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门墩儿和鱼仙女儿(短篇小说)
2016-02-06王方晨
○王方晨
河水、门墩儿和鱼仙女儿(短篇小说)
○王方晨
王方晨,一九六七年生,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协会员。一九八八年初登文坛,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近两百部(篇),著有长篇小说“乡土与人”三部曲(《老大》《公敌》《芬芳录》)、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等,共计六百余万字。作品先后近百次入选多种文学选本及文学选刊,长篇小说《老大》曾在台湾出版,并有作品被译介海外。
曾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年度军旅优秀文学作品奖、首届齐鲁文学奖、第三届泰山文艺奖、省优秀图书奖等,先后荣登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小说排行榜。
1
有一个老头子,看上去跟别的老头子没啥两样儿。金乡县城的大人从来不曾留意过他,但小孩子们却已对他留意很长时间了。他们管他叫作“溜达着玩儿的老头子”。
“溜达着玩儿的老头子”每次来城里,总是在街上走来走去,却什么也不买,顶多是走到集市的鱼摊旁站站,等到天晚了,才两手空空地走出县城。
大人们需要打点自己的生意,或者忙着上班,可没工夫管这个“溜达着玩儿的老头子”的闲事儿,而小孩子们即使每天要去上学,也总是有些闲暇的。老头子一在街头出现,就有哪个小孩子呼喊自己的伙伴:
“看,‘溜达着玩儿的老头子’来了!”
他们慌忙躲藏起来,因为他们听说这个“溜达着玩儿的老头子”是来专门蛊惑小孩子的。只要他们跟他走到城外,就把他们变成驴子——也不见得就变成驴,反正是变成一种不同于人的东西。也有的说老头子会把小孩子变成鱼儿,然后沾上酱油,裹上莴苣叶子,生着吃掉。这就不怪老头子一出现,有些胆小的孩子会躲藏起来了。
但还有些小孩子胆子大,比如刘刚、唐贝、李宁,他们是邻居,又同在县城苍坊街上的中心小学上学,平时要好得不得了,胆子也都一样的大。
“我才不怕变成驴子哪!”刘刚说。
“哼,我才不怕变成一只毛毛虫哪!”唐贝也不甘示弱。
“我倒想变成一条鱼儿,”李宁沉思着说,“嗯,那样我就可以到水底看看景致——”鼻涕出来了,只好又哧溜吸进去,“我也不想总是上学,但我也不想做一个逃学的坏学生——我变成了鱼儿,就不用上学,当然也不会成为一个逃学的坏学生了。”
“这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刘刚唐贝很赞同李宁的观点,“那就让我们变成鱼儿吧!”
这时候,李宁发现那个“溜达着玩儿的老头子”已经在朝城外走了。
“跟上!”刘刚说。
他们悄悄跟随这个“溜达着玩儿的老头子”出了城。老头子拐来拐去,最后走到了郊外的小河边。这条河叫莱河,河水是黑的,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臭味,从来就没有人喜欢走到这条河的旁边来。现在刘刚、唐贝、李宁一旦发觉自己来到了黑水河边,身上就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唐贝说,“我可不愿……”
“嘘——”刘刚忙朝他竖起一根指头。
“我可不愿变成一条小鱼儿,”唐贝不能不说,他咽口唾沫,“——到臭水河里游泳。”
“胆小鬼!”刘刚压低声音。
“你这就可以回去嘛。”李宁说。
唐贝打心眼里不喜欢人们说他胆小鬼,他仍旧跟在他俩的后面。他们都认为那个“溜达着玩儿的老头子”没有发现他们,当老头子猛地回转身来时,他们都吓了一跳。
“来,小孩子们!”老头子热情地说,“你们是我尊贵的客人,欢迎你们到我家里来做客。”
小孩子们都听愣了。难道这就是老头子的家么?在他身后只有两棵树,刘刚认出来其中一棵是山梨,去年刘刚跟爸爸回农村老家,就见过这样一种树,结出的果子又酸又涩,爸爸告诉他这是山梨树。另一棵树他不认识。
“这是皂角树。”老头子说,“他是我爸爸。”
小孩子们眼睛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唐贝还轻轻呼一声:“哎哟,我的姥姥!”
“这棵山梨是我妈妈。”老头子说,“我的爸爸叫王小宝,妈妈叫赵小花,我叫王大力。现在你们都叫我王大力吧,虽然我已经整整一百岁了。”
小孩子们像见了怪物一样,拔腿要跑,王大力又说:
“你们没看见我脚下的这个门墩儿么?”
小孩子们却忍不住顺着王大力的目光一看,果然看见一个用青石做成的门墩儿,已经被磨得光滑可鉴了。一只青石门墩儿有什么稀奇?小孩子们想着,疑问就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这可不是一般的门墩儿,”王大力说,“你们有哪位坐在上面,就可以看到一百年前的事情。”
李宁下意识地摇摇头,唐贝也在摇头,却暗暗在刘刚身上捅了一下。
刘刚壮壮胆子说:“我先坐!”他走过去,“大不了变成……一条鱼!”
王大力扶着刘刚坐下去。唐贝李宁看见他的身子猛地一颤,像通过了一股电流。他挺直了腰,仿佛正在试图看到更远的地方。
“你看到了什么?”王大力发问。
“看到了……看到……”刘刚非常激动,他有些说不出话来,“看到了一条大河!”
这让唐贝李宁感到失望,刘刚本来面对着那条黑乎乎的莱河,不用坐在门墩儿上也能看到的。他俩几乎笑起来,但刘刚又接着说下去:
“一条大河,有一里多宽呢。河水澄清,河上开着大帆船,鱼儿跃出水面。”
啊!别是刘刚脑筋出了毛病。河上哪有大帆船啊!别说鱼儿了,要不是跟踪王大力,他们谁也不愿在这条河边站一站的。他们有心把刘刚从门墩儿上拉下来,可他又说:
“我还看到了河岸上绿树成荫,瞧!一只兔子从树林里跑了出来。”
他全身都被新奇的兴奋笼罩着,唐贝李宁已经不再怀疑那只青石门墩儿的魔力了。他们都听过神奇的水晶球的故事,现在他们也非常渴望坐到门墩儿上去。王大力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心事。
“都坐上去吧,”王大力说,“这个门墩儿原来是为五个小孩子打造的。”
他们慌忙坐上去,果然,一条清清的大河在眼前出现了。他们还从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景色,而且他们还感到一阵清风扑面而来。他们舒畅地呼吸着,在美景面前哑口无言,要不是怕离开门墩儿后景色有可能消失,他们定会迈步朝前走去,根本没想到那样会掉进河里。
也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他们才听到王大力的声音。
“现在我开始讲故事了。”王大力说,“这是一条大河的故事。”
听故事当然是一件美事了,但是小孩子心里的疑团不除,再好的故事也无心去听。“我们看到的那条大河在哪里?”他们问。
“它就是莱河呀!”王大力说。
“莱河?”他们皱起眉头。
“是的,一百年前它还是一条大河,可以通到很远的大城市。”王大力说,“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一个发生在一百年前的故事,也可以说是一条鱼的故事。准备好了吗,朋友们?本来讲这样的故事得用一百年的时间,但我只讲十天。在这十天里,你们不能回城!”
小孩子们有些担心,不相信什么样的故事值得他们搭上十天的时间去听。显而易见,他们必须做出逃学的准备了,这当然也是他们第一次逃学。
“向河水转过脸去!”王大力命令他们,一旦他们又看到了一百年前的美景,他们也就再也不考虑逃学的问题了。“从前,哦,一百年前,那时候的景象你们已经看到了。”
王大力讲起来。小孩子们都点点头。
“那时候,这条河简直就是一座天堂,是人的天堂,鱼儿的天堂,鸟儿的天堂,兔儿的天堂……”
2
从前,一百年前的一天,有一对年轻的旅行家来到莱河边。这里景色优美,他们谁也不想再往前走了。
“我打谱儿在这里生活一辈子,”青年旅行家王小宝,对他的旅伴赵小花说,“难道你不喜欢跟我住在一起吗?”
“我当然喜欢,”赵小花说,“这里就是我从小梦想的家!”
他们在河边结了婚,住了下来,过起了快乐的日子。
一年以后,他们的孩子出生了,他们是多么高兴呀!为了祝贺孩子的出生,爸爸脚下像安了马达,沿着河岸一口气跑了二十公里。他回来的时候脸色仍旧激动得通红。
“小家伙一眼就能看出很有力气的样子,”爸爸自豪地说,“我已经给他取好了名字,就叫王大力吧。他长大了一定比我们走得更远,他会成为比我们更伟大的旅行家。”
可是赵小花却满面愁容。
“他爸,”年轻的母亲说,“我可不想总是住在一只窝棚里,因为我有了小孩子。你也不会总让我们娘儿俩住在一间低矮潮湿的窝棚里吧。”
爸爸看一眼那新生的婴儿,他怎么能够拒绝妻子合理的请求呢?于是,他亲自动手把窝棚改造成了一座真正的房子,这样,他们的钱就剩下不多了。正是出于对经济的考虑,他们也并没在房子门前安上一只门墩儿。他们在这里生活着,已经忘记了再去作长途跋涉,况且,现实也不允许一个做父亲的男人或一个做母亲的女人每天走得太远。终于有一天,他们发现自己几乎一文不名了,而他们的孩子也才不过两岁。
“我们的孩子从来就没有一件像样儿的玩具,”赵小花蹲在河边洗衣服,她必须每隔一会儿就回过头去,看看身后的王大力,以防他失足落水。
王大力在玩一片树叶和一根树枝,他试图让树叶重新长到树枝上去,但树叶总是从树枝上飘落下来,最后他才想出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那就是把树枝穿在树叶上。
赵小花为孩子的聪明感到高兴,也像更多的母亲一样,开始更长远地为孩子考虑。
“我们的孩子必须受到更好的教育,在他长到五岁的时候,他就应该有一位顶好的家庭教师了。”她自言自语着,“可是……”
王大力跌倒了,并且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而他的确是不懂事的孩子,他大哭起来。“妈呣……妈呣……”他呼唤着,他还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妈妈赵小花不顾衣服会被流水冲走,马上转身扶他。“乖,”赵小花柔声细语,“乖,别哭。”她可真是心疼!
可是王大力继续不管不顾地咧嘴哭着。
“我们没有别的玩具,”赵小花忍不住向没在眼前的丈夫抱怨,“至少我们应该有只青石门墩儿!”
晚上,王小宝去金乡县城卖木柴回来,赵小花又说:
“我们至少应该有只青石门墩儿!”
王小宝身上像散了架一样,非常疲惫,他在河岸上砍倒了大树,又弄到河边,装上货船,运到城里卖掉,这些活计全由他自己来做,王大力虽然看起来力气不小,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小孩子,一点忙也帮不上,不但帮不上,还要占用他妈妈的很多时间。
“我要睡了。”王小宝往床上一躺,懒得多说。
“你不能睡!”赵小花扯住他的胳膊,说,“你得答应在咱们门前安上只青石门墩儿。”
“你要门墩儿干什么?”
“那样咱们的小宝宝就可以坐在门墩儿上玩了,”赵小花说,“咱们的小宝宝就可以不总是去玩一片树叶,他可以坐在门墩儿上拿着一只蝉蜕朝远处看,你要再去伐木,他就可以坐在门墩儿上等你回来了。”
王小宝也希望有一只可以让他们的小宝宝坐上去玩、还可以拿着蝉蜕坐在上面等他回家的门墩儿,但是……“伐木赚来的钱只够咱们吃饭,”他说,“咱们以前的钱都用光了,我再也想不出从哪里再省出钱来买只青石门墩儿。”
一连几天王小宝都在想办法挣到更多的钱。他想到了打鱼,想到了耕种河岸上的田地,还想到了饲养家兔或狐狸。为此他愁眉不展,每天扛着斧头出门,溜达一遭就一无所获地走回来,一根木头也采不回来。赵小花也并不一味地责备丈夫,打鱼、种地、饲养家畜看起来那么容易,其实并不简单,这个道理她也是明白的。
王小宝不由自主地叹气,她也跟着叹气,但王大力照旧把一片树叶或一只蝉蜕玩得很高兴,让疼爱他的父母看了心里更觉不好过。
说来也巧了,正在他们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的一个朋友从远方的大城市里赶来看望他们了。
“这里像天堂一样美!”朋友带着自己娇小的妻子,发出惊叹。“城里的空气太不新鲜了,我真想也搬到这里来住,跟你们做邻居。”
“嗯,我倒想搬回城里……”王小宝苦苦一笑。
“别傻了!”朋友打断他,“城里有什么好?北京、上海更不好了,汽车尾气,噪声,生活垃圾,每一样都让人头疼。我真想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王小宝看一眼旁边的赵小花,简直无话可说。
“多美呀!”朋友的妻子手捧一把刚采下的婆婆丁,她显然已经陶醉了。
“但是,”朋友说,“这里生着这么多的参天大树,我看那棵大榆树长了得有一百年,一棵树就像一座森林,这简直就是资源浪费!”
“我不懂,”王小宝说,“我砍下木头,运到城里去,怎么能是浪费资源呢?”
“你还可以发大财的,”朋友说,“你可以在这里开一家造纸厂。这么多的树木能造很多雪白的纸,给很多孩子印制精美的画片。”
“甭说了,老兄!”王小宝苦笑着说,“你看我们穷,就寻我们开心,——要开造纸厂,我们可没这笔款子。”
“我借给你,”朋友爽快地说。他的妻子把鼻子从婆婆丁上拿开,也想说什么。“不过,”朋友说,“利润必须五五分成,我只要八年的分红,也就是说,等到贤侄王大力十岁的时候,我就如数抽回自己的本金,造纸厂就整个儿是你们的啦!”他妻子点点头,赞赏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婆婆丁鲜艳的花朵把她的脸庞映照得更加可爱。
赵小花暗暗拉一下王小宝的衣袖,他们走到那棵大榆树后面。
“许广生的心太黑了!”赵小花不满地说,“五五分成,他把利润全拿走好了!”
王小宝重新走到朋友跟前。“好吧,”他笑着说,“你说五五分成就五五分成。”
“太美了!”朋友的妻子再次陶醉于美丽的婆婆丁。
朋友第二天就离开了。“你怎么不争取三七分成?”赵小花抱怨丈夫,“就是四六分成也不错的。这可是便宜了他!”
“你不懂,”王小宝自信地说,“我估算好了,五五分成我们挣到的钱也太多了。我们会为这么多的钱发愁,反而不是好事儿。”
“我才不为钱多发愁……”
“我已经想过了,”王小宝不容妻子多说,“我要打造一只能坐五个小孩子的青石门墩儿!”
“我才不为钱多……”
“你什么也不用多管,你一心照顾咱们的宝宝王大力,并准备再生四个小孩儿,就得了!”
王小宝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之中,赵小花想到自己不管说什么,反正他是听不进去的,就不说了。凑巧王大力要吃奶——王大力两岁了还没断奶,因为赵小花坚决认为孩子多吃几年奶对成长很有好处——她就只顾低头给他喂奶了。
这时候他们听到房子外面“呜”的一响。“起风了么?”王小宝说,他听了听。“没有风啊。”他感到疑惑,就走出去。果真没有风。
河水在星光下静静地流动着,河岸上的树木黑黢黢的。王小宝又听了听,他什么也没听到。其实这时候河水正在哀哭,树木也在哀哭,还有水里的鱼儿,林中的鸟儿、兔儿,地上的花儿草儿,他们都曾经是那么快乐,可他们此时都在哀哭,水里的鱼儿还在唱一支忧伤的歌子:
跑吧,跑吧,
再不跑可就来不及啦!
可是王小宝一无所闻。
“什么动静也没有。”他走回房内,对妻子说,“一切照旧。”
一个星期过后,他收到了朋友从远方的城里寄来的款子。造纸厂建成之日,金乡县社会各界很多知名人士都来祝贺,金乡县长是个大胖子,他有严重的哮喘病,每年花在治病上的钱多达他薪俸的一半。但是朋友没来,他只是从远方拍了一封祝贺的电报。
——人们看到了王小宝的儿子。“多可爱的小孩子!”人们赞叹,“为什么没在他出生时给我们下请柬呢?这回得补上!他的父亲是一个伟大的旅行家,他也必定成为一个伟大的旅行家,同时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实业家。俗话说得好,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过奖过奖。”金乡县宝生造纸厂厂长王小宝笑眯眯地说。
王小宝比王大力出生时还要高兴,就像他又有了第二个儿子。他可真想再沿河跑一次,但他已是厂长了,他必须有一个厂长的派头。他矜持地对来客说:
“请多关照。”
“彼此彼此。”来客都说。
“我要发你一枚奖章。”金乡县长挺着大肚子说,“你为当地经济发展作出了贡献。”
“理所当然!”众人齐赞。
如王小宝朋友所料,造纸厂开办得红红火火,当年就创下可观的利润。王小宝诚实地把朋友应得的利润寄给朋友,但朋友又退了回来,并附上了一封信:“这些钱可利用来扩大再生产。”
3
王小宝有了钱,当然不会忘记给儿子王大力买青石门墩儿。王大力这回可有地方玩儿了,看着他在门墩儿上玩得高高兴兴,王小宝心里就想,“得给儿子找个伴儿了。”这只门墩儿总归是可以容纳五个小孩子玩的呀!
“不!”赵小花说,“你应该把目光放长远一些,我哪有工夫再生孩子呢?我们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再说,我即使再生一个孩子也没工夫像照顾大力一样照顾他。我要帮你经营造纸厂,你可别把我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
是呀,赵小花本来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旅行家来着。她要参与丈夫的事业,况且丈夫也觉得有一个人帮一把,总比事事自个儿操心要好。他们为王大力请来了一个保姆,现在他们有地方给保姆住了,即使再请来一个家庭教师也有的是地方住,因为他们用造纸厂挣来的钱在河边盖了一座大房子,连县长也没见过那么好的房子,简直就像“皇宫”一样,这是县长亲口所讲。
保姆是一个老女人,她非常疼爱王大力,每天都把他搂在怀里,哼唱着古老的歌谣:
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
干什么?
缝鞋子儿,
补袜子儿。
可是,王大力人儿虽小,但志向不小。在他那个年纪他还不可能知道什么叫“旅行家”,坐在门前的门墩上,眼望涌流不息的河水,他一心想做的就是沿着河岸走个不停。要不是老保姆看得严,他也许早就从家里走开了,说不定五岁之前就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旅行家。
老保姆没完没了地给他哼唱那支歌谣,她哪里想到王大力还听到了另一支歌,那是河里的鱼儿唱过的,现在树木、野花、野草、鸟儿、兔儿都会唱的哀歌:
跑吧,跑吧,
再不跑可就来不及啦!
一转眼又过去了一年,花草树木都没跑,他们中间的很多都死掉了,变成了雪白的纸张。鸟儿们兔儿们也没跑,没有大树可以让他们藏身,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变成了像王小宝那样的大人的猎物。王小宝就有一杆猎枪,他怕王大力弄走火,就有意悬挂在王大力怎么也不可能够到的地方。鱼儿们也没跑,常常在河面上一死就是一大片,翻起的肚皮白花花的,王大力简直目不忍睹。渔夫们已经开始消失,因为县里的市场严禁出售在莱河里捕到的鱼,据说,吃了莱河里的鱼对人体有害。
“你们怎么不跑?”王大力询问一条在岸边苟延残喘的鱼儿。
“我们不跑,”鱼儿说,“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
兔儿也走过来,说:“是的,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不跑!”
“谁劝我们也白搭!”这是一棵大树的声音。
鸟儿在天上说:“谁跑谁是坏猫!”
门墩儿旁边有根野草,顶多长着五片叶子,也插嘴道:“我们情愿死在这里!”他已经显得萎黄了,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尽管他使足了气力,也只能发出一种轻微的咝咝的响声。但他说到“死”的时候,谁都能看出他的气概一点也不输于血染黄沙的大英雄呢。
王大力受到了感动。他忍不住伸手在这根野草上满怀敬意地抚摸了一下。“太可怜了,太可敬了。”他真诚地叹息着,“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们大家跑吧。”
“我们不跑!”鱼儿、兔儿、树儿、鸟儿、草儿一起说。
“走开,兔儿!”老保姆大声呵斥,“走开,鱼儿!把头沉进水里,我锅里的油煎得正响呢。鸟儿,你说猫的坏话,小心我唤猫来吃你!闭嘴,大树!你就要变成一摊纸浆,再变成一些擦屁股纸,我看把你做成一些擦小孩儿屁股的纸倒不错。还有草儿,你的话也够多了。”
“奶奶,”王大力说,“你把他们吓坏了。”
“别说傻话!”老保姆忠告他,“跟鱼儿、兔儿、鸟儿、树儿、草儿说傻话会变成疯子。”
“这位老大娘,你的心怎么也那么硬哪?”鱼儿、兔儿、鸟儿、树儿、草儿都说,但老保姆不理他们,拉起王大力的手走到家里。
4
这一天,王大力的父母很晚才回来。“我真盼望客户能少一些,”宝生造纸厂厂长王小宝说,“那样我们就能多在家里坐一会儿了。”
“爸爸。”王大力叫他。
“王大力长大了就能够替我们陪伴这些客户。”王小宝说,低头看了王大力一眼。的确,王大力还是一个小孩子,比他的膝盖高不了多少。
“爸爸。”王大力抱着他的腿。
“乖孩子,到妈妈这边来。”赵小花坐在沙发上叫他。
“爸爸,”王大力对王小宝说,“这是我们的家。”
王小宝笑了起来。“对,是我们的家。”王小宝说,“我们温暖可爱的家。”
王大力非常着急。“不!”他说,“是我们的……我们,鱼儿……”
“我真是没工夫跟自己的小孩子多呆一会儿。”王小宝摇摇头,“等我们赚够了钱,我天天领着你四处游逛,到那时咱爷儿俩一起当一个旅行家好了。”
赵小花也站起来。“别耽搁了。”她说,“咱得看着孙经理把货装上,别让人认为咱去晚了是有意冷落顾客。”
他们一同向门外走去,但赵小花又回过头来,弯腰在王大力的脸上亲了一下。“我们非常爱你,”她说,“但我们没有工夫,你长大了就会理解我们。”
“这是……”
“再见,宝宝。”赵小花对王大力摆摆手,转身跟王小宝出去了。
“这是我们的家,是鱼儿……”王大力望着他们的背景,无奈地说。
“瞧吧,你快变疯了!”老保姆打断他。“上床去,准时睡觉是你妈妈一再叮嘱过的。”
王大力只好跟老保姆一起爬到床上。王大力从此开始盼望能够跟父母好好谈谈的机会降临,但是这种机会一直没有。后来他就又长大了一些,他被送到金乡县城的小学上学,一星期只能回家一次。父母还给他请来了家庭教师,负责在星期天对他进行教育。
那是一个大学生,在大学里学的是很热门的经济管理专业。为请到这位大学生,父母可犯了难,他们有心让王大力多学点旅游知识,想来想去,又觉得旅游知识也没什么大用,就说:“一对实业家夫妇的儿子不学经济管理,难道还要学出远门该带多少根香肠吗?”于是他们请来了这位大学生。这里离大城市路途遥远,大学生本来不乐意来,但王大力的父母愿出非常丰厚的薪金,一个月能开六千块,比平常的工作多出四倍,大学生当然乐意了,对此,王小宝夫妇倒是非常赞赏。
“小伙子跟我们有相同之处。”他们含笑说。
5
王大力从县城的小学校归来,就总是跟大学生呆在一起。也不能说大学生不认真,但即使对一个才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孩子讲解勾股定理也如同——我看最好不用“对牛弹琴”这个成语吧,免得折了小读者的面子,更不用说那些高深的经济管理学理论了。据说,那理论还是从英国克莱登大学引进的呢。开头大学生真是焦急了一番,但他很快就放心了。
“王大力同学进步很快。”大学生常常这样对王小宝夫妇夸奖王大力,“他可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孩子!”
王小宝夫妇听了真是高兴。一句话,加薪!对孩子的教育一定要舍得投入才对。
这样,大学生乐得清闲自在,星期天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特殊的节日。他只需陪着他的小弟子在河边走走就得了。渐渐的,没有王大力的日子他过得百无聊赖,因为他不想找那位老保姆玩儿。星期天一到,他兴奋极了,王大力哪里还是他的学生?他分明有了一个小伙伴!他们走出家门,在河边走来走去。只有一次,王小宝夫妇发现他们走得离河水太近了。
“你们最远应该走到门墩儿那儿,”王小宝夫妇说,“掉进河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会游泳吗?”
“不会。”大学生谦卑地说。
“河水也太臭了。”王小宝夫妇说,“你即使会游泳你也不愿意掉进河里吧。”
“我当然不愿意。”大学生如实说。
王大力一直在紧张地注视着他,可是王小宝夫妇并没多作停留,他们走开了。王大力感到父母是那样陌生。
“你应该对我爸爸说出你答应我的事儿。”王大力提醒大学生。
“下一次。”大学生说,“你没见你爸爸连听我再多说一个字的闲工夫都没有吗?”
“你应该在我上学的时候对我爸爸说出来。”王大力说,“一个星期里他总会有一点点空儿的。”
大学生摸着嘴唇笑。王大力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
“他总会有一点点空儿的!”王大力差不多要发火了。
大学生不笑了。“王大力,你让我对你爸爸妈妈说什么呢?”他郑重地说,“难道让我告诉他们关闭造纸厂么?王大力,你还不知足么?你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在县城里最好的学校上学,有好吃的,好穿的,不光有自己的保姆,还专门请了家庭教师。你不知道,在我像你这么大时,我遭了多大的罪啊!我穿着哥哥穿小的衣服,鞋子上露着脚趾头。当我上了大学,情况也一点儿没有好转。就因为一年四季我总是穿着同一件外套,没有一个女同学肯做我的女朋友……”
他抽泣起来。他是那么可怜,仿佛仍旧没有女朋友,但他已经有了,就在远方的城市里。他亲口告诉过王大力,过不了两年,等他女朋友再大一些,他们就要结婚了。
王大力不忍心再责怪自己的家庭教师。“别哭了。”王大力安慰他,“你记住一定要找机会说出来。”
“呜呜呜,人家又不是没找,”大学生还在委屈地擦眼抹泪,“呜呜呜,人家只是没找到嘛。”
突然,他停下哭泣。“你说,什么叫企业的利润比?”他问王大力。
王大力说不出心里的诧异。
“你得了一个‘优’。”大学生说。他已经觉察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不管怎么说,在自己的学生跟前,师道尊严是有必要讲一讲的。
总之,王小宝夫妇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来过问大学生的教学进度。这天晚上临睡前,王小宝夫妇从外面回来了。
“王大力又得了一个‘优’。”大学生对他们说,他认为他们最喜欢听的就是这句话。他已经说顺口了。
明天王大力还要上学,已经在床上睡下了,但大学生没有睡,他要给远方的未婚妻写信:
“亲爱的,我非常渴望回到你身边,但我还必须坚持把这份家庭教师的工作做下去。造纸厂的环境越来越恶劣了,造纸黑液毁掉一切,河岸上的树木几近伐光,河水臭不可闻。可爱的小主人——你不觉得我这样称呼厂主的儿子非常风趣吗?小主人平常难以见到他的父母,他托我向他父母转告一句从鱼儿、兔儿、鸟儿、树儿、草儿那儿听来的话。但我不能说。我想你对此肯定非常理解。我必须挣到足够多的钱,那样我们才能在城市里过上不比别人差的幸福生活。如果造纸厂停办,哦,我的上帝!无法可想。我至少也要再坚持两年,在辞掉这份工作之前对王小宝夫妇言明利害……”
很快他收到了未婚妻的回信,上面还有几处很明显的泪痕。“我非常理解你。”未婚妻在信上写道,“我正在默默地向你的‘小主人’表示歉意。如果他也在贫困中生活过,他一定也会理解我们的——你不必为此感到不安。亲爱的,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你受过多少苦哇!我真盼着你能马上挣到那笔足够安排我们的幸福生活的钱。”
大学生在这样一封信上印满了吻,如果不是快被舌头舔破了,他还不罢休呢。
不料,金乡县长不请自到。大学生马上从他脸上看出了不寻常,正要帮他去找王小宝夫妇,县长急不可待地自己去了。
“造纸厂要停产!”县长对王小宝大声咆哮。
为什么呢?
县长解释,莱河河道日益缩小,气派漂亮的大帆船无法开进莱河,而县长夫人要去下游的娘家探亲,走水路是最为方便的。
“我只坐大帆船!”县长夫人要挟丈夫,“我不坐平头百姓才坐的小舢板,你如果非要我坐小舢板,我就不吃饭!”
不吃饭?那还了得!
王小宝一听原委就笑了。“河道缩小与我什么相干?”他说,“气候变坏,常年干旱,泥土流失,尘沙侵袭,这才是河道缩小的原因。”
县长哑口无言,但他并不甘愿这样败下阵来,想了想,又说:“反正你得负一定责任,造纸厂污染了河水。”
王小宝知道该怎样对待一个官僚。他要首先软下来,那就输定了。
“我得提醒您应该怎么跟一个模范纳税人讲话!”王小宝强硬地说。
还真有效!闻言,害哮喘病的县长讪讪一笑。县长的俸金哪里来,不用王小宝直说。这一回,县长真好比被王小宝打了个人仰马翻,离开造纸厂后一年半时间里再没来骚扰。他夫人不吃饭是他自己的家事,随他自己去对付吧。
6
大学生又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其实他已经舍不得离开这里啦。河岸上没有一棵树,视野倒觉开阔。河水本来是很臭的,但有句古话说得好,“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他向王小宝夫妇辞职实在是因为他非常思念自己的未婚妻,再不见她就受不了啦,说不定还会丢小命儿。临行前,大学生郑重地对王小宝夫妇说:
“大自然不仅仅属于人类,而且属于我们。大自然是‘我们’的家。”
“‘我们’又是谁呢?”王小宝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我们’是……”大学生环顾了一下四周,他在考虑怎样表达。他想清楚了。“‘我们’是眼前这一切,是鱼儿、兔儿、鸟儿,是树儿,是草儿。”
那位老保姆也走过来听,她似乎想起什么。
“树木倒在他们生长的土地上,草儿任人践踏,”大学生继续说,他不可遏止地激动起来,“鱼儿们在河里绝灭,兔儿们无处可藏,束手就擒。鸟儿在地上跌碎脑袋。他们谁也没有离开这里,因为这是‘我们’的家!”
“哦,天哪!”老保姆失声叫道,“这是‘我们’说过的话呀,是‘我们’对小主人说过的话呀!”
“不错,”大学生转向她,“我想说的,正是小主人几年前恳求我向王厂长转告的,可是……”
“哼,‘我们’!”王小宝不耐烦了,“你们都疯了!”
他要回卧室去休息了,赵小花也跟上去。但他又转过头来,淡淡地说了一句:
“祝你一路顺风!”
他们走进了卧室。
“贪欲呀,贪欲!可怕的贪欲!”大学生痛心疾首地叫道。这时候老保姆大概也没有怀疑他的真诚吧。
大学生没能跟他的学生告别,因为王大力当时还在县城的学校里。
7
这一年,王小宝的朋友抽回了自己的本金。正如最初所愿,造纸厂完全属于王小宝夫妇了,他们感到自己的事业发展到了顶峰,他们难得有了片刻松闲的心情。
“该把我们的经济学家从学校叫回来。”王小宝说,“也许我们可以安排一次长途旅行。想想那些跋山涉水的日子,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儿啦!”
赵小花非常赞同。
王小宝忽然看到了那只青石门墩儿。“我们再生一个小孩子吧。”他温柔地对赵小花说,“再给我们的经济学家找个伴儿。”
“我也是这么想的。”赵小花不禁把头歪在王小宝的身上。
他们从县城的小学校里接回了他们的“经济学家”王大力,同时还买回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但王大力表情淡然,甚至有些不高兴。
“孩子好像跟我们很疏远了,”王小宝说,“我得给他套套瓷儿。”他站起来。“儿子,我们爷俩儿出去走走。”
父子俩走出家门。父亲装出浑身轻松的样子。“你瞧,这是多美的……”他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他本来想说“多美的景色”,可他的眼睛朝周围一瞧,就觉得自己分明就是没话找话。河水黑乎乎的,泛着一层白沫,别说船了,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因为河水稠重不堪,压根儿就打不起波纹来。河岸也完全裸露着,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树坑,像是人脸上害天花留下的伤疤,别提多丑了。“阳光很好,”父亲抬头看看天上,“今天是个好天气。”
王大力没有说话,现在他已找不到跟父亲说话的方式。他们又走了几步,父亲忽然也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怎样跟儿子讲话。他暗暗焦躁起来,只是没让儿子看出来。就这样,他们沉默着沿着河岸走了很远,已经看不见他们的家了,但能看见那座河岸旁的造纸厂:高高的厂房,巨大的车间,小山似的木材堆和麦草垛。
“你的学习怎么样?”尴尬的父亲又问,“嗯,儿子,你在学校碰上什么新鲜事儿了?”他慈爱地低头看着儿子,等待儿子的回答。“给爸爸说点逗乐的事儿吧。”
王大力嘴唇动了动。
“你跟一个大学生学了四五年的经济管理,”父亲说,“你差不多应该是一个经济学家了。咱爷俩儿谈谈经济管理学理论吧。现在温习一下,将来会用得着的。”
显然王大力对经济管理学一窍不通,他说不出一个字来。父亲有些生气了。
“大学生怎么教你的?”父亲说,“四五年的钱我不是白花了么!”
父亲忽然失去了耐心。
“回去!”父亲说,“厂里正忙,我怎么能在这里耽误工夫?”
他们就开始向回走。王大力跟在父亲的后面。父亲心里装着厂里的事,眼神就不那么好使,他没有看见一个老头子从河水里走了上来。老头子身穿黑衣,在地上拖了一行幽暗的水渍。
“王小宝!”老头子拦在父亲的面前,直呼其名。
王小宝一愣,等看清是个浑身水淋淋的老头子就很生气,因为现在没有谁敢这样对他直呼其名,但对一个老头子总该讲些客气。王小宝克制着没让自己发火。
“请你不要再把污水排到河里来,”老头子说,“你毁掉了所有的鱼的生命。”
王小宝“嗤”的一笑。“我毁掉了所有鱼的生命?笑话!”他说,“难道所有的鱼都是我吃掉的吗?如果吃鱼要担负责任,我把我妻子赵小花和儿子王大力的那份责任担在我的身上,可那也不能说是我吃掉了所有的鱼。再说,鱼不就是要捉来让人吃的吗?走开吧,老头子,我这个人并没大多的耐性!”
王小宝一副飞扬跋扈的神气,惹得老头子皱起眉来。
“你知道我是谁?”他说。
“你是谁?”王小宝说,“你只是个渔夫!”
“爸爸!”王大力叫道。
“你是个打不到鱼的渔夫,就想着到我这里来耍赖皮!”王小宝刻薄地说,“这两年我出的社会捐款还少吗?但就是不能杜绝可恶的老赖皮!”
“爸爸!”
“我得向金乡县长反映这个问题。”王小宝说,“我是金乡县第一纳税人,政府得听听我们纳税人的声音了!”
老头子身上哗哗啦啦地抖动起来,一是由于愤怒,二是由于一个从河水幻化出来的人不能够在阳光底下站得太久。
“我……”老头子决定说出自己的身份,“我就是河水!”
王小宝却笑了。“很对,”他说,“你是河水,你是靠河水吃饭的渔夫。”
“这条河上五六年前就没有渔夫了,你比我更清楚。”老头子说。
“那你就更像一个老赖皮了。”王小宝说着,就又朝前走去。
“我要诅咒!”老头子阴沉沉地说,“我要诅咒你化为一棵皂角树,你的妻子变成一棵山梨树,你们要为你们的恶行承受一百年的风雨!不出俩钟头,你们的所有财产都将化为乌有,”他看了一眼王大力,“只留下一个门墩儿!”
老头子说完,慌忙退到河边,纵身朝河里一跳。
“爸爸,老爷爷掉河里了!”王大力叫道。
“没什么,”王小宝淡淡地说,“他会大憋气,他会找一个咱们看不见的地方浮出来。”
“爸爸,他是河水。”王大力说。
“可我看我们费心培养出来的经济学家真的疯了。”王小宝一扭头就自顾走去了。他知道王大力已经十岁了,可以自己找到回家的路,用不着再担心什么。
8
可是王小宝没有回家,他的心情很不好,这倒不是河水的诅咒让他耿耿于怀,实在是因为他有了一种失败的感觉。儿子不但没有成为经济学家,还几乎跟他成了陌路人。看来他真的很有必要再让赵小花生一个儿子了。他想到事不宜迟,这事儿一年内就得办成才好。
就这样王小宝走到了厂区附近,那里有一片稻田,一个农夫正在田里拔草。他试着让自己高兴一些,就在稻田边站住了,没想到农夫看到他就走了过来。
“你好,王厂长,”农夫说,“我是后边庄上的。”
王小宝发现又是一个老头子,心里就又有些不快。“你好。”他勉强说。
“去年我种了三亩小麦,”农夫陪着小心说,“收了不到五百斤粮食,也可以说只收了麦草。现在我种了三亩水稻,迟迟不见秀穗,我怕是……王厂长,你把污水排到莱河里也就算了,可你们又把污水排到了田里。我今年快七十岁了,我还得指望种庄稼过活哩!”
王小宝转身就走。农夫犹豫了一下跟上去。
“你得可怜可怜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农夫哀求道,“我没有老伴儿,也无儿无女……”
“你可以再找个老伴儿,你可以再生……”王小宝笑着打断他。
“可我太老了,”农夫说,“不可能再生小孩儿了。”
“那就养只小猫儿小狗儿!”王小宝又板起脸来。“我收了你们的麦草,平常这些麦草烧不了,只好白白烂掉,但现在我给你们换成了钱!你们还有什么不知足?好吧,秋后你割下的稻草我每斤再多给你们两分钱。总行了吧,老头子!”
他快步走开了。
农夫在原地站了半晌。“你的心肠太硬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他会变成一棵树。”
王小宝可不知道农夫在他背后说了什么,他一转眼又走到了家门前。他一直在想再生一个小孩子的事儿,刚走到门墩儿那儿,他就迫不及待地叫起来:
“赵小花!赵小花!”
赵小花闻声跑出门来。王小宝也要迎上去。“再生个儿子,这比什么都重要……”他说,可是他突然感到脚底下开始僵硬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他惊奇地说,“我的腿迈不动了!”
赵小花也“哟”了一声,停下来看自己的脚。
“我像是锈住了,快拉我一把!”王小宝说,向赵小花伸出手去。
但他岂止是锈住了!话音刚落,他就变成了一棵树。同时,赵小花也在变,变得只是比他慢一些,急得她摇乱了头发,就成了山梨树纷披的树枝。最后她就完全是一棵婆娑的树了。陡然间,他们的家也不见了,只剩下老保姆坐在原来是一处豪宅的地上,莫名其妙地左看右看呢。
不远处的王大力亲眼目睹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看呆了。等他一醒过神,就飞快地跑过来,首先扑在妈妈——山梨树身上,嘴里叫着“妈妈妈妈”,又扑到爸爸——皂角树身上,在皂角树上摸了摸就又回到山梨树身边。他哭着,可伤心了,他们毕竟是他的爸爸妈妈呀!可他们就这样带着再生一个儿子的迫切愿望变成了两棵树!
这时候老保姆惊魂未定地赶来劝他:“身子要紧啊。”她硬是把他拉到那只青石门墩儿上坐下,一个劲儿地劝他:“身子要紧啊。”
王大力一直哭到太阳落山。老保姆也很伤心,但她是有人生经验的人,不会光凭感情用事,她忍着内心的痛苦对王大力说:
“咱去莱河附近的村子里找点吃的吧。你家什么也没有了,厂房成了空地,工人也都走光了,只剩下这只门墩儿。”
王大力不愿离开这里。老保姆就说:
“那好,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吃的来。反正这野地里也没有狼。”
老保姆离开了。天很快黑透了,月亮升起在河面上。别看河水黑黑的,上面的反光倒非常明亮,它们闪闪烁烁的,像撒落的星星。
9
现在王大力已经想过了,自己还要在身后这两棵树下守候三个星期,或者三天,以尽为人之子的孝道,然后就去当旅行家。万一当不成旅行家,那就去当将军吧!
老保姆回来时带来了一大块烤熟的地瓜。“快把地瓜吃了。”老保姆说,“村里人可怜你这没爹没娘的孩子,愿意腾出一间屋子让咱俩住。我老家也没人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王大力觉不出饿。“谢谢你,老奶奶。”他镇定地说,“你回去吧,让我在这门墩儿上坐着。三个星期,或者三天后,我要去当旅行家。”
老保姆费尽了口舌也不管用,只好决定自己先回村里去。她又哭了起来。“孩子,”她说,“记住,你的爸爸妈妈是很爱你的。尽管他们只顾自己变成了树,他们也仍是非常爱你的。”
老保姆哭哭啼啼地走了。但很显然老保姆的话感动了王大力。他既然知道爸爸妈妈变成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再求求河水把他们变回来呢?
“河水老爷爷,出来吧。”王大力真诚地对着河水低唤,可是河水没有动静。他唤了一遍又一遍,嗓子都哑了,河水也没有再走上岸来。他感到失望,迷迷糊糊地就要睡去。
突然,河面上光芒四射,一条鱼出现在一团被光芒照亮的浪花里。王大力睁大了眼睛,他看见那条鱼的头上还插着一朵美丽的婆婆丁花。
“听着,王大力!”鱼儿发出声音,“我就要走了,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那里有清澈的河水和美丽的河岸。”
“你也要去当旅行家么?”王大力不禁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鱼儿回答。
“我爸爸妈妈把我丢下了,”王大力说,“你们都要把我丢下了。”他感到心里难受极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鱼儿表示了同情,“本来天机不可泄露,但我现在忍不住告诉你,将来的一天,莱河里有一条跟我一样的鱼儿出现的时候,你的父母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但你必须把河水的故事告诉天下所有的孩子,而且不管你走出多远,都要回到这里来,跟你的父母一起,每天俯视这黑黝黝的悲哀的河水。”
“既然我不能离开这里,那我怎么能够把河水的故事讲给天下所有的孩子听呢?”王大力向前一倾身子,把手伸了出去。
“别多话!”鱼儿严厉地说,“我不会把一个只有十岁的小孩子逼上绝路的。”
王大力不敢动。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鱼儿问道。
王大力吃了一惊,他看到了美丽的河岸,还有清澈的流水!
“这就是莱河以前的样子,没被人类的贪欲败坏的样子。”鱼儿说,“那是‘我们’的天堂。”
说着,鱼儿不见了,光辉也随之消失了。
王大力放弃了做一名伟大旅行家的梦想,当然有时不免想到要去当一名将军,但他顽强地抵抗住了这种诱惑。他没有离开河岸,老保姆和村里人一再劝他住到村里去,他却丝毫也不动心,大伙儿只好给他在河岸上搭了个小棚子。他希望别人听他讲故事,可哪有人听呀!
“这个小孩子,他想爸爸妈妈想疯了。”人们说,“鱼儿的话怎么能让人相信呢?就是一个鱼仙女儿也不成!”
有时在他的恳求下人们会坐在那只门墩儿上,他们看到了那条大河。但谁也不相信那是因为自己坐在了门墩儿上的缘故。人们对往日的景象记忆犹新,不坐在门墩儿上也能看到,于是,他们不同意他们的孩子赶来听他讲故事。他渐渐长大,人们的记忆已经模糊,才有人开始相信。到王大力九十岁的时候,所有住在附近的乡下孩子都听他讲过这个悲惨的故事,他们也正在试图把它传扬到远方,但城里的小孩还没听过。
10
现在,王大力开始感到欣慰,因为终于有几个城里的孩子聚集在了他的周围。他再次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孩子们从河岸离开,返回城市。他们的父母严厉斥责了他们的行为,并对此进行了惩罚。刘刚一个星期没吃上一片肉,虽然在过去的十天里他和唐贝、李宁只吃山梨的果子,是那样地想弄一片肉吃。唐贝被罚不能看电视,他倒不觉得苦,因为他脑子里一直在播放着一部跨度一百年的电视剧呢。李宁的爸爸是个警察,逼着李宁苦练了五天的倒立,把他的头都练大了。
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喜欢上学,离开了家就等于重新获得了自由。在学校里他们也并不老实,悄悄鼓动全校同学跟随王大力出城,结果搞得一批批小学生逃学失踪,给大人们造成了极大的恐慌。大人们终于留意到了王大力这个“溜达着玩儿的老头子”,就一起尾随上去。在莱河岸边,他们发现了孩子们的秘密,都笑着说:
“这是个疯老头子嘛。”
有一天,刘刚、唐贝、李宁在街上寻找着下一个目标。忽然,刘刚停下来。
“听,鱼仙女儿在歌唱!”
他们循声赶到集市,发现了一个卖鱼的男人。在他们还是初生的婴儿时,这男人做婴儿用品生意发了财,他们长大了一些,他就做玩具生意,卖那种能够顺着梯子往上爬的铁壳小猴子,金乡县城的每个孩子几乎都有这样一种玩具。后来他们上了学,他就卖文具、贴画。总之他发了财,成了一方首富。近来他通过电脑查询信息,发现卖鱼的生意也不错,所以,就开始卖起鱼来。他站在集市上,向行人高呼:
“卖鱼啦,卖鱼啦!”
孩子们走过来。他们看到他在出卖一条头上插着婆婆丁的小鱼。小鱼在瓶子里歌唱,他们认定这就是他们要找的鱼仙女儿。
“我们要买这条鱼。”刘刚说,“给你一块钱!”
“一块钱?”鱼贩子说,“你有没有搞错?我这条鱼值九块钱。”
“好吧,”刘刚说,“给你九块钱!”他从口袋里只掏出五块,但唐贝和李宁各自掏出了两块。
“现在行情看涨,九块变成十九块啦!”鱼贩子却贪心地说。
大人们都听不到鱼仙女儿的歌唱,鱼贩子要是也能听到鱼仙女儿的歌声,还不知会报出什么天价哩。
孩子们没有十九块钱。这可怎么办哪!但刘刚有办法,只见他一眨眼,对唐贝、李宁说:“你们看着点儿,别让人把鱼买走,我去家里拿钱!”还叮嘱他们,“也别忘了一个小时后给小鱼换水。”
狡黠的鱼贩子说:“快去快回,要不我又要涨价啦,——我已经涨啦!我要卖九十块九毛九分钱!”
刘刚不理他,撒腿就跑。在路上,他听到鱼儿还在哀怨地歌唱着,好像不晓得已经有小孩子们来拯救她了。
很快,刘刚跑了回来。
“这条鱼要卖一百九十九块九毛九分钱,”鱼贩子说,“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刘刚在他面前站着,也不说话,他手里只拿着九十块钱。
“一个子儿……”鱼贩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因为他发现刘刚的背后有很多孩子的眼睛在逼视着他。
刘刚把钱丢在地上。鱼贩子用手护住鱼儿,说:“不卖啦不卖啦,我不卖啦!”刘刚一使眼色,唐贝头一个扑上去,李宁第二个扑上去。他们把鱼贩子扑到在地,很多孩子都压在了他的身上。刘刚一弯腰,把瓶子捡起来,飞快地朝城外跑去。孩子们放了鱼贩子,都随后跟着跑。他们要尽快地跑到莱河边,把这条头上插着婆婆丁的鱼仙女儿放进河里。
“看这些孩子,给他们买了电脑也拴不住他们,”大人们不无忧虑地说,“都玩野了。他们在干什么?”
“花九十块钱买了一条小鱼儿,说是可以让王大力变成一个孩子,让树变成王大力的爸爸妈妈。”有知情的大人说,“哼,什么东西做的,这么贵!金子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