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夫不为”与“不讽则劝”
——扬雄对汉赋理论的改造与两汉之际文学批评思想的定型
2016-02-11
(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
扬雄论赋,曾提出两个概念,一个是“壮夫不为”,后人解读为“悔其少作”;一个是“劝百风一”或“不讽则劝”,后人解释为“劝”多于“讽”,即以为赋失其“讽谏”意义,而多对帝王行为的劝勉、鼓励之辞。对扬雄提出的这两个问题,后人也多有研究,大多还是围绕“讽谏”下功夫。如果抛开概念或范畴的争辩,从汉人已经酝酿的汉赋理论批评角度看,扬雄提出的这两个概念,是从赋学批评层面,对此前汉赋发展的一个总结性评论。本此,我们有必要重新检讨这一问题。
“壮夫不为”与“劝百风一”或“不讽则劝”这两个概念,分别见于《史记》《汉书》《法言》等典籍。如扬雄《法言·吾子》有云:“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1]45在这里,后世文学批评家注意的两个概念都出现了①。问题来了:既然扬雄“悔其少作”,为何还与人讨论赋的“讽”“劝”问题?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从“壮夫不为”到“不讽则劝”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笔者的理解:“壮夫不为”,是从汉赋学习与写作的角度而言的,主要针对各种赋作的阅读、模拟与写作过程,不仅限于献给帝王之作。扬雄曾对桓谭言及“能读千赋则善赋”之言,说明汉赋写作有一个训练、学习的艰苦过程,是如学习“雕虫篆刻”一样,需要在儿童阶段就完成的学习任务。
“不讽则劝”,是扬雄的汉赋批评观,主要针对献给帝王的赋作而言。他认为,《史记》所言“劝百风一”,汉赋以“讽”归于正,然“劝而不止”,失去了讽谏的本意。这就将“劝”视作“讽”的对立面而提出来。可见,“壮夫不为”与“不讽则劝”,并非互为因果的关系,而是有一个内在的发展、演变历程。然而,在此基础上,扬雄是如何理解并诠释汉赋的功用的?这就需要从“讽”(或“风”)与“劝”的内涵与关系入手,进行深入分析。
一、“讽”与“劝”:扬雄理解“靡丽之赋”的两把钥匙
“讽”(或作“风”)与“劝”,屡次出现在《史记》《汉书》的司马相如、扬雄本传以及扬雄的《法言》中。
1.《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太史公曰”:“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2]3722
2.《汉书·司马相如传下》:“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3]4207
以上二者皆用“风”,其中的“亏”“戏”之别,不影响对此句的理解。
需要说明的是,《史记》《汉书》所记扬雄语,前者一般被认为属于后人阑入,后者属于班固“赞曰”。笔者以为,扬雄虽非司马迁时代人,但将“讽”与“劝”归于扬雄对司马相如及此前其他赋的总结性评论,反映了扬雄将这两个关键词作为理解汉赋的核心思想,应无问题。这还可以在下面的《汉书·扬雄传》与扬雄《法言·吾子》中得到证实。
3.《汉书·扬雄传下》:“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3]5394-5395
4.《法言·吾子》:“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
以上二者一用“风”、一用“讽”,皆有“劝”字。此二则材料见于《汉书》扬雄本传与扬雄个人著作,其说可信。
综上可见,出现在《史记》《汉书》《法言》中以“风(或讽)”“劝”评价汉赋者,皆为扬雄。出现的四次场合中,三次为“风”,故以“风”为是。这充分证明一个问题:至西汉末年,扬雄开始以“风”“劝”评论汉赋的性质与功能,是他开始从理论层面对汉赋进行总结、批评的标志。“风(或讽)”的意义比较容易理解,颜师古曰:“风读曰讽,下以讽刺上也。”[3]5395“风”,即讽谏之意,委婉而讽。“劝”者何意?仔细想来,“劝”与“讽”经常连用,似乎意义较为接近。那么,扬雄将二者分别提出,是何含义?
《史记》三家注对“劝百风一”未作解释。《汉书·司马相如传》,颜师古注:“奢靡之辞多,而节俭之言少也。”[3]4208《汉书·扬雄传》中,颜师古对“劝而不止”未作解释,其解释“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曰:“言其末篇反从之正道,故观览之者但得浮华,而无益于讽谏也。”[3]5395此指全文多浮华之辞,末以“正道”作结,却适得其反。《法言·吾子》中,吴秘解释“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曰:“讽之,必推类而言,极靡丽之辞,然后讽之以正。如其不已,乃复成劝,言不正也。”[4]90《法言》“极靡丽之辞,然后讽之以正”,意同《汉书》“归之于正”;《法言》“如其不已,乃复成劝,言不正也”,意同《汉书》“览者已过”。
由此推知,“劝”的含义,即是“风不已”,而“览者已过”,未能“归之于正”,与“风”的本意相反。“风”,刘熙《释名》称:“风,兖、豫、司、冀横口合唇言之。风,汜也,其气博汜而动物也。青徐言风,踧口开唇推气言之。风,放也,气放散也。”[5]7“博汜”,笔者理解为“广泛”;“气放散”,笔者以为即“气息推送”。当用来评价“赋”的时候,“风”的意思近似“以全面、温和之气以动人”,即我们常说的“委婉而讽”“讽谏”之意。
“劝”,扬雄《方言》卷十称:“食阎,怂涌,劝也。南楚凡己不欲喜而旁人说之、不欲怒而旁人怒之谓之食阎,或谓之怂涌。”注引《广雅·释诂》称:“怂涌,劝也。”又称:“‘怂涌’者,从旁动之也。”[5]699-700在此,“劝”有较为主动的行为目的,有“极力劝说以动人”之意。由此可知,“劝”的意思,已经从“风(或讽)”之讽谏、勉励变为具有贬义的“怂恿”“劝说”。如果说,“风”是用“靡丽之辞”以“谏”人,“劝”则是径直以个人的主观意见强加于人,具有直接说服对方并使之接受的强烈目的。
“风”与“劝”是如何产生的呢?扬雄以为,作者首先通过铺张夸饰的词汇,营造“靡丽之辞”的气象,使读者从类似于视觉疲劳中达到“归之于正”的目的,此即其所言“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其次,如颜师古所言,“劝百风一”的事实,造成了赋作全文皆有靡丽之气,然最后的“归于正道”,并不能使读者收回因阅读“丽靡之辞”带来的奢靡欲念,故出现了“观览之者但得浮华,而无益于讽谏”的结果。本来预设的“风”,终成了意料之外的“劝”。
当然,扬雄所言“风”“劝”,主要说的都是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之类献给帝王的赋作。若属个人命运、生活遭际的抒情小赋,则不在此列。事实上,司马相如之赋,即使他的《子虚赋》《上林赋》,在当时未必真的如扬雄所言,有较为具体的“讽谏”目的,或者“讽劝”特征。[7]“不讽则劝”,实际上是扬雄尝试从理论层面对此前汉赋性质、功能的一种总结性认识,是在刘向“不歌而颂谓之赋”基础上对汉赋理论的进一步改造;是将汉赋拉下神坛,将其作为普通“文章”的一种方式。
二、扬雄时代赋论思想的变化与“壮夫不为”的由来
如果按照扬雄的理解,汉赋“劝百风一”“不讽则劝”之后,是否就失去了在宫廷或上层贵族中存在的意义?何况,扬雄又说“壮夫不为”,似乎汉赋的确远离了宫廷,而走向了民间。事实是否如此呢?
首先,我们应该认识到,“讽谏说”是扬雄的发明。无论是“劝百风一”,还是“不讽则劝”,其实都是针对帝王之赋而言的。结合汉代以来的辞赋看,如果从辞赋描写的对象或者潜在阅读者来说,大多是帝王、藩王或宫廷显贵。从这个角度说,“讽谏”说很容易被发掘出来。在扬雄赋以前,符合这一特征的赋作有:
枚乘《七发》写楚客与吴太子,是对吴太子的劝谏,文末以吴太子“霍然病已”结束,也验证了“讽谏”的效果。孔臧《谏格虎赋》,明确以“谏”为题,劝谏天子格虎事。然此为小赋,谈不上“极靡丽之辞”。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极力夸耀齐王、楚王与当今天子校猎事,最后以子虚、乌有先生“逡巡避席”“今日见教,谨受命”结束,显然也有通过极力铺陈而实现劝诫的目的。他的《大人赋》,极力描写神仙,并自称较《子虚赋》《上林赋》更为“靡丽”:“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3]4178汉武帝读此赋,“飘飘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间意”。[3]419在这里,史书未明确说明司马相如为赋有“讽谏”之意,而是一种主动的进献行为。扬雄所言司马相如赋“劝百风一”,主要说的是这两篇赋。
其次,扬雄以“风(或讽)”“劝”介入赋评。司马相如之后出现的献给帝王的大赋,就是扬雄的《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在扬雄这里,赋被赋予了“风”的功能,如《汉书》称他的这四篇赋,分别有“风”之意义,如史书分别记载扬雄“还奏《甘泉赋》以风”“还上《河东赋》以劝”“因《校猎赋》以风”“上《长杨赋》……以风”。[3]5319,5340,5348,5367四篇赋中,三“风”一“劝”,体现了扬雄对“风”“劝”之别的细微体察与使用,这在《史记》《汉书》记载的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中是未有的现象。
这是从字面意义上看的。从史书记载的扬雄的写作目的看,也是如此。如其《甘泉赋》,写作原因是因为甘泉宫过于奢华,后来汉武帝又有增造之举,此虽非汉成帝所为,然扬雄“欲谏则非时,欲默则不能已,故遂推而隆之”;又见赵昭仪从驾甘泉,故为赋“微戒齐肃之事”。②汉成帝读此赋,史书称“天子异焉”,可知此赋还是达到了当初的写作目的。这说明,扬雄写作《甘泉赋》时,具有明确的针对性与目的性,也具有很强的政治责任感,非如当初司马相如赋那样,仅仅为了取悦帝王而已。
《河东赋》,史书记载“既祭,行游介山,回安邑,顾龙门,览盐池,登历观,陟西岳以望八荒,迹殷周之虚,眇然以思唐虞之风。雄以为,临川羡鱼不如归而结网”。[3]5340由此可知,扬雄是想通过此赋,将汉成帝“迹殷周之虚”“思唐虞之风”,转化为汉成帝本人的政治理想或举措。
《校猎赋》,“游观侈靡,穷妙极丽。虽颇割其三垂以赡齐民,然至羽猎、田车、戎马、器械、储偫、禁御所营,尚泰奢丽夸诩,非尧、舜、成汤、文王三驱之意也。又恐后世复修前好,不折中以泉台”,这说明扬雄写此赋的目的,具有明显的劝诫帝王远离“游观侈靡,穷妙极丽”之事。
《长杨赋》的背景是,“是时,农民不得收敛”,[3]5319、5340、5348、5367则此赋劝诫目的亦甚明显。
另外,这四篇赋中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即扬雄上《河东赋》时,使用的是“劝”,上其他三赋用的是“风”。这里很明显,《河东赋》因为是正面进谏,即不必再使用“风”的委婉方式,而是直接采用了“劝”的方式。而其他三赋,分别是劝诫汉成帝远离奢靡之事,故采用的是“风”。
这说明,至扬雄之时,其所上皇帝的大赋,已经具有明确的“风劝”目的,并且对“风”“劝”的使用,也有具体的界限或规定。至此,汉赋被赋予了明确的政治目的,并且其写作思想也有了具体的规定。这是汉代文人心态与文学思想发生的一大变化。
最后,扬雄的“壮夫不为”式“悔作”,并非指的是所有的汉赋或者他本人后悔作赋,而是有特殊的指涉。
既然扬雄以为献给帝王的赋作,具有“讽劝”的政治功用,为何在《法言》中又说赋“壮夫不为”?并且这个“赋”,似乎泛指的是所有的赋,不仅仅指的是献给帝王之赋。
扬雄以“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论赋,是针对“或人”所问的“少而好赋”而言。事实上,扬雄曾从汉成帝出巡,并多次上赋,这不是矛盾吗?
最可能的一种情况是,扬雄所论,并非针对所有的汉赋而言,而是紧接着“或人”所问的“少而好赋”而言的,即二人谈论的是扬雄少时所作之赋。所以,扬雄才对自己的“少作”表现出“悔意”,并认为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这个评价,并非针对其后来的《甘泉赋》等赋而言的。
那么,扬雄“少时”有何赋作?因为史书未保留此类赋作,我们只能通过史书记载的扬雄少时之事,尝试进行分析。
《汉书·扬雄传》记载其少时之事如下:
1.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顾尝好辞赋。
2.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
3.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又旁《离骚》作重一篇,名曰《广骚》;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畔牢愁》《广骚》文多,不载,独载《反离骚》,其辞曰……[3]5308-5309
综合以上三条资料分析,可得出如下两点结论:第一,扬雄少时好学,博览群书,并好辞赋;第二,扬雄在蜀,曾模拟司马相如赋;又拟屈原楚辞,作《畔牢愁》《广骚》《反离骚》。很显然,扬雄少时学赋,多模拟司马相如之作。司马相如保存下来的著名赋作,即《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扬雄所模仿者,当即此类赋作。司马相如这几篇赋,扬雄后来以为皆属于“劝百风一”之作,已经对其赋提出了批评;对于自己少时模拟此类赋作,当然也会产生悔意。另外,扬雄对模拟此类赋作后悔的原因还有一个,即司马相如这几篇赋,本来皆为写神仙的题材[7],如《史记》记载:“天子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2]3702-3703由此处司马相如将“子虚”“上林”与“好仙道”联系起来看,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本来是写“神仙”。扬雄虽然后来产生悔意,但至其入京城随汉成帝出巡,其《甘泉赋》中对此类神仙思想仍有体现。这是模仿司马相如的思想遗存。
扬雄《反离骚》,当亦在其“悔”之列,除了“拟作”的因素,还有内容上的原因,如《反离骚》,“弃由、聃之所珍兮,跖彭咸之所遗”,是用黄老思想反对屈原投江的选择。总体上看,扬雄少时模拟司马相如、屈原作赋,也以黄老神仙为主,其风格、思想同《甘泉赋》。这说明,扬雄少时拟赋,多拟司马相如赋中的神仙题材。这种赋作,其“讽谏”成分要少得多。王充曾批评司马相如、扬雄此举说:“孝武皇帝好仙,司马长卿献《大人赋》,上乃仙仙(编者按:仙仙当读为飘飘)有凌云之气。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妙称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觉,为之不止。长卿之赋,如言仙无实效;子云之颂言奢有害,孝武岂有仙仙之气者,孝成岂有不觉之惑哉?然即天之不为他气以谴告人君,反顺人心以非应之,犹二子为赋颂,令两帝惑而不悟也。”[8]641-642这是“风”的作用没有奏效,反而出现“劝”的结果的表现,所以王充批评二人赋颂未直言相劝。
扬雄《甘泉赋》也未做到“风”,但扬雄提出的“劝百风一”的批评,为王充所接受,并成为批评辞赋的一条标准。所以,扬雄悔者,一在其“少作”,一在其“风”少、“劝”多之赋,后者亦即刘勰所言无关讽谏的“逐末之赋”。③
综上,我们可以将扬雄“悔作”的对象归纳为三类:1.悔“少作”;2.悔“拟作”;3.悔具有“黄老”或神仙长生不死思想的赋作。
虽然,扬雄的“壮夫不为”有“悔作”的一面,但同时证明了汉赋思想至此发生变化的事实。此后,汉赋“劝”的成分的增加、“风”的成分的减少,也带来了一定的正面作用,使得本来的宫廷之赋,转而成为人们学习语言知识、提高赋作撰写水平的工具,桓谭说扬雄“能读千赋则善赋”,就是这个原因。在此基础上,汉赋进一步被拉下神坛,由本来专为帝王制作之赋,一变而为文人抒发个人情感与生活感受的士人之赋。这样的话,扬雄就将赋的写作技术化,将其视作一种普通的“文章”体式,不再是娱乐帝王或贵族的游戏之作。汉赋的性质与作用,至此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三、扬雄与两汉之际赋学批评思想的定型
由以上论述可以看出,扬雄提出的“壮夫不为”与“劝百风一”或“不讽则劝”,实际上是从汉赋理论角度,对汉赋理论认识的一种改造。其基本思路是,从汉赋的性质、作用角度,将本来为帝王服务的汉赋,转化为一种普通的“文章”体式,增强了汉赋的抒情效果。
抒情小赋,在汉初即存在,庄忌《哀时命》、贾谊《吊屈原赋》与《鵩鸟赋》,以及《古文苑》保留的枚乘、邹阳、公孙乘等人的小赋,《孔丛子》中保留的孔臧小赋、董仲舒《士不遇赋》、王褒的《僮约》等,都是继承《诗经》、楚辞抒情传统的文人赋。至司马相如出,其《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开启了汉赋为帝王服务之门。但是,帝王需要汉赋的政治点缀与歌功颂德,所以汉武帝封禅泰山,需要儒术以“文之”④,其中当然也有汉赋的作用。然而,赋家本身具有的儒家色彩,又促使他们具有强烈的“帝王师”理想和积极的“入世”观念。这就使得汉赋在帝王与赋家的理想之间产生了一种“离心力”。赋家的“文心”当然无法抗拒帝王的“皇权”,所以枚乘等人产生了“自悔类倡”的羞耻感。
至汉成帝,赋作数量已经急剧增加。扬雄生活的汉成帝时期,汉赋出现了“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9]22的繁盛局面。这个时候,再要求汉赋皆如汉初一样强调“讽谏”,已不可能。这就需要对积累众多的汉赋进行分类,并从性质上予以定位。也就是说,两汉之际,需要有人出来对汉赋理论进行总结与改造。
首先,汉成帝时期,第一个出来做这个工作的是刘向、刘歆父子。他们的《别录》《七略》将赋分为“屈原赋”“陆贾赋”“孙卿赋”“杂赋”四类,是对赋作的一种体系化整理。同时,《汉书·艺文志》将赋与《诗经》联系起来,此思想显然也出自向、歆父子⑤。这种做法,是从儒家思想角度,将赋的性质向经学上靠,是将汉赋纳入汉代主流思想体系的尝试。
其次,扬雄对赋论的第二次改造。在刘向、刘歆父子基础上,后来扬雄提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4]91-92也是将赋与《诗经》联系起来,同时提出“辞人之赋”。颜师古以为“辞人,言后代之为文辞”,是沿袭他将赋视作“文章”的思路。这样看来,扬雄应该是在刘向、刘歆父子的赋学改造基础上,又进行了第二次改造。其意义,就是将赋的源流,分为“《诗经》之赋”与“文章之赋”,扩大了赋的表现形式与领域。
再次,扬雄与桓谭论赋,提出“读赋”,是将“赋”等同于《诗经》与“文章”的开始。这是对汉赋理论的第三次常识性改造。
扬雄、桓谭的这种“读赋”认识,还有一种意义,即对赋的源流进行了深入考察。刘向称“不歌而颂谓之赋”,实际上是强调汉赋具有《诗经》“颂”的意义;扬雄强调“讽”,“讽”同“风”,“风”本亦为《诗经》六义之一,这实际上是扬雄与刘向的“颂”一样,皆将赋的源流上溯至《诗经》。但扬雄又强调“劝”,这较“讽”更为直接,其抒情性更强,而其渊源则在楚辞。据目前笔者所见资料来看,将赋与《诗经》、楚辞并列联系起来考察,扬雄是首倡者。这是汉赋在文学史上的一大变化,说明至少在刘向、扬雄、桓谭时代,文学以及文学批评的意识已经出现,并且魏晋南北朝较为发达的文学理论观念,在此已经开始酝酿成熟。
我们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如果将汉武帝召见司马相如并推崇其赋,看作是汉赋正式进入大汉王朝上层社会[7],并以合法身份参与皇权与社会、成为汉代文学主流的开始,那么刘向、刘歆父子的工作,就属于运用主流文化思想,进一步将汉赋纳入汉代主流文化系统的尝试。将“赋”与《诗》联系起来,就使赋具有了与“经”的血缘关系,其身份更加合法。但扬雄将赋分为“诗人”“辞人”之赋,除了继承刘向等人的思想,还接续先秦屈原等人的楚辞思想。“则”属于《诗》,“淫”即属于楚辞。如扬雄《法言》称:
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4]91-92
在此,扬雄将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皆归入“淫”之列,而此数人,包括庄忌、司马相如,在《汉书·艺文志》中皆属“屈原赋之属”,可知扬雄的确以“淫”之源归于屈原。扬雄对“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的认识,其实也源于刘向等人。但是,扬雄的一个进步,是提出“则”与“淫”的概念,是对汉赋功能的理论化尝试。何为“则”?李轨注:“陈威仪,布法则。”是从汉赋对社会秩序的角度,提出的理论概念。何为“淫”?李轨注:“奢侈相胜,靡丽相越,不归于正也。”这是从赋的文学功能角度提出的概念,与上文“风”正相对。如果说,扬雄提出的“则”,接续的是《诗》的传统,那么“淫”就是接续楚辞传统。同时,扬雄对“淫”是一种陈述,并非反对,而是将其作为赋的一种风格提出来。从这里说,扬雄对“淫”的重视,其实是从赋的“文章”功用与性质的角度,将“赋”提到了与其他文章体式并列的高度。这是扬雄对汉代文学批评思想的一大贡献。
最主要的是,扬雄并无刘向、刘歆、桓谭、王莽的政治身份、家庭出身与学术地位,他以出身底层的文人身份对汉赋理论的总结,对汉赋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这表明,“赋”被出身下层的文人所注意,并被下层文人以理论化形式进行总结,一方面说明了汉赋开始进入“文学”轨道,并被文人所注意的事实;另一方面,也说明汉赋开始脱离皇权的控制,不再仅仅成为文人歌功颂德的工具,从而为下层文人使用汉赋表达个人感情提供了更大的空间。
在这里,扬雄的“赋心”(或者说文学责任),强烈干预了“皇权”对汉赋的控制,将“赋”送上了正常的文学轨道。其后,桓谭《道赋》篇中的汉赋批评思想,即与扬雄一脉相承,是对刘向、刘歆、扬雄赋学思想的进一步发挥⑥。汉代文艺批评思想初具雏形。就此而言,扬雄对汉赋批评思想的贡献,绝对不容忽视。
结合扬雄自觉继承刘向、刘歆的赋学思想,以及扬雄与桓谭往来书信中对当时语言、文学的评论看,尤其是结合桓谭步刘向、刘歆、扬雄之后,在《新论·道赋》中体现出较为成熟的汉赋写作、批评思想看,两汉之际尤其是东汉初年,较为成熟的文学批评已经基本定型。后来王充、班固大多继承了他们的赋学思想。魏晋六朝时期挚虞、陆机、钟嵘、刘勰等人非常成熟的文学批评著作,其渊源至少应追溯至西汉末年或两汉之际。而在西汉末年至六朝之间,到底有无或者究竟有多少类似于《文章流别论》《诗品》《文心雕龙》的理论著作,由于文献无征,我们虽然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六朝时期的文学理论批评著作,定非向壁虚造,而是有其汉代文学的思想渊源,甚至曾以已经亡佚的汉魏同类书目作为参照。
注释:
①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称:“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这个“劝百而讽一”,也印证了扬雄《法言》中的说法。
② 《汉书补注》卷 57《扬雄传》:“甘泉本因秦离宫,既奢泰,而武帝复增通天、高光、迎风。宫外近则洪崖、旁皇、储胥、弩阹,远则石关、封峦、枝鹊、露寒、棠梨、师得,游观屈奇瑰玮,非木摩而不雕,墙涂而不画,周宣所考,般庚所迁,夏卑宫室,唐、虞棌椽三等之制也。且其为已久矣,非成帝所造,欲谏则非时,欲默则不能已,故遂推而隆之,乃上比于帝室紫宫,若曰此非人力之所为,党鬼神可也。又是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常法从,在属车间豹尾中。故雄聊盛言车骑之众,参丽之驾,非所以感动天地,逆釐三神。又言‘屏玉女,却虑妃’,以微戒齐肃之事”(第11册,第5339页)。
③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者也。”
④ 《史记·封禅书》称汉武帝“欲放黄帝以上接神仙人蓬莱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颇采儒术以文之”。(《史记》卷28《封禅书》,中华书局2014年修订本,第4册,第1678页)
⑤ 《汉书·艺文志》袭自《别录》与《七略》,其中所言“不歌而诵谓之赋”“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等,皆以赋来源于《诗经》。
⑥ 桓谭称:“予观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文心雕龙•通变》)这个“见刘、扬言辞”之后的“常辄有得”,就是一种阅读感悟之后的思想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