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全部的观点,我都不同意”
2016-02-15臧志军
臧志军
“你们全部的观点,我都不同意”
臧志军
A:“有专家提出,应该把课堂中70%以上的时间还给学生,才能真正提高教学质量。”
B:“这不可能,我们都面临高考的压力,谁能保证这种做法不会降低考试成绩?”
……
A:“鉴于目前的生师比,以及促进学生社会化成长的需要,分组应该是职业学校教学中的必要策略。”
B:“在普通中学也有小组教学的做法,但一般到初二或高二就被取消了,到高三还是传统的填鸭的方法。”
……
A:“我们很多老师习惯于把结论直接告诉学生,而不是引导学生探索知识的获得过程。”
B:“谁不知道探索知识的求解过程是好的,但我们有考试压力,哪有那么多时间?”
……
以上是一次师资培训班上的真实对话记录,A是作为讲师的我,B是一位来自一所江苏职业学校的普通教师。在将近半小时的时间里,她几乎对我提出的每一个观点都进行了挑战,所有挑战的基本立论都是:我们要带领学生要参加对口单招考试,你说的那些理念在高考面前毫无用处,所以你说的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实现。
这让我想起了在某门户网站上一位自称一线医生的作者的声音:“你们全部的观点,我都不同意!”这位作者宣称外界的所有对中国医疗的观点都与现实存在很大偏差,作为一线医生的他反对政府官员、专家学者、普通病患关于医疗的所有观点。尽管培训班上的这位教师并没有喊出如此对抗性的口号,但显然也在试图把作为讲师的我与作为听众的他们划入截然对立的两个阵营——外在于教学实践的职教研究者和来自职教教学一线的教师。
正因为此,面对来自这位教师的挑战,我并不感到尴尬:她并非针对我个人提出批评,而是在对脱离实际的思维方式和教育观念以及持有这些思维方式和观念的所有人表达不满。但抛却个人的感觉,作为职教研究者队伍的一员,我应该感到沮丧:这些一线教师有时是我们的研究对象,有时是研究素材的共享者,有时是研究活动的合作者,他们本应与研究者形成共同体,但现在却成了研究者最大的嘲讽者与对立面。
是什么造成了职教研究者与职教一线教师之间的对立?从上述记录的对话来看,很可能是由于双方对各自价值的固守。研究者对职教理论更加认同,哪怕在研究问题,也喜欢把问题纳入自己熟悉的理论框架;一线教师更关心如何解决实际发生的问题,对于解决这些问题使用了哪些理论并不关心。因此,双方形成了方法论上的落差:研究者倾向于以理论为中心重构问题、分析问题并给出解决方案,实践者倾向于在现有问题情势中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在上述的对话中,A总是在坚持理论的正确性,B总是坚持现实的复杂性,双方的交流演变了不可调和的对话。
美国人利普曼在《大众舆论》一书中认为,每一个社会和文化群体都对本群体共同认同的价值观和行为特征有普遍性、概括性的表述,他将之概括为“定势”(stereotype)。后人还将这一概念继续深化,形成了“自定势”和“他定势”的概念,前者指某一社会群体关于自己的定势,后者指某一群体对其他群体的共同认定。根据这样的理论分析,大概可以如此解释为何B会在培训班上挑战A:在长期的实践中,B总是困惑于一些实践问题,逐渐形成了自己关于职业教育教学的“自定势”;她也曾接触了一些研究者和他们的研究,发现许多研究者讨论问题的方式与自己的希望差距甚大,逐渐形成了研究者们“不食人间烟火”的“他定势”;在培训班上,A所讲授的内容再次强化了她的这一认识,于是更加确信已经形成的关于自己和研究者的定势,本希望培训能取得理想效果的B按捺不住开始发难。
文化定势的研究者们相信尽管定势是对群体的思维模式、行为方式的客观描述,但定势一旦形成也会造成消极影响,即个体会不断强化自己的正确性,同时,也会强化对其他群体的刻板印象,形成偏见。在本案例中,A和B尽管有对话,但双方都局限于自己的定势,并未形成真正有效的沟通、交流,都没有能够对对方的观点产生足够的影响,而只是在不断论述自己的正确性而已。
事实上,跳出各自已有的定势,可以看到双方都有可检讨之处。对于一线教师来说,自己所认识到的职业教育现状也许并非职业教育的主流问题,有必要倾听一下对宏观问题有更多了解的研究者的声音,同时,职业教育的未来肯定不会等同于职业教育的现实,今天被认为很重要的问题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得不太重要,有必要了解一下研究者们根据理论研究作出的对职业教育现实与未来的判断;而职教研究者也应该认识到目前的职业教育理论研究仍然很不成熟,自己不应成为空洞理论的贩卖者,应该学会更多地从问题解决过程中创造理论,而不是从理论中衍生理论。
我原想中立地讨论我遇到的这个事件,但写到这里,发现自己还是跳不出研究者的窠臼,仍然以概念的梳理为起点展开对事件的分析,仍然使用了许多研究者惯用的伎俩来分析问题,可见定势对自己影响之深。但我们不能因为定势的顽固而放弃对它的抵拒,希望职教研究者与职教一线教师更多沟通交流,真正形成推动职业教育进步的合力。
(作者系江苏理工学院职教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