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恩斯特·布洛赫对《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人本主义解读
2016-02-13李博
李 博
(天津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 津 300387)
论恩斯特·布洛赫对《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人本主义解读
李博
(天津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 津 300387)
摘要:恩斯特·布洛赫在《希望的原理》一书中,对马克思主义的纲领性文件《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展开了全新解读。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并非简单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而是一种以劳动、异化和实践概念为核心的具体的人本主义思想。布洛赫的解读一方面恢复了“人”的主体地位,克服了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机械经济决定论倾向,另一方面由于过度关注伦理价值,这种解读也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立足现实追求人类解放的基本精神,其思想局限也是较为明显的。
关键词: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主义;人本主义;恩斯特·布洛赫
恩斯特·布洛赫(1885-1977年),20世纪最富开拓精神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在其代表作《希望的原理》中,通过对《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的独特解读,突破了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确立的将马克思主义等同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的固有观念,全面指出了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具体的现实人本主义思想的精神特征,其产生的理论影响是十分重大的。
一、关于《提纲》的奇特分组
究竟如何划分《提纲》的十一个命题才能切实表达马克思的思想主旨?在布洛赫看来,这既是一个老问题,同时也是一个新问题,但它绝非无关紧要。因为这些命题不是马克思为了公开出版而是为了梳理自身思想写下的,它们在内容上有很多地方是相互交叉、相互重叠的,如果不能对其予以恰当分组,就势必会影响我们对于马克思思想的正确理解。
按照正统的哲学教科书体系的一般规定,《提纲》的分组方式如下:第一至第三条为第一组,该组相当于全文的总论,指明了理论与实践在思维中的统一,批判了旧哲学轻视实践意义的根本缺陷。第四五条为第二组,第六至第九条为第三组,这两组相当于分论,在内容上分别对应于在矛盾中理解现实以及现实本身的矛盾,其作用是将新的实践观念应用于社会历史研究,阐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范畴。第十至十一条为总论,明确了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场所中的地位和任务,阐释了实践性是马克思主义高于一切旧哲学的根本特点。
对于上述分组模式,布洛赫表示了明确的反对:一方面,这种依据数字的划分就像古罗马《十二铜表法》*十二铜表法,古罗马最早期的成文法典,内容包括债民法、刑法和宗教法序等各个方面。和“摩西十诫”*摩西十诫,传说中神对以色列人的告诫。一样,“仿佛所有这种秩序都在处理命题的秩序,以此把它变成某种永恒不变的法则”[1]308;另一方面,这种秩序显得十分卑微,它太过拘泥于形式,以至于使《提纲》表现得好像一套纪念邮票似的。必须承认,布洛赫对于《提纲》传统分组模式的质疑与否定还是很有道理的。毕竟作为一部随笔类的著作,《提纲》是马克思撰写于笔记本之上,并经过多次补充方才最后形成的。所以,那种先入为主地将其看成是一套具有严密逻辑顺序的思维体系的观点明显是不恰当的。有鉴于此,布洛赫认为必须重新依据《提纲》条目的主题和内容进行哲学意义上的划分。故而,他提出了下述分组方案:首先是与感性直观和活动相关的认识论组(第五、一、三条)。其次是与自我异化及现实原因、真正的唯物主义相关的人类学-历史学组(第四、六、七、九、十条)。接下来是与证明和检测相关的理论与实践统一组(第二、八条)。最后是第十一条,相当于《提纲》的最终概括。
布洛赫指出,“认识论组恰当地与第五命题一道开始,人类学组则恰当地与第四命题一道开始。因为这两个命题标志着马克思相对地认可费尔巴哈的两个理论”[1]308。具体来说,马克思在第五条中接受了费尔巴哈对于抽象思维的批判,在第四条中接受的则是费尔巴哈对于人类异化的扬弃。不过,布洛赫亦强调马克思并未止步于此,因为“在各组的其他命题中,他重新超越了这两个命题”[1]308。由此不难看出,通过对《提纲》的重新分组,布洛赫将马克思与费尔巴哈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使得有关马克思思想的理解始终是围绕费尔巴哈的人道主义展开的,从而为发掘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本质奠定了基础。
二、《提纲》的人本主义解读
在对《提纲》诸条款加以独特分组的基础之上,布洛赫进一步展开了对于该文本内容的人本主义化解读。总的来说,这种解读是以人的历史发展为核心由浅入深逐步递进的。
(一)劳动:人类历史的基础
如上所述,不同于大多数学者对于第一条的青睐,布洛赫对于《提纲》的解读是从第五条正式开始的。他认为,在第五命题中,马克思首先强调了费尔巴哈在拒绝抽象思维方面的功绩,指出“在每一门学术的街口都回荡着精神和概念声响的时代……费尔巴哈‘不满足于’头脑,而想在直观的基础上,寻找立足打底的那双‘脚’”[1]309。不过,接下来马克思就指出了费尔巴哈的局限所在,即“不是把感性看作实践的、人的感性的活动”,以至于“如此直观的人根本不想运动,而只是停留于舒舒服服享乐的状态上”[1]309。推而广之,在第一命题中,马克思斥责迄今为止的一切唯物主义都只知道从客体或者直观的形式去认识世界,而不是将其理解为人的感性活动、实践,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其结果,“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
布洛赫认为,马克思在第一命题中着重突出的活动概念“来源于唯心主义的认识论,确切地说,根本不是来源于唯心主义的认识论,而是来源于市民时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起来的认识论”[1]309。这是因为该概念是以作为认识论基础的社会形态为前提的,这种社会中的统治阶级需要通过活动以及劳动来确认自身。而在已经出现的所有阶级社会中,只有资本主义社会赋予了劳动以应有的尊重。这一点虽然起源于资产阶级追逐利益的本性,但毕竟帮助劳动摆脱了以往卑微的社会地位,并使它取代贵族的安逸闲适以及僧侣们的冥思苦想成为人类的共同追求。布洛赫进一步指出,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首次对劳动概念进行了认真严肃的分析,但费尔巴哈却根本没有理解这一著作的重要价值。相比之下,马克思则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发现了黑格尔现象学的伟大之处,那就是“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2]。由此可见,在布洛赫看来,相对于一切旧唯物主义,马克思深刻认识到了劳动作为持续波动的主客互动关系的本质所在,从而摒弃了单纯的客体直观形式,把握住了人的感性活动。因此,对马克思来说,人类历史的优先权决不能借助于纯粹的直观活动来促成,而是必须依靠劳动这种主观见之于客观的、“革命的、实践批判活动”来加以最终确立。
必须注意的是,尽管马克思强调劳动的主观要素,即强调人本身的自觉能动性,但我们并不可因此就将他的劳动观念与黑格尔式的抽象劳动概念混为一谈。其原因在于,黑格尔劳动观念从根本上讲是对资本主义社会中抽象现实作出的曲折反映,其深层来源在于自由市场经济条件下货币、资本等对于人类劳动实质的物化与扭曲。所以,这种劳动绝对不可能正当有理,它至多不过是现实劳动的表面现象而已。与之相比,在马克思那里,客观世界并没有丧失相对于人类意识的独立性以及存在优先权。恰恰相反,“通过与外部世界的劳动中介,意识的这种外部世界的独立性及其对象性很少被扬弃,这种独立性恰恰借助于此而最终得到表现”[1]314。
不难看出,对布洛赫而言,马克思作为一个富有远见卓识的唯物主义者,高度强调了存在于人自身之内的劳动的主观要素,进而超越了费尔巴哈式的纯粹科学化的庸俗唯物主义,从而为人类历史寻找到了新的运行基础。
(二)异化扬弃:人类历史的根本目的
按照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论述,《提纲》的写作标志着马克思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逻辑取代了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人本主义逻辑,体现了他在思想上的最终成熟。应当承认,这种观点谈不上有什么错误,但由于过度强调马克思哲学的革命特质,导致它对于马克思思想的理解较为刻板,从而未能很好地说明马克思前后期思想之间的联系,在某种程度上割裂了马克思思想的整体性。
相对而言,布洛赫则以异化扬弃为纽带“弥合”了青年马克思与成年马克思间的裂缝。按照他的理解,马克思的思想确实存在两个发展阶段,但二者之间却并不存在本质区别。进一步来说,《提纲》的写作只能说明马克思消除了对费尔巴哈的盲目崇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与人本主义思想彻底决裂。通过对《提纲》“人类学-历史学”组的分析,布洛赫指出,费尔巴哈与马克思的差异主要在于:费尔巴哈从来没有把人的现实存在具体化,也未能认识到人自始至终是“处在与其他人和与自然的现实关系中的社会活动之中的”[1]318,因此,“他所把握的人(即‘类人’)仅仅是内在于个别的个人的、脱离社会的、没有社会历史的人”[1]318。相比之下,马克思则坚决拒绝使用抽象的“类人”概念,明确地将人的本质定义为“社会关系的总和”。正是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完成了对费尔巴哈哲学的批判与超越。不过,布洛赫也指出,马克思虽然摒弃了抽象的“类人”概念,但与此同时他又将蕴含其中的“人的价值”观念保留了下来。
按照布洛赫的观点,《提纲》第十条中所提到的“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事实上就是一种价值观念,它鲜明地表达了马克思主义以“拒绝资产阶级残渣余孽,争取无产阶级自由解放”为核心内涵的现实性人道主义立场。因为我们从这一观念中可以看出,对于新唯物主义来讲,“真正的人性并非到处以‘内在的、沉默无声的、把众多个体单纯地、不言而喻地结合在一起的普遍性’存在于一切社会之中。这种人性绝不以任何现存的普遍性存在,相反,它存在于历史发展的艰难过程之中,并且只有通过共产主义才能重新获得”[1]320。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无产阶级绝对不能废除人道主义的价值目标,它必须彻底实现真正的人性。也就是说,“社会主义越是科学的,他就越是具体地实现下述目标:它恰恰把人当作自身关注的中心,把人的自我异化的现实废除当作自身奋斗的目标”[1]320。由此可见,相对于费尔巴哈抽象的脱离人类生活的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提出了具体的、历史的发展目标,将有关人类解放的讨论建立在了现实的人和一般的人性基础之上。
综上所述,在布洛赫看来,对于马克思主义这种向前的、内容充实的唯物主义来说,人类历史的最终目的始终在于扬弃异化,实现人性的完满复归。套用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话来说,就是要“推翻那些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一切关系”,从而使人真正成为人自身的最高本质。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主义将依靠自己的力量对世界加以真实、总体地解释说明,并以此来确定世界的变化趋势。最终,“这个世界将变成人人称心如意的世界,这世界既不是指神话学的天堂,也不是指充斥着任何主人或上帝内容的世界”[1]324。
(三)实践:扬弃异化的最终手段
根据布洛赫的分析,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够超越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抽象性,对人类的异化关系加以具体扬弃,关键在于马克思的实践概念有别于哲学史上的一切旧有实践概念,是极具新颖性和创造性的。借助于对《提纲》“理论与实践统一组”的解读,布洛赫指出,在第二条中,马克思首先明确否定了思维是苍白无力的。虽然“费尔巴哈使思维弄得很糟,因为在他那里,思维从个别的东西驶入一般的东西”[1]324。但是,对马克思来说,思维绝对不是什么一般的或抽象的东西。恰恰相反,它乃是一种经过中介的具体性,并且已经充分转向直观,以便通过直观来证明自身的敏锐和深刻。不过,这种直观并不是费尔巴哈意义上的那种被动的、直接的感性直观,而是已经得到了理论加工的“为我之物”。在布洛赫看来,这种思维与直观的相互中介关系实际上就是马克思所建构的全新实践概念,即“理论-实践”概念。
布洛赫认为,在马克思之前,人们总是孤立地看待理论与实践,将它们视为毫无关系甚至截然对立的两种概念。这导致他们“并没有认识到理论是一种具体的活动,实践是检验理论的标准”[1]326。其结果,理论只能在没有实践支持的条件下抽象存在,充当纯粹主观领域空洞乏味的所谓“真理”;而实践在失去理论中介的前提下也被彻底局限在了客观领域之中,其作用仅仅是对既定存在加以机械重复以便证明现实世界的合理性,而非充当改变世界的杠杆性钥匙。相比之下,马克思的“理论-实践”概念则打破了主客观领域之间的藩篱,将思维与行动切实结合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实践就摆脱了在旧哲学中的盲目性和自发性,成为了一种批判性的、具有启示意义的自觉概念,借助于此,人们可以从容不迫地依据自身意愿对外在世界进行有力改造,从而废除一切使自身陷入异化状态的现实关系。
需要指出的是,与前文所提及的“劳动”概念类似,对布洛赫来说,虽然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强调主体与客体的相互统一,但他更为看重的还是这一概念的主体性维度。在他那里,实践更多地是被理解为对纯粹主体意志的贯彻行为或“反映人类强有力的创造活动的干预行为”[1]326,而客观条件对于这类行为的限制则显得相对次要。由此出发,布洛赫进而指出,马克思主义旨在改造世界的实践活动之所以能够展开,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它顺应了人类扬弃异化的基本意愿。而如果一种理论对人类有所裨益,那么在其内涵中肯定蕴藏有某种暖流。“例如,助人为乐的意愿、对牺牲者的爱、对剥削者的憎恨等。这种情绪使一个人的党性充分运转起来,即使这个人完全没有关于社会主义的正确知识,这种情绪也会使这个人正确地去行动。”[1]330当然,马克思主义所蕴藏的爱的情绪并不等同于费尔巴哈式的抽象之爱。布洛赫认为,抽象的无差别的人类之爱只会使人们沉溺于自身情感所表现出的虚假超越性,从而放弃对于外在世界的现实改造,最终导致恶劣的东西得以永久持续。相比之下,马克思主义的爱则是具体的对被剥削者的爱,它只针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受苦受难的无产阶级,而不会对资本主义社会本身产生什么“博爱”的兴趣。这样一来,马克思主义改造世界的实践活动也就获得了伦理层面的价值动因,从而变得有血有肉起来。
三、小结
综合以上内容,我们不难发现,在布洛赫的视域中,马克思主义就是人本主义在现实世界的具体发展,其出发点在于对人本身的高度关注,其最终目标则在于运用实践改变世界*正如《提纲》第十一条所总结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从而扬弃现存的一切异化关系,实现人的本质的完满复归。
应当承认,布洛赫以对《提纲》的独特解读为基础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人本主义认知模式打破了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垄断,对于马克思主义本身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实事求是地讲,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虽然在促进马克思主义传播、推动社会主义革命等方面作出过不可抹杀的历史贡献,但这一理论在对人本身的关注方面是具有严重思想缺陷的。尽管该理论始终强调无产阶级的革命能动性,可与此同时它也丝毫不否认经济基础的决定作用,甚至不惜将人类社会的发展定位成自然性历史过程。这样一来,人难免地会被矮化成外部世界的从属物,马克思主义本身也由此被简化为单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布洛赫有关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解读模式再一次恢复了人本身在马克思主义体系中的地位,凸显出其巨大的理论价值。
然而,布洛赫有关《提纲》的解读绝非完美无缺。相反地,这种片面凸显马克思思想中蕴含的人文价值因素的做法在很大程度上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立足现实、探讨人类解放路径的理论特质。在布洛赫那里,对于人的价值的关注取代了对其实际生存状态的关注,抽象的“异化”和“异化扬弃”成了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所在。但问题是,马克思向来反对以抽象本质为基础来论述人的发展前景,他的关注点始终在于如何从现实层面实现人类解放。有鉴于此,需要指出布洛赫对于《提纲》的人本主义解读虽然克服了固有理论的机械经济主义倾向,但与此同时却走向了过度推崇伦理价值的另一思想极端,其对马克思主义精神实质的理解同样难称全面。
参考文献:
[1]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一卷[M].梦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320.
(责任编校:白丽娟)
On Ernst Bloch’s Understanding of Humanism in Theses on Feuerbach
LI Bo
(School of Marxism,Tianjin Polytechnic University,Tianjin 300387,China)
Abstract:In the book Principle of Hope,Ernst Bloch gave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Marxist programmatic document,Theses on Feuerbach.In his opinion,Marxism was not a simpl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but a specific humanistic thought with the concepts of labor,alienation,and practice as the core.On the one hand,Bloch’s interpretation restored the subject status of“human”and overcame the mechanical economic determinism of“orthodox”Marxism,but on the other hand,due to excessive attention to ethical values,it departed from the Marxist basic spirit of the pursuit of human liberation based on the reality,which shows the limitation of his interpretation.Key Words:Theses on Feuerbach;Marxism;Humanism;Ernst Bloch
作者简介:李博(1987-),男,河北海兴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当代马克思主义、社会政治哲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5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349X(2016)01-0058-05
DOI:10.16160/j.cnki.tsxyxb.2016.0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