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生态福利主义的社会保障
2016-02-13汤剑波
汤剑波
走向生态福利主义的社会保障
汤剑波①
生态主义是当代社会的一种重要的福利意识形态,它扩大了社会福利政策的考虑范围。把生态视角引入社会保障领域,生态质量是社会福利的重要衡量指标之一。生态对社会福利价值观提出了根本性变革的要求:要打破经济永恒增长的信念,树立一种使用物质资源的新道德;要超越福利的狭隘经济含义,克服人类无限的物质欲望冲动,保证可持续发展;要摆脱征服自然的态度,超越狭隘的自利,树立起对整个生态的责任观。生态主义者主张用一种“福利的生态主义模式”去替代“福利的生产主义模式”,倾向于一种基于社群的社会保障政策。
生态主义;生态福利主义;社会保障
现代社会保障最初是工业化过程的功能要求与逻辑产物,还是工业社会中解决阶级矛盾与实现阶级妥协的重要措施,受保守主义、自由主义、社会民主主义等各种意识形态的影响。进入20世纪中后期以后,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不只有阶级,还包括女性主义、生态主义、反种族主义、反战主义、反核主义等新社会运动。这些社会运动超越了阶级视角,聚焦特定群体或特定价值观生发的问题,活动范围具有超越国界的全球性;它们表达了对社会问题的更宽广价值态度,也试图运用政治手段去解决所关注的问题,因而也被纳入了“意识形态”分析框架。生态主义无疑是当代深刻影响社会保障政策的重要意识形态之一,它扩大了社会保障的价值考虑范围。当看到生态主义者宣扬“生态环境是人类精神的家园而不能沦落为财富的源泉”时,难道还能把社会保障看成社会秩序自发的功能性要求吗?
一、生态视角的引入
生态问题愈来愈成为摆在当代人类社会面前的严峻现实,各式各样的生态主义思潮方兴未艾。生态主义不仅表现为价值观,而且呈现为在其指导下的政治实践,因此生态主义也被很多学者视为一种意识形态。正如英国政治学教授多布森(Andrew Dobson)指出的:“对增长极限的现实关心和对非人自然世界的道德关注结合起来产生了生态主义这一独立的政治意识形态……因为,它首先拥有一个对政治与社会世界的描述——一副绿色眼睛——这有助于我们正确地观察它。它还拥有一个政治变化的纲领,而且关键的是,它形成了一个生态主义者认为我们应当居住的社会的图画——松散地描绘为‘可持续社会’。”①[英]安德鲁·多布森:《绿色政治思想》,郇庆治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5页。
存在多种方式把生态视角与社会政策结合起来,英国社会政策学教授迪安(Hartley Dean)就区分了从生态角度思考社会政策的四种不同方法:生态现代化、生态社会主义、绿色社群主义、深层生态学。②参见哈特利·迪安:《社会政策学十讲》,岳经纶等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1—44页。生态现代化体现的是“浅绿”或环保主义路径,主张依靠经济增长为基础的社会政策,以可持续发展体现生态保护,用高科技防止或解决生态问题,具体措施如清洁的生产技术、可再生能源与废物的利用;它本质上是一种自由主义思路,强调个人责任,赞成运用税收激励措施来鼓励公司和个人采用非污染技术或低能耗的生活方式。生态社会主义把生态问题归根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认为把人类从资本主义剥削中解放出来是地球自身得到解放的必要条件;主张社会政策的“非生产主义设计”,把人类福祉与生态环境、社会正义结合起来;把经济生产局限于刚好满足人类需求的程度,通过再分配来满足每个人的基本需要,实现可持续的社会正义。绿色社群主义是一种保守主义思路,质疑科学技术的进步,着重点是自然而非社会,为了保护环境可以牺牲当代人的暂时福利水平。深层生态学持非人类中心主义,把地球利益放在首位,高于所有人类的利益,赞成强制性降低生活水平。概而言之,一般可以区分出“强生态主义”与“弱生态主义”:弱生态主义以人类中心主义为出发点,只是要求经济增长与消费应该是环境友好的,通过高技术与经济发展来处理环境问题;强生态主义坚信技术解决不了问题,必须减少经济增长与消费的欲望,必须树立一种非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唯有意识到生态系统中的所有物种都是平等的,才能解决环境问题。①参见George Vic,Wilding Paul:Welfare and Ideology,Prentice Hall,1993,pp.162-163.
不管哪种生态主义,它们都一定程度上注意到:(1)人并非地球上唯一的物种,环境是人类生存的必要条件,毁坏自然的经济发展是不可持续的发展。(2)经济增长是有限的,无限的征服自然与扩张性经济增长是自我的毁灭。生态主义对社会保障政策的首要影响在于把“生态”引入了社会福利范围,突出环境对人类生活的价值,从而赋予福利以生态的内涵,生态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构成度量人类生活质量的重要指标,而且,后代人也应该享有与当代人相似的生态福利。生态主义大都主张“可持续的社会”,认为经济增长、物质消费、人类需要都应当相应地减少,以便保持社会发展的可持续性。生态主义批评了“物质利益刺激”的思路,突出精神的价值、机会的给予、不平等的矫正与欲望的节制,强调消除工业社会中异化的现象,建构伙伴关系与共同责任的合作机制。“总体来看,生态主义作为一种新的福利意识形态,强调生态环境问题对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的意义,挑战传统的人类自我中心的经济、政治和社会概念,赋予社会福利概念以生态环境的内涵,主张人类生态环境的需求满足程度是人类衡量生活质量不可或缺的重要指标,认为没有生态质量的福利是过时的和残缺的。”②范斌:《福利社会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91页。
二、生态价值观的转变
在生态主义看来,技术无法解决所有生态问题,需要转变的是观念,文化态度与生活方式的改变是保证人们有可持续生态福利的必要前提。人们的福利取决于他们确立新的社会价值观:一种超越人类利益的以整体方式看待生态的价值观。“要创建一个可持续的和使人满足的生存方式,必须以我们与非人自然世界的关系和我们的社会与政治生活模式的深刻改变为前提。”③安德鲁·多布森:《绿色政治思想》,郇庆治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
转变之一:要打破经济永恒增长的信念,树立一种使用物质资源的新道德。生态主义质疑工业社会的高增长、高技术、高消费的现代性目标,清醒认识到人类社会发展的资源极限,提倡可持续的生态社会。对于生态主义者来说,工业资本主义制度是浪费的、破坏的与不可持续的。无限经济增长是不可能的,无限消费是无法长久的,无限征服自然是具有毁灭性的。“只要‘福利’被理解为享有非生产性物品与服务,只要福利体系依赖于随着提高个人福利手段而带来的‘满足’数量的增长,那么,经济将受困于过度增长的环境剥削率,无法保证长期的可持续性。”①O'Brien,Martin and Penna,Sue:Theorising Welfare:Enlightenment and Modern Society, London:Aage Publications,1998,p.172.当然,不是不要增长而是要可持续增长,即增长处在地球能力的范围之内。
转变之二:要超越福利的狭隘经济含义,实现精神与生活类型的一种转变,克服人类无限的物质欲望冲动,通过约束自己的短期欲望来保证长期持续发展。“一个绿色社会不是物质丰富的大地,而是我们作为个人发展和以多样方式对共同体的善做出贡献的社会。”②Taylor,Gary:Ideology and Welfare,Hampshire and New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7, p.144.生态主义战略包含两个方面:第一,坚持地球生产有限,持续不断增长的消费是不可能的,因此人类必须扼制自己的欲望;第二,坚持“弱物质主义”,区分“必需”(need)与“想要”(want),以更深刻的精神价值实现替代物质消费。③安德鲁·多布森:《绿色政治思想》,郇庆治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23页。美国绿党活动家科尔曼(Daniel A.Coleman)列出十大生态价值观:生态智慧、尊重多样性、权力下放、未来视角与可持续性、女性主义的仁爱与合作、社会正义、非暴力、个人与全球责任、基层民主、社群为本的经济。④丹尼尔·A.科尔曼:《生态政治——建设一个绿色社会》,梅俊杰译,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第97—116页。
转变之三:要摆脱征服自然的态度,要超越狭隘的自利,树立起对整个生态的责任观。生态主义把个人对生态的责任置于首位,甚至压倒了人类权利的重要性。生态主义提倡共同责任的观念,生态的善是所有人类共同具有的善,每个人都应肩负起对环境的责任。存在一种“生态公民身份”(Ecological Citizenship),它把公民关系扩张到公民与自然之间。莫里斯·罗奇(Maurice Roche)提到了生态主义对公民资格理论的影响,“第一,它主张人类义务的重要性,事实上它主张这些义务在一些方面具有压倒人类权利的重要性。第二,它要求我们反思我们所认为的福利的含义,以求将环境因素和价值包括进来。第三,它从两个方面扩展了我们相关的公民社会和社会公民身份的领域:它将之从民族国家的层次扩展到全球层次,并将之扩展到从全球到地方的其他生态相关层次;同样它将之扩展到当代之外,要求我们考虑到我们的社会性和道德义务、公民义务的代际间维度。”①莫里斯·罗奇:《重新思考公民身份——现代社会中的福利、意识形态和变迁》,郭忠华等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47—48页。首先,“生态公民身份”把环境关注引入到公民权利的理解中,环境权成为一项重要的公民权。在保护自然的前提下,个体享有生活在不受污染环境中的权利,能享用干净的水、呼吸清洁的空气等。其次,“生态公民身份”对公民提出了保护生态的义务,需要对整个生态共同体与未来后代负责,去建立一种生态友好型的社会,和谐处理后代人与当代人以及人与其他物种之间的关系。总之,人们有责任建立生态可持续的社会与环境安排,不仅对人类负有责任,还要对其他物种乃至整个生态负有责任;不仅满足当代人的需要,还要考虑未来人的需要。
三、生态主义的社会保障
就具体的社会保障领域来看,生态主义认为福利国家依旧保持着工业资本主义的扩张本性,权力集中的福利国家剥夺了个人与各种社群对自己事务的管理权力。福利国家的种种措施只是处理了表面症状而没有触及失业、污染、犯罪等社会问题的根源,这些问题大都根源于工业社会的本性,希望无限经济增长来解决这些问题,犹如缘木求鱼。生态主义从以下几方面批评了福利国家的理论与政策:(1)福利国家的永恒经济增长的假设;(2)福利国家使用大量高度复杂的技术而不顾环境的破坏;(3)福利国家的占有性和高度个人主义的伦理;(4)福利国家的总体性世界观是以人类为中心的。②范斌:《福利社会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91页。
生态主义者批评现存的福利制度所依赖的生产主义模式,最终是不可持续的。生产主义是所有现存福利制度背后的支柱。右派把不断增长的物质财富视为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的证明,社会政策的目的是通过维持社会秩序和强制自发市场所需要的规则来帮助市场。左派认为,高水平的经济增长支持下的社会政策,能支持满足基本需要的再分配正义,通过增加国民资源的总量来实现国民共享财富。③Fitzpatrick Tony,Cahill Michael(eds):Environment and Welfare:Towards a Green Social Policy,Palgrave Macmillan,2002,p.6.生态主义者当然承认资源应以一种更为公平的方式被分配,但更为重要的是要建立一个更为节俭的社会,满足人的需要而不是无限的欲望。贫困来自财富分配上的不平等,这又源自富人垄断资源且以浪费的方式所造成的,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消费主义的精神。
生态主义者主张用一种“福利的生态主义模式”去替代“福利的生产主义模式”:第一,“福利的生产主义模式”怀有一种现代经济所依赖的无限增长的欲望,“福利的生态主义模式”则突出可持续增长、稳定增长,甚至反增长,把生态作为社会发展的核心要素之一;第二,“福利的生产主义模式”信仰“就业伦理(employment ethic)”,强调市场经济中的有酬工作比其他非正式经济活动在价值上更重要,“福利的生态主义模式”则主张“劳动伦理(work ethic)”,强调非工资的、非正式活动的意义;第三,“福利的生产主义模式”把福利等同于所获得的物质财富,“福利的生态主义模式”则剥离个人价值感与生活水平之间的关系,强调在生活类型期望、价值观和意识上发生根本性转变。①参见Pierson Christopher,Castles Francis(eds):The Welfare State:A Reader,Polity Press, 2000,p.346-351。经过“生态福利主义”的重新审视,社会福利“是一个关于人类与地球的总体性概念”,“将可持续、生活质量以及参与式民主置于中心地位”。②贾森·安奈兹等:《解析社会福利运动》,王星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83页。生态主义设想的理想社会政策应该坚持如下原则:平等主义,所有人基本需要的满足,社群与个人自力更生,公共参与,可持续性和尊重环境。③George Vic Wilding Paul:Welfare and Ideology,Prentice Hall,1993,p.185.
生态主义者承认工作是一件高尚且值得做的事情,是个人对自己与社会的义务,具有提升个人创造精神、自立精神与维系社群的作用,而且对人类福利具有核心意义。不过,他们反对把工作缩减为只是市场有酬就业。传统失业问题的解决措施是使失业人员重回劳动力市场的有酬岗位,一旦工作就取消津贴补助或救济,由此扼制了人们从事临时性的、非经常性的工作。失业问题的生态方案则是消除工作与付薪之间的关联性,消除对非付酬工作的歧视,鼓励失业者在这些领域进行工作。“从绿色角度出发,非正式的、非现金的经济活动与工作模式,应该至少被看成与有酬正式就业同样重要(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话)。”④Deakin Nicholas(et al eds):Welfare and The State:Critical Concepts in Political Science(Vol IV),Routledge,2004,p.239.生态主义者眼中的“工作超过了只是有酬就业。还包括妇女从事的无报酬家庭劳动,照顾病人或残疾人的无报酬工作,非正式部门中的所有类型工作。”这些工作有利于人类精神的健康发展,不仅为人们提供了经济好处,还提供了社会与情感的满足。①George Vic,Wilding Paul:Welfare and Ideology,Prentice Hall,1993,p.175.生态主义主张限制工资不平等在最低水准上,国家应该实施一种“最低收入计划”或“有保障的基本收入计划”,满足基本需要且不因收入小幅增加而被取消,也不会抑制失业者去从事临时性的、非经常性的工作。“一个基本收入计划旨在保证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儿童拥有足以满足其基本生活支出的独立收入的无条件的权利。它的主要目的是贫穷的预防,而不仅仅是贫穷的救济。”②安德鲁·多布森:《绿色政治思想》,郇庆治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3页。
生态主义倾向于一种基于社群的社会保障政策,社群被看成是政治生活、经济生活与生态社会的基础。生态中心论者“憎恨中央集权和物质主义”,强调“分散化的、民主的和小规模的共同体”,“地方化行动却全球性思考”。③戴维·佩珀:《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刘颖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49页。这样做的理由在于:第一,基于社群的社会政策,有助于实现去中央化、民主化、地方化、自力更生等目标,它允许社群成员自己决定应该提供怎样的福利以及如何提供,鼓励成员尽可能减少对正式有酬就业或福利津贴的依赖,给予个人能力与权力去选择更为广泛的福利来源。④Deakin Nicholas(et al eds):Welfare and The State:Critical Concepts in Political Science(Vol IV),Routledge,2004,p.240.第二,社会是各种小群体构成的网络,社群成员更能理解政治的意义,更能理解对共同体福利负有一定责任的重要性。因此,需要调动地区层面的积极性,促使各种社群直接参与和解决与个体休戚相关的问题。第三,社群中的个人责任与相互责任意识,能够在去中央化过程中牢固树立自助与互助的精神。“生态主义者想要我们与其他社区成员一起参与到自我供给和为邻居供给的活动中。生态主义者希望人们放弃隔离式社区成员的观念,认识到人们怀有互相责任和对环境负有责任。在这方面,人的福利和星球的福利能相互携手。”⑤Taylor Gary:Ideology and Welfare,Palgrave Macmillan,2007,p.142.第四,社群在生态主义者那里还有一种“家园”意义,社群依靠互相帮助、共同文化与归属感而凝聚起来。“家园意识感和家园归属感将引导人们注重依据某一地区的自然环境,过一种自立、可续的生活方式。”⑥丹尼尔·A.科尔曼:《生态政治——建设一个绿色社会》,梅俊杰译,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第123页。人们在其社群中是积极的,肩负谋取共同福利的共同责任,选择绝不是在个人责任和福利服务的国家供给之间,“长期的福利依赖于社群的复兴,以及与当前大不相同的价值观的传播”。⑦Taylor Gary:Ideology and Welfare,Palgrave Macmillan,2007,p.150.总之,生态主义者既不赞成福利的集中化,也反对自由放任主义的自助精神,而是主张“国家提供一个普遍化的框架来进行管理、负责任和提供基本服务供给,但是更大的空间留给市民团体、去中央化的政策共同体或者合作群体,它们控制资金,允许福利‘接受者’成为他们自己的‘生产者’”①Fitzpatrick Tony,Cahill Michael(eds):Environment and Welfare:Towards a Green Social Policy,Palgrave Macmillan,2002,p.11.。
社会保障不只是上层政党团体斗争的产物,还是一种来自大众的抗争性政治过程。作为“抗争性政治”的传统社会福利运动,常常表现为争取平等权利、改善生活状况、摆脱贫困与苦难等物质要求。生态主义运动不再局限于物质利益的追求,而呈现出文化精神变革的倡导,关注的不只是分配问题,而是如何革新旧的生活态度,这表明一种更为宽广的伦理视角深入了社会保障领域。
①汤剑波,杭州师范大学教授,主要从事经济伦理、生态伦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