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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毛纶、毛宗岗评点中的“刘备”形象

2016-02-11王双腾

中共济南市委党校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刘备英雄

王双腾



论毛纶、毛宗岗评点中的“刘备”形象

王双腾

摘要:清代毛纶、毛宗岗父子在评点《三国志演义》时将刘备尊为“英雄”,并对其“志”、“德”、“才”、“失”等素质进行全面分析,由此超越民间单纯情感层面的“拥刘贬曹”倾向,使刘备形象更为具体鲜活。受民间口头文学创作方式影响,毛纶、毛宗岗以“典型性格”作为评点小说的基本理论。关于刘备的评点不乏对其缺点、失误的揭露,此类评点作为人物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整个评点中所占比例极低,这一不对称现象成为典型性格理论的具体体现。

关键词:刘备;毛纶;毛宗岗;英雄;典型性格

刘备作为三国时期的风云人物,历朝历代对其评价不尽相同,但“拥刘贬曹”一直是民间对于三国故事的主流情感基调。元末明初,罗贯中以历史中的刘备为原型,根据自己的审美倾向与政治理想,在《三国志演义》中极力突出刘备尊贤爱民的优秀品质,使之成为“仁君”的典范。清代毛纶、毛宗岗父子在评点、修改《三国志演义》时,将刘备作为“正统”的化身推崇到极致。针对毛氏父子对于刘备形象的改动,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批评其“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1]这一评价几乎成为毛本《三国志演义》中刘备形象的标签。但如果将毛氏父子关于刘备的评点加以整理,则会发现一个更为立体鲜活的刘备形象,与此同时,这些评点也显示出毛氏父子评改《三国志演义》时所遵循的人物塑造观念以及小说审美理想。

一、毛纶、毛宗岗关于“刘备”形象的评点

罗贯中在全书①第1回的文字中称刘备为“英雄”,毛氏父子同样认为:“方入此卷正文。先是一个英雄。”[2]在随后的评点中,毛氏父子多次称刘备为“英雄”,如第11回刘备与孔融商议援助陶谦的作战计划时提议:“但恐城中无粮,难以持久。备令云长、子龙领军四千,在公部下相助;备与张飞杀奔曹营,径投徐州去见陶使君商议。”毛氏父子随即评道:“毕竟玄德英雄。”[3]又如第41回回批写道:“曹操青梅煮酒之日,谓玄德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而孙权亦曰:‘非豫州莫能当曹操者。’何其言之不谋而相合欤?盖天下唯英雄能识英雄,不待识之于鼎足之时,而早识之于孤穷之日。每怪今人肉眼,见人赫奕,则畏而重之;见人沦落,则鄙而笑之。异故相非,同必相识。英雄之不遇识者,正为天下更无有英雄如此人者耳。”[4]除此之外,毛氏父子称刘备为“英雄” 之处还有很多。可见,不论前人对于刘备如何评价,在毛氏父子眼中,刘备是位“英雄”。与下层民众出于“拥刘贬曹”的观念而进行单纯的道德评价不同,毛氏父子对于刘备的评价是基于其对文本的熟稔而做出的客观分析,因而“英雄”的称谓相较于民间话语中的“仁君”、“圣主”更加令人信服。

(一)刘备具有“英雄”之“志”。在三国时期各路英雄的风云际会中,刘备定鼎西蜀,以一介布衣于乱世之中位极帝王,自成霸业。刘备成功的原因,首先在于其远大的志向,即“英雄”之“志”。东汉末年群雄逐鹿之中,董卓势力最先崛起,但毛氏父子并未称其为“英雄”。相反,在董卓为了强行迁都而发出:“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的狂悖言论时,毛氏父子针锋相对地评道:“舍却百姓,安有天下?确是不通文理之言。”[5]继董卓而起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群雄“不可与争锋”,毛氏父子虽肯定其雄才大略,却始终不认可其“宁教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的阴暗心理,因而称作“奸雄”而非“英雄”,如第1回夹批写道:“称之为奸雄而大喜,大喜便是真正奸雄。”[6]有时甚至直呼“老贼”,如第58回回批所言:“超、遂之谋,早为老贼所觉。”[7]对于其他的“碌碌之辈”,毛氏父子更是不屑一顾,可见其心中“英雄”的标准并非仅仅限于军事实力的强大。反观刘备,“在长期战乱中,他曾经遭受多次大败,仅仅因战败而失去妻、子这种重大事件就有四次之多”,[8]始终处于颠沛流离之中,却最终获得“英雄”的评价,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在于毛氏父子发现了刘备心中蕴含的“英雄”之“志”。桃园结义中,刘备对天起誓:“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随后才是为人称道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刘备奔波一生,“折而不挠,终不为下”,[9]其精神动力源于内心深处“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远大志向。对此,毛氏父子在第38回三顾茅庐时评价道:“前至水镜庄上衣襟尽湿,今在卧龙庄上衣襟亦尽湿。前之湿是水,今之湿是泪。前遇难而不泪,今为求贤而反泪者:前不为一身而落泪,今则为苍生而泪也。”[10]正因为有了“为苍生”的志向,刘备在三国时代激烈的政治军事斗争中愈挫愈勇,终成帝业。

(二)刘备具有“英雄”之“德”。“为苍生”的志向体现于刘备的一举一动中,而直接表现为对百姓所行的“德政”,如第12回写百姓真心实意地请求刘备接管徐州时,毛氏父子评道:“民心悦服如此,想见刘公平日德政。”[11]在普遍崇尚武力与诈术的三国时期,“德政”使刘备成为人民心目中“德”的化身,由此具备了其他诸侯所不及的崇高威望,最终被奉为“仁君”的典范。毛氏父子对于刘备“英雄”之“德”的推崇在书中比比皆是,如第21回写刘备再次据守徐州,诏谕流散人民复业时批道:“爱民是刘玄德第一作用。”[12]第41回“携民渡江”中,更是连续四次夹批“处处以百姓为重。”[13]可见,毛氏父子并不认为刘备这一“仁君”形象在书中描绘得软弱无力、抽象苍白,而是置身于一定的时代与环境之中,根据其所作所为进行具体的分析。正是基于这一客观分析文本的评点方式,刘备表现出的“英雄”之“德”较之民间广泛流传的“拥刘贬曹”更加令人信服。

(三)刘备具有“英雄”之“才”。一个人如果只有远大的志向与高尚的品德,只不过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尊者”,而无法成为立足于乱世的“强者”。因此,毛氏父子在评点刘备时也注意到其与众不同的才干。如第3回回评评价其杰出的“识人”能力时写道:“玄德结两异姓之弟,而得其死力;丁原结一异姓之子,而受其摧残。其故何也?一则择弟而弟,弟其所当弟;一则不择子而子,子其所不当子故也。观吕布,益服关、张之笃义;观丁原,益叹玄德之知人。”[14]丁原因不识吕布品行而死于非命,刘备则获得了关羽、张飞的鼎力相助,两相比较,刘备在选择帮手时的眼光不得不令人佩服。如果说关、张二人的誓死相随还渗透着桃园结义的兄弟之情,那么对于赵云的充分信任,则更加凸显刘备的慧眼识人。第7回磐河之战后,刘备与赵云在公孙瓒大营中第一次相见,“玄德甚相敬爱,便有不舍之心。”毛氏父子就此评道:“眼力绝胜公孙瓒。”[15]当阳兵败后,糜芳、张飞等人都认为赵云已经投降曹操“以图富贵”去了,刘备则坚持认为:“子龙从我于患难,心如铁石,非富贵所能动摇也。”毛氏父子就此称赞刘备所言为“知心之语。”[16]正是借助卓越的“识人”能力,刘备可以发掘人才于芸芸众生之中,自己的力量也因此得以不断发展壮大。此外,作为蜀汉集团的最高统帅,刘备虽然善用“众力”、“众智”,但并非一味盲从,而是有着自身的独立判断。对于正确的建议,刘备言听计从,对于错误的计谋则及时加以制止,充分显示出作为一位杰出战略家的深远眼光。第61回初到益州时,庞统、法正建议在相会之际直接除掉刘璋,刘备坚决反对。此后,二人又准备效法鸿门宴,令魏延、刘封等以舞剑助乐为名于酒席之间刺杀刘璋,同样被刘备果断制止。对此,毛氏父子评道:“庞统、法正之谋太急,不如刘备之缓。急不免于忍,缓则不失为仁。”[17]在此回回评里又明确指出刘备的用意:“取川者,玄德之心也。然乘刘璋之来迎而袭杀之,以夺其地,不足以服西川之人心,此玄德之所以不欲为也。庞统以此劝之,劝之不从,而欲自行之。若孔明处此,则必不然矣。所以庞统之智虽不亚于孔明,而用谲而不失其正,行权而不失其道,则孔明又在庞统之上欤!”[18]刘备深知“得其地必先得其人之心”的道理,之前力辞徐州、不取荆州归根到底都是因为担心不得人心而无法久据。庞统、法正终究只是谋士之智,计谋超群但缺乏战略眼光,刘备对二人的错误行为及时加以制止,显示出作为全军最高统帅的深谋远虑以及面对突发事件时的果断威严。非凡的“识人”能力与独立决策时的果断,使刘备最终由一位德高望重的“尊者”蜕变为足以在乱世中搏杀立足的“英雄”。

需要注意的是, 虽然《三国志演义》经过毛氏父子的改动后人物形象更为单纯,甚至出现了“脸谱化”的倾向,但其中主要人物的性格仍旧带有各种极为复杂的元素。以刘备为例,毛氏父子在评点时将其尊为“英雄”,毫不吝惜赞美之辞,但并未奉之为完美的圣人而一味颂扬。相反,对于其行动中的失误与性格上的弱点,尤其是称帝之后的意气用事与刚愎自用,更是一针见血地予以点明,如第83回孙权送回杀害张飞的范疆、张达作为求和的条件时,马良建议:“仇人尽戮,其恨可雪矣。吴大夫程秉到此,欲还荆州,送回夫人,永结盟好,共图灭魏,伏候圣旨。”已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刘备却“怒曰:‘朕切齿仇人乃孙权也。今若与之连和,是负二弟当日之盟矣。今先灭吴,次灭魏。’便欲斩来使,以绝吴情。”毛氏父子针对刘备这一错误举动评道:“不肯得风便转,却是不识时务。”[19]同时又在84回回批中写道:“曹操赤壁之兵,骄兵也;先主猇亭之兵,愤兵也。骄亦败,愤亦必败。况以陆逊为年少书生而心轻之,则愤而益之以骄矣。制胜之道,在小其心而平其气。善乎先师之言曰:‘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小其心故能惧,平其气故能谋。”[20]可见,毛氏父子在评点刘备时,虽然基于“拥刘贬曹”的观念将其视为正统的化身,尊为“英雄”,但仍旧根据史家“不虚美,不隐恶”的传统而对其一生中的失误与败笔进行了极为客观的评价。

经过毛宗岗的评点,刘备的形象有血有肉,复杂深沉,不再仅仅是一个道德标签式的“仁君”,而是一位有“志”,有“德”,有“才”,也有“失”的一代“英雄”。

二、由关于“刘备”形象的评点看毛纶、毛宗岗的典型性格理论

面对《三国志演义》这一“类型化艺术典型的范本”,[21]毛纶、毛宗岗父子在评点时以典型性格理论作为指导思想,即“人物性格组合中必须有一个方面作为主导的定性,并应千方百计突出强化这个主导定性,其他性格则应紧紧围绕这一定性展开,绝不允许有与定性相矛盾的元素存在。”[22]但在关于刘备的评点中,尤其是在刘备称帝后兴兵伐吴的阶段,毛氏父子不止一次地对其失误进行揭露,如此评点固然使毛氏父子笔下的刘备更为鲜活生动,但也使其“仁君”、“英雄”的形象大打折扣,甚至与民间“拥刘贬曹”的情感倾向背道而驰。这一看似与“典型性格”理论相背离的矛盾现象,其根本原因在于毛氏父子的评点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中所处的位置。

在中国小说人物形象塑造手法的发展过程中,有两条齐头并进、相互影响的线索:一条是“由史学向文学过渡演进的发展线索”。[23]在这条线索中,《史记》作为史传文学的代表成功塑造了一系列具有双重性格的历史人物,为后世小说创作中文学形象的塑造提供了不朽的艺术典范。出身史家的司马迁遵循“不虚美,不隐恶”的原则“善恶必书”,写作时虽也带有“寓褒贬”、“别善恶”的主观倾向性,但二者相比,显然仍以“实录”原则为主,道德倾向为辅,因而其笔下的人物性格更为复杂,更接近于生活中的真实存在。另一条是“由民间口头传说故事到文人笔下创造小说的进化线索”。[24]在这条线索中,讲话者在“爱人若将加诸膝,恶人若将坠诸渊”的情感倾向作用下,采用“箭垛式”的类型化方法,塑造出了一系列超越生活真实的单一性格人物,这些形象虽然近乎“脸谱”,但由于其中蕴含了广大人民的爱憎情感,同样有其特定的审美价值。元末明初的罗贯中恰恰处在两条线索的交汇点上,于是借助着时代的机遇将史传文学与民间文学完美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三国志演义》这一不朽的经典。清初的毛氏父子作为小说评点家则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问题,是面向真实的生活,使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更为复杂,还是尊重民众的审美情感,使人物性格更为纯净,毛氏父子显然选择了后者,也由此将“典型性格”的人物塑造理论推向了顶峰。

以《三国志演义》中关于刘备的评点为例,上文已经论述了毛氏父子对其进行的全方位评价:刘备作为“英雄”, 有“志”,有“德”,有“才”,也有“失”。但在这四部分评点中,作为正面评价的“志”、“德”、“才”毫无疑问地居于主体地位,而关于“失”的部分仅仅作为全部评点的附属成分出现。例如在兴兵伐吴的过程中,毛氏父子的确对刘备的意气用事与刚愎自用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但如果将这部分中的所有评点汇集到一起,则会发现毛氏父子对此并非完全持否定态度。对于刘备为报兄弟之仇而近乎疯狂的行为,毛氏父子不止一次地赞叹:“是真兄弟,不是假兄弟。”[25]第81回回批则从战略角度为伐吴之举进行辩驳:“翼德之不欲先伐魏,而请先伐吴者,非但知兄弟而知君臣之义也。观其古城之役,误疑关公之降操,而欲拒关公,岂非君臣之义重而兄弟之情轻乎?其伐吴之意,以为魏固汉贼,而吴之党魏亦为汉贼,从来除残去暴者,必先剪其党。如殷将伐桀而先伐韦、伐顾、伐昆吾,周将伐纣而先伐崇、伐密是也。盖不独为兄弟起见,而伐吴在所当先;即为君臣起见,而发吴亦在所当先耳。观于翼德之亡,而先主伐吴之计,愈不得不决矣。翼德之死,为关公而死也。为关公而死,则其与孙权杀之无异也。杀一弟之仇不可忍,杀两弟之仇又何可忍乎?为一己之私恩而释曹操,人不以此病关公;则为三人之义而讨孙权,岂得以此訾先主。”[26]可见,在毛氏父子心中,纵然伐吴失利,刘备仍旧是一位“英雄”,评点之时,溢美之辞依旧居于主导地位,这与民间文学中的单一性格塑造手法一脉相承。虽然也有一些负面的评价,但终究只停留于就事论事的程度,并不能说明毛氏父子放弃了自己一贯坚持的典型性格理论,与后世《红楼梦》等小说中“圆形人物”的塑造手法更是有着本质的不同。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刘备作为一代风云人物湮没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其身后的“古今多少事”也早已成为人们“一壶浊酒喜相逢”时的“笑谈”。在这些“笑谈”之中,毛氏父子的评点或许会被奉为经典,但千百年后也终将与刘备一样成为新的“笑谈”。三国故事在一段段“笑谈”之中如长江之水奔流不息,而刘备与毛氏父子的评点,则注定与那矗立于“几度夕阳红”中的“青山”一样化作永恒!

注释:

①本文全部《三国志演义》原文均以中华书局2009年版《三国演义》为准,下文不再一一注明。

参考文献:

[1]张兵,聂付生.《中国小说史略》疏识[M].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142.

[2][3][4][5][6][7][10][11][12][13][14][15][16][17][1 8][19][20][25][26]罗贯中(毛纶,毛宗岗评).三国演义[M].中华书局,2009.2.57.243.30.5.350.227.63.13. 245.13.36.246.336.365.496.499.483.481.

[8]周思源.周思源品赏三国人物[M].中华书局,2006.22.

[9]陈寿(裴松之注).三国志[M].中华书局,1982.892.

[21]齐裕昆.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M].敦煌文艺出版社,2012.132.

[22][23][24]关四平.论毛宗岗对《三国志演义》人物性格的净化[ J ] .绥化师专学报,1993(1):25.26.27.

(责任编辑 丛文娟)

中图分类号:I207.4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6359(2016)01-0082-04

作者简介:王双腾,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邮政编码 266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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