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苏·奈保尔:穿行在文明冲突地带
2016-02-06邱华栋
○邱华栋
维·苏·奈保尔:穿行在文明冲突地带
○邱华栋
邱华栋,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峡县。16岁开始发表作品,并编辑校园《蓝星》诗报。18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并被免试破格录取到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92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曾任《中华工商时报》文化版副主编、《青年文学》杂志主编、《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在职文学博士。现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
邱华栋著有大量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随笔集。作品被翻译成日文、韩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发表,并有法文版4种和越南文8种出版。
曾获得第10届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小说奖、北京老舍长篇小说奖提名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编辑奖、茅盾文学奖责任编辑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优秀编辑奖、萧红小说奖优秀责任编辑奖、郁达夫小说奖优秀编辑奖等十多次。
大街上的孩子
我记得,早在20多年以前,维迪亚达·苏莱普拉沙德·奈保尔就被英国某评论家称为是“没有写过一句败笔的作家”。这句话形容一个在世的作家,评价相当高了。几十年间,维·苏·奈保尔的足迹遍布世界,其见识之广,视野之开阔,都是在世作家中比较罕见的。因此,他长久以来都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强有力的候选人,到2001年终于众望所归地摘得了这个奖项。早在20世纪的七十年代,自他发表了长篇小说《游击队》之后,在英语世界的很多读者和评论家看来,维·苏·奈保尔就已经是一个当代经典作家了。
维·苏·奈保尔祖籍印度,1932年他出生在拉丁美洲加勒比海地区的岛国特里尼达和多巴哥共和国。这个名字拗口的国家人口只有一百多万,绝大多数是黑人和印度人,宗教信仰是天主教和基督教。特立尼达和多巴哥自1814年开始沦为英国殖民地,经过了漫长的被殖民统治时期,1962年独立后成为英联邦国家成员,经济支柱主要是石油产品和一些海产品。1880年,维·苏·奈保尔的祖父作为劳工,从印度移民到了加勒比海的小安德列斯群岛。据说,他祖父出身于印度最高种姓——婆罗门阶层。到了维·苏·奈保尔的父亲这一代,又从乡下到了西班牙港生活,一开始他在一家报社当记者,结婚、生子并勉强维持家庭,还怀有当作家的梦想,努力地拉扯孩子们长大,对儿子维·苏·奈保尔寄予厚望,但是他自己的作家梦始终没能实现。奈保尔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首都西班牙港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尤其是他早年生活的一条大街,最终化身为“米格尔大街”,成为他一部短篇小说的素材源泉。1948年就读于西班牙港女王学院,1950年,18岁的维·苏·奈保尔获得了一份奖学金,前往英国伦敦,在牛津大学攻读英语文学。从穷乡僻壤来到了繁华的伦敦,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和刺激。在大学里,他勤奋学习,尤其对英语文学下了很深的功夫来研读。从大学毕业之后,他做过英国广播公司的编辑、《新政治家》杂志的评论员等工作,在英国呆了下来。由于一开始在新闻机构和政治评论性杂志工作,他获得了一个犀利的批判视角,去观察审视当代世界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的冲突。1955年,他正式定居在英国。之后,他不断地从英国出发,足迹遍布全世界。他尤其喜欢去一些不同文明冲突与融合的地带,像非洲、中东、南美、美国、加拿大和南亚的印度、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国家和地区,写下了关于这个世界的全部印象。
维·苏·奈保尔之所以成为后来的大作家维·苏·奈保尔,是因为特里尼达和多巴哥这个岛国本来就是一个融合了黑人文化、印度文化和北美及西班牙文化的混合文化的国度,在那样的地方长大,维·苏·奈保尔自然就有一种天生的多元文化意识。而在他后来在全世界的旅行当中,他更是能够在对比发达国家和不发达国家、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伊斯兰社会和基督教社会、印度和英国中,找到文化差异和类同之间的关系,能够去雄心勃勃地描绘20世纪人类生活的全景图画,写出人类文明冲突地带的复杂景象——维·苏·奈保尔是一个多产作家,至今已经出版了30多部作品,其中,一半是小说,一半是非虚构作品,质量都很上乘。在他的非虚构作品中,游记又占有很大分量,游记和小说这两种文体在他的作品序列里是等量齐观的。阅读维·苏·奈保尔,我总是可以感觉到他的愤怒和讽刺,以及人道主义情怀和丰富的想象力。他以角度别致的作品,拓展了英语文学的新疆界,成为所谓的“后殖民文学”、“离散作家”、“无国界作家群”的代表作家。
维·苏·奈保尔的处女作是长篇小说《灵异按摩师》,出版于1957年。这是他自牛津大学毕业之后,窝在伦敦一个穷亲戚家的地下室里写出来的东西。小说的篇幅不大,以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作为小说的地理背景,讲述了一个叫甘涅沙的乡村按摩师的故事。这个按摩师以能够包治百病作为幌子,给很多人治病,奇迹般地使一些人痊愈,因此使自己带有了神汉和地区明星相混合的光环。而且,这个狡猾、聪明的按摩师很会经营自己,他借助大家对他的盲目信服,逐渐地走到了那个岛国社会的中心——他开始写书、到处演讲,后来竟然成了国会议员,还获得了大英帝国的勋章。小说是以第三人称的角度来叙述的,叙述语调平实缓和,耐心地将岛国的气氛、按摩师甘涅沙本人的奇特经历呈现出来,带有19世纪英国小说的传统叙事风格,并隐含一种温和的讽刺和滑稽荒诞的感觉。1958年,维·苏·奈保尔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艾薇拉的投票权》,继续描绘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特殊人文环境,以一个名叫艾薇拉的女人的政治境遇,来折射那个加勒比海岛国的社会制度困境,带有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感。这两部小说都是维·苏·奈保尔的起步阶段的作品,比较平实质朴,也呈现出他鲜明的个人风格,那就是,一些诸如印度、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殖民地、穆斯林、移民、多元文化等等他后来小说中的关键词汇,已经成为这两部小说中重要的字眼了。
其实,维·苏·奈保尔动笔最早的小说是短篇小说集《米格尔大街》。但是,这部小说集的出版时间是1959年,按照出版的顺序算是他的第三本书,出版之后获得了英国的毛姆小说奖。我认为,它是我们了解维·苏·奈保尔的重要入门书。这部书的中文译本早在1992年就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了,在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这是他唯一一本中文译本。《米格尔大街》带有系列小说的特征,描写了西班牙港一条街上的人和事,书中的人物都是小人物,几十个人物栩栩如生,他们生活在一个十分闭塞的小地方,却觉得自己生活在天堂里。他们都有着令人啼笑皆非的命运和遭遇、生活的喜乐和困境。《米格尔大街》具有串珠式和橘瓣式小说的形式感,我猜测这部小说的形式感也许受到了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或者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集《都柏林人》的启发。《米格尔大街》的叙述扎实,语言平实,情景生动活泼,刻画人物的细节准确生动,寥寥几笔就把一个人写活了,弥漫着奈保尔的人道关怀和善意的讽刺,实在是20世纪短篇小说中的珍品。每次有朋友要找短篇小说作为范例,我就给他推荐这本小说集。
维·苏·奈保尔不到30岁就依靠上述三部小说在英语文坛上显示了他卓越的写作才能,完成了他的初试啼声。很快,他就进入到自己写作的第二个阶段。1961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毕斯沃斯先生的房子》,这是他早期一部重要的长篇小说。《毕斯沃斯先生的房子》的创作灵感,取材于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一个想当作家的记者,但是,他在那个岛国上的命运是悲凉的,一生都在为生活奔忙,在为房子努力,被各种生活琐事所困扰,最终没有能成为一个作家。因此,小说描写的,就是类似维·苏·奈保尔的父亲这么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和挫败感。维·苏·奈保尔的父亲西帕萨德死于1953年,很可惜,只要他再等上3年多一点,他就能看见儿子成为一个作家了。因为,1957年,他的儿子的第一部小说《灵异按摩师》就出版了。西帕萨德一生都想成为一个作家,也希望儿子维·苏·奈保尔能够成为一个作家,并且坚信这一点。1975年,成名之后的维·苏·奈保尔在英国一个出版商的帮助下,终于出版了父亲生前留下的唯一一部小说集,算是了却了父亲的遗愿。
长篇小说《毕斯沃斯先生的房子》描述了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一个印度裔家庭的生活。毕斯沃斯作为印度移民的后代,有着远大的理想,总想着要有一番抱负,但是,却受到了社会环境的严重限制。他一生都在为能够有一幢自己的房子而努力,他营建的第一幢房子被种植园的工人烧毁了,第二次建造的房子被他烧荒的时候不慎烧掉了。最后,他离开了乡下种植园,来到了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首都西班牙港,在那里,他在一家报社干起了记者,地位不高,却十分努力,最终买了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却因为负债和压力过大,心脏病发作去世了。小说给一个小人物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卑微努力画了一幅细致的画像。在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读者很容易感受到作者叙述功底的扎实、细节和环境描写的周到细致。如同电影慢镜头和工笔画一样,他带领我们来到了一个特定年代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在中文达45万字的篇幅里,详细地描绘了毕斯沃斯先生——他父亲的化身——的命运和遭遇。这部小说显示了维·苏·奈保尔完美地继承了19世纪英国现实主义大师狄更斯的卓越的写作技巧,并且发扬光大了。这部小说后来还被美国一家报纸评选为“20世纪100部最佳英文小说”之一。
“幽黯的国度”
维·苏·奈保尔的游记和随笔作品占了他已经出版的全部作品的一半,说明了他在非虚构作品体裁方面获得的成就。我觉得,他的游记所取得的成就是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一个重要因素,因为,他的游记不是那种简单的所游所记,而是对所到国家和地区的文化、社会、政治和历史的精确观察和描述,是对他所游历的那些世界文明的冲突地带的历史和现实进行深入思考和犀利批判的文化著作,拓展了一般游记的概念,把游记这种文体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我觉得,除了塑造出20世纪全球移民的独特形象的那些小说,奈保尔对游记的新发展贡献了巨大才华,他的游记是带有纪实风格的现场采访、历史探询、哲学、宗教和社会学思考相融合的一种新文体,是对20世纪文学文体的一大贡献。因此,要想全面了解维·苏·奈保尔所创造的文学世界,必须要研读他的那些非虚构的游记作品。1962年,他出版了长篇游记《中间通道:对五个社会的印象》,第一次展示了他在游记方面的写作水平。这是一本专门描述西印度群岛地区的五个小国家的历史、文化和现实政治与命运的游记。这个地区一些小国家在摆脱了旧殖民主义者之后,所选择的道路并没有给人民带来幸福和安宁,欧洲老牌的殖民主义者英国、法国和荷兰带给这个地区的文化、政治和经济后遗症非常明显,至今没有消退。维·苏·奈保尔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对此种状态的批判态度,同时,这五个国家刚好处于过去贩卖奴隶时代、从非洲经过大西洋到达美洲的航道中间的位置,因此才取名“中间通道”,暗示这些地区现在处于世界的尴尬位置。
维·苏·奈保尔是一个左右手都能写的作家,左手刚刚完成了游记《中间通道:对五个社会的印象》,右手就写出了长篇小说《史东先生和骑士伙伴》。小说出版于1963年,他把小说的背景第一次放到了伦敦这个他逐渐熟悉起来的大城市,描绘了一个叫史东的老年人的生活状况。史东先生是一个图书管理员,他在62岁这一年遇到了一个寡妇,两个人萌发了爱情。他们结婚之后,史东先生感到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对岁月和人生的留恋也更加迫切了,于是,他就组织了“骑士伙伴”这么一个关怀退休人员的组织,去慰问那些孤独老迈的退休者,并且获得了大家的赞许。小说中弥漫着一股温暖的色调,叙述语调舒缓平和,将一个老年人对岁月流逝的感觉传达得十分真切。我奇怪于写这部小说时的维·苏·奈保尔才30岁出头,他竟然能将老年人的心理状态描绘得如此逼真。但是,从他的整体创作来说,这部小说很一般,其题材多少也显得有些突兀。不过,也许,他写这部小说是为了证明他也能写英国背景的小说?小说后来获得了英国“霍桑登奖”,给了他一些信心。
自1960年代以后,维·苏·奈保尔花了很多时间在全球各地旅行。他穿越了今天仍旧是战乱频繁的非洲,穿越了孕育人类文明发祥地之一的两河流域,穿越了他的祖籍之国——印度,写下了关于这些地区的游记,将这些地区的文化冲突、社会矛盾和复杂的前景进行了毫不遮掩的展现和批判,犀利地表达了他的文化忧虑。关于他的祖籍之国印度,在近30年的时间里,他前后写了三部游记:1964年,他出版了《幽暗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之旅》,到1977年,他又出版了《印度:受创伤的文明》,1990年,他出版了这个系列的最后一部《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仅仅从书名上,我们就可以判断感觉到他对印度的热爱,以及深邃的忧思和毫不留情的批判。我常常拿他的游记来和我们的一些散文作家的游记比较,我们的一些作家往往以旅游小册子作为资料,在那些资料的基础上进行文学的加工改写,发一点肤浅和矫情的感慨,把篇幅拽长,然后就成了“大文化散文”。这样的写作实在缺乏良知、深度和批判精神。而维·苏·奈保尔的游记能够展现出一个社会的现实和历史的深广度,体现出现代知识分子的大无畏的批判精神。尤其是他关于印度的这三部游记,是他多次到印度进行深度观察并以大量的历史材料作为素材所构筑的鸿篇巨制:1962年,维·苏·奈保尔第一次踏上了印度的国土,在印度主要的城市游历,并且回到了他祖父的故乡。但是,他的所见所闻令他感到失望和震惊,印度的落后、贫穷、愚昧使他感到了疏离,进一步感到了愤怒。于是,在《幽黯国度》中,他以尖酸刻薄的语调书写了自己对祖籍之国的这种恼恨。阅读他这本书,有时候觉得他像一个画家,他细致地描绘了风景中的人群和生活状态。1975年,在甘地夫人颁布了紧急状态令之后,奈保尔再次来到了印度,一番观察体验,他写出了《印度:受伤的文明》。这一次,他从印度文明的成因出发,将印度现实的独特境遇描绘了出来,笔法依旧保持了讽刺和警觉,将发展中国家印度的困境和文化上的尴尬和无所适从逼真地描绘了出来。1988年,他第三次来到印度,采访了大量的印度当代人,自己则扮演了一个聆听者的角色,把印度当代人的声音记录了下来,写成了对印度现实和历史的口述之作《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他的关于印度的这个系列游记,是我们了解印度历史与文化的最佳参考书籍。他不仅以自身的游历作为主线,还将小说的技巧也使用出来,纵横开阖地在历史和现实的天地间往来,使游记具有了巨大的力量。我想如果我去印度旅行的话,我一定会带上他的这三本书。
1967年,维·苏·奈保尔出版了两本小说:短篇小说集《岛上的旗帜》和长篇小说《模仿人》。这两部小说的题材又回到了西印度群岛,他继续探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人独特的生存状况。在小说集《岛上的旗帜》中,他继续运用在《米格尔大街》中所使用的写作技巧,以冷静的语调、白描的手法和略带嘲讽的口吻,塑造了一群目光短浅却想改变命运的岛民们。长篇小说《模仿人》中,塑造了一个加勒比海某个岛国的失意政客形象。这个印度裔的政客叫辛格,他在伦敦回忆自己的生平:年轻的时候,他准备投身到政治生活当中,但是却在时代的旋涡中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失败了。小说探讨了1962年独立之后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政治处境。虽然已经获得了独立,有了国家意识和自身的文化特性,但是,无论是经济、政治还是外交,这个岛国都无法摆脱过去的宗主国英国的影响,而这种影响也投射到像辛格这样心怀大志、最终却碌碌无为的人身上。
1969年,他出版了一部将游记和历史研究综合起来的著作《黄金国的沦亡》。这一次,他把目光投向了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遥远历史,将这个地区的历史命运与寻找新大陆、寻找黄金国度的欧洲人的历史联系起来,探讨了加勒比海岛国的历史文化成因,以及走向现代化的艰难历程,是一次对历史遮蔽的去蔽,是对殖民主义者留下的遗产做的一次清算。
世界的裂缝
维·苏·奈保尔很快迎来了他创作的高峰时期,这个高峰时期,我看是从1970年代初到1980年代末期,前后延续了20年的时间。1971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自由的国度》,这部小说的结构看上去更像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可实际上,这是一部不同的主人公以相互关联的口吻叙述所构成的一个整体。小说分为五个部分,描述的都是到异国他乡创业的人的故事:一个加勒比海青年到达伦敦;两个白人来到了到处都是敌意的非洲;一个印度厨师到了美国华盛顿;叙述者本人在小说的开头部分和结尾部分来到了中东,经历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和血腥的战争。小说形成了结构上的向心力,在娓娓道来的、不显山不露水的叙述语调中,呈现出这个到处都是文化冲突和敌视的世界的真实面貌。维·苏·奈保尔似乎是从全世界取景,在几个带有特殊人物形象的取景器里,将人类生存的状况做了描绘。小说中,似乎每个身在异国他乡的人都和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但是,他们为了新生活又不得不背井离乡。这种两难的处境,正是“二战”之后逐渐兴起的全球移民大潮所带来的社会问题。维·苏·奈保尔非常敏感地率先将这种世界处于文化裂缝的境况描述了出来。《自由的国度》因其视野的开阔和忧思的情怀,获得了英语文学最高奖“布克小说奖”,从此,他进入到英语一线小说家的行列。1972年,维·苏·奈保尔出版了一本随笔集《过分拥挤的奴工营》,包括了他的几篇探讨当代世界生存状况的长篇散文,表达了他对一些文化和政治问题的看法。维·苏·奈保尔怀有一颗济世之心,他把整个世界形容为一个过分拥挤的奴工营,猛烈地批判和分析这个不公和不义的世界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长篇小说《游击队》是奈保尔最重要的小说之一。它出版于1975年,小说的情节生动紧张,描绘了一个虚构的加勒比海国家爆发了革命,最后,政府军和游击队之间展开了持续的战争,社会陷入战乱。小说塑造了加勒比海地区的多元文化所孕育的三个人物形象,他们血统复杂,有华人、黑人、白人和印度裔血统,都有一种莫名的漂泊感和文化上的无根感。最后,他们率领的游击队和白人政府的斗争失败了,主人公遭到了灭顶之灾,革命的最终命运就是彻底覆灭。《游击队》讲述了加勒比海国家的人民寻求自由独立的艰难,也描述了解放运动的局限性。小说出版之后,在美国获得了绝佳的评论,《纽约时报书评周刊》发表了一组文章来评价这本书。
这个阶段的维·苏·奈保尔十分关心世界政治。1975年印度实施了紧急状态,他就立即赶到了印度,如我前面所说的,于1977年出版了《印度:受伤的文明》,这本书在印度引起了政界人士的不快。但是,奈保尔可不管这个,他走到哪里,都是拿着放大镜在挑人家的毛病。1979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大河湾》,通过一个虚构的、被战乱和军事独裁所袭染的非洲国家中一个小商人的命运,描述了非洲国家的整体命运。书中那个不知名的国家像是乌干达,她刚刚获得独立,内战也结束了,但是,一个终身制的总统开始统治国家。商人沙林是一个印度裔的穆斯林,他来到这个国家的一个海滨小镇,安分守己地做买卖,是一个恪守道德准则的人。但是,独裁总统开始施行严密的社会控制,逐渐影响到了沙林的生活。政治局势开始动荡,他的生命和财产都遭到了威胁。最后,沙林选择了离开,因为他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在小说的末尾,起义军和政府军之间爆发了激烈战斗,这个国家重新陷入到战乱当中。《大河湾》将视线投向了艰难地走现代化之路的非洲国家,在批判非洲有些国家的政治独裁和社会动乱方面,他是相当不留情面的。摆脱了殖民统治之后的非洲国家的独立并没有立即给人民带来和平和幸福,相反,更为复杂的种族暴力冲突又兴起了,死亡的悲剧每天都在上演。《大河湾》继续书写全球移民的悲情故事,维·苏·奈保尔把一种无根的飘零感扩大到了非洲。往往在写了一部小说之后,他就接着出版一部非虚构作品。1980年,他出版了《埃娃·庇隆的归来以及特立尼达的杀戮》,这是一部记录他在阿根廷见闻的游记作品,他将阿根廷的社会现实和文化焦虑感清晰地表达了出来。1981年,他出版了游记《在信徒们中间》,将他在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旅行的旅行感受,结合他对这几个伊斯兰国家的历史、宗教、文化和社会现实的分析,结构成一部文化巨著。
1984年,奈保尔出版了一本篇幅不大的论著《寻找重心》,里面只收录了两篇长文,一篇是长达几万字的关于写作技艺的随笔。在这篇结合他自身写作经验的文章中,他探讨了在20世纪写作小说的目的、意义、方法和技巧。从他的夫子自道可以看出,他对英国传统现实主义情有独钟,尤其对狄更斯更是推崇备至。在狄更斯的时代里,读小说就是一个消遣,狄更斯甚至可以同时为几家报纸撰写连载小说,他的小说臃肿、拖沓,可在维·苏·奈保尔看来,狄更斯的小说带有强烈的冲击力和对社会的不懈的批判精神。另外一篇文章是他在象牙海岸——后来改名叫科特迪瓦——游历后写下的游记作品。两篇文章之间似乎有着一条裂缝,如同他一直在观察和分析着的这个世界的裂隙。
抵达的谜底
1987年,维·苏·奈保尔的长篇小说《抵达之谜》出版了。这是他非常重要的一部小说,在诺贝尔文学奖的答谢辞中,他也提到了这部小说,可见其重要性。《抵达之谜》分为五个部分,是用倒叙手法来叙述的,小说以一个过来者的口吻在讲述,实际上,这个叙述者就是作家本人的化身。小说将主人公的经历以画同心圆那样的手法展开叙述,而作者和主人公本人也一起经过了由游移到确定、由漂泊到定居的过程,深刻分析了他这个外来移民和宗主国英国之间的爱恨关系。和奈保尔一样,叙述者从加勒比海地区出发,来到英国求学,后来又获得了英国的居留权,并开始从英国出发在全世界漫游。最终,叙述者在英格兰乡下定居下来,找到了安身的幸福感。小说带有强烈的自传性,奈保尔作为过去殖民地的移民的愤怒、不平和自卑感都消失了,这些感觉在英国的多元文化交融的人群中,已经被各种肤色和语言以及行色匆匆的背影所取代了。看来,心怀愤懑情绪的奈保尔,最终和殖民宗主国和解了。不过,在他的笔下,即使是对英国美丽乡间的如诗如画的描述,也可见到一种沉闷、僵硬和衰败的景象,小说弥漫着一种淡然的哀伤,一种凭吊气息。奈保尔把全世界的景象都纳入到他写作的题材范围之内,这种气魄前所未有。1989年,一生都喜欢旅游的他出版了游记《南方一瞥》,记述他在美国南部省份的见闻。他看到的同样是一个日渐衰败的、类似福克纳笔下的景象——虽然种族主义消失了,南方种植园阶层也不见了,但历史留下来的,却是黑洞一样吸食一切的东西。1990年,奈保尔被英国女王册封为爵士,真正成了一个来自过去殖民地的、成功打入英国上层社会的、有贵族头衔的文化名流了。
1994年,奈保尔意犹未尽地继续书写移民身份在异质文化中的游移和漂泊这个主题,出版了长篇小说《世间之路》。在这部小说中,他将自传、游记和历史研究三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从历史中,他发掘出那些曾经到达加勒比海地区的欧洲人的踪迹,对他们的生平进行了探寻;从现实中,他表达了全球化时代里的移民们为了寻找新生活而自我放逐的那种疏离感;从自我出发,他对自我身份的怀疑最终得到了一种确信。《世间之路》里弥漫着一个寻找者、发现者面对人类普遍生存境遇时的那种迷惑和哀愁,是《抵达之谜》的继续和新发展,共同构成了奈保尔最重要的小说作品。
1998年,奈保尔出版了游记《超越信仰》,这是他在1981年出版的游记《在信徒们中间》的姐妹篇。《超越信仰》描绘了他再度在伊朗、巴基斯坦、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这四个亚洲伊斯兰国家旅行的见闻。他从对一些人物多年的追踪和观察入手,描绘了这些国家在文化上的撕裂感和走向现代化的艰难过程。阅读这本书,我钦佩他深入到陌生的国度里还能深刻地体验那个国家的社会生活的勇气,他在这方面似乎有着超凡的能力。在游记中,他描写了小到老百姓,大到最高统治者的群像,他像一个进行精准报道的记者、一个精通历史的学者、一个言语尖刻的讽刺作家、一个有着浪漫满怀的诗人,把游记写成了深广度惊人的、难以归类的作品。1999年,奈保尔又出版了书信集《父子通信集》,收录了当年他在伦敦求学期间和父亲的通信。我想,声誉日隆的他出版这部书信集,显然意在缅怀他的父亲,因为他父亲对他寄予了厚望,年仅47岁就怅然去世了。在书中的那些信件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踌躇满志、并不知道世界如何险恶的初生牛犊维·苏·奈保尔,在伦敦求学的艰难过程。如今,一个来自旧殖民地的穷小子,最终获得了英国的文化认同并被封为了爵士,他可以以这本书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进入新千年之后,维·苏·奈保尔放慢了自己写作的步伐,但仍旧具有创造的活力。2000年,他出版了一部讲述读书和写作经验的散文集《读与写》,无私地和读者分享了他的阅读经验与写作的秘密。2001年,他又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半生》,继续以半自传的方式,结合他父亲和他的亲身经历,讲述了一个作家从加勒比海的岛国来到了英国,成年之后又带着拥有葡萄牙血统的妻子移居非洲的故事,描绘一个人半生漂泊在世界上的故事。我感觉这部小说在表现力和感染力上都弱于《抵达之谜》和《世间之路》,其探索的主题有重复感,不过带有了新千年来临的当下性。在如今全球化的浪潮中,反全球化的声浪越来越高的时代里,《半生》所表达的人生感喟,要更加复杂和生动。
2001年10月,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到来了:维·苏·奈保尔当之无愧地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在瑞典文学院颁布的授奖辞中,是这样描绘他的:“他独辟蹊径,不受文学时尚和各种流行模式的影响,从现存的文学类型之中创造出他自己的独特风格,以小说叙述而论,自传因素和纪实文学在奈保尔的写作中融为一体,并不总是能够发现哪种因素居于主导地位。”可以说,奈保尔创造出了现代人缺乏归属的新小说,描绘了这个分崩离析的时代的状况,也因此而成为最敏感、视野最开阔的当代小说家。
奈保尔老骥伏枥,继续耕耘。2004年,72岁的他出版了长篇小说新作《魔种》,并且宣布,这是他的封笔之作,因为年迈的他感觉已经没有精力来创作新小说了。小说《魔种》讲述了一个来自印度的40岁的移民威利的故事,他一开始在伦敦和西柏林生活,后来,他又来到了非洲,去那里寻找新的可能性。于是,小说的故事穿插在亚洲的印度、欧洲的英国和德国、非洲中部的战乱国家等三个地区之间,将印度人威利作为小说的主角,拿他当一个世界流浪汉,让他到处跑,并且经历半个世纪的混乱和各种人生的磨难,最终,他似乎发现了有一粒魔种在自己的内心里发芽了。《魔种》继续着奈保尔的在自传和虚构、历史和现实、文化和宗教之间的比较与质疑,是一部不失水准的作品。维·苏·奈保尔曾经言辞激烈地说,长篇小说已经死亡了,自从狄更斯之后它就已经死了,现在似乎人人都可以写作长篇小说,但是长篇小说的精神已经死了。他推崇的作家,也几乎没有一个是20世纪的、尤其是被公认的现代派的大家,比如乔伊斯、卡夫卡、普鲁斯特等等,他推崇的全部是19世纪甚至要更早的一些欧洲文学巨匠——这是颇值得玩味的一种态度。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自己的新书出版之前,喜欢开口骂人,据说,是为了宣传他的新书而吸引人们注意。2008年12月,一本带有爆炸性材料的奈保尔传记《世界是其所:奈保尔传》出版了,这本书描绘了奈保尔自高自大、对婚姻不忠和嫖妓的经历,展现了这个复杂作家的复杂性,引起了很大轰动。
维·苏·奈保尔是20世纪印度裔英语作家中的佼佼者。阅读他的作品,你会感到整个当代世界在你的面前徐徐展开,他那愤懑的情怀、尖酸的讽刺和忧伤的语调弥漫在他描写和塑造的在全世界流散的移民心中。跟随着那些离散者的脚步,我们也渐渐看清了人类居住的所有大陆的清晰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