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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缘文字:方苞的文章人生

2016-02-11王思豪

唯实 2016年9期
关键词:古文

王思豪

《诗经·大雅·生民》谓:“实方实苞,实种实褎。”周人的始祖——后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因为灵异的诞生而被扔在小巷里,结果是牛羊跑来用乳汁喂养了他;被扔进了大树林,结果正巧有樵夫来砍柴,将他救出;被扔在了寒冰之上,结果天上飞来只大鸟,用温暖的羽翼覆盖他、温暖他。正是因为经历了如此大的磨难,后稷终于创造出了辉煌的业绩。方苞,一个从《诗经》里走出的名字,注定生而为文,经受重重磨难后,又因文而生,成就一段修缘文字的“文章人生”,成为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文坛宗师,被誉为雄踞清代文坛三百年的“桐城派”的开山鼻祖。

一、显耀门望,淹雅家学

桐城方氏确实是一门望族,主要有七个分支:桂林方、鲁谼方、会宫方、黄华方、许方、璩方、虎形方。其中名气最大的是桂林、鲁谼、会宫三支,而尤以“桂林”为著。据《桐城桂林方氏家谱》序言记载:“方氏其先由广信迁鄱阳,由鄱阳迁徽之休宁。宋季讳德益者迁池之池口,元初又迁安庆桐城之凤仪坊。今为桐城人。”根据《方氏家谱》,方德益,是桂林方氏的始迁祖,曾割让宅基地拓宽学宫道路,捐资建桥,喜行义举。方谦,曾任元望亭巡检,学祖父方德益行善义之举,在饥荒之年发放自家粮食赈济饥民,但却招致灭顶之灾。至五世方法,以“儒术”显名当时,明建文元年,方孝孺主持应天府乡试,方法中试,授四川都指挥使司断事,在任即以“廉直”而闻名,执法不挠,不畏权贵,后因方孝孺案发,投水自尽。六世方懋,以子方佑贵而被朝廷貤封文林郎,成化三年敕赠四川道监察御使,有五个儿子,皆有贤能,时人有“五龙”之誉,其中三子方佑成进士,五子方瓘中举人,有“蟾宫折桂”之誉。

桂林方氏至十二世,名家云集,如方大任、方大镇、方大铉、方大美等。方大任,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初任元城知县,以廉明公正,擢拜监察御史,崇祯元年,升右佥都御史,第二年晋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方大镇,万历十七年进士,授大名府推官,累迁至大理寺左少卿,传父学,一生提倡理学,以天下为己任。方大铉,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十三世方孔炤,万历四十四年进士,授嘉定知州,后升任兵部职方郎,崇祯十年任南都尚宝司卿,次年六月升任湖广巡抚。十四世方以智,弱冠负笈东游,结交复社成员,与冒襄、陈贞慧、侯方域等人友善,称“明季四公子”,崇祯己卯中举,次年中进士,殿试二甲五十四名,授翰林院检讨,后任定王讲师。方以智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凡天文、礼乐、律数、声音、文字、书画、医药,下逮琴剑、技勇,无不析其旨趣。著书数十万言,名流海外。其三子——中德、中通、中履并传父业。于是方氏复以淹雅之学世其家矣。

桐城桂林方氏从七世始,家族科第蝉联,仕宦显要,代不乏人,门第渐至兴隆,成为江南望族,名震天下。马其昶《桐城耆旧传》旌表桐城乡邦先贤宦达人物,指出:“方氏自五世断事有二子,其后分七房,三房在明有桂林,四房有琼州、少卿、副宪,至本朝皆少替矣。其第七房亦多举甲乙科者,惟中一房、六房最盛。

方苞属桂林方氏家族的六房。六房为盛,因为传至十二世方大美出。方大美,万历十四年进士,官至太仆寺少卿。方大美有四个儿子:体乾、承乾、象乾、拱乾。方象乾,是明贡生,官按察司副使,备兵岭西左江。明末避乱,侨居在江宁府上元县(今属南京)。方象乾有二子:帜、戡。方帜,岁贡生,官芜湖县学训导,迁兴化县学教谕。方帜生方仲舒,就是方苞父亲,世代都在南京定居。

方氏族人素以“淹雅”之学世其家。康熙七年四月,方苞出生于南京六合留稼村。在六合生活了六年,随父亲方仲舒、哥哥方舟读古文,相与博究经、史、百氏之书。后来方苞研究《史记》多有心得,多是父兄发其端绪。康熙十二年,举家迁至南京上元城内土街。方仲舒感知到儿子强烈的求知欲望,对方苞的教育,也不再局限于简单的课章句,而是常常口授指画儿子去治经书、写古文。方仲舒很重视对儿子的言传身教,常带着儿子去向自己的老朋友黄冈杜濬、杜岕兄弟,以及同里钱澄之、族祖方文学习,这对方苞的一生影响深远。方苞在与杜氏兄弟以及钱澄之、方文等人的交往中,漸渐摒弃时文,绝意于诗,走上了读经研史,专治古文的路数,为“桐城派”的开创奠定了基础。

二、论学师友,倡明“义法”

康熙二十八年,方苞受知于高裔,并师事之,接着从高裔游学京师。这是继从六合移居上元后,方苞生活场所的又一大转移,方苞得以广交名儒,受到前辈时贤的普遍褒赞。方苞游太学,时安溪李光地主礼部试,见到方苞的文章,称叹道:“韩、欧复出,北宋后无此作也。”长洲韩菼也是以文章闻名于海内的人物,他见到方苞的文章后,欲自毁其稿,评价方苞的文章是:“庐陵无此深厚,南丰无此雄直,岂非昌黎后一人乎?”古文家姜宸英见方苞文,惊异地说:“此人,吾辈当让之出一头地者也。”得到李光地、韩菼、姜宸英等人如此盛赞,当时京师的巨公贵人便争相汲引,而方苞非先焉不往,因此就更加见重于诸公卿间。

方苞首次来到京师,即感受到京师浓郁的学术氛围,尤其是与万斯同相遇。康熙三十年,万斯同已经53岁,在李光地幕下,名望甚高,士人学子争相前来问学,络绎不绝,而方苞独不与。此时方苞才24岁,万斯同放下大学者的架子,亲自到方苞家中与其相交。万斯同的出现,对方苞的学术人生影响甚大,万斯同告诫方苞:“子于古文,信有得矣。然愿子勿溺也!唐宋号为文家者八人:其于道粗有明者,韩愈氏而止耳;其余则资学者以爱玩而已,于世非果有益也。”在万斯同的劝告下,方苞自谓“辍古文之学而求经义自此始”(《万季野墓表》),把学术的关注点由此前的治古文转向了求经义。万斯同希望方苞按照自己所讲述的治史方法为文。

与万斯同相交几乎同时,“二刘”对于方苞的学术历程也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二刘”指刘言洁和刘拙修。方苞在初入京师后,其学术历程和学术态度经历了一个由“视宋儒为腐烂”,到此后逐渐对宋学“深嗜而力探”的转变过程。康熙三十年,方苞在京师与李光地、万斯同、“二刘”切磋交游后,其学术历程发生了颠覆性的巨变。

方苞一生喜读司马迁《史记》,在阅读《史记》时,体悟到司马迁为文“义法”的精妙,旗帜鲜明地倡导古文“义法”说。他对《史记》的“太史公笔法”特别赞赏,认为“《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即为文的“义法”在孔子作《春秋》时早就制定了,但直到司马迁才发现它。方苞以“义法”论文,渊源于上古以来人们对形式与内容关系的讨论,最重要的是当以《春秋》学为直接源头。

欧阳修的古文自古被人称道,但在方苞看来,也并非全都是尽善尽美的,比如他的记事之文《新五代史·安重诲传》。方苞认为,记事文章,只有《左传》、《史记》各篇有义法,一篇之中,文脉贯通而不可增添删减。《新五代史·安重诲传》先总起来提出几个思想论点,然后逐条分别加以阐述,中间又一共列举四件事,然后再对四件事详加述说,这是书信、公文、奏章、论说、策问的文体,在古代是没有这类文体的。方苞以“义法”衡文,认为《左传》、《史记》“义法”精到,且富于变化,不主一道,是后世记事之文写作的典范。记事文中的“义法”,重在于“义”,应有一种“著我”的精神,要周详认真地筛选人物的事迹,其次再用适当的“法”叙述出来,而欧阳修所作《五代史·安重诲传》虽得到了《史记》的“法”,但将议论与叙事相间,多“论断语”,没有完全明白“法变”而“义变”的道理,反而不合记事文体的“义法”。

有一天,方苞与好友王源、张自超一起谈论先贤的古文创作,在读到归有光《归震川文集》时,王源与张自超争论不休,谁都无法说服谁,就来找方苞权衡。方苞说:“你们二位都是言论很有见地的人,只不过在看待震川先生的文章方面,是各有所见但又都不太全面罢了。”在方苞看来,散文不仅要做到情词并茂,还必须做到“言有物”和“言有序”,震川先生的文章在所谓“有序”方面大概做得差不多了,而做到“有物”的则很少。方苞以“义法”衡文,在整个明代散文作家中间,唯独对震川先生的文章有所褒扬,在唐宋散文作家中,只有韩愈的散文是最符合“义法”规范的,其他作家的古文,在方苞看来,也都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雍正十一年,方苞奉命约选两汉以及唐宋八大家文章汇编成一部古文选本——《古文约选》。这本《古文约选》卷首有篇《序例》是方苞对古文“义法”说的一次全面而深刻的诠释与展现,可视作方苞古文“义法”理论的宣言。方苞赞扬先秦及汉武帝以前文“指事类情,汪泽自恣,不可绳以篇法”,“不可方物而法度自具”,这是为古文的上乘之法,是“活法”。他强调古文的语言、取材以及行文,都要“雅饬”,语言雅洁,取材精当,行文结构谨严,言之有物,言之有序,这就是“义法”的具体内容。《古文约选》具有官修教材的意义,甫一成书,便广为传布,不仅是方苞古文“义法”理论的宣言书,也为桐城古文学日后俨然成“派”擂起了战鼓,吹响了号角。

三、只为文字事,传承统绪

“笼络了方苞,也就是笼络了整个江南士林”,无论是康熙、雍正,还是乾隆,他们都深知这一点。康熙五十年“《南山集》案”爆发,方苞被牵连入狱,拟处绞立决。后在李光地等人的积极营救下,终因康熙帝“方苞学问,天下莫不闻”一语而免死。方苞这是“因文而生”,是“文字”赋予他的第二次生命。方苞也深知这一点。此后,经宽大处理,方苞因祸得福,官运通达,由昔日家境贫困、又屡困场屋的落拓文士一跃而贵为天子侍从、本朝达官。但他始终不忘初心,于文字不弃,修礼学、倡“义法”,只为“文字事”。

方苞在出狱的第二天,就被康熙召入南书房,命撰《湖南洞苗归化碑文》;又过一天,命作《黄钟为万世根本论》;又过了一天,命著《时和年丰庆祝赋》。每次撰成奏给康熙看,康熙都是嘉赏再三,说:“此即翰林中老辈兼旬就之,不能过也。”命以白衣入直南书房。此后,康熙帝的御制诗文的定稿,其他御制书籍的校勘,以及与群臣讨论本朝文学的状况,皆要征求方苞的意见。其后,无论是移养蒙斋,编校《御制乐律》、《算法》诸书,还是康熙六十一年充武英殿修书总裁,终究只做“文字事”。

雍正元年,皇帝下恩诏,方氏全族入旗者得以宽赦归原籍,方苞完全获得自由身。雍正三年,皇帝欲用方苞为国子监司业,方苞以自己年老衰病力辞不任,仍然做着自己的武英殿总裁事。到雍正十一年四月,雍正想擢方苞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方苞又以自己的脚行走不方便为由,坚辞不受。雍正皇帝也只好仍命他专司书局,不必去办理内阁事务。八月,任《大清一统志》馆总裁。雍正十三年正月,充文颖馆副总裁,直至八月二十三日,雍正帝驾崩。在雍正朝的13年时间里,方苞得到皇帝充分的赏识和重用,但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一切任职,只为文字事、修书事。

乾隆帝登基,有意大用方苞,而此时的方苞,为国、为百姓、为皇帝,确实也抱有一颗拳拳之心!但事与愿违,一开始撰写《丧礼议》,由礼部尚书魏廷珍上呈皇帝,遭到大臣的激烈反对,“闻者大骇,共格其议”。随后连上三疏,对治水、漕运、救荒、赋税、戍边、吏治等作建白议论,但此类言行多关涉朝臣利害,因此遭到多人忌恨,也都只好格于廷议,未得实行。其后,又因朝廷用人之事,触犯和硕亲王及其他大臣利益,訾议纷起。与此相反,方苞所做的文字事,却都得到了乾隆的认可与赞赏。方苞编选《四书文选》,乾隆盛赞这部书,命令颁行天下,并标名《钦定四书文》。乾隆又让方苞充任“三礼义疏馆”副总裁、经史馆总裁等修书职。也许在乾隆的眼里,方苞也只能為文字事,只要方苞一参与政事,皇帝的态度就会大变。最令方苞感到痛心不已的是《清实录》中记载乾隆皇帝所说过的一番话:“朕嗣位之初,念其稍有文名,谕令侍直南书房,且升授礼部侍郎之职。伊若具有人心,定当痛改前愆,矢慎矢公,力图报效。乃伊在九卿班内,假公济私,党同伐异,其不安静之痼习,到老不改,众所共知……”乾隆帝一一数落方苞的罪行。方苞平生谨言慎行,尤其是“《南山集》案”后,更是小心翼翼,一心想着报效皇恩,可得到的却是乾隆帝对自己人生的巨大否定。方苞在伴驾乾隆皇帝的七年里,时时经受着官场的倾轧与挤兑,常陷自己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心境是压抑、沉重、痛苦的。此时,方苞已经清醒,原来他的性格就不适宜为政事之官,为“文字事”才是他一生最好的归宿!

值得注意的是,方苞在从事“文字事”的同时,也在寻找着自己的衣钵传人。他的弟子遍布天下,优秀者如王兆符、沈廷芳、雷鋐等,但方苞最为倾心的还是自己的同乡刘大櫆。刘大櫆是方苞的门生、姚鼐的老师,承上启下,为“桐城派”的发展和壮大起了纽带和桥梁的作用,被誉为“桐城派三祖”之“中祖”。

雍正三年,方苞与刘大櫆首次相见。这一年刘大櫆29岁,来京师参加顺天府乡试。方苞与刘大櫆此前并不相识,他们师徒的相遇,得益于苏州人吴士玉的推荐。方苞一见眼前这个俊逸倜傥的小伙,再阅读他的诗文,惊叹不已,称赏大櫆:“年二十九应举入京师,巨公贵人皆惊骇其文,而尤见赏方侍郎暨吴荆山阁学,以为昌黎复出。”也许我们还记得,当年方苞来京,李光地曾称赏方苞文是“韩欧复出”,此番方苞称赏刘大櫆是“昌黎复出”,两相比较,方苞似乎冥冥中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衣钵传人。

方苞颇有恩于刘大櫆。他特别赞赏刘大櫆的文章,曾向友人推许说:“大櫆持所业谒苞,苞一见惊叹。告人曰:‘如苞何足算邪?邑子刘生乃国士尔!”雍正十三年又举荐刘大櫆应博学鸿词科。其后,方苞又屡次介绍身处穷困之际的刘大櫆入幕,直到如今刘大櫆寓居到方苞的家中。刘大櫆对方苞的奖掖提携,也是一直感念于心。方苞是将刘大櫆当作一株树苗,精心呵护,用心栽培,寄予厚望,期待他能继承自己的学术统绪。

乾隆十四年八月十八日,方苞病发,卒于上元里第。刘大櫆在《杨黄在文集序》中谓:“己巳之秋,方苞卒,余哭之于白下。”且明确地说,“余受知于望溪方先生。”方苞的古文理论直接承传给了刘大櫆。方苞的“义法说”:“义”,“言有物”;“法”,“言有序”,直接影响到刘大櫆。

上元余生中,作为后来被尊为“桐城派三祖”之“鼻祖”的方苞,他的最为重要的活动是授徒讲学、传承薪火,尤其是与后来被尊为“桐城派三祖”之“中祖”的刘大櫆,在南京将“桐城派”薪火相传的接力棒做了最后的承传。南京成为“桐城派”由小邑桐城扩展至全国的一个重要枢纽。

(作者系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彭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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