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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汉武帝的哀悼诗及文学史意义

2016-02-13

关键词:李夫人长生汉武帝

温 瑜

(常熟理工学院 人文学院, 江苏 常熟 215500)



【文学】

论汉武帝的哀悼诗及文学史意义

温 瑜

(常熟理工学院 人文学院, 江苏 常熟 215500)

汉武帝刘彻仅存的两首哀悼诗——《李夫人歌》、《思奉车子侯歌》是汉代天人学和大一统政治的大生命观的反映,也是他对身国长生梦想质疑和感伤的集中体现,分别以疑问语气的恰当运用和人物仪态的生动刻画以及比兴传统的继承为特色。这两首诗深刻的生命内涵和帝王的强大垂范作用给后世文学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带动了后世杂史笔记的创作;推动了后代帝王婚恋诗歌、戏曲的发展;对辞赋题材有开拓之功。

汉武帝;哀悼诗;生命内涵;影响

汉武帝刘彻流传下来的哀悼诗仅有两首:一是哀悼李夫人的《李夫人歌》,一是哀悼霍去病之子霍嬗的《思奉车子侯歌》。

一、思想内涵与艺术特征

这两首诗是汉代天人学和大一统政治的大生命观的反映,也是汉武帝对身国长生梦想质疑和感伤的集中体现。

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就确立了天地生人、天道决定人的祸福寿夭的天命思想的生命观,如《周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1]86,“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1]76,“天地感而万物化生”[1]46,“天地姻组,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1]88,“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1]82。这种泛生主义或天地大生的思想是宇宙自然大生命观的核心观念,亦是我国古代特有的生命思想观念,类似观点在其他儒家经典中也可看到。“汉代是宇宙自然大生命观形成并在生命思想上占据统治地位的时代。”[2]111汉代大生命观认为天意与人事紧密相连,自然和社会的一切变化包括国家兴亡都是上天意志的体现,天以祥瑞灾异影响人,人的活动也能感动天。这种思想在汉代哀悼诗中有深刻体现。例如,无名氏的《芑梁妻歌》中写芑梁战死,其妻伤心地向城哭号,上天为之感动而城崩,在此,上天是一个公正、明智而有仁义的神,对人间的不平显示灾异而给予警示。又如,无名氏的《伯姬引》中伯姬为宋恭公守节而被火烧死,其保母悲伤而呼:“歍欷!何辜遇斯殃。嗟嗟!奈何罹斯殃。”无名氏的《李翊夫人碑叹》中李翊夫人年纪轻轻就去世,其子孙叹息涕零:“彼苍天兮朔神灵,忡切剥兮年法荣。”伯姬保母、李翊夫人子孙都通过骂上天有眼无珠让这些思想道德都达到最高境界的人年纪轻轻就去世来表达他们的悲痛之情,同时亦可看到,在他们的心目中,亦承认天人一体,上天能够感知人间祸福,天能以祥瑞灾异影响人,即天人合一、天人感应。

汉代的天人学更是一种神学的政治学,汉武帝一改汉初无为、与民休养生息的策略而实行有为政治,为加强中央集权而下诏征询贤良文学对策,董仲舒的三次对策为汉武帝提供了以天人学为特征的天赐皇权与制衡皇权的汉代新儒学。董仲舒对策云:

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3]304

可见,董仲舒的天人合—的大生命观实是儒学大一统政治观的变种,至此,汉代确立了儒家的正统地位。而且,董仲舒的大生命观还赋予国家以生命的性质,认为身与国相通,“身以心为本,国以君为本”[4]182,并以人之四肢十二节与国之“十二臣相参”,即谓国家一体、君臣—体。与养生相联系,则是养生即养国。“养生思想与政治思想的沟通,甚至以养生为治国之本,是战国至汉代最有特征性的思想。在汉代,这种思想更成为一种普遍的认识。”[2]110所以,就汉武帝而言,追求长生有两个含义:一是个体生命的长生不死,二是国家的兴旺太平、永世长存。为此,他醉心于祭祀鬼神、迷信神仙方术之事,曾八次前往泰山“登封报天,降禅除地”[5]1404,他重用方士李少翁、栾大、公孙卿等人,惹得“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槛挽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5]1391,“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5]1397。武帝还听从方士李少翁宫室被服要像神才能招致神物与神感通的建议,命人画云气车和各以胜日驾车用以辟恶鬼。又建甘泉宫,中设台室,画泰一诸鬼神和天、地,并置祭具用以招致天神。继建柏梁、承露仙人掌、铜柱等,后来又听从方士公孙卿“仙人喜楼居”的建议,再建了桂馆、飞廉、通天台等招神迎仙的建筑。但是最后“方士之候神入海求蓬莱者终无验,公孙卿犹以大人之迹为解。天子犹羁縻不绝,几遇其真”[6]1247。可见,汉武帝尽管已经看到了神仙的虚假本相,但仍对长生幻想痴心不改。而令汉武帝对神仙方术长生救国信念产生根本性动摇的是李夫人和奉车都尉霍嬗的去世,这种情感在他的两篇哀悼诗中得以体现。追求长生,但自己最宠爱的妃子李夫人就死在身边,而且请方士招魂也无法真正见上一面。“是邪非邪。偏何姗姗其来迟。”(《李夫人歌》)前一句实为疑问句“是邪?非邪?”后一句原意应为“如果是的话,偏何姗姗其来迟?”实是假设复句兼疑问句,均表达了对长生的质疑。追求长治,而奉车子侯居然在元封元年(前110年)封禅大典中一日暴亡,《思奉车子侯歌》、《史记·封禅书》列出了帝王封禅所必需的条件,即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帝王在当政期间,只要具备其一即可封禅,但二者之间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根据董仲舒的国之将败、天出灾害以谴告的天人感应理论,帝王贤明才可能出现太平盛世,而在太平盛世将来之时,天往往会降祥瑞以示征兆,反之,则天降灾异,而封禅时奉车子侯的死是灾异的体现,是国之将衰的征兆,是天意,所以汉武帝才如此伤心:“皇天兮无慧。至人逝兮仙乡。天路远兮无期。不觉涕下兮沾裳。”其实身之长生与国之长生信念的动摇一直存于汉武帝的心中,是他敏感易伤的源头,表现为他有时会突然乐极生悲,如公元前113年汉武帝率领群臣到河东郡汾阳县祭祀后土,途中传来南征将士捷报,本是好事,但他却突然冒出“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秋风辞》)这样的感叹,即是对长生幻想质疑的一种焦虑。而李夫人和奉车子侯的去世则从根本上动摇了他的身国长生信念,在为他们而作的哀悼诗中得以集中体现。

在艺术特征上,《李夫人歌》为乐府杂言诗,它的成功之处在于疑问语气的恰当运用和姗姗来迟人物仪态的生动刻画,表现了诗人将信将疑、急切、激动、喜悦、担忧的复杂心态。《思奉车子侯歌》为楚歌体杂言诗,前四句描写芳草美景,后四句伤人诉哀,其成功之处在于继承了屈原芳草喻美人的比兴传统,美人遭遇不幸,更让人觉得上天的不公。

二、文学史意义

汉武帝的哀悼诗虽然不多,但是以其深刻的生命内涵和帝王的强大垂范作用给后世文学带来巨大的影响。

首先,带动了后世杂史笔记的创作。东晋王嘉的《拾遗记》传说汉武帝思念李夫人,当时太阳西下、凉风激水,自造歌曲《落叶哀蝉曲》,让女伶歌唱,歌声甚遒。此骚体诗前四句通过描写李夫人遗留的罗袂、曾经居住过的宫殿玉墀生尘、虚房冷清、重扃叶落来抒发物是人非的感伤,玉墀、尘、虚房、落叶、重扃均指虚房,运用了叠加复指式的意象连接方法,后两句则直抒胸臆,表达了对李夫人的思念之情。书中还写了汉武帝让方士董仲君为李夫人招魂之事,董仲君花了十年时间在海外找到一块能够让魂魄依附的奇石,刻成李夫人的模样,放在轻纱帷幕之中,武帝非常高兴,想要靠近,但董仲君说石有奇毒且魂魄并非活人,因此只能远观,观后将这石像裂为九段。继后武帝便修筑了梦灵台,用以祭祀李夫人。相传为汉班固撰写的杂史杂传类志怪小说《汉武故事》也写了如是之事,武帝因思悼李夫人叫齐人李少翁张帐为之招魂,意犹未尽,还作赋哀悼。相传为东晋葛洪的《西京杂记》卷二曰:“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自此后宫人搔头皆用玉,玉价倍贵焉。”[7]20东汉郭宪《汉武帝别国洞冥记》卷三亦写武帝思念李夫人之事,曰:“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莫。怀其叶,则知梦之吉凶,立验也。帝(汉武帝)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朔(东方朔)乃献一枝,帝怀之,夜果梦李夫人,因改曰怀梦草。”[7]61自此以后,“玉搔头”和“怀梦草”就成了后代诗文中的固定表达,比如,清代曹雪芹的《红楼梦》第八十九回曰:“想象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8]260清代秋瑾的《挽故人陈阕生》诗曰:“无地可逢怀梦草,长歌聊以代《招魂》。”[9]1300宋朝初年由李昉等十二人奉宋太宗之命编写的《太平广记》中的《董仲君》和明王愖洲的《孝武李夫人传》亦记载了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之事。

其次,汉武帝哀悼诗推动了后代帝王婚恋诗歌、戏曲的发展。自汉武帝《李夫人歌》之后,汉李故事成为后代诗文一个新题材,李夫人也成为一个文学典型被多次吟咏。据《先秦魏晋南北朝诗》、《全唐诗》、《全唐五代词》、《全宋诗》、《全宋词》、《元诗别裁》、《明诗别裁》、《清诗别裁》统计可知,在后世24首关于汉李故事的诗歌中,按情感表达可分为6种:称赞李夫人美貌的有8首(其中有2首是称赞李夫人美貌,告诫倾城误人身);汉武帝思念已逝的李夫人的有6首;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的有4首(其中有1首是写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告诫避美色);称赞李夫人唱歌美的有3首;吊唁李夫人的有2首;言李夫人去世的有1首。其中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同情汉李的爱情婚姻悲剧与红颜祸水、倾城误身的复杂情感直接开启了后代唐玄宗、杨贵妃爱情故事的写作。人们常将李夫人与杨贵妃并举,如:

伤心不独汉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君不见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伤盛姬。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白居易《李夫人 鉴嬖惑也》)

倾城误人身,古来唯有李夫人。延年作歌帝所珍,贮之金屋荐华茵。宠光杂遝疏弟昆,将死掩面留余恩。千载不复见,言之涕沾巾。倾城误人身,此曲哀怨何可听。(朱涣《倾城误人身寄内翰洪文》)

君不见李夫人,不肯回身看汉君。又不见杨太真,拥行莫恋属车尘。自古蛾眉多蠹国,玉颜画就还伤神。(姜特立《续丽人行》)

一种倾城好颜色,茂陵终傍李夫人。(王士祯《马嵬怀古》)

以上诗句均将杨贵妃与李夫人并论,表达了红颜误国、红颜命短的思想。其中以白居易的《长恨歌》影响最大,诗的前半部赞美杨贵妃美貌、批判唐玄宗荒淫误国,后半部写唐玄宗为杨贵妃招魂,同情二人的生离死别之情。与此诗相关的还有陈鸿的小说《长恨歌传》,均广为流传,由此带动了同题材诗歌创作的热潮,如张祜、杜牧、许浑、李商隐、赵嘏、郑畋、崔橹、贾岛、温庭筠、高骈、千濆、林宽、司空图、罗邺、罗隐、高蟾、崔涂、吴融、黄滔、徐夤、唐求、崔道融、唐彦谦、苏拯、李洞、杜常等均有不少诗作流传,由此推动了后世李杨爱情小说尤其是戏曲的发展,如宋有乐史的传奇小说《杨太真外传》,金有院本《击梧桐》,元有关汉卿的《唐明皇启瘗哭香囊》、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庾天锡的《杨太真霓裳怨》《杨太真华清宫》、岳伯川的《罗光远梦断杨贵妃》,明清有吴世美的《惊鸿记》、洪昇的《长生殿》《沉香亭》《舞霓裳》、孙郁的《天宝曲史》、唐英的《长生殿补阙》、佚名的《沉香亭》(失传)等。

再次,由《李夫人歌》而生的《李夫人赋》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悼亡赋,在辞赋题材方面具有开拓意义。继后,哀悼赋创作不断,如曹丕的《悼天赋》、曹植的《思子赋》、曹髦的《伤魂赋》、王粲的《伤天赋》和《思友赋》、潘岳的《悼亡赋》、南朝宋武帝刘裕的《拟汉武帝李夫人赋》、江淹的《伤爱子赋》和《伤友人赋》、宋人李处权的《悼亡赋》等,众多哀悼赋的出现,使哀悼成了中国古代辞赋一大重要题材。

此外,“姗姗来迟”、“倾国倾城”、“绝世佳人”这些成语亦出自汉武帝及李延年的《李夫人歌》。

总之,汉武帝以其哀悼诗深刻的生命内涵和帝王的强大垂范作用给后世文学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奠定了他在中国古代哀悼文学史上的先驱地位。

[1] 阮元.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 钱志熙.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

[3] 董仲舒.春秋繁露·天人三策[M].长沙:岳麓书社,1997.

[4] 苏舆(撰),锺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2.

[5] 司马迁.史记(卷二十八)[M].北京:中华书局,1959.

[6] 班固.汉书(卷二十五下)[M].北京:中华书局,1962.

[7] 刘歆,等(撰),王根林(校点).西京杂记(外五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8]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M].北京:中华书局,2011.

[9] 王延梯.中国古代女作家集[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 张 琴】

2016-08-03

温 瑜(1976-),女,广西陆川人,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博士。

1672-2035(2016)06-0071-03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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