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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记

2016-02-06李晓君

星火 2016年3期
关键词:欧阳

○李晓君

醉翁记

○李晓君

李晓君,本名李小军,一九七二年六月生,江西莲花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先后任江西省作协副主席、江西省民协主席。作品见于《十月》《钟山》《大家》《人民文学》等杂志,著有散文集《时光镜像》《昼与夜的边缘》《寻梦婺源》《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个南方乡镇的日常生活》《后革命年代的童年》等。

一、船屋

你在1042年给自己改造了一座船屋。

屋呈长条形,一进七间。一头一尾的屋子三面无墙,你以雕花护栏围饰其旁,中间几间如同船舱。房子改造好,你命其名为“画舫斋”。显然,你对自己这个创意和工程是满意的。你捻须微笑,继而修书给大书法家蔡襄,请他题字。

同僚们似乎对你的做法有疑义。他们根据《周易》卦辞,人将履险蹈难,是以渡河来比喻。船只是用来渡河的工具,并非安身立命之所。你这样做岂非违背常理?你一笑置之。你骨子里有着浪漫的天性。这么多年来,奔走于江河湖海之间,岁月的刀锋切割着你的傲气和血气。当年,你被贬夷陵,“走江湖间,自汴绝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峡”,后改任乾德,又从长江入汉水,“计其水行几万馀里”。途中遇到激流险滩,险些丧于非命的经历无数,阴风怒号、樯倾楫摧之际,只能祈求神明保佑。环顾前后泛舟之人,不是商贾就是仕宦,看来外出谋利和做官,都是身不由己啊!见惯了风浪,你便宠辱不惊。休闲的场所故意以凌波渡浪的船型喻之,不是出于自嘲,而是表明一种居安思危之志。

退居外职,本不得已,因谏言受阻,你请求外调。却并非像古人那样逃世江湖,去过优哉游哉的生活。你说你“诚有所未暇”,还是希望有所作为。

我没有考证,你是否算得上“船型屋”的最早发明者之一。至今,江西吉安、抚州等地,还有这种造型奇特的古宅,均是明清时期留下来的古建筑。翘角飞檐、黑瓦灰墙,在青山绿水之间,在杂乱的新居和林木的掩映中,彷如一个低调的、被遮蔽的美人。惶惑、羞怯和端然,是因为时间和战火的伤害,尤历历在目。几百年来,幸存下来不易。虽然在常人眼中,这不过是一片残垣破瓦、烂窗坏壁,像一个荆钗布裙、脸色黧黑的老妪。但有识之士见到,不免惊骇:那精雕细镂的隔扇、斗拱、雀替,描绘着戏曲人物的檐头,镶嵌着暗八仙图案的柱础、石刻,象征着美满、吉祥的砖画,尤其富有想象力的房屋造型,别致生动。他的发现和指点,很快引来路人似懂非懂的颔首和赞叹。

你二十三岁进士及第,在官场已度过了十三个春秋。这十三年对你来说,如孤舟浮海,过得并不平静。因此,在山高皇帝远的滑州,你给自己建造船屋,恐怕并非心血来潮。

当年被贬夷陵,皆因你逞一时口舌之快。你写下《与高司谏书》,搅起千层浪。高司谏何许人——本名高若讷,朝廷谏官。司谏一职,虽仅为七品,位虽不尊,但在宋代政治结构中,具有重要作用。谏官由皇帝亲自授予,主掌规谏讽喻,三省至百司大臣小官若有违失,都可以谏正,并可以直接向皇帝谏言,参与朝政。《与高司谏书》,这篇“发于极愤而切责之”的檄文,无不透露你的嫉恶如仇、果敢无私。何事让你“极愤”呢?那时你还在西京,范仲淹因敢于直言被朝廷任为右司谏。出于对朝政的关切和改革的愿望,范仲淹任职才一个月,你便提笔写下《上范司谏书》。这封私信发挥了你的才情,引用韩愈曾经讽刺阳城尸位素餐,“待机进谏”的渎职,规劝范仲淹要敢于言事,甚至单刀直入地批评他一个多月来对朝政没有发表意见。范仲淹接到来信不仅不生气,反而激赏,将你引为知己。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之后你调入东京,位居馆阁,虽是闲官,但从此和范公联手,辅佐年轻的仁宗开创出“庆历新政”的局面。

翻阅历史,每每新政之前都潜流暗涌,新旧势力犬牙交错,争斗不已。积极进取的范仲淹对暮气沉沉的政局并不满意,对吏治的腐败痛恨不已。他向仁宗呈上一份“百官图”一一评点朝中百官,哪些是出于公道,哪些是出自私意,主张选贤任能,矛头直指宰相吕夷简。因其在位日久,任人唯亲,积弊良多。一场政治较量在范仲淹与吕夷简之间展开。十多年来,吕夷简是朝廷的不倒翁,“其于天下事屈伸舒卷,动有操术”(元·脱脱《宋史·吕夷简传》)。年轻气盛的范仲淹被吕夷简指责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仁宗摆脱不了对吕夷简的依赖,权衡利弊,将范仲淹贬职饶州。

胜利者乘胜追击,接连打压反对派。朝廷上下怕受朋党牵连,都缄默不言。

在一次私人聚会上,高司谏大放阙词,说范仲淹贬得活该,当众非议范仲淹,以掩饰自己的懦弱。你当场与高司谏争辩,回家后越想越气,提笔写就《与高司谏书》:

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任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

恼羞成怒的高司谏将信交给皇帝,说你攻击天子以忤意逐贤臣,惑乱众听。结果被仁宗贬为夷陵县令,并责令立即启程,不得逗留。凄惶之下,你来不及和朋友告别,带上一家老小,登舟西行,经过五个多月的水上漂泊方到达夷陵。对于船上的日子,你体会深矣。以至于之后从乾德转任滑州,改燕私之居为船型屋如此。你真的对船上的生活难忘,连安居之日,都随时想要起航吗?

杜甫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你的故园在遥远的吉安(那时叫庐陵)。但你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没回去过。你的父亲欧阳观,带着家族的血脉,沿着故乡的小河——沙溪,一步步走出,直到客死异乡。对于故乡来说,你就是一个浪子,一条孤舟。故园那片深海,尚且在你目光所及之外。

对传统社会的士大夫来说,故乡,总是心中的隐痛。你的门生苏轼有两句诗,与杜甫诗句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说“荔子已丹吾发白,犹作江南未归客。”这是在为他自己画像,也是在为你画像。

船屋之上,一代文宗,还在等待朝向故乡的归航。

二、文宗

孟子曾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这话用在你身上,也是合适的。你处在一个什么时代呢?我常想。你的生涯固然艰辛,坎坷很多,诋毁很多。但你的赞誉更多,你成就的功绩如煌煌日月,辉映千古。时至今日,读你的文章,依然让人如沐春风,

苏洵说,你的文章“纡余委备,往复百折”。清代魏禧也说,“欧文之妙,只是说而不说,说而又说,是以极吞吐往复参差离合之致。”如此深情婉转、风神奕奕的文笔,足以扫荡五代以来的骈体遗风,成为文士们学习模仿的样本。因此你说,“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乍读之下,满以为你是个失意、颓废的醉客。其实那年你才三十九岁,你的酒量也并不大。只是你白发来得早,以醉写醒,如同你建船屋似作逍遥游,其实心在庙堂。

你的心思根本上和范仲淹一个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因为共同的视野和胸襟、德行与道义,你们才能走到一起,才共同致力于开创庆历新风。无他,弘扬道统,恢复儒学,得君行道,这是你们共同的主张。

与王羲之的《兰亭序》相比,你的《醉翁亭记》,同样“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苏洵《上欧阳内翰书》),你天才式的落笔举重若轻、自然生动。这与王右军《兰亭序》这篇美文,有共通之美,所谓各美其美。右军以乐写哀,笔致婉转,从“修禊事”、“曲水流觞”之欣悦,到盛事不常、死生攸关的激昂,可谓一叹三咏。你的醉翁之意,同样笔墨酣畅、沉静娴雅。如果说《兰亭序》是一袭修竹起舞于月下,你的《醉翁亭记》则如光影婆娑的夕光映在一池睡莲。相比右军,他得韵致,你得风神。

够得上第一流大师的人物,总是具有开风气之先的视野和抱负。当年你十七岁初尝科场失败,不得不学做骈体文,以对付考试,一年之间,连登监元、解元、省元,虽最后殿试屈居第十四名。你决意一改晚唐以来西昆体遗风,从骨力到风神,将宋代以降的散文,引导到豪迈沉雄、格高境阔、流畅婉转、生动自然的路子上。你对散文的贡献,历史上没有第二人能超得过。唐宋八家,除了韩柳外,其他五家皆师于你门下。对此,你的门生苏轼不无感慨地说,“故天下翕然师尊之”(《六一居士集序》)。

当年,你的江西老乡、十四岁以神童取得进士出身的“太平宰相”晏殊,慧眼识珠,主持礼部考试时,对你这个“目眊瘦弱少年”大加赞许——那年试题是《司空掌舆地图赋》,你细读之下,感到疑惑,因为周代和汉代均设有司空一职,根据汉代郑玄笺注,汉代司空掌管舆地之图,而周代司空不仅仅掌管舆地之图,那么考题究竟是应该赋汉代还是周代司空呢?正当晏殊为学子上前问题不得要领之际,目见一“目眊瘦弱少年”来到帘前,请教之后,晏翁说,今天这个考场中,只有你真正看懂了题目。我出题就是希望大家能从细微处发现问题,这才不算枉读书。

无独有偶。嘉佑二年,你受命主持礼部贡举事。经过多年努力,骈俪雕琢的西昆体已经消歇。利用科举实现你的文学主张,是多年的夙愿。那年策论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有位考生仅用六百余字便简洁生动地论述了以仁治国的思想。这篇文章被你垂青,本想题为第一名,但你转而一想,这么出色的文章恐怕只有弟子曾巩能写出。这时你举笔的手犹豫了。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将德行放在首位,为避免徇私舞弊之嫌,忍痛割爱将该卷列为第二名。结果,揭榜之日你才知道,此文出自眉山苏轼之手。就这样,本来当年的状元落为了榜眼。

金榜题名之后,主考官与新进士之间便有了师生的名分和情谊。苏轼向你呈递了《谢欧阳内翰书》,你阅后,赞不绝口,“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与梅圣俞》)和儿子们谈及苏轼文章,说,切记,三十年后世上人不会再说道我了——你预言,未来的文坛属于苏轼!

那日,在父亲苏洵带领下,苏氏兄弟(苏辙同中进士)到府上拜访你。你问苏轼,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中说,远古尧帝时,皋陶作为司法官,三次要杀一个犯人,三次被尧帝赦免的典故,出自哪本书?苏轼说,在《三国志·孔融传》中。苏氏父子走后,你当即取书细读,却没有发现这个典故。下次见到苏轼,你又问苏轼。苏轼说,当年曹操灭袁绍,将袁绍儿子美貌的妻子赏给自己儿子曹丕。孔融对此不满。说,当年武王伐纣,将商纣王宠妃妲己赏赐给了周公。曹操忙问是哪本书上看到的。孔融说,并无根据,只是以今日的事情推测古代的情况,想当然罢了。所以,我以尧帝的仁厚和皋陶执法之严来推测,也是想当然的。

你一听乐了。逢人便说,此人会读书,日后文章当独步天下。

那年主持科考,你一举网罗了苏轼、苏辙、曾巩、吕惠卿、程颢、张载等杰出人才。加上执弟子礼的苏洵、王安石等,嘉佑时期,全国几乎所有的文坛精英都聚集在你门下,一时之间,“宋六家”并峙文坛,开创出北宋文学的高峰。对于崭露头角的人才,无不得到你的积极褒扬和大力提携。作为文坛领袖的你,也得到他们极高的拥戴。你超然豁达的气节和逆境中坚韧超拔的精神,影响致远。于是,“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敢谏为忠”(苏轼《六一居士集叙》)。

三、绯闻

虽很忌讳,我还是来说说你的“绯闻”。

你的本家,也是《宋史》的总裁官欧阳玄,在《宋史》卷三《太祖本纪·赞》中说:

三代而降,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

这一判断,对宋代的文化和道德,给予的评价甚高。众所周知,唐代佛学兴盛,虽韩愈等人极力排斥,佛教仍大行其道,乃至逐渐成为中国文化的核心部分之一,已是事实。你继承了韩愈的思想,不仅在思想层面上,还包括文学主张上。你是古文运动的旗手,开创了宋以后散文的新风,深刻影响着宋元明清的散文创作,这里不复赘言。你大力弘扬儒学,说:“尧、舜、三代之际,王政修明,礼义之教充于天下。于此之时,虽有佛无由而入”。(《本论》)你不像韩愈,主张“火其书而庐其居”,以极端的做法排佛。你主张重修三代政教之本,使人人受教化,个个懂礼义。你是这样倡导,也是这样实践的。因而你被后世尊为德艺双馨式的文坛宗主。

但你还是不可避免地卷入了两桩绯闻之中。可以理解你的愤怒,因为连我现在要描述它也感到非常生气。

第一件,是所谓的“盗甥”案。庆历以来,守旧派炮制了“进奏院事件”和揪住苏舜钦变卖办公废纸钱置办酒食、王益柔醉后作《傲歌》事件,将庆历新政主要人物一网打尽。你不识时务,极力为改革派叫屈,连上《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和《论两制以上罢举转运使副省府推判官等状》等奏折,对朝廷废止新政表示异议。千里之外,你驰书京城,不顾风雨满楼。还提笔写什么“独倚危楼风细细”,“对酒当歌,强饮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你可知,一场阴谋正对着你来呢。

你应该记得,十年前,你的妹夫张龟正不幸染病在襄城去世,留下妻子和前妻所生的七岁女儿,孤苦无依,呼天抢地。你将寡妹孤甥接到家里一同生活。几年后,小丫头年将及笄,出落得亭亭玉立。因与欧阳家族并无血缘关系,你做主将张氏甥女嫁给远房堂侄欧阳晟。不想今年六七月间,欧阳晟罢虔州司户,携眷回京待命。随行一男仆叫陈谏,长得风流俊俏,旅途上与张氏暗生情愫,勾搭成奸,事情败露后,欧阳晟将二人交由开封府右军巡院发落。

开封府尹杨日严视你为仇寇。因前些年他贪污渎职被你弹劾,于是试图将案情复杂化。严刑威逼之下,张氏惊恐万状,一心想解脱,口不择言,循着审问者思路,炮制出未嫁时与你暧昧的荒唐供词。杨日严如获至宝。参与审判的军巡判官孙揆觉得不足信,并在他的坚持下,只以张氏与陈谏通奸事实定罪,不涉及其他。

宰相陈执中等抓住这个机会,想将你搞臭。授意谏官钱明逸,以你和甥女张氏通奸并试图侵占她家财产为名,将你弹劾。钱明逸早就对你嫉恨,说起来却是啼笑皆非的理由。你政务之余,皓首穷经,修《新五代史》。贬斥了钱氏的祖宗,即吴越国王钱氏家族,使他怀恨在心。荒唐的人总有荒唐的举动,他居然从你词中找出一首《蝶恋花》,以为佐证: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哪忍折,莺怜枝嫩不堪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行。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钱明逸穿凿附会,说张氏失怙到你家时,正是玩簸钱游戏年纪。一位天真浪漫、惹人怜爱的文学形象,被他捏造成你们暧昧关系的证据。皇帝震怒,真以为你是个假道学的伪君子。一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仁宗派内侍王昭明对案子重审。宦官的坏形象由来已久,况且王昭明也曾被你得罪。年初,皇帝派你同他出使河北,你断然拒绝,说什么侍从官出使地方州府,没有惯例,没有与宦官同行的道理,你说你为此感到羞耻。如果你知道王昭明的为人,也许会收回前面的话。这位仁兄虽是宦官,却为人正直、见识超群。尽管被你得罪仍出于公心,客观公正地审理了案子,结果维持原判,为你洗刷了冤情。最后朝廷将你下放到滁州了事。一场陷害就此告终。

显然,谪居山城,仍无法排遣你心中的怒气。虽嘴上说远谪滁州,未尝不是“脱风波而远去,避陷阱之危机”。可是公报私仇的小人,以桃色新闻把你拉下马,给你泼脏水,使你蒙羞若此。“我遭谗口身落此,每闻巧舌宜可憎。”每闻啼鸟,便想起巧舌如簧的龌龊小人。

当年在西京,一群年轻人意气风发,常诗酒唱酬。你从荒僻的小地方来到牡丹城,双目生辉,眼花缭乱,在那里,遇见了几个终生奉为患难的知己。梅尧臣、尹洙、谢绛、富弼、王复、杨愈等人皆诗文不俗、志趣高雅。你们欢快悠游、品茗赏花,过着如梦如幻的生活。如此欢景让你毕生怀念。当时你们效仿白居易昔年作《九老图》,梅尧臣等人提出以“八老”相互品题。作为当日的缺席者,你获赠了“逸老”的称号。本意豪健放达的褒称,被你读成轻逸风流之意。你顿时感到不快,认为朋友们是看不起你这个“寒乡下流、后劲初学之人”,“特以清隽裁之”,后被你改成“达老”,风波才告平息。好事者,从你《临江仙》词中附会出一段“金钗”的故事。这段故事流传了一阵,以至晚年都有人拿来说事。你那些香艳清丽的词流传甚广,据说多少年后,在西域的酒楼上都还张贴着当年传唱的词曲。这也给你带来了负面作用。你不是“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敢谏为忠”吗?你的政敌便以这种卑鄙伎俩陷害你。

六十一岁那年,你又摊上这么一出囧事。那时你德隆位高。你的妻弟淄州知州薛宗孺因荐人失当,被连累问责,他指望你帮他开脱。你不仅不帮忙说话,还说什么不能因是你的亲戚,就给予关照。你的大义大节,让小人不快。薛宗孺削职后,怀恨在心,四处散布你的谣言——说你有才无行,老不知耻,和长儿媳吴氏关系暧昧。此前,因“濮园之议”,你得罪了一批人,使他们落职。御史中丞彭思永,与你素来不和,逮住这个信息,将谣言传给下属蒋之奇——后者因盛赞濮议被你举荐,难以理解他恩将仇报,也许想在谏官中尽快建立声誉吧。他弹劾了你,并拉来彭思永为证,坚决要求将你处以极刑,并暴尸示众。

神宗尽管不信,但因你濮园之议得罪了一帮人——皇帝是最懂搞平衡术的人,百官之中,君子小人都用,正反两派各占一定比例,以相互掣肘,他则从中调停。神宗将奏章转到枢密院。以迟暮之年,受此诽谤,你连上三道札子,要求彻查此事,并且请求罢去参知政事,从此闭门不出。神宗密咨天章阁待制孙思恭,孙与你无私交,但认为你是忠臣,一个谣言不足信。神宗于是让人将奏章从枢密院取回,连同你的奏章,一起批复中书省,指示要求严查消息来源。同时,亲赐手昭,将你抚慰,显得颇为关切:“春寒安否?前事,朕已累次亲批出诘问因依从来,要卿知。”

审查中,蒋之奇供出彭思永,而彭却死也不肯再说出消息来源,承认是道听途说。最后朝廷将彭思永、蒋之奇降职处理,张榜朝堂,批评蒋、彭之语乃“空造之语”、“皆狂澜而无考”。司马光在其笔记体著作《涑水记闻》中,对此事有记载。一场闹剧结束,你上谢表说,“未乾荐祢之墨,已弯射弈之弓”。心灰意冷,退休的心思更急迫。

需要指出的是,“濮园之议”,对立两派之中,力主濮议的韩琦和你,以及首攻濮议的司马光,都是人格品性称善的君子。然而,一旦陷入纷争,则不免恃强好胜,甚至失去理性,“诬人私德”,确实令人深省。此种事件,历史上,层出不穷,确实值得反思。

四、吉州

你的乡贤,南宋庐陵人罗大经,曾婉转地批评你对故园感情不深。他在《鹤林玉露》中引诗曰:“六一先生薄吉州,归田去作颍昌游。”暮年你求退心切,数次上表请求归养,皆因朝政多事,没有批准。而“长儿媳案”后,你决意离开京城这座是非之地,请求外调,神宗一再挽留,你去意已决,终于批复你回早就相中的退养之地颍州。登舟之日,你无限伤感地赋诗,以出塞的明妃自谓:

上马即知无返日,不须出塞始堪愁。

颍州以其淳朴民风和秀丽山水,拥抱了你这个一代文豪、暮岁老人。颍州西湖更是与杭州西湖比美,留下你许多晚年词句。你病逝于此,死后葬于河南新郑。

无怪乎罗大经对你责备,吉州似乎一直在你视野之外。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崇公(欧阳观)惟一子耳,公生四子,皆为颍人,泷冈之上,遂无复有子孙临之,是因一代贵达,而坟墓隔为他壤。”洪迈是江西鄱阳人,对你与故乡隔着无尽山水感到惋惜。

泷冈即今日永丰沙溪镇凤凰山。你的父亲欧阳观当年沿着沙溪水一路而下,愈走愈远,最后客死他乡。这个郁郁不得志的吉安人,曾经指着襁褓中的你说,算命人说我过不了戌年,假使他的话应验,我就看不到你长大了。没能看到日后你的腾达,是父亲的遗憾,也是你的遗憾。你的母亲郑氏夫人,出生于没落的江南世家,从小受过良好的教养,感谢这位了不起的母亲,培养出一个这么出色的人才。对于她来说,她的婚姻却谈不上如意:欧阳观比她大三十岁,当时只是一个穷困落魄的书生,此前还曾有过妻室,不知什么原因,被欧阳观休出家门,连你同父异母的兄长也让一起带走了。多年以后,儿子不远千里寻亲,被父亲勉强相认后,还被当做下人使唤。丈夫四十九岁终于考上进士,但十年之后就去世了,留下孤苦的母子在世间。郑氏夫人无奈之下,携着你投奔千里之外的叔父欧阳晔。在随州,欧母画荻教子的故事,成为千年来盛传不衰的经典。

你终生大部分足迹在长江以北。那时,你的故乡吉州,算得上江南“庳薄之地”,直到宋室南迁后,才迅速开发,顿时人才辈出,成为江南望郡。你是吉州木秀于林的第一枝。如果没有那篇著名的《泷冈阡表》,你和故乡的瓜葛真的算是很浅。

四十七岁那年,你扶棺南下,母亲郑氏夫人以七十二岁龄殁于官府。遥远的吉州浮现眼前。此前你为母亲的葬事有些纠结,从常理来说,应将母亲的墓和已故的父亲合葬,但是此前你的异母兄欧阳昞已将其母葬于吉州泷冈,如果你再将母亲葬于泷冈,则不免使父亲休妻之事暴露出来,作为一个士大夫来说是很忌讳的事情。另外就是,一旦将母亲葬于千里之外的祖茔,清明寒食,恐难亲临为母亲扫墓。但犹豫再三,你还是决定让母亲葬在吉州。

从《泷冈阡表》可知,母亲对父亲感情很深,在她眼里,丈夫不仅为官清廉,而且宅心仁厚,远不是个不近人情的怪人。

有一次,他在灯下批阅案卷,有一卷文书让他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并不住地叹气。母亲问什么原因,父亲说,这是个该判死刑的案子,我想为他找出一条活路来,却怎么也找不到。母亲奇怪了,既然是死犯,为什么还要替他找活路呢?父亲说,首先要寻找求生的可能性,实在找不出,则死者和我都没有遗憾。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如果不想方设法为他找活路,那死者难免心怀怨恨而死。即便像我这样努力为罪犯谋求活路,希望免于死罪,仍不免有误杀存在,况且还有些人总想着置人于死地呢!

父亲作为廉吏,没有利用职权为自己谋利,死后“无一瓦之覆,无一垅之植”,以至于死后夫人不得不带着儿子投靠叔子。廉洁和仁慈,是父亲留给你的精神遗产。父亲的为政清廉、治狱宽简,母亲的辛勤抚育、谆谆教诲,在你的追述中娓娓道来,极朴实而平常,只有你这样的巨笔,才能洗尽铅华,寓深情于平淡之中。《古文观止》评价此文,“语语入情,只觉动人悲感,增人涕泪。”

你说,父亲死后六十年,你才在墓前树立碑文,不是怠慢,而是等待时机。

等待什么时机呢?等待自己平步青云后,皇帝给祖先赐封赠爵。

我想一代文宗扶棺入城时,整个吉州城引起了怎样的轰动。之前,你的诗文早已传遍大江南北,流风所至,你的文章成为学子们案头必备的楷则;你惠政于民、宽简施政的作风,和犯颜敢谏、直面仇隙的君子气度以及心忧天下的责任感,无不使庐陵百姓为之骄傲。

不知是否有人研究过,你的形象,对吉州人的心性人格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吉安被后世冠以“文章节义之邦”,澹朴劲直的民众性格,与你有着怎样的联系?梁启超说,“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吉安人,南人北相,具有北方人的劲直、刚烈、重义气、重名节的特征。你深蕴厚蓄于这片沃土,植根出吉安道德文章并重的文脉,后人将你和胡铨、杨邦乂、周必大、杨万里、文天祥,奉为“五忠一节”,庐陵文章节义之名遂传播宇内。

其实,你对庐陵的馈赠不薄。你四岁时初次回乡葬父,以你幼稚之年,你对这方乡土定然毫无印象;四十七岁你归乡葬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还乡。你一直以庐陵人自居,《醉翁亭记》:“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真州东园记》:“庐陵欧阳修记。”

居丧几个月,你曾“以其家之旧谱问于族人,各得其所藏诸本”(《欧阳氏谱图》),回到颍州后,即“考正其异同,列其世次”,撰成《欧阳氏谱图》。你对家族兴衰关切如此。在你感召下,家族子弟好学上进者不乏其人。但沙溪水为孕育你这样一位百科全书式的稀世大才,似乎也竭尽了气脉。据传,明代永丰阳明后学、兵部尚书聂豹曾从河南动员一户你的后裔,回沙溪看守祖墓,四代单传后绝嗣;清代,你的后人推荐吉水举人欧阳玘迁回沙溪定居,传至十代,现留下唯一裔孙欧阳勇,供职于欧阳修纪念馆。

沙溪之上,泷冈犹在。西阳宫内,石柱上一副对联:“亮节失青春,叹离莺苦唱,别鹄凄吟,五夜怆神深渗澹”、“恩伦褒丹陛,忆弋雁失群,丸熊课读,卅年回首尚辛酸”,郑氏夫人自誓守节、教子成才的美德依然流传。

离开吉州,你没有再返。沙溪温暖的怀抱,在岁月中弯曲成一个姿势。那是你慈母的形象,抑或是故园的形象。风雨沙溪路,惟有去拜谒你的人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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