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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后学治世观略论

2016-02-12韩兴波

天中学刊 2016年2期

韩兴波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庄子后学治世观略论

韩兴波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摘 要:《庄子》外篇存在较多关于治世观的篇章,这类著述作为庄子后学对庄子治世思想的阐释,是学派学说发展过程中值得重视的文献。从庄子重视内心、避患养生而不谈政治,到庄子后学以治内作为治外的根本,积极宣扬本派治世观,透视出战国之际学术论争的激烈。庄子后学在对庄子治世思想的阐释方式上,继承寓言创作和言说模式,融汇百家,构建出庄子学派独特的政治学说体系,体现出卓越的批判性,从中也反映出战国之际士人积极参与治世的自觉和自信。

关键词:庄子后学;治世观;阐释方式

多数学者认为《庄子》内七篇是其自著,而外杂篇为庄子后学所著,是从不同角度对内七篇的主旨进行的阐释、改造和宣扬。从战国时代背景下的学术论争和庄子学说的内在逻辑出发,庄子学派的思想变更体现了学说为适应时代背景而做出的主观改造,庄子后学在对内七篇的继承和发展中,积极对天下世事提出治理方案,使得庄子“养生”“心斋”等诸多避患无为的自然哲学问题转向“治天”“帝王之德”等政治哲学的范畴。

一、从个人精神自由到天下大治理想的转折

《庄子》内七篇较多论及个人避患及崇德的思想主张,王葆玹认为:“通读《庄子》可以看出书中讨论了个人精神自由的问题、个人避祸养生的问题以及种种的自然哲学问题,唯独未讨论国家的问题。”[1]190这应当是专门针对内篇而言的,而王葆玹将此归为庄周及其弟子撰述之际,宋国已经灭亡,此说有待商榷。然而《庄子》内七篇并非没有关于治理天下的论述:

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逍遥游》)

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逍遥游》)

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应帝王》)

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应帝王》)

以上庄子关于“治天下”的论述存在于《逍遥游》和《应帝王》中,其中尤以后者较为明确。在《逍遥游》中明确说道不治天下,重点在于追求一己之身的自由和超脱,所采取的方式是“游世”,这和庄子关注个人内心,避免世俗牵绊有极大的关系,因而“治天下”便就成了一种负累。而《应帝王》通过天根和无名人的问答、老聃和阳子居的问答,探讨如何“为天下”和“明王之治”,且值得注意的是天根在首次问无名人之时,“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2]293无名人以“游世”为人生至上的精神追求,不屑于“治天下”,和《逍遥游》所论述的不以天下为事是一致的。庄子主张个人精神的超脱远远高于社会政治,这一点也可以在《秋水》篇中楚王使大夫聘庄子以及庄子往见惠子之事中得到侧面的反映。但《应帝王》篇同时也论述了“治天下”的方略,“正而后行”“顺物自然而无容私”“游于无有者”,这些治世主张倡导治内,即对自身修养的加强,排斥治外。

先秦诸子书都是学派著作,余嘉锡曾指出:“承其学者,聚而编之,又以其所见闻,及后师之所讲习,相与发明其意者,附入其中,以成一家之学。”[3]52《庄子》(或者说庄子本人)的治世主张在内篇中看来只是零星的反映,在战国学术纷争的时代背景下,关注自身的祸福和精神自由显然难以使得学派壮大。依托政权,便是庄子后学为宣扬学说采取的必然活动。王葆玹有“黄老之学为田齐官方学说”的论断①,因而《黄帝四经》《管子》等道家著述都有关注国家治理的学说,庄子后学作为这种时代背景下的学派,同样为争取话语权做出转变。《庄子》外篇的《骈拇》《马蹄》《胠箧》《在宥》《天地》《天道》诸篇,继承庄子治世观,并不断加以改造,其中所倡导的多是反对仁义、掊击圣人、绝圣弃智,行文目的性直接表露其中。刘笑敢将《在宥》(下篇)《天地》《天道》归为兼容儒法的一类著述,将其列为黄老学说一派:“所谓黄老派仍是庄子后学中的黄老派,是庄子后学中受儒法影响较多、已形成黄老学说的一个支流,是战国诸子百家相互斗争,又相互融合的产物。”“将《骈拇》、《马蹄》、《胠箧》、《在宥》(上篇)归为批评儒墨的无君派。”[4]85刘氏看到了庄子后学吸收儒墨的因素,以及他们对儒墨的批评,颇有见地。但是,刘笑敢所谓“无君派”的提法则值得商榷,《骈拇》诸篇虽对仁义之说、圣人教化提出批驳,但归根点在于本派学说的宣传。试读以下篇章:

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骈拇》)

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马蹄》)

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胠箧》)

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在宥》)

这些篇章都是以所批评的事物开篇,直接针对当时社会流行的显学学说,主旨不是倡导“无君”,而是宣扬自家的治国理念,其中《马蹄》篇有“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其后论述治理天下的方略,《胠箧》篇:“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这些类似于战国之际游士面陈君王所论,论说者的主观目的或冠于文本之前,或附带在后。班固《汉书·艺文志》:“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5]1732所谓“君人南面之术”,即治国之术、政治哲学。庄子后学所著述诸多篇章中不无这种政治目的。这种积极提出治理天下的学派自觉性,显然是时代环境下的产物,庄子后学根据庄子的“顺物自然而无容私”“游于无有”的治世观,加以效仿儒墨积极的入世游说活动,提出“天下始治”(《胠箧》)、“天下大治”(《在宥》)等关于国家治理方略的论说。可以说,这是庄子思想发展过程中所必然产生的。

二、庄子后学治世观的阐释方式

从庄子关注内心、避患养生、重视个人精神自由而排斥治理天下,到后学批驳儒墨、称颂帝德、倡导天下无为大治;庄子重视内在,后学同样重视内在,但向外拓展的幅度增大,这体现出学派观念在时代催促下的嬗变。战国时代是崇尚功利和竞争的时代,庄子后学改造学说,以求向政权靠拢,这种渐进性的学派活动可以在汉初对黄老学说的尊崇中得到印证。

庄子后学关注国家治理的观点主要存在于上述所论的《骈拇》《马蹄》《胠箧》《在宥》《天地》《天道》诸篇中,这些篇章对庄子治世的基本思想保持认同,并在不同层面加以发展和改造。对庄子后学所采取阐释方式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这些观念的演变。李河在针对“原本”概念和“原本中心意识”的论述中,讲到雅各布森所说的“语内翻译”:“在这个线性的‘文本流传’领域中,‘原本’是个‘回溯性母题’,而‘译本’的任务是使‘原本’得到再现。”[6]49在此,套用此种模式,则庄子后学的著述便可以说是庄子内七篇的“译本”,而且这些“译本”具有相当高的技巧来承继“原本”的思想,这与后学所采取的阐释方式有极大的关系。

(一) 仿——寓言创作和论说方式

在《庄子》内七篇的创作中,虚构故事的著述方式极为普遍,这同时也是先秦史家与诸子所共有的创作方式,余嘉锡《古书通例》专设“古书多造作故事”一节②,指出这些寓言故事有不同目的,但归根结底都是为宣扬自身的学说服务。作为《庄子》内七篇主要的艺术特色——借寓言故事说理,在庄子后学的多数篇章中得到继承和发展:在《在宥》一篇中有崔瞿问于老聃、黄帝问于广成子、云将问于鸿蒙三则寓言,《天地》篇中有尧问许由、舜与华封人对话、尧与伯成子高对话、将闾葂见季徹等。这些寓言都是针对如何治理天下所设置,在阐释方式上仍然遵循的是“《庄子》的笔法”③。

庄周后学在仿效“庄子笔法”的同时,积极对某些寓言做了更改,以求服务于学说宣传。在《庄子·人间世》篇中,蘧伯玉在回应颜阖时说:“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2]167而《天地》篇载:“季徹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2]430细致分析两则寓言,《人间世》中螳螂当车论述的是避患的人臣之道,讲述一种在暴君威势下的存在方式,而《天地》篇直接被用作“帝王之德”的修养,以螳螂做比喻的案例中,本体发生了转移,由人臣转为帝王。庄子后学巧妙地运用这则寓言,加以变相的改造,反映出庄子后学对治世观念和帝王道德修养极为重视。

庄子后学在一些论说的形式上,仍然是对庄子的仿效。《骈拇》《马蹄》《胠箧》的论说都是从现实事物出发,由物及理,层层剖析,这种方式是对《庄子》内篇中《养生主》等论说方式的借鉴,即是从具体事物的特征到抽象概念的内涵,两者之间始终契合,使得接受者信服,而且这种论说形式特别具有条理性,在一系列的论证和辩解中,回归到作者的立意上去。庄子后学在这种形式上,对内篇寓言有余而论说不足的状况有所改变,或者是受到同时代说理文章的影响,较之内篇的手法,行文急于表露主观观点,这一点可以在“故”字上得到体现。“故”作为议论总结的标识,在《骈拇》中出现11次,《马蹄》中出现4次,《胠箧》中出现13次,出现比例可谓极大。

(二) 引——文献征引和杂糅诸家

《庄子》一书引文的来源是学界一直研究的问题,这对于探讨庄子思想来源有重要意义。内七篇中有显著引文的当是《人间世》“故法言曰”两处,其余则是不太明确的文献征引。庄子后学在对内七篇的改造中,重点借鉴了老子的思想,究其原因,在于“比较老庄的治世之学,老子的比较丰富,而庄子强调‘顺世’,强调帝王的道德修养,这与其说是帝王的治世术,还不如说是帝王的求生术”[7]163。在《庄子》外篇中多有明显引文来源于《老子》一书。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胠箧》)

故曰:大巧若拙。(《胠箧》)

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在宥》)

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天道》)

这些引文都直接或间接来源于《老子》。在庄子后学治世观的建构中,老子治世哲学是其直接思想来源,正因为如此,这类作品显然带有黄老之学的意味,《史记》称:“作《渔父》、《盗跖》、《胠篋》,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8]2143即是对此而言。但笔者认为这些篇章仍然可以看作庄子思想体系下的产物,是庄子学派学说宣扬时期适时的改造。老子、关尹在《天下》篇中作为与庄子不同的一类,其治世观较于庄子而言,偏于向外,庄子后学以引用《老子》文献为辅,以阐述庄子治世观念为主,反映出庄子学说发展过程中对前人思想的吸纳和应用。另外,在《天地》《天道》篇中,又有兼容诸家的成分:

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天地》)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天道》)

庄子后学肯定道德仁义的价值观,并把其纳入本派学说中。在庄子后学治世观的体系内,道德仁义被从对立面逐渐纳入天、道概念之中,应该是对世俗价值的肯定和君王治世方略的应变。值得注意的是《天道》一篇有《易经》的影子,其中论述尊卑先后顺序:“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2]469“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2]476这些当是来源于《易经》圣人取象观和万物运行思想,可见这类著述是杂糅诸家、融汇其他学说以构建本派学说体系的。

因此,在对庄子治世观的阐释中,庄子后学大抵采取的不过仿效和借鉴两种方式,既是对庄子思想的继承又是对现实的应对。站在学派学说发展和宣扬的立场上,改造原有思想并为之润色是任何学派后学所必然采取的措施,从学派发展的分散(可参照“儒分为八”)和学说的杂糅性而言,这些有关“治世”观念的取舍,必然难出一人之手,但在思想继承和阐释方式上却都是一致的。

三、庄子后学治世观的价值

在外篇有关“治世”类的篇章中,普遍关注现实权力集团所采取的国家治理方法,因而这类著述多批驳曾史杨墨,直言治世者所采取方法的错误:

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骈拇》)

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马蹄》)

则是上好知之过也。(《胠箧》)

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在宥》)

庄子后学重复论说治世者的错误,故而此类著述带有明显的批判性。在《庄子》内七篇中,庄子对当时的流行学说都持“莫若以明”的态度,并未直接进行批判,而庄子后学迫于学说相争的现实,类似于孟子所说的“予不得已也”,因此强烈的批判性是他们论述的鲜明特色。在对其他学说的批驳中,庄子后学提到,天下在仁义聪明的束缚下,难以达到真性,提出“臧于其德”“任其性命之情”“自闻”“自见”等关乎本性修养的方略,是对战国之际各权力集团统治下对人性压制的反思,这种方式也可以看作是为统治集团提供一种怀柔百姓的政策。尤其在《马蹄》篇中,讲到伯乐关于“治马”的各种方式,进而提出“治天下者之过”,后面提及“民有常性”,并非所谓的“无君”一派,实则是劝说统治者遵民性,避免国民“争归于利,不可止也”。

庄子后学在这类篇章中常以批判为始,以宣扬本派观点为终,对世俗流行学说所倡导的治世方略有一定的折中,对统治集团的治理方式有适当的规劝,更加重要的是融汇庄子“顺物自然而无容私”“游于无有”和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加之批判曾史杨墨,对权力集团比较关注的治世学说做出新的诠释。司马迁认为庄子的学说“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是针对其“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这当是内篇所反复强调的自我精神自由,而在帝王之术学说的思考上尤为不足。庄子后学在阐释中已然摆脱了内篇的这种困局。

对外篇有关治世思想的考察中,庄子后学言说的语气态度,也反映出战国之际士的地位的上升,以及在此学派论证激烈的背景下,士人群体所体现的集体性的行为规范。

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骈拇》)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胠箧》)

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在宥》)

余英时在论及先秦学派以道自任时说:“王侯不得骄士之说,在战国晚期甚为流行,大概是当时游士极力宣传以自抬身价的结果。”[9]40外篇有关治世学说的篇章,语气激烈,似对君王诸侯游说所说,在语气态度上也是睥睨一切,以道自任的意味特别强烈,直斥君上的过失,且认为三代以来的社会发展都是乱世,对文化持否定态度,但个人政治寄托仍然在于君王,学派政治理想的构建仍然是上古氏族中氏族领袖的个人统治。复古的基调和以道自任的态度是战国时期的普遍现象,士人“不治而议论”或者王公诸侯礼贤下士,都是这种风气下的产物,这使得当时的论说著述,大都有士贵王轻的倾向,这在《庄子》外篇有关治世观思想的篇章中也同样能够看到。

注释:

① 参见王葆玹《黄老与老庄》(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2年版)第62―64页。

② 参见余嘉锡《古书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6―91页。

③ 参见孙以楷、甄长松《庄子通论》(东方出版社1995年版)第7页。

参考文献:

[1]王葆玹.黄老与老庄[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

[2][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

[3]余嘉锡.古书通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4]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5][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李河.走向“结构论的阐释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7]孙以楷,甄长松.庄子通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5.

[8][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3.

[9]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 刘小兵〕

中图分类号:B22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5261(2016)02-0037-04

收稿日期:2015-08-02

作者简介:韩兴波(1992―),男,山东聊城人,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