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知己》的译介和传播
2016-02-12秦勇
秦 勇
(太原学院,山西 太原030032)
《不够知己》一书是民国时代少有的一本由中国人用英文创作的当代名人小传集。书中的两篇文章因得到林语堂的翻译而迅速传播开来,此后不少文章历经 《逸经》、《风雨谈》、《世界与中国》等杂志的翻译转载而深入人心。然而目前尚未有专文探讨本书的译介、传播及其在文坛的影响力。本文即从本书部分篇章在诞生之后所经历的各大杂志的不断翻译以及读者的反馈入手,对本书的译介和传播进行深入研究,同时探讨本书在此过程中所负载的文化使命。
1 各杂志对部分篇章的争相译介
《不够知己》一书 (英文名Imperfect Understanding)成书于1934年,是当时的知名学者温源宁 (1899-1984)用英文写的一本当代人物小传集。书中文章均发表在当时的一份报纸 《中国评论周报》的 《亲切写真》栏目中,本书作者便是这一栏目的主编。在本栏目中,作者还发表了不少其他人物小传,但出于种种原因,只选择了其中的十七篇汇编成此书。书中文章大都是作者半开玩笑的作品,但其中两篇经林语堂翻译之后,不少其他篇章也不断得到一些杂志的重新翻译转载。
1.1 《人间世》杂志的译介以及本书对 《人间世》的影响
《吴宓》一篇于1934年1月25日发表在 《中国评论周报》的 《亲切写真》栏目,同年4月20日,林语堂将之译成中文,并登在他刚刚创办的杂志 《人间世》第二期的专栏:《今人志》中。第三期的 《今人志》专栏仍然刊登了林语堂翻译的 《胡适》,同样出自 《亲切写真》。值得一提的是,这是林语堂少有的翻译当代人物的作品。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林语堂和温源宁同是 《中国评论周报》的编辑,又一起合作创办英文杂志 《天下》,彼此互相欣赏,志同道合的缘故;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林语堂想借用温源宁的这些颇具影响力的文章推广他提倡的 “小品文”。不论如何,这两篇翻译对于温源宁的作品在中文读者群中的迅速传播,功不可没。
如果说,《吴宓》一篇的翻译还比较中规中矩,是按照原文逐句对译的话,那么 《胡适》一篇中,林语堂则添加了很多自己的阐发。因此,《吴宓》一篇被标注为 “译自英文 《中国评论周报》”,而 《胡适》一篇则被标注为 “改译英文 《中国评论周报》”。既然是 “改译”,就不需要那么忠实于原作了,林语堂于是在其中加入了大段的描写,写出了自己眼中胡适的样子。虽然我们不知道是因为温源宁的这篇英文小传已经流传很广了,胡适名气又那么大,吸引了林语堂的注意力,让他去改译的,还是林语堂希望借助改译,来表达他对胡适的看法,但我们知道,这篇文章应该引起不小的社会效应。尤其因为它发表在 《今人志》栏目开办的第二期,这是在第一期中刊登了那篇名气很大的 《吴宓先生》之后。
值得一提的是,在林语堂未翻译以前,《吴宓》这篇一出来,就立即受到欢迎:名列第一的《吴宓先生》,当年这篇文一出来,头几句就传开了。林语堂一译,更成为 “名言”。
由于这篇小传并未署名,清华大学很多人以为是钱钟书所写,因为此事,钱钟书还专门写了一首诗为自己辩白。大意是吴先生不要怪罪我啊,真正的那位作家是温先生 。钱钟书的这首小诗虽主要为自己开脱,但这篇文章如果不是因为被广泛阅读而有了很大影响力,从而受到追捧,进而有人推测是钱钟书所为,钱钟书也不会写诗为自己开脱了。
1934年6月20日,《人间世》第六期的 《今人志》专栏又刊登了一篇温源宁写的英文小传的中文翻译:《徐志摩——一个孩子》,译者是张自疑。加上这一篇,《今人志》栏目一共刊登了三篇温源宁英文小传的译文,为其在此后中文读者群中的传播奠定了基础。
温源宁的人物小传对于林语堂的影响,并非仅仅局限在林语堂所翻译的那两篇传记上。 《人间世》杂志中的 《今人志》专栏,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受到温源宁的启发而创办的。我们知道,林语堂翻译的那两篇是发表在 《今人志》栏目开办后的前两期的,而此后陆续刊登的当代名人小传,虽说是用中文书写,但不少篇章的描述对象和 《亲切写真》是重复的,如 《黄庐隐》 《孙大雨》 《周作人》《老舍》 《章太炎》 《刘复》 《杨丙辰》 《辜鸿铭》等,只不过各篇的作者不是林语堂,而是林语堂邀请的当代作家。这些小传之后也像 《不够知己》一样集结成书,名为 《二十今人志》。
1934年10月5日,《人间世》第十三期的《今人志》栏目中,正式登出栏目宗旨:用轻松的比较评论今人学问性格,以能抓住灵魂深处为最好的评价标准。尽管这一宗旨真正与读者见面的时候已经距离栏目创办有5个月之久,但林语堂在写这一宗旨的时候,不可能不参考他创办此栏目时所翻译的那两篇起到范例作用的人物小传。事实上,他写的这一栏目宗旨,很有可能是以那两篇小传为标的的。因为,此宗旨不仅可以用来概括 《今人志》的征稿要求,同时也几乎可以很完美地说明温源宁的那些人物小传的写作风格和创作旨归,尤其 “能抓着灵魂深处”一语最为切中要害。
温源宁是近代文学史上,比较早的用英文书写当代人物小传的学者,林语堂在 《人间世》中对此加以效仿,此后,其他杂志也争相效仿,这种情况,可谓盛极一时。这证明这种传记形式不仅很为当时学界所认同,也很受读者欢迎。
1935年6月5日,也就是本书英文版出版后的第五个月,林语堂邀请钱钟书在 《人间世》第29期发表了一篇关于本书的书评,第一次为本书翻译出中文名:《不够知己》。书评中,钱钟书谈到了书中的很多文章在当时的影响力。其中,他用了 “《春秋》笔法”来形容温源宁的这些人物小传。“《春秋》笔法”本用来指文字曲折又含义丰富,言之有物又褒贬分明的文章。钱钟书用这个词一方面表现出他对温源宁文字功底的欣赏,另一方面也表达出他对于其敢于发表真知灼见的勇气的钦佩。因为描写的对象是当代名人,稍有不合适就会招致不满:不扬善也就罢了,不隐恶是很容易引发别人的反感的。所以很容易气坏很多人。这是从当事人的角度出发看问题的。如果从局外人,也就是那些和传主没有什么关系的读者角度看来,不管温源宁的这些文字是否中肯,他们可能更愿意忽略其中的“褒”,而对 “贬”的成分青眼有加。因为温源宁的“贬”并非是史传意义上的彻底否定,而是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诙谐幽默的腔调,对传主进行漫画式夸张的描写,且有不少情况是明贬暗褒的。这就使得这种 “贬”在他的文章中内涵丰富,耐人寻味,很容易让人品读出诸般滋味,且回味无穷,所以才会让很多人 “捧腹绝倒”。钱钟书在这里说的 “生龙活虎之笔”,相信也是主要指向 “贬”的成分的。
1.2 《逸经》杂志的译介
《逸经》杂志自1936年起,在其名为 《人志》的栏目中陆续刊登了由倪受民翻译的《徐志摩——一个大孩子》、《胡适之》、《周作人》和 《吴宓——学者兼绅士》以及《王文显》等篇章。
《逸经》的发刊启示,是这样描述其宗旨的:给一般读者提供高雅而又能提升他们兴趣的作品,也希望可以作为史学和社会科学的参考资料。
温源宁这些小传如钱钟书所说:当不得 《现代名人字典》用,自然也无法作为史学研究的参考资料,但足以负载 “供给一般读者们以高尚雅洁兴而趣浓厚”的使命。不仅符合 《逸经》的宗旨,也比较符合本杂志在取材和内容上的标准:即取材上古今中外、原作译文都可收入,内容上要求言之有物,充实丰富。这些要求,虽然并非单独针对温源宁的作品而言,但这里的描述颇为接近钱钟书所谓的 “《春秋》笔法”,无怪本杂志选了温源宁的小传达五篇之多进行集中翻译转载。
温作入选的传主大都非常具有社会影响力。或许是因为这些传记已经很出名了,才得到 《逸经》的重新翻译,借此来彰显本杂志的文化理念;也或许,《逸经》的重新翻译,使得这些作品接触到了更多的中文读者,从而推动了其传播与影响力。又或许,两方面相互作用,彼此相得益彰。
1.3 《风雨谈》杂志的译介
由柳雨生主编的 《风雨谈》杂志在1943年第三期中刊登了实斋翻译的 《周作人这个人》。作为对周作人推崇备至的学生,柳雨生不遗余力地在杂志中推荐周作人,这本作为沦陷区最重要的文学刊物之一的杂志中,刊登了很多周作人的作品,也有两篇别人写的周作人小传。那个年代,描写周作人的小传多如牛毛,作为周作人的崇拜者兼学生,柳雨生却愿意选择温源宁的这篇小传,这足以说明这篇文章在他眼中的分量。
1.4 《世界与中国》杂志的译介
《世界与中国》杂志在1946年由李幸草翻译了《胡适》和《吴宓》两篇。这份杂志创办于1946年,创刊词中很赞同林语堂认为的中国散文尚空论,少事实的见解,认为需要借鉴西洋杂志文体,也即“亲切文体”(familiar style)写严肃问题,注重事实,少空论,且能熔事实趣味于一炉,以提高中国杂志文的技术。而本杂志的前两期就分别重译了林语堂翻译过的温源宁的这两篇代表作。这一方面说明这两篇文字可以充分说明本杂志的创刊宗旨,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两篇作品作为当代人物传记在当时的社会影响力。
2 特殊读者的反馈
2.1 吴宓的不满
钱钟书在书评中说,这些传记 “原是温先生的游戏文章,好比信笔洒出的几朵墨花,当不得 《现代中国名人字典》用。”算是对这些文章笔触伤人的一个开脱,也算是对它们的一种价值定位:如果读者不是从这些文章的实用价值出发,也即不是想要通过阅读这些文章查阅相关人物的人生履历,而是从欣赏英式散文的文笔,以及欣赏作者在做人物品评及鉴赏上的独具慧眼出发,那么这些文章就会是很不错的可供品读的精品。事实上,大部分读者也是用这样的心态去阅读这些作品的。不少篇章中的经典语句曾一度 “流传众口”。这些读者在本书的译介和传播过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然而,要保持这种欣赏的态度阅读本书,那些认为受到作者伤害,感到受伤的当事人是做不到的。吴宓在他的日记中就对温源宁写他的那篇传记很不满,他写道:温源宁一刻薄小人耳!纵多读书,少为正论。况未谙中文,不能读我所作文。
吴宓这里不仅是发泄对温源宁的厌恶,而且表达了对那么多人喜欢读这种文章的不解和痛心。有趣的是,即便对温源宁十分的不满,吴宓还是很客观地评论说他读书多,可见温源宁的学识仍然是他很佩服的。他所不能容忍的,是温源宁的所做的评论不公正,而吴宓所谓的公正的言论,自然不能有讥讽嘲笑的成分,因为对于他本人来说,这种讥讽嘲笑他的文章,等同于中伤攻击。有人重新翻译这种文章,估计就很让他恼火了,过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有人重译,怎能不让他痛心疾首?
吴宓在另一篇日记中,还是对这篇文章耿耿于怀,这篇日记旧事重提,不过重点转移到了关注温源宁对于白壁德的评价上 :如果中伤他自己还可以忍耐的话,中伤他的恩师就不可饶恕了。总而言之,吴宓本人对于这篇让很多读者津津乐道的文章是非常反感的。只不过其他人是作为旁观者欣赏本文的文笔和睿智的揶揄,吴宓是作为当事人愤恨此文的讥嘲和不恭敬。
2.2 林文庆支持者的反驳
《不够知己》一书未选入的一篇小传 《林文庆医生》在 《中国评论周报》发表后,有读者立即写了一篇为林文庆竭力辩护的文章,文章火药味十足。他认为作者在这篇文章里对林文庆的描述,纯属下流诽谤 。有趣的是,温源宁并没有忽略这种回击,而是把这篇文章依次序刊登到了 《林文庆医生》的下一期 《亲切写真》专栏。还专门加上了他自己写的序言,他指出,他非常高兴能刊登这篇为林文庆辩护的文章。
如果温源宁真像吴宓日记中所说的,是个刻薄的小人,在写了 《林文庆》一篇之后,他是不会再把这篇辩护文章刊登出来,让读者全面了解此篇文字的不同反馈的。他这样处理,显然出于他对待这种幽默文字的平和心态。
事实上,温源宁在本书的序言中就为他在书中容易让人误解的幽默法进行了辩护,他说这样的文字只是游戏之作,原本并没有嘲笑别人的意图,所以也不希望招致别人的责备。
3 本书在译介过程中负载的文化使命
张中行在 《一知半解及其他》 (岳麓版)的序言中认为,温源宁的这些文字,是最具有英国散文传统风格的文字,语含幽默,简洁明快,文字雅驯,而又意义深刻。
温源宁是比较早的尝试用幽默风格的英式散文写中国当代名人的。因为这种幽默风格并非扎根中国文化,才会惹得很多当事人不高兴。也容易让那些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崇尚空谈的假道学家浑身不自在。但这种尝试不仅为他赢得了很多读者,也在不断重译和传播的过程中,开始承载重塑中国现代散文的文化使命。
林语堂在 《我们的态度》 一文中指出,中国现在缺少幽默的文字,大家都在高谈阔论,不着边际,却不着眼于现实。而用幽默的文字叙述现实,是当时很多有识之士在办报纸、办杂志的过程中所倡导的重塑中国散文的一种重要途径。而有这种意图的杂志或报纸,都或多或少地刊登了温源宁的这些小传的中文翻译。这充分说明温源宁的这些散文在近代散文革新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其实,对于当代散文创作,温源宁的这些作品也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张中行指出,《不够知己》能够做到古人所谓 “辞达”的效果,这种能 “达”的辞就可以表达出优美深邃的意思。
这里所说的 “达”,是与 “扭捏”和 “不明确”相对立的,具体涉及到写人的散文,要想达到“达”的境界,就必须用 “简明自然”的语言表述出真实见解。这一点,其实也正是温源宁的追求。在他的一篇文章 《二十四年我爱读的书》中,他这么评价林语堂的 《吾国与吾民》:作者的胸膈在此书尽情披露了。也许书中尽有可议之处,但作者敢有自己的议论见解,虽至于受人非笑也不顾——这在现在作家已经不可多得了。
大凡批评家评论别人的作品,评论中所赞许的境界往往也正是他自己追求的境界。温源宁评论林语堂的文字,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正可以作为他自己的文字的最佳注脚:尽展胸膈,有自己的见解,不顾他人非议。而要达到这样的境界,用朦胧的文字是无法做到的。力求简洁精准,言之有物,且诙谐幽默,趣味盎然,正是温源宁的英语散文特色。当代散文创作,如果对此有所借鉴,自然会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