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村《水绘夜集图》辨伪

陈汝洁(淄博市桓台县地方税务局，山东 淄博 256400)



吴梅村《水绘夜集图》辨伪

陈汝洁(淄博市桓台县地方税务局，山东 淄博 256400)

吴梅村是明末清初著名诗人，与其相关文献向为学界关注。2013年11月，福建静轩秋季艺术品拍卖会拍出吴梅村《水绘夜集图》手卷一件，其中有署名吴梅村跋语两则，记载吴氏与冒襄在顺治三年(1646)即有交往，而吴梅村《冒辟疆五十寿序》一文明确记载二人交往始于顺治十七年(1660)，可证《水绘夜集图》跋语不真；加之第一则画跋中五言诗系晚清王闿运之作，第二则画跋系抄撮吴梅村诗文而来，这些诗文原本与冒襄无涉。故此图应是伪作。

吴梅村;冒襄;水绘夜集图;辨伪

吴伟业(1609～1672),字骏公，号梅村，以号行。江苏太仓人。崇祯四年(1631)进士，著名诗人，著有《梅村集》，今人李学颖辑为《吴梅村全集》。吴梅村不惟是明清之际诗坛大家，亦精于丹青，有画作传世。 2013年11月1日，福建静轩秋季艺术品拍卖会拍出吴梅村《水绘夜集图》手卷一件，为该次拍卖会第448号拍品。笔者偶得此次拍卖图录一册，其中全本印出了这幅《水绘夜集图》。①

据图录著录，《水绘夜集图》为吴梅村所绘，设色纸本，长114厘米，高21厘米，前有署名阎尔梅(1603～1679)题“吴骏公水绘夜集图，辟疆社长属，尔楳”数字，并钤有“阎尔楳印”“白耷山人”二印。此件画幅上有跋语，卷末又补以长跋，分别署名“吴伟业”“骏公伟业”。

水绘园为明遗民冒襄别墅。冒襄(1611～1693)，字辟疆，号巢民，一号朴庵、朴巢。江苏如皋人。著有《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影梅庵忆语》等，今人万久富、丁富生编有《冒辟疆全集》。冒襄为复社成员，与方以智、陈贞慧、侯方域交往密切，并称 “四公子”。他与秦淮名妓董小宛的爱情故事更是轰动一时，至今流播人口。冒襄风雅好客，喜结纳文士，故其别墅水绘园在清初盛极一时。

吴梅村与冒襄确有交往，但这幅《水绘夜集图》跋语记载二人交游时间与吴梅村《冒辟疆五十寿序》一文相龃龉，不能不让人对这幅画作的真伪产生怀疑。今撮录相关文献，作辨伪于下，以就教于方家。

一、跋语之疑

《水绘夜集图》画幅中跋语云：

水绘夜集

良宴欢相续，翻催惜别心。名园华烛夜，归客白头吟。醒酒宜寒月，传更杂戍砧。相看豪气在，谁信百忧深。

丙戌花朝，同社集辟疆词兄水绘园，时良士将北行，要余作图记之。吴伟业。(前钤“吴”圆印，后钤“吴伟业”“骏公”“梅叟”三印)

此图后复又有长跋云：

水绘园者，为巢民先生别业也。前荣后寝，荚芦掩映，图书陈列，榆柳萧疏，月出柴门，逸歌四起，杳然不知有人世事矣。是图作于丙戌，为惜别远人，今岁重覩此卷，则抚今追往，人世盛衰聚散之故，岂可问耶？

伸卷忆江南，春山吾负汝。白云能容人，猿鸟不我与。如皋有佳士，水绘极清趣。读书尚感激，清言出机杼。秋风忽乘兴，我为长安旅。同集四五人，招寻忘出处。主人久卧疾，退心共秋雨。从此谢姓名，问之了无语。

骏公伟业。(前钤“吴”圆印，后钤“骏公”“吴梅邨”二印)②

第一段跋语中“丙戌”为顺治三年(1646),“花朝”为农历二月十二日。据文意应是顺治三年二月十二日夜，吴梅村在冒襄水绘园与诸友人饮宴，坐中有友人即将北行，求梅村作此《夜集图》留念。然检索跋语中的五言诗，却不见于《吴梅村全集》。此诗实为晚清诗人王闿运(1832～1916)《心远楼夜饮呈同坐诸公》四首的第一首。王氏诗云：“良宴欢相续，翻催惜别心。高楼华烛夜，归客白头吟。醒酒宜寒月，传更杂戍砧。相看豪气在，谁信百忧深。”[1]( P1383)此诗作于同治九年(1870)，与画跋中的诗相校，仅第二联一作“高楼”，一作“名园”，其他文字全同，可确定是同一首诗。

第二段跋文中重申“是图作于丙戌”。题跋中的“前荣后寝……岂可问耶？”系节录自吴梅村《礬清湖》诗小序。《礬清湖并序》是顺治二年(1645)五月吴梅村携家避难礬清湖作，为便于比对，今将小序与画跋中相关文字录于此：

……主人开门延宿，鸡黍酒浆，将迎洒扫，其居前荣后寝，葭芦掩映，榆柳萧疏，月出柴门，渔歌四起，杳然不知有人世事矣。……人世盛衰聚散之故，岂可问耶！抚今追往，诠次为五言长诗，……[2](P226-227)

由此可以看出，第二则画跋中的文字来源于《礬清湖》小序，只是个别文字略异。并且，这段跋语中的五言诗也系节录吴梅村《题河渚图送胡彦远南归》一诗。吴诗云：

马背话江南，春山吾负汝。白云能容人，猿鸟不我与。西泠有高士，结庐在河渚。读书尚感激，平生慎推许。独坐长微吟，清言出机杼。秋风忽乘兴，千里长安旅。同好四五人，招寻忘出处。寄迹依琳宫，双松得俦侣。虽入侯王门，不受公卿举。登高见遗庙，颓垣窜鼯鼠。悲歌因卧疾，归心入春雨。从此谢姓名，问之了不语。我为作此图，仿佛梅花墅。苍然开南轩，飞泉落孤屿。相见君山中，相思日延竚。[2](P221)

吴梅村《题河渚图送胡彦远南归》作于顺治十二年(1655)，是吴梅村此年在京城送别友人胡介(1616～1664，字彦远)之作。冯其庸、叶君远《吴梅村年谱》对此诗系年有精确考证，[3](P265-266)可参看。由此可知，第二则画跋文字是改头换面抄撮吴梅村诗文而来。吴梅村这些诗文原本与冒襄无涉，因此这幅画作的真实性值得怀疑。

二、用印之疑

《水绘夜集图》的用印也有疑点。其押尾印印文为篆书“梅叟”二字。吴梅村写文章时确曾使用过“梅村叟”的署名，见于康熙七年(1668)为杜登春《尺五楼诗集》所作题词，文末署“戊申秋日梅村叟题于奇怀室。”[3](P429)康熙七年(1668)吴梅村已是60岁，署名称“叟”是恰切的。而《水绘夜集图》据两则跋语均标明绘于顺治三年(1646)，是年吴梅村年仅38岁。38岁年轻人如何能称“叟”？所以这枚“梅叟”之印大有问题。

三、交游之疑

这幅《水绘夜集图》跋语所记吴梅村与冒襄的初交时间也极其可疑。吴梅村与冒襄确有交往，二家诗文中都有记载。吴梅村在《冒辟疆五十寿序》一文中，将他与冒襄的初交记载得非常清楚，今将此文首尾两段相关文字录于此：

如皋有孝友易直之君子曰冒辟疆，能文章，善结纳，知名天下垂三十年，其生平踪迹，于金陵、于吴郡，遍择其豪长者与游，顾与余独未邂逅，然心向往之。今年辟疆偕其配苏孺人春秋五十，二子穀梁、青若介阳羡陈其年以余言为请。其年奇士也，其自为之文以寿辟疆者，足以张之矣，而勤勤余一言何哉？虽然，余三十年知辟疆，未得一见，因其年以见于吾文，相赠以言，亦犹行古之道也。

……

余获交于贤士大夫不为少矣，流离世故，十不一存。幸与辟疆生长东南，年齿相亚，君方始衰，吾已过二，昔人所谓遗种之叟，吾两人足当之耳。《诗》有之曰：“莫往莫来，悠悠我思。”又曰：“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吾友。”夫吴会者辟疆之所常游，而丧乱以后不一过焉。“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辟疆其许我乎否也？其年行，请以吾言问之。[2](P773-775)

冒襄生于万历三十九年(1611)，至顺治十七年(1660)50岁，是年吴梅村52岁，故文中说“年齿相亚，君方始衰，吾已过二”，所以这篇《寿序》应作于顺治十七年(1660)。吴梅村在文中交代，这篇《寿序》是冒襄的两个儿子托陈维崧(1625～1682，字其年)向吴梅村请作的。在作《冒辟疆五十寿序》之前，吴梅村虽然知道冒襄其人，但没有交接，故吴梅村在文末还引《诗经》“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之句，表达是年秋天愿与冒襄见面的想法。吴梅村这篇《寿序》是通过陈维崧送到冒襄家的，在冒襄夫妇庆寿时还曾公开张挂，有陈维崧诗为证。冒襄七十大寿时，陈维崧作《寿冒巢民先生七十》一诗为贺，诗中回忆冒氏五十大寿时情景云：“先生庚子届五袠，我适来捧金屈卮。娄东作序字碗大，砑缭绫上蟠蛟螭。”[4](P873)“娄东作序”即是吴梅村所作《寿序》。所以，《冒巢民五十寿序》这样的文章，在当时冒襄朋友圈中多人见及，吴梅村文中所记二人交往应是准确可信的。而《水绘夜集图》两篇跋语均说是顺治三年(1646)吴、冒夜宴于水绘园，这与《冒辟疆五十寿序》所说是矛盾的。顺治二年、三年间，正是清军南下，江南一带战乱频仍之时。吴梅村晚年在《与子暻疏》中云：“改革后吾闭门不通人物。”[2](P1132)所以，叶君远在《吴梅村传》中云：“(顺治三年四年)这一时期，吴伟业没有离开过太仓一步，躲在家中心惊肉跳地谛听着来自各地的消息，观察着时局的发展。”[5](P106)同书又云：“清初遍及各地的战乱和屠杀阻隔了交通，断绝了通讯，吴伟业战战兢兢地蜷缩于梅村别墅中，深居简出，以全身避祸。顺治四年以前，他几乎杜绝了所有交游，偶尔有所来往的只有周肇和王时敏了。”[5](P107)叶氏对吴梅村生平做过精审考订，从现存文献来看，这一叙述是准确的。所以，在兵荒马乱的顺治三年(1646)，吴梅村是不太可能去如皋水绘园“良宴欢相续”的。

综上，拍品吴梅村《水绘夜集图》手卷应是伪作。由于画幅中跋语袭用了王闿运作于同治九年(1870)的诗作，所以这幅手卷作期不会早于是年。因手卷引首有署名阎尔梅书迹，卷中钤有钱泳(1759～1844)、张井(1776～1835)印章，③静轩拍卖图录对三人作了简介。然三人卒年均在同治九年前，生前不可能见及这幅画作，故阎书及钱、张印章，无一不伪。

注释：

①雅昌拍卖网站亦有《水绘夜集图》全本照片，见http://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5040420448/。

②这两则跋文静轩拍卖图录有释文，但误释甚多，今笔者据手卷照片重新校释。

③阎尔梅(1603～1679)，字用卿，号古古，又号白耷山人。江苏沛县人。崇祯三年(1630)举人。诗有奇气，声调沉雄。著有《白耷山人集》。钱泳(1759～1844)，初名鹤，字立群，号台仙，一号梅溪。 江苏金匮(今无锡)人。能诗工书。著有《履园丛话》《梅溪诗钞》等。手卷中有“钱立群氏审定真迹”印。张井(1776～1835)，字仪九，号芥航，又号畏堂、二竹斋。陕西肤施(今延安)人。嘉庆六年(1801)进士，官至江南河道总督。著有《二竹斋诗文钞》。手卷中有“张井”“张氏芥航收藏书画印” “畏堂张井”等印。

[1]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M].长沙:岳麓书社,1996.

[2]吴伟业.吴梅村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冯其庸,叶君远.吴梅村年谱[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4]陈维崧.陈维崧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叶君远.吴梅村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李志红)

Wu Meicun is a famous poet during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 so related documents with him draw much attention of the academic circle. In November 2013, Fujian Jing Xuan Autumn Auction displayed Wu Meicun’s “Night Picture of Shuihui”, including two Postscripts with the signature of Wu Meicun, which showed that Wu and Mao Xiang began their communication from the third year of Shunzhi(1646). However, it is clearly recorded in Wu Meicun’s “Preface to the 50thBirthay of Mao Xiang” that the two began their contact in the 17thyear of Shunzhi (1660). It shows that the postscripts of “Night Picture of Shuihui” are not true. In addition, the five-character poem in the first postscript is created by Wang Kaiyun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second postscript copies the poems of Wu Meicun, which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Mao Xiang. Therefore, the picture is a fake.

Wu Meicun; Mao Xiang; Night Picture of Shuihui; discrimination

2016-02-16

陈汝洁(1971-)，男，山东省桓台县人，山东省桓台县地方税务局科员，主要从事清代文学及淄博地方文化名人研究。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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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2-005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