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善,得到恶”——论《失乐园》中夏娃在知识树下的经验
2016-02-10崔梦田
崔梦田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871)
“失去善,得到恶”
——论《失乐园》中夏娃在知识树下的经验
崔梦田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871)
摘要:在《失乐园》的第九卷中,夏娃独自面对撒旦的诱惑,显现出比亚当更为重要与复杂的一面, 因此成为评论家关注的焦点。纵观知识树下的夏娃,她被蛇的虚假经验欺骗、听信它的错误逻辑、被自己的感官经验驱使,以为吃了知识树的果子后自己可以如神一样知晓善恶。但她实际上获得的却是关于恶的现实性经验,并从此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使亚当以及后代开始了与恶的直接接触:失去善,得到恶。然而不可忽略的是,悔改亦自夏娃而始。她痛悔地发现,所谓的新向导不过是悲苦的经验,于是痛定思痛,敦促亚当再次找到救赎的方向。
关键词:弥尔顿; 《失乐园》; 经验; 善; 恶
在约翰·弥尔顿(1608—1674)的史诗《失乐园》中,夏娃向来比亚当更受评论家与读者的青睐,这与《创世记》第三章的叙述有很大关系。毕竟,夏娃直接与蛇进行了正面交锋,她是人类从纯真到经验这一转变的关键一环。芭芭拉·莱瓦尔斯基等学者甚至认为,从第九卷开始,弥尔顿的史诗似乎变成了“夏娃纪”(Eviad),担当主人公角色的不再是亚当,而是夏娃[1]。这一说法代表了许多晚近批评家的看法,威廉·克里根等编者总结的《失乐园》批评的三大争议中,夏娃即是其一[2]。从笔者的研究角度看,夏娃的重要和复杂性在很大程度上与其经验式的认知方式有关。经验一词两次出现在第九卷中,且皆出自夏娃:第一次是在夏娃偷食禁果后,她将该经验视为新的向导:“我在你之后取得了 / 经验,那最好的向导”[3];第二次是在夏娃力劝亚当吃下果子时,她形容了一番果子的神奇功效,进而补充道:“以我的经验保证,亚当,尽情吃吧。”[3]IX. 988以上这两处例子说明,夏娃承认她通过吃果子,获得了最好的经验,并据此诱惑亚当。由于上述两处例子,夏娃经验式的认知方式常常遭到学者们的批评。例如,斯坦利·费什评论说:“夏娃在经验中(可见之物)发现的意义即是她归因于经验的意义,那将是她想使之成为的任何东西。经验只是一个词语,用以形容真实经过时间与空间媒介的过滤后发生的事情(时间与空间乃是人的媒介,不是上帝的媒介)。”[4]费什的言语间流露出对于经验这种经过过滤之真实的不满。乔治亚·克里斯托弗则不那么委婉,直接将夏娃受诱惑的场景总结为“上帝的话语和处于经验条目下的一切事物的斗争”。琳达·格里格森更不客气,认为在以上两处中,“经验在这里成了魔鬼的另一个代名词”[5]。当然,以上评论家们并非不清楚夏娃是受撒旦的诱惑才将偷食果子之经验视为新的向导,因此,几位评论家贬斥的其实并非经验本身,卡伦·爱德华兹认为他们的论述一定程度上已经预设了“经验有助于理解力的成长”[5] 16。由此可见,夏娃的经验具有极大的复杂性,同时,它还牵涉善恶等伦理问题。知识树下的夏娃,必须独自面对撒旦的诱惑,在经验与善恶关系的界定方面,她如何一步步进入撒旦的逻辑?本文将以《失乐园》第九卷为中心,考察夏娃在知识树下的经验,并进一步揭示其中涉及的认知与伦理的微妙关系。
一、 恶伪装成善:以一个虚假经验开始
在第九卷中,撒旦再次来到乐园,目睹乐园的怡人美景以及孤单温柔的夏娃,他先是为之折服,暂时解除了敌意的武装。可惜好景不长,他猛然间重新记起了愤怒与恶念,决心以恨摧毁一切欢乐。他的独白以这样几行诗结束:
她美丽,天仙般美丽,配神灵去求爱,
爱情和美丽虽令人敬畏,但不可怕,
只消恨得更凶就敢于逼近。
我如今把更凶的恨包裹在巧妙伪装的
爱的外表下,引她上毁灭的道路。[3]IX. 489-493
She fair, divinely fair, fit love for gods,
Not terrible, though terror be in love
And beauty, not approached by stronger hate,
Hate stronger, under show of love well feigned,
The way which to her ruin now I tend.[2]IX. 489-493
可见,撒旦并非没有对爱与美的感知力,但他决心以更强烈的恨代替之:既然欢乐于己无分,不妨以摧毁欢乐为乐。一旦如此决定,他非但不会被爱与美折服,还要利用它们作为伪装,以便诱惑夏娃一同走上毁灭之路。沈弘在其专著《弥尔顿的撒旦与英国文学传统》中,对撒旦善恶混合的矛盾性格进行了清晰阐释:他一方面引用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的神学观点说明“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邪恶”,另一方面引述弥尔顿的《札记书》说明邪恶常常隐藏在善的后面,否则它将变得不堪一击。沈氏总结道:“当撒旦发誓‘永远作恶’时,他必须从‘善’中寻找恶的途径。……当他试图引诱人类堕落时,他又假装自己是出于最好的意图,设法让夏娃相信他建议她做的事只是为了人类的福祉。”[6]因此,尽管撒旦意在作恶,他却只能使用行善的方式作为伪装,非如此,他无法实现自己的目的。毕竟,此时的夏娃尚处纯真状态,如若撒旦不经伪装,无法真正接近并引诱她。
于是,撒旦装扮成一只悦人可爱的蛇出现在夏娃的面前。不仅如此,他还说着分外动听的谄媚言辞。身居乐园的夏娃深谙动物之天性,而且她在视听方面十分敏锐,蛇的行为与言语令她极为惊奇。她不禁向其询问道,蛇何以拥有人类的语言与人类的意识[3]IX. 494-567?此后,关键的一点出现了:撒旦在回答夏娃问题的过程中,编织了一个精致的谎言。这个谎言以一个虚假的经验为基础,撒旦极为详尽地描述了自己如何发现一棵壮观的大树,吃了其上的果子,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变化,例如,它拥有了推理以及思考能力等。这段话与后来夏娃在知识树下的一连串反应彼此呼应,因此可以说,此处撒旦为夏娃之后的各种感官经验先做了一番预演。这些诗行可以被称为一场感官的盛宴:蛇先从远处望见果子,接着就近观看,它闻到了树枝上的芬芳,觉得那味道实在讨人喜欢,那果子使它的感官愉悦,于是下定决心要满足自己品尝它们的强烈欲望。这之后,饥饿与干渴同时袭来,那果子香味又如此诱人,于是它摘下果子尽情果腹[3]IX. 575-612。费什认为,弥尔顿有意将撒旦塑造为一位经验主义者,提醒同时代的人警惕智性层面的骄傲[4] 251。如此难得一见的盛宴,怎么能少了围观者与艳羡者?于是我们读到这样的诗句:
我立即将自己盘绕在长满苔的树干上;
因为,树枝离地高,你或亚当要使大劲才够得到;
所有其他的动物围着树,怀着同样的欲望,
又羡慕又妒忌地站着观望,可够不着。[3]IX. 589-593
About the mossy trunk I wound me soon,
For high from ground the branches would require
Thy utmost reach or Adam’s: round the Tree
All other beasts that saw, with like desire
Longing and envying stood, but could not reach.[2]IX.589-593
在这几行诗中,撒旦一方面向夏娃展示了别的动物之艳羡,一方面为夏娃预设了充满诱惑的意象——“你或亚当要使大劲才够得到”。面对如此栩栩如生的描述,感官向来极为敏锐的夏娃怎么可能不为之动心?但作为读者的我们十分清楚,这个所谓的经验完全是子虚乌有,出自撒旦精心编造的谎言。撒旦提到,在吃完果子后,他开始思量“天地之间又美又善的万事万物”,并奉承夏娃,声称美和善在她神圣的形象中是统一的[3]IX. 605-608。这几行诗可谓意味深长,不乏反讽意味:此处美与善连续出现多次,但“真”之缺席使一切缺乏立得住的根基,撒旦的谎言与夏娃的轻信皆是如此。
对于蛇的话,夏娃虽然将信将疑,但一定程度上已经承认了它的经验。她如此回答道:“你的夸奖使人怀疑 / 那果子的效力,虽然你首先已证实。”[3]IX. 615-616此处的“证实”一词,本身包含着由试验得到证明之意[7],暗示出夏娃已经将撒旦的谎言视为真实经验。因此,她接下来向蛇打听起果子的位置。对此,蛇当然是兴高采烈,积极担任向导,如同一团鬼火般将夏娃领至知识树下①[8]。至此,撒旦诱惑夏娃的初步目标已经实现——他成功地通过蛇的虚假经验将夏娃骗至知识树下。
二、 现实性经验与恶:一个悖论
夏娃看到蛇说的那棵树正是知识树时,向蛇提到了上帝的命令,告诉它这棵树上的果子不可吃也不可摸。听到夏娃的话,蛇开始了第二轮的诱惑工作,它如同一个古时的演说家一样,开始了慷慨激昂的陈词。
首先,对于夏娃所说“这树上的果子你们不能吃 / 也不能摸,免得你们死”[3]IX. 662-663,蛇以自己为例,回应曰,自己既摸了又吃了,不仅活着,而且获得了更美满的生活。对此,前文已经做过分析,它的经验原就是子虚乌有,实际上并不具参考价值。也许是对自己这一说法不甚满意,它紧接着鼓动夏娃发扬“无所畏惧的美德”,不管死亡是什么,要敢于冒着死亡的痛苦威胁,去追求“更幸福的生活,关于善恶的知识”[3]IX. 694-697。这行诗将僭越上帝的禁令与吃果子的鲁莽冒犯置换为英勇无畏之美德,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从笔者的研究角度看,夏娃吃果子的动机实际上涉及经验与恶之间的一个悖论。
蛇接下来的论据即围绕这一悖论展开。对于涉及善恶的知识,它如此解释道:“善的,那应该!恶的呢,要是恶真有 / 其事,为什么不认识?容易避开嘛!”[3]IX. 698-699这两行才是撒旦所有论据中最致命的一条,因为这其中包含着现实性的经验知识与恶之间的悖论性关系,不少评论家都认识到了这一点。例如,克里根等编者认为,蛇这句话中使用了诡辩术,因为“认识”一词有两层含义:一为通过理性理解认识;二是通过经验认识。就第一层意思而言,夏娃当然知道吃果子乃是作恶;而就第二层含义来说,她几乎无法用这样的知识来避开恶,因为一旦她经验性地认识了恶,她便已经作恶了。这正是纯真与经验的区别所在[2] 306-307。也就是说,夏娃一旦在现实性的经验层面认识了恶,她便会失却纯真,这不但不会使她避开恶,还会从此开启恶之大门。阿拉斯泰尔·福勒则是将这个论据视为撒旦所有论述中最明显的逻辑谬误:就禁令而言,既然想要避开恶,就完全没有必要使恶被认识。福勒还指出,在弥尔顿的时代,关于《创世记》第三章的评论中,对于理论知识与痛苦的经验知识之区分十分普遍[7] 479。福勒提到了17世纪初安德鲁·维莱特(1562—1621)的解读,维氏曾如此解释《创世记》第三章亚当与夏娃吃完果子后的变化:“现在,他们第一次开始拥有关于恶的知识。正如他们过去拥有善的知识,现在相反,他们也有了恶的知识:但是实际上他们是通过痛苦的经验认识恶的。”[9]
然而身处其中的夏娃,未能参透蛇话中暗藏的玄机,她于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了蛇设下的圈套而不自知。笔者之所以认为蛇关于认识恶的话对于夏娃影响最大,是因为夏娃在伸手摘果子前说了这样一段话:
(他把你叫作)
知识树,不但能知善而且能识恶;
却禁止我们尝一尝,可他的禁令
反将你举荐,因为这就暗示出
你传输的善以及我们的需要;
因为善而不知当然等于无,
或者有而不知与无也全然一样。
那么率直说,他禁止的岂不是求知吗?
禁止我们识善,禁止我们变聪明![3]IX. 751-759
(He names thee) the Tree
Of Knowledge, knowledge both of good and evil;
Forbids us then to taste, but his forbidding
Commends thee more, while it infers the good
By thee communicated, and our want:
For good unknown, sure is not had, or had
And yet unknown, is as not had at all.
In plain then, what forbids he but to know,
Forbids us good, forbids us to be wise?[2]IX. 751-759
从夏娃这段话来看,她已经进入了蛇的逻辑谬误,甚至比蛇走得更远。夏娃此处的说法[3]IX. 756-757几乎是对前面撒旦说法[3]IX. 698-699的复述,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当时撒旦说的是恶,夏娃这里则是将恶置换为善,或者说她或有心或无意地省略了恶。如此一来,经过撒旦与夏娃的两次错误阐释,知识树的功能与上帝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了。实际上,当亚当与夏娃处于纯真状态时,他们无论在理论还是经验层面都拥有关于善的知识,但他们只有关于恶的理论知识,没有关于恶的经验知识,因为“纯真,如同面纱 / 蒙住他们使他们不知道丑恶”[3]IX. 1054-1055。不同于撒旦以及夏娃,弥尔顿并不认为知识树本身能给人关于善恶的知识,他在《论基督教教义》如此解释道:“该树被称为关于善恶的知识树,是由其结果决定的。因为自从它被吃,我们不仅认识了恶,甚至只能通过恶来认识善。”[10]这番话实在意味深长。弥尔顿实际上的逻辑如下:一旦亚当与夏娃在现实经验的层面认识了恶,他们不仅失却纯真,而且将只能通过恶来认识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亚当在犯罪吃了果子后才幡然醒悟:他们确实懂得了“善与恶,失去善,得到恶”[3]IX. 1071-1072。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如果说撒旦故意曲解神意,夏娃则是懵懵懂懂地将神意上下颠倒,她以为她会获得关于善的经验性知识,实则正好相反:她原来只有关于善的经验性知识,通过吃果子,她获得的是关于恶的现实性经验,这反而隔开了她与善的直接关系。
在笔者阅读的文献中,对于经验与善恶伦理论述最为鞭辟入里的莫过于理查德·肖夫。他在《双重性诗人弥尔顿》一书中总结道,只要亚当遵守上帝的命令,他所有的经验知识都是善的,恶可以无需经验即被理解,因为当时理解的中介为上帝与亚当订立的标记。而一旦亚当犯罪,僭越了该标记,他便亲手解除了这原有的理解中介。如此一来,恶不再是需要通过中介方可被理解的间接存在,亚当直接经验性地认识了恶。结果,善反而成为必须通过中介方可被理解的间接存在,或无法被认识,或只能通过经验被部分认识,因为它只能通过恶或与恶一起出现在人面前。就这样,恶取代上帝与人的标记成为了新的理解中介[11]。也就是说,上帝并没有如夏娃所说向他们“禁止善”,而是通过最初与亚当、夏娃立约,防止他们直接经验性地接触恶,避免他们体会痛苦的经验。那时,他们并非没有关于恶的知识,只是该知识属于未经许可的知识,即非现实性知识,无需通过经验与行为去领会②[12]。然而,一旦夏娃与亚当吃了果子,上帝与他们所立的约被打破,他们现实性地经验了恶,便会进入善恶混杂的认知世界。这与先前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认知世界:当他们以与上帝之约为中介时,他们的世界纯然为善,不与恶直接接触,认知活动是确定、恒常的,在这个世界中,“善即是善,恶即是恶,因为中介既不含糊也不晦涩”;而当他们打破约定后,认知中介变成了恶,善反成了间接存在,认知活动变得不再恒常,在这里,“中介含混、多义、不可控”[11] 38。艾琳·塞缪尔对《失乐园》第九卷和《论出版自由》关于认知与伦理的讨论进行了对比。她不无遗憾地指出,对于亚当与夏娃来说,他们仍然可以通过悔改获得幸福,但是他们却告别了纯真状态,彼时,善的知识无需与恶的知识成对出现。对于我们来说,面对成对出现的善恶是无法改变的客观现实;而对于亚当来说,“由恶里才知道有善”,实际上是他不幸“落入的劫数”[13]。塞缪尔如此强调这一点,原因在于,将认识善恶描述为更幸福状态者乃是撒旦,弥尔顿不会像一些评论家那样因亚当与夏娃堕落后的认知世界而欣喜③[14]。对于亚当与夏娃的后人而言,“由恶里才知道有善”并非优势,而是不得不承受的后果。
三、 感官经验推波助澜
在撒旦说完关于善恶的论据以及夏娃的独白之前,有一段极富代表性的诗行,十分耐人寻味:
(夏娃)眼巴巴地盯着那果子,这只消看着
就令人垂涎三尺,更何况他的
劝说言犹在耳,她听来似乎
讲得头头是道,也合乎真理。
同时已到了中午时分,人自然
已饥肠辘辘,那果子芳香扑鼻,
又推波助澜,逗的人不由自已地
当下就跃跃欲试,想摸摸,想尝尝,
惹得她望眼欲穿。[3]IX. 735-743
Fixed on the fruit [Eve] gazed, which to behold
Might tempt alone, and in her ears the sound
Yet rung of his persuasive words, impregned
With reason, to her seeming, and with truth;
Meanwhile the hour of noon drew on, and waked
An eager appetite, raised by the smell
So savory of that fruit, which with desire,
Inclinable now grown to touch or taste,
Solicited her longing eye.[2]IX. 735-743
这段话中几乎行行都有表示感官的词,比之前撒旦描述自己吃果子的部分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克里根等编者认为这里先后涉及到五种感官:从开始的视觉、听觉、嗅觉到意欲去摸摸、尝尝(触觉与味觉),结尾甚至重新回到了表示视觉的“望眼欲穿”[2] 307-308。值得一提的是,这几行诗与托马斯·霍布斯(1588—1679)的认知论倒是颇为吻合④[15-16]。从这连环般的感官经验描述中可以看出,蛇的话已经深深钻入夏娃的心里,她的感官已与之同步了。前文已经分析过,夏娃的感官极其敏锐,她虽具备理性,但理性远非她所长,因此当她说,蛇的话在她听来“头头是道,合乎真理”时,很有反讽意味。实际上,撒旦选择攻击夏娃,而非亚当,原因之一在于后者具有更高的智慧[3]IX. 483。需要注意的是,这一说法仅仅是针对亚当与夏娃而言,并非泛指男人和女人⑤[17]。《提摩太前书》第2章第14节中说:“且不是亚当被引诱,乃是女人被引诱,陷在罪里。”[18]此处的引诱一词,英文原文中是deceive,既有诱骗人犯罪之意,又指使人相信假的东西[19]。可见,弥尔顿在《失乐园》中的情节设计忠实地还原了《圣经》:亚当是在极为清醒的状态下选择了夏娃,吃了果子;而夏娃则是受限于自己的认知,被欺骗从而相信了蛇的谎言。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促使夏娃说服自己摘下果子的三个主要原因都与认知相关。在摘果子之前,夏娃说的最后一段话是:
先吃了的那一位
却不妒忌,高高兴兴地带来了
意外的好处,无可怀疑是报信人,
对人友善,决不是欺骗诡谲。
我还怕什么?对善恶茫无所知,
我怎么能知道该害怕上帝还是
死亡,该害怕律法还是惩罚?
这里长着疗百病的良药,这神圣的
果子,看来悦目,逗人去品尝,
论效能使人变聪明,那么为什么
不让伸手摘来吃,同时补身心?[3]IX. 769-779
yet that one beast which first
Hath tasted, envies not, but brings with joy
The good befall’n him, author unsuspect,
Friendly to man, far from deceit or guile.
What fear I then, rather what know to fear
Under this ignorance of good and evil,
Of God or death, of law or penalty?
Here grows the cure of all, this fruit divine,
Fair to the eye, inviting to the taste,
Of virtue to make wise: what hinders then
To reach, and feed at once both body and mind?[2]IX. 769-779
可见,夏娃的话中包含了三层意思。首先,夏娃确定,果子的功效在蛇的经验中已经得到证实,她丝毫不再怀疑蛇的话,“决不是欺骗诡谲”一语可谓讽刺意味十足。其次,对善恶茫然无知的话,她无法在真正意义上遵守禁令。前文分析过,在撒旦的误导下,她误解了上帝实际赋予她的认知状态:她并非对善恶茫然无知,她只是没有经历过现实经验性的恶,而上帝是出于保护她才使她不直接接触恶,知识树果子这一禁令正是为了此一目的而设。再次,对感官敏锐的夏娃来说,这果子“看来悦目,逗人去品尝”,时值正午,饥肠辘辘的她实在难以抵挡这诱人的果实。这三方面,均与她的认知方式与认知状态密切相关,难怪她如今认为该果子可以同时“滋补身心”。
四、 “最好的向导”变为“悲苦的经验”
夏娃伸手摘下果子吃了以后,天地为之动容,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她如同醉了般大声颂扬赐予她知识的果子,称其使她如神般通晓万物。紧接着,夏娃赞美了经验,并称之为最好的向导,她认为若不是如此,她自己还处于愚昧无知的状态。呜呼!夏娃不知道的是,与经验相对的并非无知,而是纯真。如今,随着恶的现实性经验的降临,夏娃失去了纯真,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将她与恶隔开。于是,我们看到,她开始算计,如何将智识的优势留给自己?如何与亚当平起平坐(甚至超过他)?然而,恐惧与猜忌亦接踵而至,万一死亡降临,亚当再娶,她该如何是好?于是她打算与亚当同享祸福[3]IX. 795-833。此处反讽意味同样十分强烈,夏娃的想法实际上是:若只是增长知识,她要独享;若是遭遇死亡,她要与亚当一同担当。当亚当表示甘心与她一同赴死时,她再次称颂果子的美德,声称“善仍由善而生”[3]IX. 973。夏娃此处所说的新生的“善”乃是亚当对她的比死亡还强烈的爱情。她宣称自己宁愿孤零零死去,也不愿有害于亚当的安宁,但她相信亚当的爱情,并告诉他果子的功效并不是死,而是扩大的生命[3]IX. 961-986。对比前文可知,这并非夏娃的真心话,她之前的想法正好相反。不管怎样,她力劝丈夫:“以我的经验保证,亚当,尽情吃吧。把死亡的恐惧抛到九霄云外。”[3]IX. 988-989如此这般,夏娃同撒旦一样,以自己的经验(尽管她的经验是真实的)为依据引诱丈夫吃下了果子。
亚当吃完果子后,同夏娃一样,像喝醉了酒一般。那虚伪的果子在他们身上呈现的最明显的效果即是炽烈的肉欲与寻欢作乐[3]IX. 1011-1045。这部分的感官纵欲令人瞠目结舌,亚当与夏娃于顷刻间从恶的经验者变为了恶的缔造者。一旦他们打开恶之大门,恶对他们的奴役与侵蚀程度便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一觉醒来,他们发现:“纯真,那蒙住他们 / 使(他们)不知道丑恶的面纱,如今消失了”[3]IX. 1054-1055;“他们完全丧失了所有美德”[3]IX. 1062-1063。在为亚当与夏娃扼腕的同时,我们不得不承认,至此,人类已经告别了纯真,失去了直接接触善、间接认识恶的认知世界,进入了直接接触恶、间接认识甚至无法认识善的认知模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亚当说他们失去了善,得到了恶。亚当的这一认识后来得到上帝的证实:“让他夸耀 / 他那失去善获得恶的知识去吧 / 他本来可以只知善而压根儿 / 不知恶,这样他本会更幸福”[3]XI. 86-89。这里的“知道”指的是经验性地认识,上帝的这句话印证了我们前面的讨论,之前在知识树下,无论是撒旦,还是夏娃,对于所谓“认识善恶”的解读与亚当和夏娃堕落前的认知状态以及果子的实际功效全然不符:果子赋予他们的只是对恶的现实性经验,夺走的却是全部美德。
值得注意的是,在经历与亚当相互抱怨、推卸责任的巨大痛苦后,在亚当还在对她恶语相向时,夏娃先悔改了,她请求亚当的原谅。她认为虽然两人都犯了罪,但亚当只触犯了上帝,自己却触犯了上帝与亚当⑥[20]。听到妻子的哭诉,亚当内心变得柔软,与妻子达成和解。这时,夏娃又一次提到了经验,她说:“经过悲苦的经验(sad experiment)”[2]X. 967,“我才知道 / 我的话对你来说何等轻微”[3]X. 967-968。爱德华兹敏锐地指出,“experience”与 “experiment”这两个词的差异在18世纪才完全确立,在弥尔顿写作的时代,这个词既可以互相替换,又开始具备一些微妙的差异⑦。因此,若从两个词的相似性来说,此处的“sad experiment”也可指“sad experience”,可见,夏娃此时确实悔改了,她之前引以为傲的新向导如今被称作悲苦的经验。若从两个词的差异考虑,夏娃的改变程度更甚:她不仅意识到她劝导亚当吃下果子时误解了自己经验的性质,而且发现自己没能试验蛇所说的一切,以期进行有效的探索,而是完全接受了蛇的经验⑧。夏娃终于意识到这是她堕落过程中至关重要的环节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夏娃主动的悔改提醒了亚当,使他想起上帝在审判时的预言,记起他们的后裔将打伤蛇的头。于是,二人重新确立方向,恭敬地拜倒在上帝面前,请求饶恕。神子称颂了这因神恩而生出的悔改之果,认为它们醇香怡人,甚至胜过二人以前尚处纯真时在伊甸园中栽种的果子[3]XI. 23-30。史诗的末尾,亚当与夏娃在经验“失去善,得到恶”的巨大痛苦后,终于在神恩里重获安慰。
本文通过细读《失乐园》第九卷夏娃在知识树下的经验,分析了夏娃如何被撒旦的虚假经验欺骗、陷入现实性经验与恶的悖论、受制于自己的感官经验等过程,最后她不仅吃了知识树的果子,而且给亚当也吃了。这一分析显示出夏娃经验性的认知方式在她被诱惑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本文亦指出,夏娃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发现她与亚当获得的并非关于善的知识,而是相反——关于恶的直接经验,因此不无痛悔地向亚当告白道,自己曾经夸口的向导不过是悲苦的经验。可见,夏娃不仅先于亚当悔改,她还敦促丈夫,与其同心协力找到重获神恩的路径。
注释:
①凯斯特·斯文森指出,弥尔顿同时代的许多作者认为,鬼火常常使好奇者误入歧途,撒旦此时确实如同鬼火一般。这个意象暗示出一种狂妄的罪恶、摇曳闪烁的欺骗以及灾难[8]。
②对比亚当在安慰夏娃时说过的话:“只要是没经许可的恶,便不留污点”[3]V. 118-119(Evil, … so unapproved, … leave / No spot or blame behind[2]V. 118-119)。丹尼斯·丹尼尔森对于“现实性知识”(knowledge of approbation;scientiaapprobationis)与“可能性知识”(knowledge of vision;scientiavisionis)进行了区分[12]。
③不少评论家关注亚当与夏娃幸运的堕落(fortunate fall),但丹尼尔森并不同意这种说法[14]。
④例如,霍布斯在《利维坦》第一章中如此描述感觉,“感觉的原因就是对每一专司感觉的器官施加压力的外界物体或对象。其方式有些是直接的(immediately),比如在味觉和触觉等方面便是这样;要不然便是间接的(mediately),比如在视觉、听觉和嗅觉等方面便是这样。……一切所谓可感知的性质(all qualities called Sensible)都存在于造成他们的对象之中,它们不过是对象借以对我们的感官施加不同压力的许多种各自不同的物质运动(motions of the matter)[15]。在被施加压力的人体中,它们也不是别的,而只是各种不同的运动;(因为运动只能产生运动)”[16]。
⑤福勒解释曰,亚当确实比夏娃拥有更高的智慧,在这种情况下,男人应该服从女人[17]。也就是说,在弥尔顿眼里,智慧较高的一方应管理较低的一方,与性别无关[7] 467。
⑥伊丽莎白·索尔指出,夏娃出于完全绝望向亚当提出休战,此刻她比丈夫更加接近赎罪与悔改[20]。
⑦在17世纪时,这两个词均具有以下两层意思:其一,指一种非正式的、应用式的观察方式;其二,指一种正式的观察方式,甚至会通过人工设计进行试验,目的在于发现未知之物。到18世纪时,第一层意思,即知识或证据被看作来自于非正式的观察,主要由experience来承担;第二层意思,更强调试验的意味,在17世纪末、18世纪初开始更明确地指向experiment。在弥尔顿写作的时代,这两层意思刚刚开始分野,因此它们既可以互换,又有微妙的差异[5] 20-21。
⑧爱德华兹与费什都讨论经验,角度却不同:前者侧重弥尔顿与同时代经验哲学家的联系,认为夏娃没能执着地坚持对蛇的话语进行试验,陷入撒旦如同魔法一样的诡计里,失去了进行有效发现的机会[5] 20-22;后者则强调弥尔顿与经验哲学家的区别,认为一切自然界的起因在上帝明确的命令面前不值一提[4] 251。两位看法不同,却都认为夏娃在经验方面不够谨慎。笔者的研究角度与两位前辈学者又不一样,本文侧重经验与善恶伦理之间的关系。
⑨必须指出的是,尽管经验式的认知方式在夏娃堕落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并不意味着该认知方式决定了她一定会堕落。关于导致堕落的充分原因与必要原因,丹尼尔森进行了详尽的区分;在此基础上,他强调道,弥尔顿在《失乐园》中完整地呈现了形成堕落的各个必要条件,但它们加在一起都不足以构成充分条件[12] 146-148。因此,夏娃经验性的认知方式可谓形成堕落的必要条件之一,但并不构成充分条件。拉斐尔与亚当先后提醒过,危险在于人的内心[3]VIII. 642-643; IX. 348-350,夏娃具备上帝赋予的自由意志,她应该警惕的是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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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 Lost,and Evil Got”
—On Eve’s Experience under the Tree of Knowledge inParadiseLost
Cui Mengti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s: In Book IX ofParadiseLost,Eve has to confront Satan’s temptation alone and turns out to be a more important and complex character than Adam. She,therefore,comes into the focus of critics. Under the Tree of Knowledge,Eve is deceived by the snake’s fake experience,believes its logical fallacy,and is motivated by her sensual experience successively. Consequently,she takes it for granted that she will know both good and evil as God does and eats the fruit of the Tree of Knowledge. However,what befalls on her is an actual experience of evil. What’s worse,her experience henceforth opens a Pandora’s box and makes Adam and their descendants start a direct contact with evil:good is lost to them and evil is got instead. In spite of this,repentance is also first started by Eve. She realizes regretfully that the new guide is nothing but sad experience. As a result,she draws a lesson from her bitter experience and urges Adam to find their way to salvation.
Keywords:Milton; Paradise Lost; experience; good; evil
中图分类号:F832.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4339(2016)02-172-07
通讯作者:崔梦田,athena32@163.com.
作者简介:崔梦田(1983—),女,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