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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与讽寓:论争述评——以余宝琳、张隆溪、苏源熙为中心

2016-02-10

关键词:汉学诗经

董 娟

(肇庆学院 学报编辑部,广东 肇庆 526061)



*《诗经》与讽寓:论争述评
——以余宝琳、张隆溪、苏源熙为中心

董娟

(肇庆学院 学报编辑部,广东 肇庆 526061)

摘要:余宝琳、张隆溪和苏源熙曾就《诗经》与讽寓问题展开论争。余宝琳着重强调中国诗学的“民族特性”;张隆溪则始终坚持解释学路向,试图以阐释学原则为中西诗学的比较奠定基础;苏源熙则坚持文学理论的自足性,认为在文学比较的终极问题上应尊重文学自身的特性。文章认为学者们对《诗经》与讽寓的解读,明显受到西方主流学术思想的影响。

关键词:《诗经》;讽寓;汉学;余宝琳;张隆溪;苏源熙

(一)概念说明

西方学术史上的“讽寓解释”源自对《荷马史诗》的阐释。哲学家们认为《荷马史诗》在其文本字面意义之下定然隐藏着某种玄奥意蕴,故而他们致力于发掘《荷马史诗》的“另一种”意思,这种探究文本深层含义的阐释方式就被称为“讽寓解释”(allegoresis或allegorical interpretation,又可译为讽喻解释)。讽寓解释后被神学家们所接受,成为《圣经》的主要解经法,并在中世纪占据了阐释学的主导地位。

讽寓解释是哲学发展的产物,当哲学观念以诗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时候就产生了讽寓作品。维吉尔在借鉴《荷马史诗》创作方式的基础上,接受了古代哲学家对《荷马史诗》的笺注,尽量使诗歌符合注疏家的标准[1],并在诗歌中着意表现了斯多亚学派的道德理念和奥古斯都时代的政治理想,张隆溪先生认为维吉尔的《伊尼德》(也译为《埃涅阿斯纪》)为自觉的讽寓作品[2]。此后,经过中世纪的发展,讽寓(allegory)成为重要的文学形式,西方文学史上典型的讽寓作品有《神曲》《仙后》《天路历程》等。讽寓,从本质上反映了人类由诗性时代过渡到哲学时代的理性发展。

与《荷马史诗》基本同期的中国文学在源头上伫立着《诗经》。春秋战国之际,《诗经》成为儒家的教科书。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又言:“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孔子以降,儒士们相信《诗经》中的“诗”在其字面之下隐藏着更深刻的思想。汉时,《毛诗序》对《诗经》风雅颂之主旨予以解释,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诗小序》实践了《诗大序》的基本原理,为《诗经》提供了或美或刺的具体说解,并进而奠定了《诗经》政治-伦理教化、历史-道德注释传统。这一注释传统同样致力于探寻字面之外的“另一种”含义,与西方的讽寓解释方式有着很大的可比性,那么中国传统的《诗经》注释方式是否可以被称为一种“讽寓解释”?几千年来被认为体现了儒家政治伦理观念的《诗经》是否也为讽寓作品?

(二)余宝琳论《诗经》与讽寓

1983年,美国华裔汉学家余宝琳(Pauline Yu)于《哈佛亚洲学报》上发表了《讽寓,讽寓阐释与〈诗经〉》(Allegory,Allegoresis,andtheClassicofPoetry)一文,率先对《诗经》讽寓问题进行了详细的探讨。她以西方讽寓的三个要件来论证《诗经》并非讽寓作品。首先,讽寓本质上是一种依托结构化叙事(structured narrative)的虚构模式(fictional mode),而《诗经》作为抒情短诗并非结构化叙事,纵有叙事成分也非连续性的,而且更为主要的是《诗经》中的诗歌并非虚构的,因为中国学者大都认为诗歌指向真实的历史事件。从“结构化叙事”与“虚构”两个要点上来讲,《诗经》并不符合这些条件;其次,讽寓意在通过具体形象来说明某种抽象的观念,从而在有形与无形之间建立起双重文学世界,而《诗经》中的诗歌却是以具体形象指涉实际有形的事件或人物,未能创造出一个基于二元宇宙观的文学世界;第三,讽寓的寓指是明确的,讽寓作品清晰的创作意图限定了评论者的解释范围,进而限制了产生争议的可能性,而《诗经》作品的解读却总是歧义纷出,即讽寓作品应为“操纵读者的文本”(a text designed to manipulate the reader),而《诗经》作品显然未能操控它的评注者们[3]387-392。

余宝琳的上述结论暗含了这样的逻辑思路,即以《诗经》注释的性质判定《诗经》文本的性质。古代注释家将诗歌文本与具体历史事件相关联,认为诗歌是对某种人生境遇的真实摹写,他们为诗歌提供了具体的历史语境,即使得出某种道德训诫,也并非暗示理念的世界,而是“为着具体的历史原因从具体的语境中”[3]406得出的人事观念。根据注释家的解说,《诗经》是对某种历史或实际经验的真实记录,因此它就不是虚构的,也未能暗示出抽象的观念的世界,故而《诗经》是非讽寓的。在文章的后半部分,余宝琳进一步论证,既然注释家未能根据诗歌内容揭示出抽象的观念或属于“另一个存在层面的”事物,那这种注释就不是“讽寓解释”,因为根据西方讽寓解释的意思,讽寓解释者应该力图证明“某种深层次的、抽象的、形而上维度的哲学或宗教含义”[3]410。据此,余宝琳提出中国传统的《诗经》注释是“语境化”(contextualization)的,而并非“讽寓的”。

余宝琳没有在讽寓作品与讽寓解释之间作出区分,而是将二者看成是“一体两面”的事情。这里的“一体”,即中国所坚持的宇宙论。她认为西方的宇宙论是二元的,存在此岸与彼岸、现象世界与理念世界的对立,而中国所坚持的则是一元宇宙论,并没有创造出一个与现实世界对立的理念世界,这样的宇宙论认同宇宙万物之间的普遍联系,自然与人事被认为属于相同的类(category),注释家的任务就在于辨识自然与人事之间共属的类。

余宝琳的《讽寓,讽寓阐释与〈诗经〉》作为较早探讨《诗经》讽寓问题的著述,包含了许多难以作出定论的议题,有些观点得到了许多学者的支持(如宇文所安、奚密等),但有些观点也引起了诸多争议。不可否认的是,这篇文章为《诗经》讽寓问题提供了多个可供探讨的方向,后来许多学者的论述大多是在余宝琳观点的基础上予以开拓的。

(三)张隆溪与苏源熙的观点

1987年张隆溪发表《文字或圣灵:〈雅歌〉,讽寓解释与〈诗经〉》(TheLetterorthespirit:TheSongofsongs,Allegoresis,andtheBookofPoetry)一文,在文中讨论了余宝琳的观点,提出讽寓写作(有意识地使用讽寓手法编织文本)与讽寓解读(对非讽寓作品进行讽寓解读)之间有着关键性的区别[4]205,应区分对待的观点。张隆溪引用Stephen Barney的观点来论证讽寓作品与讽寓解释的非同一性,“讽寓解释是一个批评问题,而不是一件作品的固有本质”,《荷马史诗》与《圣经》在本质上并不是讽寓作品,但却不能阻止解释者对其进行讽寓化的解读[4]205。张隆溪认为《诗经》中的诗歌并不是讽寓性的作品,至少《诗经》的作者并不是有意识地进行讽寓性创作,但中国古代注疏家对《诗经》的解释,与西方学者对《雅歌》《荷马史诗》的解释一样,是具有讽寓性的。

对于余宝琳所说的中国注释家总是将诗歌与具体历史事件相关联,力图为诗歌提供历史语境的说法,张隆溪认为注释家的语境化“只是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而非目的本身”,中国注释家语境化的目的在于通过赞美或讽刺某些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来宣扬符合儒家教义的政治、伦理观念。儒家的政治伦理观念虽是一种此岸的、现实世界的观念,有别于基督教的彼岸观念,以及西方哲学形而上的理念世界,但这种分殊并非是不可沟通的:二者都是一种意识形态,且都是中西方一定时期各自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当一种强势的意识形态体系……在一定时期成为某一群体的主导思想时,一种对应的讽寓解释体系就不可避免地兴起了。”[4]214那些被树立为“经典”的文本,也就不可避免地接受超出自身字面含义的意识形态化解释,《诗经》《雅歌》及《荷马史诗》都经历过这样的过程。意识形态解读是一种特殊的讽寓,一般条件下当我们试图透过字面意思而去理解、认知更多的信息时,就是在进行宽泛的讽寓阅读了,讽寓解释,其实就是一种普通的阐释学现象[4]214。

张隆溪论述的巧妙之处在于,其不动声色地为讽寓问题的中西比较构建了可供沟通的平台:经典解读的意识形态性与阐释的基本性质。经由这两个层面的过渡,《诗经》注释传统便可被视为一种讽寓解释。

相对于张隆溪,苏源熙(Haun Saussy)的论述则更为旗帜鲜明。他在《中国美学问题》(TheProblemofaChineseAesthetic)一书中开宗明义地说道:“近来,在研究中国文学的学者们中间‘讽寓’已成为一个具有根本分歧的话题,”并且有学者认为“中国‘讽寓家’的预设不仅与西方学者的预设相异而且互斥”[5]17。中国解释模式与西方的讽寓解释是不可通约的,对此,苏源熙表示他的目的就是要解析出那些将中国模式标榜为“独具一格”的论述所依据的规则[5]19。

关于历史语境与讽寓。余宝琳、宇文所安等学者认为《诗经》及中国诗歌所指涉的是具体的历史事件、历史经验,而西方讽寓作品传达的是形而上的观念。对此,苏源熙认为作品指涉的事物类型并不能成为判断讽寓与非讽寓的依据,西方的讽寓也可以寓指历史事件,指向具体的经验性的内容,如贺拉斯对“城邦之舟”母题的论述,以及维吉尔的《牧歌》。关于这一点,余宝琳也曾意识到了。弗莱彻(Angus Fletcher)和弗莱(Northrop Frye)的定义指出政治与历史讽寓也是主要的讽寓类型,但余宝琳坚持认为虽然存在政治与历史讽寓,但在西方占优势的却是那些隐射抽象观念的讽寓[3]391,余宝琳也正是以这一类讽寓作为与《诗经》比较的标准。对此,苏源熙提出质疑,如果一定要以一种与中国模式截然不同的类型作为标准,那么这种比较就是成问题的。苏源熙认为应区分“神学家的讽寓”与“语法学家的讽寓”,他以昆体良“言此意彼”的讽寓界定取代了“神学家的讽寓”对彼岸、形上观念的强调,从而削弱了西方讽寓定义的排他性。

关于类与诗歌。余宝琳等提出中国缺乏西方意义上的二元宇宙论(此岸与彼岸、现象世界与理念世界的对立),中国的宇宙论是一元的、有机的,万事万物处于同一宇宙层次中,并因所属的类而互相关联、互相感应,其没有能创造出一个与现实世界对立的理念世界,这就决定了中国诗人不可能创作出讽寓作品。中国诗歌是非虚构的,它只是对情境与历史经验的真实记录,是中国宇宙模式的真实再现。对此,苏源熙以“芳,德之臭也”为例进行了解析。如果诗歌是非虚构的,也即意味着个人技艺(individual artifice)的缺席,这也就排除了诗人的创造性活动,排除了诗人对文字的编织制作、对意象的独特构想,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芳香与德行只有当存在一个“先在的善的类”(a pre-existing category of goodness)时才能被视为同一事物[5]31,“芳,为德行的香气”这一语义关系才能成立。这种语义关系不是建立在字面意义上的,而是建立在字面意义之外的“类”之上的,也就是“言此意彼”的,根据昆体良的定义,也就是讽寓的。同时,“先在的善的类”,也就是实体形式(substantial Forms),如果存在这样的实体形式,那么隐喻与虚构也就不能被视为仅在西方本体论意义上存在的概念了,其在中国语境中也是成立的。苏源熙认为这种矛盾并不是批评家批评技巧的问题,而是对“类”观念的理解的问题,实体概念不断发展产生了多种观点,但缺乏一种修正的、改进的“类”的观念为我们提供辨识同异的依据[5]32,重新理解“类”的观念有助于我们开拓新的比较境况。

关于中国的形上观念。余宝琳等关于宇宙论的理论预设强化了中西之间的差异,从根本上取消了中西沟通的可能性,面对这一比较困境,苏源熙认为“莱布尼茨式的解决方案”十分具有启发性。这种解决方案是按照“否定神学”*《宗教大辞典》界定否定神学为“基督教神学主张对上帝存在不作直接论证的研究方法。认为上帝作为存在、生命及万物的根源和始因,超出有限的人的认识能力和理解范围,人不可能真正或完全弄清上帝的本体及特性。人对上帝的认识只能通过判断上帝不是什么来展开,而无法确定上帝究竟是什么。否定对上帝的任何人为界定……”。参见任继愈主编.《宗教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245页。的逻辑展开的。通过苏源熙的论述,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理解:中国思想中没有谈及理念世界,正是以一种否定性的方式说明中国人认识到了理念的绝对和完满,人类语言不足以表达绝对和完满的理念,因此对理念保持沉默;西方思想中尽管存在诸多关于理念的知识,但这些知识仅仅是对理念的片面认识,有时也许仅仅是认识到了理念的影子,是虚假的认识,从这种思路来讲,西方思想的“表达”并不比中国思想的“不表达”更多地把握到了理念,二者在本质上是对等的。因此,在中国思想中以消极形式存在着一个理念世界,这样就以一种“否定性”的逻辑否定了许多学者对中西本体论差异的强调,也从根本上为中西比较赢得了一个共同的平台。

(四)结语

讽寓,在西方文学史及学术史上一度占据主导地位。在浪漫主义时期,“讽寓”因其教条化在形象与概念分类等问题上遭到普遍贬低。到20世纪下半叶,随着各种后现代思潮的兴起,曾被浪漫主义者指责为“形象与概念相分离”的讽寓,却又因其这种分裂性质暗合了后现代的美学特征而受到重视[2,6-7],余宝琳、张隆溪、苏源熙关于讽寓的探讨正是在这种后现代文化氛围中展开的。所不同的是,余宝琳着重强调中国诗学的“民族特性”,带有人类学的浪漫主义色彩;张隆溪则始终坚持解释学路向,尤其是基于经典文本的释经学,希冀以阐释学原则为中西诗学比较奠定基础;苏源熙则继承了耶鲁学派的解构传统,但在解构思路下又坚持文学理论的自足性,认为在文学比较的终极问题上必须坚持文学自身的特性,不应以哲学的或人类学的观念凌驾于文学之上,不应以突入外来的观点来操控文学与诗学比较。西方主流学术思想影响着学者们对《诗经》解释传统的判定,这也反映出在《诗经》与讽寓的比较中一直都存在着一把西方的标尺。

参考文献:

[1]高峰枫.维吉尔史诗中的罗马主神[J].外国文学评论,2008(4):103-112.

[2]张隆溪.讽寓[J].外国文学,2003(6):53-58.

[3]PAULINE R.YU.Allegory,Allegoresis,and the classic of poetry[J].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1983,43(2):377-412.

[4]ZHANG L X.The letter or the spirit:the song of songs,Allegoresis,and the book of poetry[J].Comparative literature,1987,39(3):193-217.

[5]SAUSSY H.The problem of a chinese aesthetic[M].Stanford 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

[6]罗良清.西方寓言理论的发展轨迹[J].齐鲁学刊,2006(4):103-107.

[7]罗良清.寓言和象征之比较[J].中国文学研究,2009(1):12-15.

(编辑:陈凤林)

Review of Debates onTheBookofSongsand Allegory——Focusing on the Viewpoints of Pauline Yu, Zhang Longxi and Haun Saussy

DONG Juan

(EditorialDepartmentofUniversityJournal,ZhaoqingUniversity,ZhaoqingGuangdong526061,China)

Abstract:Yu Baulin, Zhang Longxi and Su Yuanxi have debated on The Book of Songs and allegory. Yu Baulin emphasizes “the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of China’s poetics; Zhang Longxi insists on the orientation of hermeneutics and attempts to lay foundation for the comparison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poetics using the principles of hermeneutics; Su Yuanxi persists in the self-sufficiency of literary theory and claims that we should respec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literature itself on the ultimate question of literature comparison. This paper thinks that the scholars’ interpretations of The Book of Songs and allegory are obviously influenced by the mainstream of western academic thoughts.

Key words:The Book of Songs; allegory; Sinology; Pauline Yu; Zhang Longxi; Haun Saussy

中图分类号:I206.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837(2016)01-0068-04

作者简介:董娟(1982- ),女,山东泰安人,广东肇庆学院学报编辑,博士,主要从事比较诗学研究。

基金项目:肇庆学院科研基金项目“汉学视阈中的《诗经》与讽寓”(201401)

*收稿日期:2015-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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