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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对陶渊明诗文的接受

2016-02-12刘中文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04

天中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周作人

刘中文(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周作人对陶渊明诗文的接受

刘中文
(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摘 要:周作人崇拜陶渊明,他在著作中不断征引和评价陶渊明及其作品。他认为,陶诗意诚而辞达,陶文则思想宽博,文辞恬淡,陶渊明是“独一无二的圣手”。周作人在解读陶渊明诗文或论证陶渊明的观点时,常把颜之推、韩愈分别作为正反两种论据进行对比论证,以此深刻诠释自己的人本主义文学价值观。与此同时,周作人在狱中思陶、咏陶,从陶渊明那里汲取了生存智慧,安顿了心灵,洞开了心路。

关键词:周作人;陶渊明诗文;陶学

“中国第一流的文学家”[1]6周作人,其文学创作汲取了陶渊明文学作品的菁华,尤其是他平生着力创作的小品文,风格冲淡平实,深得陶渊明文学创作的精髓。笔者依据《周作人散文全集》《知堂回忆录》《知堂杂诗钞》《老虎桥杂诗》《周作人诗全编笺注》《过去的生命》等文献统计,从1919到1965 的46年间,周作人有67篇散文、17首诗歌共84篇作品言及陶渊明及其作品。这些涉陶作品或自白崇陶心理,或评论陶公其人,或引述陶公诗文为证,或评陟陶公诗文,或集陶句为诗,或诗中化用陶句,或引陶事以发议论,或胪列所存诸种陶集,等等。共引用或化用了陶渊明的29篇诗歌和7篇辞赋与散文,使用频次近70次。出现频率较高的依次是《归去来兮辞》《饮酒》诸篇、《读〈山海经〉》诸篇、《责子》《拟挽歌诗》《神释》等。此外,周作人还引用了陶公“攒眉而去”莲社、遣仆力助子、“我醉欲眠卿可去”等陶事。

周作人曾经坦言,“鄙人固是真心爱好陶公诗文”[2]23/九①,“我平常喜欢陶渊明的诗,因此恍然大悟,这并非因为他的隐逸或是慷慨,实际是为的他的诗说理能说得那么好,正是独一无二的圣手,至少我的佩服他的原因是大半由于此的”[2]288/十。黄子云《野鸿诗的》曰:“古来称诗圣者,唯陶、杜二公而已。”[3]862潘德舆《养一斋诗话》曰:“两汉以后,必求诗圣,得四人焉:子建……陶公……太白……子美……”[4]2046周作人亦不吝把“诗圣”之美誉奉与陶公,且认为陶公是“独一无二”之“圣”,这不仅体现了周作人的诗史观念,也足以见得作为中国文学典范的陶公诗文在周作人心中的地位与分量。

一、倾心陶公诗文

对于陶诗,周作人总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情感:“现在似乎未便以老年自居,但总之已过了中年……陶诗读了也总是喜欢”[2]649/七,“即最所喜欢的陶诗亦一篇都背不完全也”[2]167/八,“我平时很喜欢陶渊明的诗”[2]17/九,“我喜欢读陶渊明诗,有许多篇都很喜欢。”[2]803/十二清人胡式钰论诗道:“吾于诗人无不好,尤好渊明诗。吾于诗人诗各有好有不好,有好无不好惟渊明诗。”[5]周作人认为胡氏此论“能说得出爱陶诗者的整个心情也”[2]69/七。在周作人看来,陶诗的价值突出体现在“意诚”和“辞达”两方面。

意诚即为情真。情是周作人衡量文学的首要条件。他认为“天下事物总不外一情字。作文亦然,不情之创论,虽有理可据,终觉杀风景”[2]167/七。所以每赏陶诗,周作人总是着眼于陶诗之“情”:“其《归园田居》云:‘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神释》云:‘应尽便须尽,无复更多虑。’在《拟挽歌辞》中则云:‘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陶公于生死岂尚有迷恋,其如此说于文词上固亦大有情致。但以生前的感觉推想死后况味,正亦人情之常,出于自然者也。”[2]288/六谈及生死,陶公旷达超脱又有些许悲凉,情致自然而发之于内心,真切感人。“‘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此并非单是旷达语,实乃善言世情……陶公此语与‘日暮狐狸眠冢上,夜阑儿女笑灯前’的感情不大相同,他似没有什么对于人家的不满意,只是平实地说这一种情形,是自然的人情,却也稍感寂寥,此是其佳处也。”[2]306/七陶公之诗,情感往往既出己心,又合世情,不怨天,不尤人,平和中正,恰如其分,故称佳作。陶渊明《杂诗十二首》之六曰:“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6]299周作人认为陶公“这种经验大抵各人都曾有过,只是没有人写出来,而且说的这么亲切。”[2]384/九正是因陶公道常人所未道,又道人之常情和人性之真,才让已是花甲之年的周作人为情所动,心有戚戚。

《论语·卫灵公》:“子曰‘辞达而已矣’。”[7]170周作人认为:“陶诗大概真有其好处,由我个人看来,当由于意诚而辞达乎。”[2]17/九陶诗不仅理趣丰饶,而且明白晓畅、生动透彻,恰得诗咏之妙。周作人这样解读陶诗:“三国以后的文人里我所喜欢的有陶渊明与颜之推两位先生……这是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和清澈的理智,调和成功的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言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何碍。”[2]122−123/六所谓的“科学常识”亦即自然之理、伦常之情,这是载道无碍(辞达)的前提,而“明净的情感”和“清澈的理智”则是辞达的两个条件。陶诗具备了辞达的三要素,所以周作人倍加推崇。

周作人《再谈文》说:“司空表圣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一境,固然稍嫌玄虚,但陶渊明诗亦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可知这是实在有的,不过在我们凡人少遇见这些经验而已。”[2]623/六比较而言,司空图载道之辞玄虚而不“达”,陶公之语则“是实在有的”,是以“科学常识为本”的,所以陶诗理更切、意更深、味更永。这也是周作人将陶公“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之语“借来当作我的忏悔之词”的原因[2]105/六。周作人《志摩纪念》说:“文章的理想境我想应该是禅,是个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境界,有如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或者一声‘且道’,如棒敲头,夯地一下顿然明了,才是正理,此外都不是路。”[2]815/五这一观点是对严羽以禅论诗的回归。在周作人心中,陶公的人与诗都达到了这种境界,史书云,陶渊明对莲社之招攒眉而去,“我读了却很喜欢,觉得甚能写出陶公的神气。”[2]94/七“陶渊明《饮酒》诗中云:‘汲汲鲁中叟,弥逢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这弥逢二字实在说得极好,别无褒贬的意味,却把孔氏之儒的精神全表白出来了。”[2]697/七无须言语,一“攒眉”而心神毕见。未落言筌,然理趣明晰透彻。

陈绎曾《诗谱》曰:“(陶诗)情真景真,事真意真。”[8]630其“真”是以道家哲学的“自然”观为底蕴的。而周作人关乎文学的理论基点即是“真”。他说:“艺术以求诚为归,故所有自白,皆抒写本心,毫不粉饰……对于世间,揭发隐伏,亦无讳忌。”[2]431/十四而且“文学作品……只须以真为主,美即在其中。”[2]104/二周作人所提倡的“诚”与“真”,虽然也受到道家自然观的影响,但更深层的动因却是人道主义思想。他提倡“人的文学”的旨归在于“提倡一点人道主义思想”[2]86/二,“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2]88/二而他所倡扬的“平民文学”,同样也是“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2]104/二。可以说,人道主义是周作人人本主义文学价值观的哲学根基。“人是一种生物……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2]86/二“人的文学”的原则是对人的生活的真实记录,亦即“尚真”,这是周作人美学观的基石。“尚真”的美学观不仅体现于他对陶渊明及其作品的推崇中,也体现于他对王充、李贽、俞正燮、金圣叹等性情真率、反叛传统的文化名人的推崇与赞美中,同样也体现于对明代“独抒性灵”的公安派、“幽深孤峭”的竟陵派、“率真直露”的小品文等反对复古、反对道统、倡扬自立的文学思想或理论的深刻接受中。

周作人在1925年11月的《〈雨天的书〉序二》中表达了忏悔与渴望:“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国外文学才有此种作品……像我这种褊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定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我只希望,祈祷,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芜下去,这就是我的大愿望……田园诗的境界是我以前偶然的避难所,但这个我近来也有点疏远了。”[2]346/四五四运动过后的20世纪20年代中期,周作人的创作重心转向小品文创作,风格由前期的“奔竞躁进”逐渐转向安详沉着、恬淡闲适、平和冲淡了,这使他对陶渊明的散文和辞赋更加情有独钟。

周作人评陶文为“文不多而均极佳”[2]194/九,原因在于“朱子说陶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我想其文正亦如此”[2]536/六。可以说,陶渊明自然恬淡的散文与辞赋是周作人小品文风格形成的艺术渊源。周作人服膺道:“我们写文章决不能有陶公这种本领,那么结果只好自己警惕,不要多发议论,还是写些有事有人的文章好,虽然这事也并不容易。”[2]288/十阅读周作人的全部作品后会发现,周作人崇陶的深度完全不减白乐天和苏东坡,周作人同样从陶渊明那里汲取了很多的人生的艺术与文学的生命。周作人讨论陶渊明的散文时常将陶渊明与颜之推和韩愈并提,形成立与破并举、褒与贬同存的特点。

所谓立与褒,即在欣赏陶渊明的同时,周作人也推崇颜之推。他最推崇陶渊明与颜之推的散文,虽认为颜不及陶,然还是常将二人并称:“汉魏六朝的文字中我所喜欢的也有若干,大都不是正宗的一派,文章不太是做作……如陶渊明颜之推等都是好的。”[2]429/九“从前看过的书,后来还想拿出来看,反复读了不厌的实在很少,大概只有《诗经》,其中也以《国风》为主,《陶渊明集》和《颜氏家训》而已。”[2]304/九“《家训》末后《终制》一篇是古今难得的好文章,看彻生死,故其意思平实,而文辞亦简要和易,其无甚新奇处正是最不可及处。陶渊明的《自祭文》与《拟挽歌辞》可与相比,或高旷过之。陶公无论矣,颜君或居其次,然而第三人却难找得出来。”[2]271−272/六“陶集中《与子俨等疏》实是一篇好文章,读下去只恨其短,假如陶公肯写得长一点,成一两卷的书,那么这一定大有可观,《颜氏家训》当不能专美了……我只因为他散文又写得那么好,所以不免起了贪心,很想多得一点看看,乃有此妄念耳。”[2]45/七众所周知,陶渊明虽然生活在南方,然而他的文风却未染彩丽竟繁、绮靡浮艳的南朝诗风,以至于得不到刘勰等人的认可。陶文的风格自然平淡而又含蓄蕴藉,可谓之文质半取。《颜氏家训》文风平易朴实而情理兼致,文质彬彬,亦可为合南北文风之优长。周作人推崇二贤的正是这种自然恬淡、简要和易、含蓄蕴藉的文风。依据龚斌《陶渊明集校笺》统计,陶渊明的散文有11篇、辞赋有3篇,周作人“恨其短”“贪心”“妄念”的心曲自白,朴实感人,道出了对陶渊明散文的深深热爱、痴迷与珍视。

所谓破与贬,即是论陶的同时否定韩愈。“抑韩”现象在周作人的作品中非常明显。归纳起来,周作人的观点大致有二。

其一,韩愈人性虚伪,为人无品。周作人在《谈韩退之与桐城派》中对韩愈的评价直言不讳,他说:“我对于韩退之整个的觉得不喜欢,识器文章都无可取,他可以算是古今读书人的模型,而中国的事情有许多却就坏在这般读书人手里。他们只会作文章,谈道统,虚骄顽固,而又鄙陋势利,虽然不能成大奸雄闹大乱子,而营营扰扰最是害事。讲到韩文我压根儿不能懂得他的好处……不但论品概退之不及陶公,便是文章也何尝有一篇可以与《孟嘉传》相比。朱子说陶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我想其文正亦如此。”[2]535/六周作人对韩愈的剖析比较深刻,并以陶渊明的散文作品为参照评骘韩文。韩文没有陶文的自然与平淡,即所谓“虚骄”——虚伪傲慢,从而对韩愈的人与文作了双重否定,他在《〈醉余随笔〉》提出“(韩愈)达固不是诸葛一流,穷也不是陶一路也”[2]648/六。元人吴澄《陶渊明集补注序》列屈原、张良、诸葛亮、陶渊明为“四君子”,认为四贤皆“明君臣之义”[9]卷廿一。对周作人而言,孔明与陶潜是人格完美的化身,是人生的偶像。相形之下,韩愈人品的根本缺陷在于虚伪和势利,“他是封建文人的代表,热衷躁进,顽固诞妄而胆小,干谒宰相,以势利教儿子,满口礼教,因谏佛骨谪官,立即上疏哀鸣,登山怕下不来,嚎哭写遗嘱,这些行动正好配上那么的外表”[2]448/十。应该说,周作人的这些观点犀利透彻,入木三分,剥落了韩愈儒家卫道士的外衣。

舒芜在1982年给陈迩冬《韩愈诗选》作序时,对韩诗予以深刻而全面的剖析,同时对韩愈其人评论道:“通观韩愈这个人,尽管是博学高才的大文学家,但是气质上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躁急褊狭,无容人之度。他在仕途上,又特别热衷利禄,无恬退之心。他在诗篇中,经常贬低朋友,好为人师,攘斥异端,自居正学,就是褊狭的表现。他在诗中,一再公开地以富贵利禄教子,在儿子面前吹嘘自己的交游如何光显,就是热衷的表现。二者结合起来,更是利禄情深,恩仇念重,互为因果,愈扇愈烈。谁妨害了他的功名富贵,谁不尊敬他的学问文章,他对谁就会恨之入骨,永世不忘……五四运动以来,科学和民主的观念深入人心,于是,中国古代大作家当中,韩愈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一个,这就是因为他的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气质和精神状态上的庸俗性,总带有独断和专制主义的味道。”[10]17−19舒芜的论述不仅继承并发展了周作人的观点,同时也从时代文化角度剖析了韩愈被抑的原因。

其二,韩文道统说教,贻害后世。周作人一生着力于小品文的创作,对于文学史上处于至尊地位的古文则多予不满和排斥,个中原因难以排除他对韩愈的态度因素。他在1944年所写的《文学史的教训》中,用史学视野来审视韩文,提出了惊世骇俗的观点:

而中国则至唐朝韩退之出,也同样的发生一种变动,史称其文起八代之衰,实则正统的思想与正宗的文章合而定于一尊,至少散文上受其束缚直至于今未能解脱,其为害于中国者实深且远矣……完全是烂八股腔调,读之欲呕,八代的骈文里何尝有这样的烂污泥……将这样的思想文章作为后人模范,这以后的十代里盛行时文的古文,既无意思,亦缺情趣,只是琅琅的好念,如唱皮黄而已,追究其这个责任来,我们对于韩退之实在不能宽恕……中国散文则自韩退之被定为道与文之正统以后,也就渐以堕落。[2]429−430/九

在周作人的文学史观中,陶渊明与韩愈是一真一伪、一平一矫、一实一虚的截然对立的两极,周作人对“古文”“韩愈”这两个词十分敏感,稍一触及便意气澎湃、怒火中烧、慷慨陈词,大有罄竹难书之势。他在20世纪50年代的文章中论道:

我们假如以韩愈为例,他的散文无论哪一篇,现在拿出来恐怕都已没有一顾的价值(这也因为是本来没有价值)……韩愈的那篇《原道》,即使不提他那封建思想,单看文章也就够恶劣的……完全是滥八股调,读了要觉得恶心。[2]2−3/十二

我找坏文章,在他的那里找代表,这即是《古文观止》里人人必读的那两篇,《原道》与《送孟东野序》。《原道》是讲道统的八股……《送孟东野序》……话都说得前后不兜头。音韵铿锵,意思胡涂矛盾,这是古文的特色,上边两篇是最道地的。古文多坏,而古文的正宗为韩氏,此又是韩氏的代表作,可以够得上称为标准的坏文章了吧。[2]448−449/十

对周作人来说,真的是“谈韩色变”,其“抑韩”之词无以复加了,字里行间,我们鲜明地感受到周作人对韩愈散文的痛恨与厌恶,原因在于韩愈散文的道统说教、八股滥调以及文中所渗透出的虚伪与狂妄的品性。周作人在《不写说理文》中将韩愈散文的这些特点概括为“韩气”与“煤气”,并认为这即是所谓的“文学史的教训”。正是这样的教训,周作人才提倡“不写说理文”,而且在批判韩愈的同时,提出要像陶渊明一样“不要多发议论,还是写些有事有人的文章好”[2]288/十。

推究起来,“抑韩”的原因在于周作人的骨子里。其一,离经叛道的文学思想。对于儒家,周作人思想上是“叛道”,文学上则是“离经”。他否定儒家的经典:“我到十三岁的年底,读完了《孟》《论》《诗》《易》及《书经》的一部分。‘经’可以算读得也不少了,虽然也不能算多,但是我总不会写,也看不懂书,至于礼教的精义尤其茫然,干脆一句话,以前所读之经于我毫无益处……因此我觉得那些主张读经救国的人真是无谓极了……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毫无用处,也不见得有损,或者只耗费若干的光阴罢了。”[2]768/四有如中古时期的嵇康,在儒家思想作为官方意识的文化背景下,周作人此论甘冒不韪,其毁圣叛道之论实质上是对儒家文学思想的宣战。他否定任何以儒家道统自居的作家,韩愈便首当其冲成为儒家的挡箭牌。也正是内心深处对儒家大逆不道价值取向,他才把王充、李贽、俞正燮推尊为“中国思想界之三盏灯火”[2]195/九。其二,尚真恶伪的美学观。周作人尚真,反对并痛恶虚假的文学:“假的、模仿的、不自然的著作,无论他是旧是新,都是一样的无价值;这便因为他没有真实的个性。”[2]289/二尚真自然恶伪,周作人批判的目标直指那些以儒家后学自居的道学家:“道学派的批评家大抵是色厉内荏的神经变质者,所以他们的话都是虚伪的,它们唯一的用处只是证明它们的主人是伪善者罢了。”[2]322/三“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岂知这正是因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缘故;我想破坏他们的伪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实却同时非意识地想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2]346/四毫无疑问,以叛逆思想和挑战权威为主导的价值取向,直接形成了他的这种嫉“伪”如仇的审美取向,这正是他贬斥韩愈及其作品的“底火”。

周作人追求艺术化的生活,他的活法是调和了儒、道、释、仙诸家后的淡泊超达、平和中正,然而,对于文学他却不然。人本主义文学价值观的内核即是“真”——本真的人性和真实的生活,这使得周作人在文学上求真求实、爱憎分明、正色凛然,甚至嫉“伪”如仇。也是因为有陶渊明这样的文学偶像深固内心,所以他对韩愈的贬斥便不遗余力了。

二、思考陶学问题

虽然周作人对陶渊明未作专门研究,但他的陶渊明批评同样以“立破并举”的方式阐述了对陶渊明及其作品的深刻体悟和独到见解。

周作人在多篇文章中认为,陶渊明看彻生死、高旷超达,在中国文化史上无出其右者。通过对陶作的文本深入剖析,周作人认为,陶公《自祭文》《拟挽歌辞》《归园田居》《神释》等“并非单是旷达语,实乃善言世情”[2]306/七,而且“此所谓闲适亦即是大幽默也”[2]351/七,陶渊明不恋生、不畏死,是心灵的解放,“此等难事惟有贤达能做得到”[2]351/七。陶公对生死的超旷,远逾那终日参禅看话、貌似超脱的和尚,这也是陶公对莲社攒眉而去的深层原因。

最能体现周作人学术见解的是他对陶渊明的“反批评”,这体现于陶学的三个问题上。

第一,反驳钟嵘“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观点。周作人认为“陶渊明古来都当他作隐逸诗人,这是皮相之见,其实他是很积极的”[2]70/十三。支撑这一观点的论据是陶诗《读山海经》诸篇。他认为,《读山海经》中对精卫、刑天、夸父等神话人物的歌咏,声调都比较激越,表现了“勇往直前的精神”[2]71/十三,尤其是陶公对夸父“功竟在身后”的颂赞“已超越了文人学士的范围”[2]71/十三,诠释了中国文化的核心精神——自强不息,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证明陶渊明的人生是积极的,并非是消极的隐逸。

第二,反驳唐人“陶渊明忠于晋室”的观点。沈约《宋书·隐逸传》记:“(潜)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11]2289但并没有明确提出陶渊明忠于晋室的观点。唐开元时期文选学家刘良认为:“潜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者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12]其后,颜真卿《咏陶渊明》诗以题诗庚子为据[13]1583,在陶渊明接受史上第一次以诗的形式提出了影响颇为深远的“陶渊明忠于晋室”的观点。周作人认为,“俗儒辩甲子,曲说徒瞢腾”[14]45,把陶渊明看作“一姓之忠臣”是“令人闷损”的错误观点[2]521/六。他说:“他(陶渊明)有一肚子理想,却看得社会浑浊无可实施,便只安分去做个农工,不再来多管。”[2]521−522/六虽然时世处“江河日下之势”而莫可挽救,但陶渊明还是“能自振作”[2]730/六。由于没有提供足够的论据,周作人的反驳显得勉强而无力。

第三,反驳杜甫。陶公教子是陶渊明研究中的突出问题,杜甫《遣兴五首》之三曰:“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15]563认为陶公挂怀于子之贤愚,故未能达“道”。杜甫的观点招来了后世的批评。比较而言,周作人的批评虽委婉却不留情面:“对于此诗(陶公《责子》诗),古来有好些人有所批评,其中唯黄山谷跋语说得最好,‘观靖节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耳,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这里的所谓俗人之中,却有一个杜子美,这很有点儿奇怪。杜诗《遣兴》之三是说陶公的,末二句云:‘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陶诗题目虽是责子,似乎是很严肃的东西,其实内容是很诙谐的,其第五联最是明了,如果十三岁的小孩真是连六与七还不懂,那么这是道地的白痴,岂止不肖而已。”[2]803−804/十二在《关于教子法》一文中,周作人也谈及陶公教子问题,他引述陶公《与子俨等疏》、萧统《陶渊明传》、《南史·隐逸传》、黄庭坚《书陶渊明责子诗后》和俞正燮《癸巳存稿》等相关材料来证明“陶公善解子意”的观点。他的《儿童杂事诗·陶渊明一》最能概括他对陶公教子问题的理解,诗曰:“但觅栗梨殊可念,不好纸笔亦寻常。陶公出语慈祥甚,责子诗成进一觞。”[16]67可以说,周作人对这个问题,引证丰赡,论析透彻,对杜甫的反驳情理俱合,令人信服。

三、狱中陶咏

崇陶,几乎是大多数中国士人的心灵诉求,这便形成了贯穿中国文学史的拟陶、和陶现象。出于深刻的崇陶心理和对陶诗的笃爱,周作人也不由自主地咏陶。其陶咏诗歌计数十七首①,有咏陶、集陶句、用陶句陶事三类。

第一类咏陶三首,除上文引述的《儿童杂事诗·陶渊明一》外,还有《儿童杂事诗·陶渊明二》《丁亥暑中杂诗·陶渊明》。如“离家三月旋归去,三径如何便就荒。稚子候门倏不见,菊花丛里捉迷藏。”(《儿童杂事诗·陶渊明二》)[16]67这首诗立足陶公彭泽归来作赋事,化用《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稚子候门”以及“陶菊”意蕴;“如何”一词,语气反诘,强化了“归去来”的信心与决心;尾二句独具匠心,再现了稚子的淘淘童趣和陶公归家后的天伦之乐,旨在推崇陶渊明回归自然的价值取向。此诗风格诙谐幽默,止庵先生评为“甚是生趣盎然,有如天籁”(《关于〈老虎桥杂诗〉》)[14]iv。

宋书传隐逸,首著陶渊明。名文归去来,所志在躬耕。

本来隐逸士,非不重功名。时艰力不属,脱然谢簪缨。

人不可无势,桓温语足征。孟嘉亦豪杰,尺寸无所凭。

偃蹇居掾属,徒为蝼蚁轻。五斗悔折腰,此意通弥甥。

细读孟君传,可以知此情。俗儒辩甲子,曲说徒瞢腾。[14]45

止庵先生认为这首诗风格“古朴浑厚、率直恳切”[14]iii,且以理论思辨见长,剖析陶渊明与其外公孟嘉的文化渊源关系。前半部分挖掘陶渊明归来躬耕的深层原因——时艰,着力咏叹陶公脱然谢簪缨的英明之举。后半部分从陶公所著《孟府君传》记载的孟嘉轶事入手,表达对桓温之辈的轻蔑,论证孟嘉的“豪杰”品性,得出了陶公性情源出于孟嘉——即外公与弥甥文化同源的结论。周作人还认为,陶渊明本无意弃刘宋而隐居,怎奈“时艰”而不得已,所以唐以来“入宋但题甲子,耻事二姓”的观点曲解了陶公,实在令人困顿闷损。

第二类集陶句诗共二首,均出其组诗《题画绝句》中。《题画绝句》共五十九首,止庵先生考证,其中“前五十四首,写于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至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九日之间”[17]257。如“凄厉岁云暮,园林独余情。翳翳经夕雪,寒花徒自荣。”[16]86这是第一首集陶句诗。四句诗依次出于陶诗《咏贫士七首·其二》《悲从弟仲德》《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九日闲居》。诗人将梅花和水仙与陶公所歌咏的贫士、菊花相模拟,赞美其傲雪斗寒、坚贞不屈、超拔尘俗的品性,看得出,周作人谙熟陶诗,亦深得中国古典诗歌“香草美人”之法。又如“户庭无尘杂,夏木独森疏。白日掩荆扉,时还读我书。”[16]86这是第二首集陶句诗。四句诗依次出于陶诗《归园田居五首·其一》《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一》《归园田居五首·其二》《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诗歌借陶诗抒写自己平静而无奈的“且作浮屠学闭关”[16]23的生活状态,表达对陶渊明归隐后的自由、恬淡、宁静的生活的企慕。

第三类用陶句陶事诗较多,计有《苦茶庵打油诗》之六、七,《往昔》之《李白》,《题画五言绝句》之《篱边菊花》《山水桃花》《菊花下有鸡啄蝴蝶》《墨菊旁有棘枝》《菊花》《野菊与鸡》,《丁亥暑中杂诗》之《女儿国》《夸父》《乞食》,共12首。这类诗或咏物,或抒怀,或咏史,或借陶言事,或依陶立意,咏及了陶渊明《乞食》《读〈山海经〉·其五》《九日闲居》《桃花源记并诗》《饮酒·结庐在人境》《饮酒·秋菊有佳色》《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归去来兮辞》《读〈山海经〉·其九》等诗以及沈约《宋书·隐逸传》所载陶公“我醉欲眠,卿可去”的轶事,全方位地表达了崇陶情怀。而在这类诗中,咏菊诗就有五篇之多,均出于《题画五言绝句》中。

持醪叹靡由,秋华浸盈把。陶令不归来,寂寞东篱下。(《篱边菊花》)[16]86

闲坐东篱下,独酌不成醉。回首看鸡虫,领略蒙庄意。(《菊花下有鸡啄蝴蝶》)[16]87

何时去东篱,寂寞伍荆棘。傲霜徒自荣,黯然无颜色。(《墨菊旁有棘枝》)[16]89

秋菊有佳色,篱边徒自荣。独惭蒿艾辈,废疾起苍生。(《菊花》)[16]89

寒花正自荣,家禽相向语。似告三径翁,如何不归去。(《野菊与鸡》)[16]95

这5篇诗作,以《篱边菊花》最为代表。此诗从陶诗《九日闲居》中化出,尾二句为题旨,人亦菊,菊亦人,陶令与篱菊默契相知,颂赞陶公如篱菊般高洁、坚贞、拔俗的人格。诗人歌颂陶公,亦不无自况之意。必须强调的是,周作人的17首陶咏除《苦茶庵打油诗》之六、七,《往昔》之《李白》3首诗外,余者都是在南京老虎桥监狱中所作。从1945年12月6日被捕羁押在北平炮局胡同的陆军监狱,到1949年1月26日被释放而走出南京老虎桥监狱的三年多岁月,周作人是一个地道的囚徒。然而,从周作人的17首陶咏诗作中,我们却丝毫察觉不到作者身陷囹圄的困境,更感受不到他对生活的绝望、对衰病的痛苦、对命运的怨怒。相反,我们从诗中体悟到了童趣、幽默、冷峻、缜密、豁达、乐观、淡定、超然……陶渊明高远博大的胸襟和摆落尘俗、超脱生死的智慧,安顿了狱中的周作人,也洞开了他未来的心路,陶渊明真正成了他生命中的宝贵精神财富。周作人狱中思陶、咏陶,这种现象在陶渊明接受史上是绝无仅有的特例,是带有悲剧色彩的陶学史话。

周作人在其文学观和人生观的双向作用下完成了对陶渊明诗文的接受。辞达、意诚、恬淡,是周作人对陶渊明诗文的论断,从文学形式到作品内涵的精准与深刻的解读,正体现了周作人的文学理想与创作追求。1918年底和1919年初,周作人先后发表《人的文学》与《平民的文学》,首倡“人的文学”与“平民文学”的文学主张。1920年1月,他在《新文学的要求》中针对新文学的“人生派”与“艺术派”的利弊作了理论辨析,主张“人生的文学”[2]207/二,即“人道主义的文学”“理想主义的文学”[2]210/二,这种文学的“文学的主位”必须是“人的本性”,其次是“文学的本质”[2]208/二。周作人对陶渊明诗文的见解与观点,也是对他的人本主义文学价值观的最佳诠释。同时,对诸多陶学问题的思考,对钟嵘、沈约、杜甫等人观点的反驳,也为他的人本主义文学观提供了旁证。不仅如此,周作人还汲取了陶渊明的生存智慧。周作人人生观的主导倾向是外儒内道、无为而为、以释补儒的“出世”。像白居易、苏轼等先贤一样,周作人在人生最苦厄的时段慕陶咏陶,安顿自我,流露出浓重的隐趣和出世心理,这也从侧面为他时时不畏以“叛徒与隐士”“流氓与隐士”自名做了充足的注脚。

注释:

① 文中引文的所在册数在页码后标注,如23/九。

② 周作人《往昔三十首·邵雍》诗曰:“……邵子独击壤,有意拟康衢。渊明擅说理,泰山不可逾……”“渊明”一词,王仲三先生解释为“指文章内容深刻而文字简明”见王仲三《周作人诗全编笺注》(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85页)。本文取此说,认为此诗与陶渊明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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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周作人.知堂杂诗钞[M].长沙:岳麓书社,1987.

[17] 止庵.周作人传[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 刘小兵〕

ZHOU Zuo-ren’s Acceptance of TAO Yuan-ming’s Poems

LIU Zhong-wen
(Harbin Normal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China)

Abstract:The worship of ZHOU Zuo-ren to TAO Yuan-ming makes his book citing and evaluating TAO Yuan-ming and his works. He regards TAO poem honest, Tao essays figurative and TAO a unique poet.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TAO Yuan-ming poetry, ZHOU Zuo-ren takes YAN Zhi-tui and HAN Yu as positive and negative evidence and demonstrates his humanism literature value view. At the same time, ZHOU Zuo-ren got the survival wisdom, settled the mind and opened the mentality in prison through TAO Yuan-ming’s poetry.

Key words:ZHOU Zuo-ren; TAO Yuan-ming; poetry; acceptance

作者简介:刘中文(1964-),男,黑龙江青冈人,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

收稿日期:2015-04-30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5261(2016)01−009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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