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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幕情境下汪中的文学书写

2016-02-12李金松

天中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乾隆书写文学

李金松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游幕情境下汪中的文学书写

李金松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汪中是清代杰出的文学家,他所取得的文学成就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的游幕生涯。他在游幕期间与游幕相涉的文学书写,抒发了自己的怀才不遇之感与身世沦落之悲,倾吐了自己满腔的磊落不平之气与愤世嫉俗之情,尤其是以自己为个案,对幕宾这一群体心灵世界进行了深度展示。他的文学书写创造了游幕文学的典范,极大地开掘了中国文学的心理维度。

汪中;游幕;文学书写;人生感怀;幕宾

有清一代,出身贫寒的士人出于谋生的需要,往往四处游幕,成为达官贵人的幕宾。在游幕期间,他们不但替幕主代撰诗文,而且借助文字书写自己的人生感怀。这类文学书写,可以说是清代文学一道独特的风景。因此,对这类文学书写进行深入探讨,无疑能促进我们对清代文学的整体认识。而在清代,以书写自己游幕时独特人生感怀而著名的作家,不得不推乾嘉时期的杰出学者,同时也是杰出的文学家汪中(1744—1794年)了。汪中精擅文辞,尤其以骈文蜚声当时及后世。当时著名学者王念孙序汪中《述学》云:“容甫澹雅之才,跨越近代……其文合汉、魏、晋、宋作者,而铸成一家之言,渊雅醇茂,无意摩放,而神与之合,盖宋以后无此作手矣!”[1]40近代著名学者黄侃在《吊汪容甫文》中亦云“以奇才博学,妙解辞条,情韵相宣,质文不掩,若云隐秀,罕见其侪”[2]60,对其称道有加。汪中在文学创作上取得的杰出成就,固然是由其博览群书、绩学力文所致,但同时与他游幕四方分不开。因此,本文基于其博综经史的学术背景,探讨其文学书写与游幕之关系,希望借此拓深汪中文学以及清代文学的研究。

一、游幕生涯

汪中,扬州府江都人。他出身贫寒,7岁时父亲去世,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生活极为艰辛。对于自己童年及少年时期家庭的这段生活,他在成年之后所撰的诗文中有所回忆:“先君子下世,世叔父益贫,久之散去。母教女弟子数人,且缉屦以为食,犹思与子女相保。直岁大饥,乃荡然无所托命矣!再徙北城,所居止三席地,其左无壁,覆之以苫,日常使姊守舍,携中及妹傫然匄于亲故,率日不得一食,归则藉藁于地。每冬夜号寒,母子相拥,不自意全济。比见晨光,则欣然有生望焉。”[3]522-523由于家境贫寒,“单家孤子,寸田尺宅,无以治生”[4]842,所以,汪中在十三四岁时即助书贾鬻书。《容甫先生年谱》“(乾隆)二十二年”条云:“贫无所依,鬻书于肆,日与书贾借阅群经,十行并下。”[5]1072其乡人江藩传述汪中时亦云:“及长,鬻书于市,与书贾处,得借阅经史百家。于是博综典籍,谙究儒墨,经耳无遗,触目成诵,遂为通人焉。”[6]112在书肆充当伙计的机缘成就了汪中,使他有机会阅读经史群籍,为日后成为一代学术通人奠定了坚实的学问基础。

家境贫寒使汪中在入县学为附生之后,致力于治生。当时贫寒士人的治生主要有两途:一是授馆,二是游幕。这治生两途基本上能保持贫寒士人独立的人格与尊严。授馆即是做塾师,教授生徒,收入不高,生活相当清苦。而游幕,幕宾与幕主之间“基本上是一种平等关系,合则留,不合则去”[7]45。而且,游幕的收入一般来说远高于授馆。有过游幕经历的汪辉祖对授馆与游幕的收入作过这样的比较:“吾辈从事于幕者,类皆章句之儒。为童子师,岁修不过数十金;幕修所入,或数倍焉,或十数倍焉。”[8]285出于对较高收入的追求,赤贫之士的汪中在谋生职业的选择中,自然以游幕作为自己的职业。

根据汪喜孙所做的《容甫先生年谱》(以下简称《年谱》),汪中的游幕,应当始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年谱》“(乾隆)三十四年己丑”条载汪中《与秦丈西岩书》云:“正月之望,遂往太平。”[5]1081这“太平”,乃安徽之太平府,即今天之安徽当涂。汪中于此年正月十五前往太平,原因是去游幕。《年谱》对此虽然没有交代,但从次年所述汪中“在太平沈太守业富幕”这一行实可以推知。因为沈业富(1732—1807年)虽族籍高邮,但从父辈起已迁居扬州,实乃扬州人。沈氏23岁时即举进士,“乙酉(1765年)冬,补安徽太平府知府”[9]490。因此,汪中此去太平,当是以乡里后进身份,谒见时为太平知府的沈业富,寻求得到沈氏的帮助:或提供幕客工作机会,或介绍类似幕客的工作。尽管汪中这一年的具体行实难以考知,但其游幕于太平府则是无可怀疑的。

从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计起,到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夏辞别湖广总督毕沅归里,汪中游幕虽然是时行时辍,但他维持家计的生活来源主要依赖于他的游幕收入。在断断续续长达20多年的游幕人生里,汪中相处的幕主除沈业富之外,另先后有朱筠、冯廷丞、谢墉、毕沅以及江宁某官、某总督、某巡抚等。通计汪中的游幕历程,自乾隆三十四年至三十八年,他先后就幕于沈业富、朱筠幕府,前后约5年的时间。由于“因造册误,左迁去”[10]708,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冬,奉命归京的朱筠将汪中推荐给时官宁绍台兵备道的好友冯廷丞,因而汪中这一年冬日或次年春天加入了冯廷丞幕署。汪中与冯廷丞宾主之间,相处得颇为融洽,据汪中在所撰冯氏的碑铭中回忆:“中自依有道,逮一星终,愧以下材,遇赏君子。始则穷鸟投怀,实蒙忘分与年。流言不信,既而缱绻,从公共涉夷险。凡所披陈,无不意尽。”[11]354然而,他与冯廷丞这种融洽的宾主关系并未持续多久。乾隆四十年(1775年)春,冯廷丞调任台湾兵备道,而汪中“以母病,不能偕往”[5]1101,只好归里。汪中在冯廷丞幕府,首尾合计,不足两年的时间。据汪喜孙所撰《年谱》,汪中次年入江宁某官幕府,想必宾主之间相处得不是很融洽,所以汪中在自己的诗文中没有提及所就幕的这位幕主,而其子汪喜孙在《年谱》中对这位与其父亲相处颇有时日的幕主也是不载其名的。虽然汪中此年受知于时官江苏学使的谢墉,“始食廪饩”[5]1104,并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被谢氏选拔为贡生,但他却不事科举,还是以游幕谋生。《年谱》“(乾隆)四十二年丁酉”条就记述汪中是年:“秋,就总督某公、巡抚某公。”[5]1110

据《年谱》所载,在随后的数年间,汪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江宁,想必仍在总督某公、巡抚某公的幕府中供职。大约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或稍前,汪中入就谢墉的幕府①。《年谱》是年载汪中《与冯按察廷丞书》:“春仲,从谢侍郎北上。”[5]1125所云“谢侍郎”,即谢墉。谢氏此前曾任工部侍郎,“北上”,当是随再官江苏学政的谢墉北上校试府县生员。可见,这一年汪中已在谢墉的幕府中。《年谱》“(乾隆)五十四年己酉”条云:“镇洋毕尚书,初未识先君,闻先君名,荐先君于当事。先君寓书有云:‘嘉善谢侍郎为某举主,某受恩最厚。今在江南,某义不可他往。来岁将事公于梁。有士如某,公无遐弃之道;天下有公,某无饿死之法。’”[5]1140谢墉再任江苏学政,自乾隆四十八年至五十一年(1783—1786年)。毕沅于乾隆五十年(1785年)自陕西巡抚调任河南巡抚,官任河南巡抚前后3年。汪中寓书于毕沅,时在毕沅官河南巡抚时,亦在谢墉再官江苏学政时,即在乾隆五十年或五十一年间。而据“来岁将事公于梁”句,则汪中此书之作,可确定为乾隆五十一年。因为谢墉任满江苏学政,为乾隆五十一年,而在乾隆五十一年之后,汪中则可以应毕沅之聘,成为毕氏的幕僚了。因此,根据《年谱》所载汪中的所寓毕沅之书,则他在谢墉再官江苏学政期间,实为谢墉的幕僚。

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汪中前往武昌,入就时官湖广总督的毕沅之幕。而在居毕沅幕府期间,汪中虽与章学诚论学不合,几至挥刃操杖②,但由于受到毕沅的高度器重与尊重,应该说其心情是相当愉快、舒畅的,更何况毕沅还有恩于他呢③!

在毕沅幕署居留大约一年半的时间后,汪中经由毕沅、谢墉以及王昶等人推荐,被两淮盐政戴全德礼聘至镇江,负责校正文宗阁所藏《四库全书》④。从此,汪中开始了一个自由学者的生活,告别游幕,不再因生活所迫而依附于人了。

二、游幕与文学书写

汪中不但是乾隆时期一位著名的学者,同时也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在漂泊四方、寻觅温饱的游幕岁月里,他以一颗敏感的心灵,以饱含感情的笔墨,抒写了自己游幕生涯的人生感怀。

在汪中现存的全部诗文⑤中,不少作品是在游幕期间写作的,或直接、间接与游幕有关。在汪中游幕时创作或与游幕有所关涉的文学书写中,最具有文学意义的作品自然是那些抒写人生感怀的篇什。汪中的这些抒写人生感怀的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表达自己的孤愤之情,一是抒写自己羁旅飘零与思亲怀乡之情。汪中的孤愤之情,源自于现实人生的切身感受。作为一个博通经史、精擅辞章的杰出学者,由于出身孤寒,没有能令世人尊敬的显赫功名,尽管“妙解辞条”,才情横溢,但汪中却不能像功名发达者那样,获得应有的尊敬,免除自己的衣食之忧,反而因为生活所迫,四处游幕,成为达官显宦的幕僚,唯他们之命是从。汪中所处的幕主,固然有宾主之间相处得极为融洽的冯廷丞,对之礼遇极佳的朱筠、谢墉、毕沅,但也有相处不佳的高官,如《年谱》与诗文中都不愿提及姓名的江宁某官、某总督、某巡抚等。恃才傲物的汪中与这些官僚们周旋,宾主之间不可能没有不愉快,这种不愉快郁积在心头,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汪中的满腔孤愤。因此,借助诗文创作,汪中抒写自己游幕时的人生感怀,宣泄自己的愤懑之情,实乃情理中的应有之义。

在汪中抒写自己游幕时人生感怀的作品中,最值得注意的作品是《狐父之盗颂》《吊黄祖文》与《经旧苑吊马守真文》。《狐父之盗颂》作年不详,据序“有感其事,因作此颂”,可知乃汪中感于《列子》中所述狐父之盗餔爰旌目一事而作。“彼盗之食”乃“外御国门,内意窟室。勇夫寝戈,暴客是御”而得,而狐父之盗以自己艰难所得之食,“既淅既炊,以济路人”,提供给路人无私的帮助,不求任何回报。“孰如其仁?”对狐父之盗的这种善行,汪中认为这是一种伟大的仁慈,极力赞美之。“孰为盗者?吾将托焉!”他竟愿以身托之于盗,希望获得类似狐父这样盗贼的庇佑。汪中以这样激愤的言辞歌颂狐父之盗,实乃斥责当世缺乏狐父之盗这种充满爱心之人,表达了自己强烈的愤世嫉俗之情。汪中的这种愤世嫉俗之情,实源于自己的切身体验。在乾隆四十年(1775年),汪中相处的幕主冯廷丞因“调福建分巡台湾兵备道,兼提督学政”[11]348-349,汪中因故不愿随之而往,于是,冯廷丞将汪中推荐给他的一位同僚“某甲”。“既成言矣,他日,(汪)中造某甲,则辞以事,不得见。于是兵备去已远,而中留与归,则皆无所得食,怅然其生之穷也”[12]859。在举目无亲、“留与归,则皆无所得食”的绝境之下,汪中是多么渴望狐父之盗这样具有爱心的盗贼及时地出现,对他施以援手啊!但冷酷的现实使他深切地体味到人世的冷漠。因此,“孰为盗者?吾将托焉”油然成为他不可遏止的心声。他的这种心声,与其说是表达自己的一种愿望,倒不如说是对人世冷漠的犀利批判。

同《狐父之盗颂》对社会冷漠的批判相比,《吊黄祖文》则抒写作者怀才不遇之感。据文中“岁在单阏”可知,此文作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⑥。在世人的认识里,祢衡仗酒使气,被黄祖所杀,世人因此“莫不扼腕斗筲”,谴责黄祖的气量狭小。而汪中在此文中则认为祢衡“虽枉天年”,但“竟获知己”“可以不恨”,这是因为黄祖对他有“赏音之遇”。反之,欣赏祢衡的黄祖,他的“冲怀远识”非今世士大夫之所及,可“千载之下,独被恶名,斯事之不平者”。在汪中看来,应该为黄祖“诏来雪往”,辩白他一千多年来所蒙受的冤屈。因此,在骚体吊辞中,汪中称赞黄祖“繄夫子之识真兮,又达心而不欺”,并表达了自己“恨不与之同时”之愿,表示“愿得君子,终焉事兮”。汪中如此赞美黄祖,其实是寄寓了自己深沉的身世之感。汪中的才华与祢衡相近,同样能够“赋鹦鹉于广筵,识丰碑于道左”,不但博学,而且才思敏捷,然而,自从“束发依人,蹉跎自効,逮于长大,几更十主”,一直“未获心赏”。所以,藉凭吊黄祖,汪中一摅自己胸中无人赏识的愤懑,甚至发出“苟吾生得一遇兮,虽报以死而何辞”这般决绝而激愤的呼声。汪中的这种决绝而激愤的呼声,极大地宣泄了自己内心深处澎湃汹涌的怀才不遇的激愤。而《经旧苑吊马守真文》则是作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秋⑦,入就谢墉幕之前。这篇文章乃凭吊明末名妓马守真,在文中作者首先感叹其“佳人之信嫮兮,挺妍姿之绰约”,而如此“高秀”之才女,“乃荡堕于女闾”,坐席未温,“又改服而事人”,其“婉娈倚门之笑,绸缪鼓瑟之娱,谅非得已”,对马守真充满同情之理解。继而他叙写自己为了谋生,“一从操翰,数更府主。俯仰异趣,哀乐由人”的游幕情形,这与名妓马守真坐席未温,改服事人,何其相似也!两人虽然是相隔百余年,但却是同病相怜。所以,在此文中,汪中藉对明末名妓马守真的凭吊,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贫寒才士的人世沦落之悲。此文怜人与自悼融合无间,尤能令人一挥同情之泪。据说,汪中好友刘台拱最好此文⑧。可见此文在贫寒才士中引发了强烈的心灵共鸣。

汪中表现自己孤愤意旨的作品,绝不是上述在游幕期间所做的三文,另如仿齐梁时刘孝标《自序》所做的《自序》,抒写自己与刘孝标相比,有“四同”“五异”,表达了对人生现实的“笑齿啼颜,尽成罪状,跬步才蹈,荆棘已生”的愤懑,同样属于表现孤愤意旨的范畴。即使在诗歌的文学书写中,汪中亦不乏发抒自己忧愤的篇什,如《容甫先生遗诗》卷二《咏史效左记室》:

高材为人弃,贫贱良独难。焉知天下士,一身饥且寒?

再如卷三《酬许掖之兼薛蔼人》:

知君岁晚贫如洗,叹我途穷众不谐。

不过,由于30岁以后,汪中极少作诗⑨,因而这类抒写游幕忧愤的篇什在其诗作中并不多见。

在孤愤之感外,羁旅飘零与思亲怀乡之情是汪中游幕时抒写人生感怀的另一重要的主题,而这一重要的主题主要是以诗歌的形式进行表现的。根据前面的考证,汪中至晚是自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开始游幕的。在按年编次的《容甫先生遗诗》中,可确定为游幕以后所做的篇什,主要集中在卷三至卷五中。如《宿龙江》:

孤客龙江上,乡心一夜生。疏星渔舍火,寒雨戍楼更。野旷秋衾冷,窗虚水气明。不眠时起舞,无意听鸡鸣。

再如《千里》:

千里关河七尺身,长年逐食傍风尘。眼前冠盖谁容我?老去饥寒尚累亲。智慧不来空拊髀,云山如梦只凄神。平生皎日心犹昨,每到穷途愧故人。

《宿龙江》作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千里》作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由于以游幕谋生,汪中不得不四处奔波。因此,旅途的孤独,奔波的辛苦,与对亲友家乡的深深怀思,往往成为其诗歌表现的重要内容。在《宿龙江》中,汪中抒写了自己夜宿龙江时的孤独凄冷与乡思之情。而在《千里》这首诗中,他将自己游幕生涯中羁旅漂泊的艰辛愁苦与失意沦落的愤懑和盘托出,真切地表现了自己的飘零不偶之悲。汪中幼年丧父,是母亲历尽艰辛将他一手拉扯长大,因此他“事母极孝”[13]1040。游幕他乡、思念母亲便是他诗作中挥斥不去的重要主题。如《别母》:“细雨春灯夜欲分,白头闲坐话艰辛。出门便是天涯路,明日思亲梦里人。”《客散》:“亲老兼多病,身孤更远游。”《吾生》之二:“心计长如夜,思亲枕未安……尚怜游子意,书到屡相宽。”《听钟鸣》:“忧生来日促,思亲故乡远。”《去杭州留别沈庄士》:“梦里衰容空忆母,病馀短策独随身。”在这些文学书写中,他倾吐了对母亲无尽的思念。虽然“自是浮生易漂泊,不因霜露怨蹉跎”这般羁旅飘零之感是诗歌中的传统题材,但汪中却以自己在羁旅漂泊中所抒发的对母亲的绵深思念,极大地丰富了这类文学书写的情感厚度。

汪中游幕时的文学书写,其中有不少是代人而作,如《表忠祠碑文》《黄鹤楼铭》《汉上琴台之铭》《繁昌县学宫后碑系》《浙江始祀先蚕之神碑文》《江陵万城堤铁牛铭》《吕氏春秋序》《徐季海书朱巨川告身跋尾》《怀素草书千字文跋尾》等。这些作品,既有文艺性的美文,也有充满学术性的序跋。而其中文艺性的美文,同样具有文学意义,能使人真切地领略到汪中的辞令之美。如《黄鹤楼铭》,此文由序与铭组成。序文先描绘了黄鹤楼的形胜与登楼极目所览之景,接着叙述江夏为历代以来之重镇、南北要冲,继而叙述逐臣游子、文人墨客登临黄鹤楼的发抒文采,极大地丰厚了此楼的文化内涵。而铭辞极写黄鹤楼的江山形胜,雄壮宏阔。该文通篇用辞造语,多融化经史、汉赋中成语,浑化无迹,如从己出,典重博雅,古穆朴茂,的确是清代散文中的杰构。《汉上琴台之铭》也是由序与铭辞构成,但两者的意旨各不相同。序分三层:一是叙写琴台所处之位置及周遭胜迹;二是叙写琴台得名之由是伯牙与钟子期“一挥五弦,爰擅千古”;三是自己所思所感。而铭辞再现了伯牙与钟子期在此鼓琴、聆琴的情景,抒发了作者期逢知音的情怀。通篇用典,多使与楚地相关者,如“泳游”“濯足沧浪”“乔木”“汉皋”“岘首”“渔父”“南音”“湘灵”等。此文写得清雅空灵,是清代散文中的妙品。当代著名骈文学者张仁青认为汪中的这些作品“奇情壮采,皆为百载下人所爱颂”[14]426,正揭示了这些文学书写独具的美学价值。

值得注意的是,汪中还有一些可以考知与游幕相关或在游幕时创作的作品,如《大清诰授通议大夫湖北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兼管驿传冯君碑铭》《大清故贡士冯君墓铭》《雷州府知府冯君君妻三李氏不合葬议》《伯牙事考》《毕尚书母张太夫人神祠之铭》《上竹君先生书》《朱先生学政记叙》《龙潭募建避风馆疏》《大清故贡生汪君墓志铭》《汪纯甫哀词》等。从纯粹的文学眼光来看,这些作品的文学意义不是很大,但是不同程度地涉及了作者游幕时的人或事。如《冯君碑铭》是作者为曾经相处的幕主冯廷丞所做的碑志,叙述了冯廷丞的一生行实;《毕尚书母张太夫人神祠之铭》是为幕主毕沅之母所做的祠铭,对毕母颂扬之至。而《龙潭募建避风馆疏》一文,倡议在地处荒野的江南渡口龙潭建造便于旅行者就宿的避风馆,这是作者往返扬州与南京之间的游幕途中,耳闻目睹了许多旅人在气候恶劣的情形下犯险渡江而葬身鱼腹的悲剧,提出的仁爱济人之策。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出,汪中是颇为关心民瘼与世务的。尽管上述这些篇什的文学价值不一定很高,但在认识汪中的游幕生涯及其交游乃至清人游幕生活的方方面面,却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以上所述,虽然不足以囊括汪中在游幕期间文学书写的全部,但已足使我们充分地认识到:汪中一生最重要的,而且最具有文学意义的文学书写(《哀盐船文》除外)是在游幕期间完成的。也就是说,他所取得的杰出的文学成就与他的游幕生涯是密不可分的,没有独特的游幕生活经历,他是不可能在文学上取得如此令人瞩目的杰出成就的。

三、游幕文学的典范意义

汪中在游幕期间所进行的文学书写,从表达的意旨与所抒写的人生感怀以及表现方式上看,同一般情形下创作出来的作品有较大的差异。对于这些文学书写,我们不妨将之称为游幕文学。基于这一认识,我们不禁要问:作为游幕文学,汪中在游幕期间的文学书写具有怎样的典范意义呢?

首先,幕宾独特心灵世界的深度展示。作为一种谋生手段或生存方式,文人学士从事游幕在明清两代极为盛行。明代著名文学家徐渭就曾在抗倭名将胡宗宪的幕府中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幕客,而清初著名的文学家陈维崧、朱彝尊、蒲松龄等,也都有过游幕的经历。与汪中同时代且年龄相仿的邵晋涵(1743—1796年)、洪亮吉(1746—1809年)、孙星衍(1753—1818年)等,他们和汪中一样,都是文人与学人兼于一身,也都曾以游幕来谋生,但是他们在自己的诗文创作中,却不曾展示自己游幕时作为幕宾的独特的心灵世界。而汪中在游幕期间创作的《狐父之盗颂》《吊黄祖文》与《经旧苑吊马守真文》《自序》等篇什,抒写了自己的怀才不遇之感与身世沦落之悲,倾吐了自己满腔的磊落不平之气与愤世嫉俗之情。他在作品中抒写的这种游幕时的人生感怀,展示了作为幕宾的独特的心灵世界。这使我们深刻认识到:幕宾这一群体虽然在官署中备受礼遇,但是他们的内心深处却潜存着“俯仰异趣,哀乐由人”的寄人篱下的痛楚与屈辱感。汪中从自己游幕时独特的人生感受出发,对游幕时不为人所知的自身精神世界所做的这种展示,不仅仅是个人的,同时也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而且,他所展示的幕宾的这种精神世界,既是此前文学书写中不曾有过的,所达到的深度也是后人难以企及的,极大地丰富与开拓了游幕文学以及古代文学的意蕴、主题。可以说,这是他对游幕文学以及古代文学的巨大贡献。因此,汪中在文学书写中表达的这种独特的人生感怀,在游幕文学中也就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即赋予了游幕文学迥异于其他文学书写的独特内质:幕宾独特而深邃的精神世界。而这种文学书写的独特内质,正是汪中游幕期间的诗文作品在游幕文学中的独特性与典范性之所在。

其次,代撰书写的标本意义。既然成为幕主的宾僚,那么,作为幕宾,就不得不应允幕主的差遣与安排,代幕主进行诗文以及学术著作的文学书写,这是幕宾在游幕期间应尽的文事活动与义务。汪中在其游幕期间的文学书写中,不少篇什即属代撰之作,如《表忠祠碑文》《黄鹤楼铭》《汉上琴台之铭》《繁昌县学宫后碑系》《江陵万城堤铁牛铭》等。从文类上看,汪中的这些代撰之作属于庙堂文学,大多是歌功颂德的,缺乏自己独特的情怀与感受。而对于这些代撰之作,汪中自己是怎么评价或看待的呢?关于这一点,缺乏相关的材料,我们不好妄自揣测。不过,清初朱彝尊在《报周青士书》中论及自己代撰之作的一段文字,对于我们认识汪中的这些代撰之作的文学书写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他说:

……仆频年以来,驰逐万里,历游贵人之幕,岂非饥渴害之哉?每一念及,志已降矣,尚得谓身不辱哉!昔之翰墨自娱,苟非其道义不敢出;今则徇人之指,为之惟恐不及。夫人境遇不同,情性自异,乃代人之悲喜,而强效其歌哭,其有肖焉否邪?[15]三十一卷

汪中的这些代撰之作,其书写情形或许诚如朱彝尊所指出的那样:“乃代人之悲喜,而强效其歌哭”。但是,其中未必没有作者自己对所表现对象的独有的认识与感受,否则他是不可能写好这些代撰之作并赢得时人称赏的。因此,对于汪中的这些以代撰形式出现的文学书写,应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因为其中没有深切地表现作者个人的真情实感而一概否定它们的文学价值。相反,其中的有些作品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如《黄鹤楼铭》的篇幅虽然不长,但在汪中的全部创作甚至在清代的文学史中,绝对是一篇扛鼎之作,在当时即有“三绝”之称⑩,并不亚于王勃的《滕王阁序》在唐代文学中的地位。所以,从汪中的这些属于代撰性质的文学书写中,我们至少可以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代撰之作是游幕文学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同样涵具独立的文学价值与审美价值,对我们认识游幕文学与作者的艺术表现力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汪中在游幕期间以及与游幕相涉的文学书写,呈现了作为幕宾的情感世界与游幕文学书写的真实情形,因而在游幕文学中极具典范意义。可以说,他的文学书写,在很大程度上是我们认知游幕文学的一个绝好的标本,极大地促进了我们对游幕文学的理解与认识。

作为杰出的学者与文学家,汪中的学术研究与文学书写在清代都属于一流的。尤其是他在游幕期间所进行的文学书写,对幕宾这一群体心灵世界的深度展示,极大地开掘了中国文学的心理维度,创造了游幕文学的典范,这是他对中国文学的独特贡献。在这一意义上,汪中的文学书写应当受到学术界的特别关注。

注释:

① 《清史稿·谢墉传》:“四十八年,复督江苏学政”。

② 洪亮吉《续怀人诗·章进士学诚》“竟欲持刀抵舌锋”句下小字注:“君与汪明经中议论不合,几至挥刃。”想汪中亦如是。见刘德权点校《洪亮吉集》(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810页)。

③ 汪中《上朱侍郎书》:“巡抚毕侍郎今岁买书画七百余两,参术之费,丧葬之资,咸取给焉,诚可感也。”从他的这些文字,足可见出他对毕沅的感激之情。

④ 汪喜孙《容甫先生年谱》“(乾隆)五十五年庚戌”条云:“毕督部沅、谢侍郎墉、王侍郎昶,交荐先君司校勘之役。盐政戴公全德,礼致先君,典文宗阁秘书。”见杨晋龙主编《汪喜孙著作集》(中研院文哲所刊行,第1143页)。案:文宗阁位于镇江金山寺,建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

⑤ 主要保留在《述学》与《容甫先生遗诗》里。

⑥ 汪喜孙《汪容甫年表》“(乾隆)三十六壬辰”条有“作《吊黄祖文》”。见杨晋龙主编《汪喜孙著作集》第1163页。

⑦ 《汪容甫年表》“(乾隆)四十八”下栏:“作《吊马守真文》。”见杨晋龙主编《汪喜孙著作集》第1169页。

⑧ 汪喜孙《容甫先生年谱》“(乾隆)四十八年癸卯”条云:“《吊马守真文》,刘先生台拱,最爱此文。题云:‘容甫已矣,百身莫赎。’”见杨晋龙主编《汪喜孙著作集》第1122页。

⑨ 刘台拱《容甫汪君家传》:“君少作诗,上规汉、晋,下追韩、杜,三十以后,遂不复作。”见方浚师《蕉轩随录》(盛冬铃点校)卷七,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62页。案:刘台拱所说的“不复作”,并非一首不作,而是极少作诗罢了。在《容甫先生遗诗》中,有少量篇什作于30岁以后。

⑩ 王引之《汪容甫先生行状》:“毕尚书沅总督湖广,招来文学之士,先生往就之,为撰《黄鹤楼铭》,歙程孝廉方正瑶田书石,嘉定钱州判坫篆頟,时人以为三绝。”见《王文简公遗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续修四库全书》第1490册,第403页)。

[1] 王念孙.汪容甫述学序[M]//续修四库全书:146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2] 黄侃.吊汪容甫文[M]//黄季刚诗文钞.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

[3] 汪中.先母邹孺人灵表[M]//述学校笺.李金松,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4.

[4] 汪中.经旧苑吊马守真文[M]//述学校笺.李金松,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4.

[5] 汪喜孙.容甫先生年谱[M]//杨晋龙.汪喜孙著作集.台北: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

[6] 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3.

[7] 尚小明.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

[8] 汪辉祖.佐治药言[M]//续修四库全书:75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9] 阮元.翰林编修河东盐运使沈公既堂墓志铭[M]//揅经室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

[10] 汪中.朱先生学政记叙[M]//述学校笺.李金松,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4.

[11] 汪中.湖北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兼管驿传冯君碑铭[M]//述学校笺.李金松,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4.

[12] 汪中.汪纯甫哀词[M]//述学校笺.李金松,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4.

[13] 洪亮吉.又书三友人事[M]//洪亮吉集.北京:中华书局,2002.

[14] 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15] 朱彝尊.曝书亭集[M]//四部丛刊影印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责任编辑 杨宁〕

I206.2

A

1006-5261(2016)03-0092-06

2015-11-05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4BZW072)

李金松(1964—),男,湖北广济人,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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