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郁达夫的 “与妻书”谈起
2016-02-16■金钢
■金 钢
从郁达夫的 “与妻书”谈起
■金 钢
读郁风女士的回忆录 《故人·故乡·故事》,[1]书中她回忆起三叔郁达夫的往事,谈到她在整理郁达夫先生的遗物时,曾看到过一张两三尺长的宣纸上写着一寸见方的工整的楷书。这是1919年郁达夫先生在日本留学时寄回家让未婚妻孙荃临摹学字用的。读到此处,颇有感触,于是写下一些零散想法,以贻笑方家。
一、民国文人书法
郁达夫,原名郁文,字达夫,字幅中 “文”写得稍小,即为自谦的写法,1896年出生于浙江富阳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他是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诗人。他七岁入私塾,九岁便能赋诗。幼年贫困的生活促使他发愤读书,成绩斐然。1908就读于富阳县立高等小学,1910年考入杭州府中学堂,与徐志摩是同学,后又到嘉兴府中学堂和美国教会学堂之江大学预科等校学习。1912年考入浙江大学预科,因参加学潮被校方开除。1914年7月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后开始尝试小说创作。1919年入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1921年6月,与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田汉、郑伯奇等人在东京酝酿成立了新文学团体创造社。7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 《沉沦》问世,在当时产生很大影响。
下面这幅字便是郁达夫在入东京帝国大学之前写给未婚妻的,字体工整、隽秀,颇见功底。中华民族自文明始便与书法艺术结下不懈之缘,尤其是文人们均为之与其相依相伴,成为终身之 “文外文”。郁达夫因家学渊源,幼承庭训,自是由描红起笔,习字学文。加之浙江富阳地方人文积淀深厚,文风代代兴盛,而郁达夫天资聪颖,开悟早便是自然的事了,其由习字学文到运毛笔写文应是平常的功课。他写给孙荃的这幅字是我们能读到的较早的郁氏书法,字虽早,但已见其书法风格与端倪。这是传统楷书的底气和合着率真性灵的放笔之结合体,似乎着意晋唐名人小楷的端庄与内蕴。而他同年写就的 “雪中梅诗稿” (林氏山庄香袭袭,谢家庭院絮霏霏。残冬诗思知何处,白雪寒梅月下扉。)与前相较,行气间更为跌宕,笔墨间亦尤为厚重。不仅如此,书法中又清晰地透露出魏碑遒劲飘逸的气质,使人具有人书俱熟的联想。
中国书法是文化积淀的发微,故它既是中华大文化的子系,又是文化母系中的异趣、美象。中国历代文人把书法 (写字)既作为文化工具,又是异趣、美象的文心发微。故而写字、书法、书道便代代相传,千古不易,智慧而成就者也便应运而出。郁达夫是这一文化现象、艺术背景中的一员,以书写而书法之代表者。因为是传承式习惯,是传统文人习性,郁达夫先生自是运毛笔挥写而笔端反复纯熟,纵使习帖、学碑随性,终因才智过人、激情文艺而书法必有过人之处,而能与朋辈如鲁迅、茅盾、徐志摩、郭沫若、丰子恺等大师流辈相颉顽,而自有风格。长于郁氏的鲁迅先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旗手。鲁迅的书法许寿裳有评: “先生著译之外,复勤于纂辑古书,抄录古碑,书写均极精美。”证明鲁迅是酷爱痴迷并研习书法的,所以鲁迅在抄录中,上自周秦两汉古籀篆,下至六朝南北碑,无所不习,多者临数十遍。由于这种春秋岁月的书法浸淫,加之鲁迅自觉地追溯书法真谛,溯本求源,本性地探求北碑古意,以体现篆隶精神,所以作为 “书为心画”的书法又成为鲁迅文化生涯的又一主题。读鲁迅与郁达夫的书法我们大概可以看出:鲁迅书法,具有碑茂、帖逸、 “欧底”、隶势,并融入篆之遒劲,成一代书法大家;郁达夫书法,大约具有魏形、帖气、瘦削、劲挺和宏厚宽博,成为继承传统与抒发性灵的一代文人书法家。
笔者一直觉得,书法练习的积淀对民国知识分子非常重要,尤其是对如郁达夫这样深具慧根者,他们能够通过汉字的反复书写达到对传统文化更深刻的认知。很多民国知识分子年纪轻轻便具有深厚的国学根底,这与他们自幼的书写练习密不可分,书法会伴随着他们的春华秋实,以文挥写,挥写成文,因而书法成为他们精神空间的一维生命。由此书法会随其文章一样而渐渐成形,岁岁成熟,而使其变得有了结构,有了美感,有了汇通,以至有了独特风格,进而对人生有了助益。然而在当今时代,文化人的书写已由毛笔书写变成了键盘上的拼音输入法,对中国文化的理解恐怕就失掉一条路径了。
二、日常生活书法
看到郁达夫写给未婚妻的这幅字,笔者忽然想到这恰恰应和了近年来胡志平博士提出的 “生活书法”的主张。胡志平博士曾说: “大学时期,是最容易焕发人们对于艺术产生热情的年龄,也是最有能力借助艺术表达自己情感的时候。借助艺术的语言,也可以使自己的对外交流更为充分。譬如一幅书法作品,很容易唤起观者一丝温暖的共鸣;一纸便签,或可使人产生一种迅速传播的情感冲动。‘生活书法’可以通过自身的优势,成为大学校园里最耐读的艺术。”[2]郁达夫写下这幅 “与妻书”的时候,正是他读毕高中,准备进入大学之时,书生意气,风华正茂。他这样一幅作品,很能增进同未婚妻的感情。 “生活书法在一定程度上鼓励人人都参与到书法活动中,培养人们对于书法的兴趣,与此同时提高欣赏与实践能力。”[3]郁达夫写给未婚妻的书法作品对他们共同兴趣的培养无疑是非常有益的。
郁达夫与孙荃的婚姻是典型的旧式婚姻。孙荃原名兰坡,1897年出生在富阳县一个地主家庭,上过私塾,知书达理,能诗善文,在郁达夫的家乡浙江富阳名气很大,当时是乡间少有的才女。1917年,当郁达夫从日本回国省亲时,奉母命与孙兰坡订婚。郁达夫四海漂泊,见识过无数的奇花异草,当他第一次见到孙兰坡时,并未对她名动乡里的容貌产生多大的兴趣。孙小姐的三寸金莲和瘦小的身子令他非常失望,而独对她超群不凡的学识和风趣谈吐惊讶不己,她的知书达理让他油生怜惜之情。郁达夫对女性美的标准有三条:一是外貌,二是品德,三是才华。而孙荃是三者皆备,以至郁达夫在致长兄的信中对她赞美不已。他在与孙荃初次见面到分别的一个月里,经常书信来往,诗歌唱和,甚至还商量过结婚的具体事宜,很有感情。郁达夫对孙荃的诗情向来赞赏,有一次回信点评曰: “文字清简,已能压倒前清老秀才矣!”他还曾试着把孙荃的两首小诗夹在自己诗作内寄出发表,几可乱真。1920年,郁达夫与孙荃举行了婚礼。新婚之夜,孙荃送给了他一枚钻石戒指,新婚妻子虽温顺体贴,可郁达夫终是不能十分满意,急着要回日本完成学业。郁达夫赴日留学,两人多有鸿雁传书。郁达夫甚至决定给未婚妻改名,改名为 “孙荃”,并且赠诗曰: “赠君名号报君知,两字兰荃出楚辞。别有伤心深意在,离人芳草最相思。”她在郁达夫指导下,曾写了不少好的古体诗。
郁达夫与孙荃结婚后,不断爆出婚外恋,其中轰动一时的共有三次:一是在安庆时与妓女海棠的荒唐恋情,二是在北京与银娣的交往,三是抛妻离子,追逐杭州名花王映霞。由于郁达夫的放荡不羁与风流任性,本来是一桩美满的姻缘,最终以悲剧收场。不过,即便是在追求王映霞时,郁达夫也始终不肯解除与孙荃的婚姻关系,而孙荃晚年对郁达夫并没有多少怨恨。1992年,郁达夫的儿子郁飞到新加坡访问,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郁飞诚恳地描述了自己眼中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一位拥有明显优点,也有明显缺点的人,他很爱国家,对朋友也很热心,但做人处世过于冲动,以至家庭与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他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名文人,不要美化他,也不要把他丑化。”郁飞在访谈中也不讳言,作为郁达夫的儿子,眼见父亲在个人生活与婚姻上的不幸和失误,心中难免有所感触,他说:“我一直不想作文人,也许也是因为如此。”郁达夫的人生得失也颇值得后人品味,他的爱国热情、文人风骨无疑是值得称道的,而他在情感上的草率多变则不足取。
郁达夫所处正是革命激情与浪漫理想共同构筑的时代,战争的烽火和人生的悲欢叠加在一起。在郁达夫与孙荃、王映霞等女子渐次而来的情感纠结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用情充沛而浪漫的人。如今,杭州的 “风雨茅庐”就是他与王映霞迁居杭州爱恨交加的象征物。柯文辉先生说: “郁达夫是一个才气纵横的人,他对社会黑暗的揭露和自我解剖的勇气都曾经摇撼过读者的心灵,这就注定了他的作品以及书法不会拘于常格。郁达夫书法的结体,很像他文学作品的结构,即在小说中渗透着散文之美,在散文中散发着浓厚的书卷香味,以及清新悠远的诗人气质。”这样的评语与我对郁达夫的读感是相符的。
注释:
[1]郁风: 《故人·故乡·故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
[2]胡志平: 《“生活书法”助力大学校园公共艺术教育》, 《高教学刊》2015年第1期,第21页。
[3]胡志平: 《小议当代生活书法》, 《中国书法》2016年第10期,第110页。
作者单位: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