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经验对阎连科文学创作的影响
2016-02-09王琪
王 琪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150080)
文化创新研究
童年经验对阎连科文学创作的影响
王琪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150080)
[摘要]阎连科小说创作文体变化万千,不变的是其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总是流露出对城市的向往、对权力的崇拜和对健康的渴望等内容。为了活着,他们用生命换取生命,为了更好地活着,他们不惜以尊严换取金钱,他们内心渴望拥有支配他人的权力以改变自己过于卑微的地位。可以说,他们对三者的极端向往源于极端的缺憾,这些极端的抒写往往引起人们的热议。这些内容不仅来自阎连科的想象,更源于他对童年经验的深刻记忆。在心理层面,童年经验是每个人都无法忘怀的,在感情层面,苦难的童年是阎连科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发展阶段,它不仅塑造了阎连科的个性气质和思维方式,同时影响着阎连科的文学创作。童年生活的乡村是阎连科奋力逃离的地方,也是他无比怀念和感激的地方,即使离开家乡,阎连科也仍感恩家乡生活所给予的一切。
[关键词]阎连科;童年经验;文学创作
“‘童年经验’即指‘童年体验’,童年经验是指一个人在童年(包括从幼年到少年)的生活经历中所获得的心理体验的总和,包括童年时的各种感受、印象、记忆、情感、知识、意志等。”[1]尤其是不愉快、缺失性的体验,如“父母亡故和离异,家道中落等经验对艺术家的影响尤其巨大,并在相当程度上决定着他的题材选择、人物原型、情感基调、艺术风格等”[1]95。
一、阎连科的童年经验与“三个崇拜”
阎连科时常用“三个崇拜”来概括自己的青少年时代:崇拜城市,崇拜权力,崇拜健康。“少年时期形成的世界观会影响你的一生,除非你以后经历重大的、灾难性的变故。我曾经讲过,我少年时期有三个崇拜,即对城市的崇拜、对权力的崇拜、对生命的崇拜,这三个崇拜一直影响着我的写作和我对世界的看法。”[2]
阎连科1958年出生在既渺小又贫穷的田湖镇,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生活十分贫困。“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童年的饥饿。从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拉着母亲的手,拉着母亲的衣襟叫饿啊!饿啊!总是向母亲要吃的东西。贫穷与饥饿,占据了我童年记忆库藏的重要位置。”[3]再加上大姐和父亲的病痛,使得阎连科从小就产生了逃离家乡的念头。但是,阎连科在心理上并未完全逃离家乡,苦难的童年令他绝望,同时也给他带来更多的幻想。因此,阎连科的创作带着自己的童年记忆回忆家乡,将童年的“白日梦”与“幻想”注入作品当中,他的许多小说都含蓄地表达了他童年的“白日梦”,即向往城市,向往权力,向往健康。如《最后一名女知青》中知青李娅梅一直努力争取返城名额;《黄金洞》中欲望对亲情的剥夺;《天国图》中路六命对权力的屈服与柳县长对权力的追求;《耙耧天歌》中尤四婆用生命换取儿女健康。有时,这三种崇拜会同时掺杂在小说中,如三姓村人追求长寿的同时,也流露出了对权力的敬畏。这些小说处处表现的有违人性的残忍、暴力的生命力量、禁锢的命运牢笼,都与阎连科童年经验有很大的关系。
二、阎连科小说创作中体现的“三个崇拜”
(一)向往城市生活
城市市民意味着不需要看天吃饭,而农民则世世代代都要靠土地生存。阎连科童年时期家乡土质不适宜耕种粮食,所以经常忍饥挨饿。他总是看到公社干部拿着搪瓷碗和调羹到食堂用饭票买饭,用饭票买饭成了那时难以实现的梦想。然而,羡慕之外,阎连科更多的是对自己、对农民命运的不解。填饱肚子和逃离土地这两个愿望促成了阎连科对城市的崇拜。
在小说《最后一名女知青》中,城市的繁华和物质诱惑了李娅梅,作为知青,她极力想摆脱农民生活,回归城市。她最初不与张天元结婚的理由就是张天元不是城里人,他们的儿子强强和小说《欢乐家园》使李娅梅的乡村日子异常田园,对郑州的思念也日渐淡薄起来,乡下的十余年生活让李娅梅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民,竟也能从乡下感受到生活的快乐。但是儿子的死和被大火烧掉的《欢乐家园》使得李娅梅离开乡村变得无牵无挂,更何况繁华的现代化城市一直在吸引、召唤着李娅梅。但是,深处都市的李娅梅究竟是过于渺小,先是被唐豹玩弄,又被所谓的大厂工会主席骗走了财产而一无所有。游走城市多年,看透了世间冷暖,体验到了都市的黑暗与堕落后,李娅梅的身心终于被都市压垮,最终又回到张家营子,然而,张天元却毅然决然地选择进城。
城市,就像彼岸的灯光,像一个生活的参照物,永远诱惑着乡下人,在他们看来,成为城市人意味着身份的提高和生活方式的改变,有着满足欲望的快感。然而,城市并不都是美好的,在向往城市的过程中要经受住城市所给予的一切善与恶。李娅梅经历过城市才知道它的真实面目而选择回乡,然而对于农村人来说,对城市永远抱着向往,城市就是天堂,这也是张天元无法拒绝进城的深层原因。
(二)权力对村民生活的影响
阎连科崇拜权力无非是崇拜权力者的特殊待遇,在童年经历中,他渴望的饱腹是村干部的特殊待遇,然而,权力不仅可以让人吃饱,还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在阎连科小说中,为实现欲望,人们煞费苦心,而这些人往往都受到权力的迫害,在命运面前无奈地反抗,这主要表现在早期的“瑶沟系列”中;另一方面,他人的权力导致自己处于被支配地位,村长可以改变村民的命运,所以权力也让人畏惧。
1.向往权力带来的特殊待遇
阎连科的童年充满了对权力的向往与渴望。瑶沟村只有阎连科和他二姐考上了高中,但是家里贫穷,只能供一个孩子读书,所以二姐不甘心地将读高中的机会让给他。然而,阎连科读高中的名额却被干部家的孩子挤掉了。于是,在队长三叔的带领下,一村子人想方设法帮助阎连科读高中,最终却因为阎连科同学雯淑爸爸一句话,读了高中,因为雯淑的爸爸是书记。这只是苦难命运的开始,在随后的生活中,阎连科在争取大队秘书、水泥厂的招工指标、县矿产公司指标时,都遇到了无数来自权力的阻碍,甚至最后当兵的名额也被有权势的人挤掉。总之,权力成为阎连科人生路上的绊脚石,使得阎连科无法前行。
这些关于饥饿与生存的深刻记忆导致了阎连科对权力的崇拜。这种权力崇拜在长篇小说《情感狱》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从侧面表现了权力对人的命运的影响。“我长大不当工程师,不当科学家,也不当啥作家和诗人。我长大只想当一名大队支部书记。当上支部书记便能让村人们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让别人干啥别人就得去干啥……”[4]
阎连科最初在向权力靠拢时是十分被动的,他非常不理解瑶沟村人对权力的追求。瑶沟村在队长三叔的领导下,一直想办法让阎连科在村中谋个一官半职。因为如果瑶沟村出不了县长、公社书记、大队党支部委员甚至是党员,就会失去地位和话语权,被迫接受不公平的待遇,成为上级任意宰割的绵羊。在经过一系列被顶替事件之后,阎连科才意识到,读不读高中,不是自己的事,也不是家里的事,而是全村二百多人的事。阎连科对权力的崇拜意识终于爆发,以往单纯好学的孩子变成了不择手段地获得权力的村民。“最想的还是逃离土地,其次才是想当村干部。少年的梦想就是如果不能逃离土地,就一定要当个村干部。”[3]9这种从被动到主动的转变,也可看出权力对人的命运的决定性作用。
2.畏惧权力对人的支配
从童年时期向往与渴望权力到中年时期畏惧权力甚至厌恶权力,体现了阎连科对权力的认知和理解过程是十分复杂的。在阎连科笔下,这种对权力的恐惧已经成为他和他家乡人民的心理个性,我们看不到像沈从文笔下世外桃源般的湘西,却是老百姓在权力交织的农村生活中的挣扎与苦痛。“40多岁了,回到老家,还害怕我们村村长,老远见了就忙着给他递烟。”[5]“一方面是因为你年轻时代已经形成了那种心理烙印;另一方面,即便你自己出来了,老家里还有人在他们的管制下,你同样不敢得罪他们。你说是不是心理个性?这种权力的敬畏与恐惧,一年一年,一辈一辈,便会扩展为你对无所不在的能够左右你的一切力量的恐惧、厌恶与敬畏。”[6]
在《天宫图》中,路六命的苦难源于对金钱的渴望、对村长权力的服从。路六命需要钱而听命于村长,机房的机器丢了,路六命无钱无势被冤枉,抓进了派出所,后来被村长解救,然而代价是要忍受村长对妻子的占有。可悲的是,作为合法丈夫的路六命对此事只能忍耐,不敢吭声,在权力面前,他无法保护妻子,为了生存,路六命失去了做人的尊严。畏惧权力,只因权力过于强大足以审判人的命运,这种畏惧,在《三棒槌》中终于有了爆发,石根子面对有钱有势的李蟒,男性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挑战,最后当着全村人的面将李蟒杀害,只为证明自己是个男人,村人还为石根子竖石碑“男人石根子”,所有经过的男女都要在石碑前站一会儿,甚至还会鞠躬。
在阎连科的笔下,权力成了邪恶的象征,它违背常理,压抑人性,却又让人畏惧无法反抗,这也是阎连科从童年“崇拜权力”到中年时期“畏惧权力”,甚至厌恶权力的原因。
(三)渴望健康的生命体魄
由于条件限制,大姐的不治之症,再加上阎连科父亲的气管炎,使得阎连科童年时期过得十分艰难,过早地担负起家庭的重任,所以他对健康的生命极其向往。“我童年最强烈的印记之一,就是大姐在病床上不绝于耳的疼痛的哭声,腰疼,腿疼,以至全身的疼痛。”[7]1995年在写《最后一名女知青》时,阎连科生病了,严重到无法坐着写作,这样痛苦的体验使得他唤起了童年的记忆,在而后的作品中不断寻求健康的身体,在小说中表现的是极端的“疾病叙事”。
1.以生命换健康
健康是保有生命的前提,对生命健康的渴望成为阎连科小说中重要的表现维度。对健康生命的渴望强烈地表现在《耙耧天歌》中,小说中的尤四婆17岁就嫁给了尤石头,生出的4个儿女都得了隔代遗传的痴傻病,犯病时还会做出有违亲情伦理的事。由于身体缺陷,他们一家遭到全村人的嘲笑,作为人所拥有正常生活的权利和生理需求已经成为奢求。“他们的日子,永远像是一条幽深的胡同,胡同里又黑又暗,虽能隐约看见胡同口的一片光泽,却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8]所以,尤四婆的最大愿望就是四个儿女变成“圆全人”,哪怕方法十分刺骨和残忍——用丈夫和自己的尸骨熬成汤换取孩子们的健康。不仅要活着,还要正常地、有尊严地活着,然而这种以生命换生命的方法终归是无奈之举,下一代还是要重复同样的悲剧才能正常生活。
2.以生命换生命
对死亡的抗争即对残忍命运的抗争,创作完《日光流年》,阎连科40岁,在自序中也可看出他对生命流露出的复杂之情:“草木一生是什么?谁都知道那是一次枯荣。是枯荣的一次轮回。可枯荣到了我们头上,我们就把这轮回的过程,弄得非常复杂、烦琐、意义无穷……我想实在一点,具体一点,因为今天我们生命的过程就这么实在、具体,活着就是活着,死亡就是消失。”[9]
从前阎连科创作小说有“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周”的美誉,自从1995年生病后,疾病使他对生命的感觉更加复杂和敏感,对活着的渴望也增加了许多,在内心始终有一种力量和生命抗争:活着便是生命全部的意义,死亡就是消失,每个生命都要奋力活着,向死亡抗争。因为,明知道是死,还必须活下去,这就是人类生存的意义,也是小说《日光流年》所传达的启示。
在《日光流年》中,整个三姓村的村民都得了喉堵症,无论男女活不过40岁。带着死亡的恐惧,每任村长都想方设法让村民活过40岁。前两任村长分别用生孩子和吃油菜的方法延长村人的寿命,第三任村长蓝百岁的办法是翻土,到司马蓝这里又换成修水渠,却引来了污水一片。所有的方法都是盲目且无用的,无论是男人卖皮,还是女人卖肉,三姓村始终无法摆脱这个魔咒。不仅如此,三姓村人还面临着饥饿,父亲因为饥饿抛儿弃女,女人因为饥饿放弃贞节。“活着的意义降低到为了活着本身的水平上,为了活着人们忍受着非人的屈辱——为了是一个人他必须是一个非人。”[10]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会相信,司马蓝的后人们会使用更决绝的方式抵抗死亡,展现顽强的生存意志。他们意识到生活的荒谬与虚无,但还是怀着激情生活着,这可以说是生的本能,但是它更需要勇气。
三、结语
阎连科当初竭尽逃离的家乡,如今反而成为他最怀念的地方。他虽然在北京居住了20多年,仍然没有融进北京的生活,心里总是空空荡荡的,有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对于不爱不恨的北京,又爱又恨的土地才是他的根,乡村的贫困、荒凉,还有生存在家乡的亲戚朋友都深深地刻在阎连科的心中。所以他常说自己是个农民,虽然衣食住行不是农民式的,但是骨子里永远都是农民,并且以家乡的那片土地为骄傲,怀有感激之情。
“我拥有一个稳定的乡村,拥有一块在我心中贫瘠而又肥沃的,落后而又向往文明的,封闭、封建却可以望见现代化的许多繁荣和现代化的许多灾难场景的土地,可以看见纽约、伦敦、巴黎和香港、台湾、澳门……当我的写作,稍稍感到枯竭之时,我坐一夜火车,回到那片土地上去。”[11]家乡是阎连科写作的无限源泉,是激发灵感和想象力的动力。阎连科在家乡的20年生活决定了他日后的生活,也决定了他的写作内容。从“瑶沟系列”小说的质朴、纯净、传统,到“耙耧系列”小说的抽象、魔幻、狂想;从写作要成名的功利性,到写作情感的复杂与纠葛;从不自觉的朴实写作,到小说内容与形式的自觉尝试。阎连科的小说创作始终与童年经验息息相关,小说的内容可能是对童年经验缺失的补偿,也可能是对童年经验的反思与升华,阎连科的小说来源于家乡的那片土地,同样,他的小说也是对家乡的回报。
[参考文献]
[1]童庆炳.文艺心理学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2]阎连科,梁鸿.巫婆的红筷子[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
[3]阎连科,张学昕.我的现实我的主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4]阎连科.情感狱[M].北京:现代出版社,2009.
[5]阎连科.写作是与读者战斗[J].南方人物周刊,2008,(21).
[6]阎连科,姚晓雷.写作是因为对生活的厌恶与恐惧[J].当代作家评论,2004,(2).
[7]阎连科.没有边界的跨越——阎连科散文[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
[8]阎连科.耙耧天歌[J].北京文学,2000,(4).
[9]阎连科.日光流年[M].北京: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
[10]葛红兵.骨子里的先锋与不必要的先锋包装——论阎连科的《日光流年》[J].当代作家评论,2001,(3).
[11]阎连科.做个写作的叛徒[N].北京日报,2012-10-16.
〔责任编辑:屈海燕〕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1-0063-04
[作者简介]王琪(1991-),女,黑龙江安达人,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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