,最好还拌点芝麻,味道美不用说,据说还很补人。每次杀完猪,这芝麻炒猪肝是伯父一个人的禁脔,只有在他吃不完的时候或者心情极高兴的时候,拨几块给你们这些小孩尝尝,那就简直像是皇帝钦赐的恩典了。伯父总是就着酒吃猪肝,夹起两片猪肝放在嘴里嚼一嚼,再端起酒杯抿一口,然后叹一口气,满脸是陶醉的神色。这似乎是他一年来最愉快最得意的时候。
女人们的事情则主要是打扫卫生和准备食物两大项。那时乡下一般的农民都不大讲卫生——没条件讲,但是哪怕最脏最穷的人家过年大抵也要清扫一番,几件破衣服也得浆洗一下,多半还要煮,把衣被上的虱子煮死。如果有点余钱,家里又有小孩,就要想方设法做一两件新衣服,过年时也体面一点。如果是有点根底的人家,读过书的,所谓耕读之家,那就还得买几张红纸,写几副对联,以示与别家不同。最后这一点你的伯父家里是很讲究的,新年第一天你们几个小孩子一定要在书房里写一两幅字,叫“新春发笔”,这是绝不能忘记、绝不能马虎的。你多年以后都还保持着这个习惯,元旦春节那天照例会写一两张字,兴致好时还做一两首诗——当然是古诗。乡里人冬天难得洗澡,但比较讲究一点的,年三十那天一定得烧一锅水洗头洗澡,把一年的尘垢和晦气洗掉,用古文讲就叫“祓除不祥”。到初一就不能洗了,不仅不能洗头洗澡洗衣,甚至连地都不能扫——不能把财富扫出去,初一那天还不能动剪刀,大概是不能把福气剪掉吧。
对女人们来说,准备食物比打扫卫生更要紧。民以食为天,再穷过年这几天总得把饭吃饱,总得比平时多几个菜。三十吃年饭,稍稍富裕的农家想方设法都要弄出个“十大碗”来。如果有小孩,总得弄点点心让他们嚼嚼。就是没有小孩的人家也得准备几种,要招待客人,要打发别家的小孩。所以一到腊月,家家户户都会忙着切这切那,晒这晒那,红薯啦,南瓜啦,腊鱼腊肉啦,腌菜啦。你们家乡的腌菜五花八门,有很多在外地吃不到,例如腌辣椒,腌豆角,腌刀豆,腌茄子,腌香椿,腌紫苏,腌萝卜,腌萝卜缨子(嫩叶)。其实你们乡下腌菜不叫腌菜,叫zhǎ菜,你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写,后来读《世说新语·贤媛》,“陶公(陶侃,作者注)少时,做鱼梁吏,尝以坩■饷母。”这里的“■”也写作“鲊”,本意是指把鱼类贮藏起来作为食品,像现在的腌鱼、糟鱼之类,后来也借表腌菜,读音正是zhǎ,你于是明白你们家乡的“zhǎ菜”应该写作“■菜”或“鲊菜”,只是这样古老而少见的字,别说农民,就是教授又有几人会写呢?
过年大人忙,小孩也不会闲着,除了帮大人做事以外,小孩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印象最深的是做松香棒。这松香棒有点像蜡烛,当然没有蜡烛那么大、那么漂亮,但那意思是差不多的,就是用一根竹签,四周涂上厚厚的松香,下面留一段空白,以便手握或插在地里和墙缝里。要做这样的松香棒,先要进山找老松树,在松树根部寻找松香,然后把松香剥下来。松香当然越多越好,只要背得动。回家后找一口破铁锅,用几块砖头架起,在铁锅下烧火,把松香倒在锅里融化。再用竹签在锅里滚动,使竹签周围都粘满松香。松香要有一定的厚度,否则将来点火就不猛,容易被风吹熄。但松香融化后是流动的,如何让松香有一定的厚度,就要靠技巧和经验了。这里的关键是掌握火候和松香的热度,太冷滚不上,太热又滚不厚,所以要把握中庸之道,还要反复滚动几次,这样效果才好。做这样的松香棒,往往是几个孩子一起努力,一起上山找松香,一起融化松香做成松香棒。几个人嚷嚷叫叫,同心协力,兴高采烈,新年还没到,孩子们却已经觉得年味很浓了。松香棒做好后,晾干,收起来。直到大年三十的下午,孩子们才把松香棒拿出来,先在各家的屋前屋后插上一圈,天一黑就点亮,火光熊熊,煞是好看。每人还手上留一把,高兴时就点一支,到处耀武扬威。这样的把戏每次过年要演两次,除了年三十以外,元宵节那天还会重演一次。
不过,还有让孩子们更高兴的事,那就是耍龙灯。耍龙灯通常在元宵节,一条龙灯十几个人耍,还有一个锣鼓队跟着。那龙灯队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村里的闲人像小孩们一样也跟着龙灯队,从这个村子走到那个村子,队伍越走越大。每到一个村子,龙灯队就在禾坪上很卖劲地耍上一回,耍完后村里人还要合伙给赏钱。耍龙灯的时候几乎整个村子的人全都从家里拥到禾坪上,把龙灯队围个水泄不通,中间就是舞台。锣鼓声,舞龙灯的人的吼叫声,全村大人小孩的欢呼声尖叫声,都混在一起,形成新年的最后一个高潮。
金溪庙的新年还有一个重要的节目是“出行”,行不读行走的行,而读行列的行。“出行”是一个大仪式,标志着新的一年的开始,也标志着同族人的浓厚情谊,标志着他们要相帮相助地度过新的一年的决心。这“出行”大概包括三段。第一段是初一大清早乡亲们就互相走动,一家家地去拜年。这个时候孩子们都跟在大人的后边,每人的口袋里都会陆续地收获很多点心,到后来口里手里口袋里全都是满满的。拜年的队伍越滚越大,最后村里每家都拜到了,大家就排成一行,走出村子的大门,走到田埂(你们乡下一般叫“田塍”)上,穿过水田,走上小路,最后到祠堂会合。午时左右,各村的人都走出来了,你就会看到好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兵分几路,都向祠堂进发,那景象相当壮观。一年就此一回,平常是看不到的。
到祠堂之后,主要的仪式是在长老们的主持下祭祀祖宗。你那时年纪小,不懂也不关心那详细的过程,只记得祠堂的大门前有“唐氏宗祠”四个大字,进门大厅很大,正对着大门的就是放祖宗的牌位的神龛。牌位不是塑像,而是竖立的一块块木板,上尖下方,有点像你长大以后在故宫博物院里看到的“圭”,或大臣上朝时所执的手板。牌位有一大堆,放在神龛里,神龛的上方还有几个大字,是“天地国亲师”。祠堂很大,大厅的左右还有好些厢房,你最早上学就是在这些厢房里,那时你们的小学还没建好,厢房就权且充当教室。土改时这些厢房又充当过临时的牢房,你的伯父和谷满爹都在这里被关过、拷打过,你伯父还自杀过,差一点送了命。拜完祖宗后,女人和小孩就各自散去,只留下长老和家长,每家一个,在祠堂里吃饭。你那时是刚回到老家的新客,土地改革还没有进行,阶级斗争的意识还没蔓延到乡下,你还受到族人的宠爱,便被族里的长老拉在身边同他们一起吃饭。你记得那顿饭很丰盛,菜至少在十大碗以上,每碗都堆得尖尖的,一桌八个人无论如何吃不完。令你觉得奇怪的是大家几乎没吃什么,很快就忙着分菜,每个人的面前都铺着大张大张的干荷叶,把每碗菜都分成八份,一人一份,用荷叶包起来,为的是带回家去同家人共享。你那时正跟着谷满爹在读《古文观止》,所以立刻想到《郑伯克段于鄢》,里面说郑庄公请大夫颍考叔吃饭,颍考叔却把肉夹出来包好,郑庄公很奇怪,就问他,他答道:“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你很开心,真是学以致用,马上就觉得族人分菜其实有古风。乡下人穷,这样丰盛的饭菜平时是吃不到的,家长们不愿意独享,要留给家里的老婆孩子们都尝一点,这很自然啊。更大点之后,你读到古人诗:“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王驾《社日》)“萧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陆游《游山西村》),立刻就想到你在老家所看到的春节出行的情形,由此悟出中国农村一两千年来的风俗其实没有多大改变。
你和妹妹弟弟1949年暮春时节离开父母,被两顶轿子从衡阳城里送到金溪庙老家。那么你记忆中的老家过新年的情形,推算起来应该是1950年的春节和1951年的春节。到1951年的秋季,你老家开始搞土地改革,一族人有的被划成地主、富农,有的被划成中农、下中农,有的被划成贫农、佃农。下中农、贫农、佃农被发动起来斗争地主,斗完地主之后又斗富农。地主、富农的田地被分掉,房屋财产也被分掉,一些人成了干部,一些人成了坏分子,族里的长老像谷满爹这样的打死了好几个。乡里的风气完全变了,过年的旧习俗自然也就跟着淡化了。
圣诞节有感
耶稣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是2014岁了。这位伟人对世界文化影响之深,从庆祝圣诞节的举世若狂,就可以知道了。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个人享有这么多的崇拜和信仰。但说到你自己,则是直到40岁才知道这位伟人之伟大的。
1981年3月,你在香港跟32年不见的母亲会合,然后一道赴美。你的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从此以后,你就知道关于耶稣的许多故事或说神迹了。在你母亲的谆谆教导和频频催促下,你竟然很快受了洗,成了基督徒。虽然你后来不得不承认,你并没有真正走进基督之门,你其实只是为了孝顺自己的母亲,不忍拂逆她的好意而已。但人既到了美国,接受基督教文化的影响就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它无处不在。记得1981年的圣诞,你是在一个美国家庭里过的,那时你在哥大的美语班(American Language Program)学英文,学校把你们这些外国学生分别送到不同的美国家庭里去过圣诞节。从这次起,你才真对西方庆祝圣诞的隆重气氛有了一个较为真切的了解。
西方的圣诞节其实是从12月24日平安夜开始的,一直要闹腾到元旦,就好像中国的春节是从大年三十开始,一直闹腾到元宵一样。如果把准备礼品也算上,那就开始得更早了,也跟中国家庭要提前办年货一样。据说西方的百货销售量,圣诞节前后的十来天,要占全年销售量的四分之一以上。有一样东西是必买的,那就是圣诞树,每家每户都得有一棵,而且是真的树,虽然大城市百货公司里也有塑胶做的圣诞树出售,但那是给穷人包括穷学生们预备的,一般的家庭苟非不得已不会出此下策。圣诞树上一般都会缀上各种颜色的小灯泡,还挂上形形色色的小装饰品,圣诞树下则堆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装好的各种礼品,这些都要在平安夜前准备好。平安夜通常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刻,兄弟姐妹从四面八方赶回家来,虽不及咱们中国人的春运那么浩浩荡荡,但也具体而微。新年钟声一到,大家就唱起圣诞歌,就是那首著名的《金钩贝儿》,然后就是分礼品的时刻。孩子们最高兴,还以为这些东西真是圣诞爷爷骑着梅花鹿拉的车,从遥远的北极或天堂运来,分送给每家每户的。你那一年也得到一件礼品,拆开包装一看,竟然是一架照相机,当然是比较老式的那种,但对一个刚从中国来的穷学生还真有点喜出望外呢。
除了每家每户的热闹,还有公共场所的张灯结彩,那时节城里镇上的行道树一棵棵都变成了火树银花,大城市里往往有彻夜的狂欢。纽约的圣诞最令人忘不了的是洛克菲勒中心(Rockefeller Center)的大圣诞树和时代广场(Time Square)的跨年时刻。洛克菲勒中心的圣诞树有十几米高,可能是全美国甚至全世界最高最大的圣诞树,那缤纷辉煌睥睨一世的高贵而欢乐的形象,会使每个见过的人一辈子都会记得它。比起这棵举世无双的圣诞树更令人难忘的是时代广场的跨年礼。数万名盛装的男男女女,主要是青少年,从纽约,也许是世界的各个角落,汇集到这个举世闻名的广场,为的就是守候从旧年跨入新年的这一刻。所有的灯都亮了,街灯路灯,店铺的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不停变换的广告灯,全都亮了,把时代广场以及周围的街道照耀得如同白昼,不,比白昼更美丽。倒计时开始了,嘈嘈杂杂的欢声笑语,立刻变成一片整齐的数数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钟声响起来,全场鼎沸,所有的人都跟周围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同族是异族,是健美是残疾,互相拥抱,互相亲吻。那一刻的幸福友好善良和平,会化成一世的温暖和力量,让你觉得在这个充满了战争残杀阴谋不公的世界上,还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你至今记得在你到纽约第一年的平安夜,那个美国家庭的16岁的美丽的金发碧眼的少女所给予你这个异乡人的真诚温暖的拥抱与亲吻,以及新年到来的时刻在纽约时代广场上,你旁边另外一个美丽的金发碧眼的少女所给予你这个陌生人同样真诚温暖的拥抱与亲吻。
从那以后,你也就养成了过圣诞节的习惯。事实上只要你人在美国,不过圣诞节是不可能的,你不过圣诞节,圣诞节也会来过你。你在那前后总会收到一堆精美的圣诞卡,它们来自四面八方,你的朋友和亲人,于是你也就养成了写圣诞卡寄圣诞卡的习惯,朋友尤其是长辈,给你寄了圣诞卡,你能不回吗?到台湾后,发现台湾过圣诞节的热闹也不比美国差多少。几年前回到中国大陆,没想到中国大陆也开始流行过圣诞节了,虽然官方并不提倡,民间却有越来越盛之势。
岂但圣诞节,连西方的感恩节、万圣节、情人节,乃至愚人节,也都在中国流行起来了。到底是崇洋媚外呢,还是洋为中用呢,还是地球村不分彼此呢,实在说不清楚。年轻人还真有点历史虚无主义,管那么多呢,好玩就行,商人没有国界,赚钱就好,倒是像你这样的人,上了年纪,又读了点书,无论是过去或现在,想虚无都虚无不起来。历史是熟悉的,现实是亲历的,于是就免不了感慨。中国人过圣诞节、感恩节、万圣节、情人节,乃至愚人节,为什么洋人们就不过春节、元宵节、端午节、中元节、乞巧节、中秋节呢?而且中国的圣人明明是孔子,这孔子还比耶稣早生了四百多年,为什么不把圣诞节定为孔子的生日呢?或者“东圣西圣,心理攸同”,至少平等相待,把9月28日定为孔诞节,把12月25日定为耶诞节,不是更合理吗?中国有13亿多人口,加上东亚儒家文化圈,至少有15亿人吧,还不该有一个自己的圣诞节吗?
不过这事怪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自己不崇拜自己的祖宗,你还能指望洋人推崇你的祖宗吗?听说韩国倒不嫌弃,你们不要我要,声称孔子是韩国的,屈原也是韩国的,连端午节都是韩国的,干脆就在联合国申请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且居然成功了。古人说,木必先腐而后虫蛀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能怪谁呢?幸而现在中国人已经觉醒,民间有国学热之躁动,庙堂有曲阜行之倡导,域外有孔子学之推广,将会蔚然成风,弘扬国学指日可待。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