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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 越

2016-02-06李羡杰

星火 2016年6期
关键词:爹妈护工轮椅

○李羡杰

穿 越

○李羡杰

李羡杰,1969年11月11日生。满族。祖籍辽宁凤城。1989年被招工到丹东市第二建筑工程公司当工人。现居丹东。1995年开始在《满族文学》发表作品。迄今在《鸭绿江》《诗潮》《海燕》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二三十万字,有作品被《小说月报》转载。辽宁省作协会员。

那人是从后面进入的。钱桂芬刚站起来,还没系上裤带就被堵住了嘴,然后,那人就进去了。热乎乎硬梆梆的,又不确定是硬梆梆的,好像硬中还有软。堵住了嘴的钱桂芬喊不出来,呼吸也跟着粗重。也扭不过头来看看那人的长相。不过,那人非常有力气,钱桂芬被顶在一棵树干上动不得。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过程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钱桂芬并不难受,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享受,只是这么想的时候,已经结束了。她听见一声沉闷的喊,是喊,但是,却是在嗓眼里的喊,一股热乎乎的热流喷涌过后,钱桂芬突然就被松开了。后面一下子冰凉,草和灌木丛摇晃着,窸窸窣窣穿行的声音急促,一会就没有一点动静了。钱桂芬半天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她系好了裤带,感觉有微微的疲惫,索性就地坐在了地上。

现在,可以冷静地想想这件事了。荒山野岭,就是喊,大概也没有几个人听见。就是听见了,等到详细询问完了之后,怕是那人早就跑没影了。徒然惹得别人笑话和怀疑,以为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之所以喊,还不是因为她的条件没达到?现在的人心思想非常复杂。那么,喊有什么用呢?告诉所有的人,你被强奸了吗?然后报案,调查,弄得沸沸扬扬的,柱子知道了,邻居也都知道了。以后会有多少麻烦的事?查出来还好,查不出来怎么办?就算查出来了,也有些说不清。柱子是那样的人,更加说不清了。还怎么面对他?面对邻居?再说,根本就没看见那个人,根本就连长相身高都没看见。怎么查?说出来,谁相信?他是从哪里出来的?太不可思议了。肯定是一开始就藏在灌木丛里的,否则,是不会那么快的,也不会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树高草密,一望茫茫,藏了一个人,上哪里看去呢?和柱子在一块十五六年了,这样还是第一次。真不可思议,原来是这样的啊。钱桂芬说不出应该哭还是应该笑,不过现在她可以听见山路上的人声了。

整理好衣服,钱桂芬爬上了山坡,走上了山路。来了这么一出,她不想再走下去了,于是返回,往家的方向走。一路上,看见仍然还有许多人往这条路上走来。他们都跟钱桂芬一样,是准备穿越的。刚才那人是谁呢?钱桂芬想。她盯住每一个男人看,看谁都觉得像,看谁又都觉得不像。

随着城市的车辆越来越多,许多热爱锻炼的人都到山上去了。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锻炼,都是在街道上,比如晨跑,比如走步。车越来越多,尾气弥漫着整个城市上空,如果在这样的环境里锻炼,不但不能起到锻炼身体的效果,可能还会因吸入大量的汽车尾气而适得其反。所以,以前晨跑走步的那道风景如今从街道上消失了,挪到了山上去了。这个城市是一座山城,城市周边的山不算高,却绵延出去很长很远,山上生长着板栗、柞树、桦树、洋槐等。体育局为热爱锻炼的人们提供一个很好的锻炼身体的场所,把绵延的群山用一条小路联系了起来,在各个小路的路口竖上标志牌,标注着山名,沟名,方向以及距离。山上隔一段距离还在宽阔的地方建起了锻炼用的单双杠,练压腿的、练臂力的体育器械。热爱锻炼的人们如今就都在山上锻炼了。钱桂芬是走步,据说走步是世界上锻炼身体的最佳方式。从钱桂芬家的岭沟走上去,走上一个半小时,就可以走到最东端的起始点元宝山。标志牌上标明的距离是八千米。往往是,钱桂芬走到了最东端的元宝山,再走回来。走步锻炼的人,把这种在山上从这个沟走到那个沟的走步锻炼叫做穿越。第一次穿越的时候,钱桂芬完全是出于好奇心: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这么些年了,还从来没有在山上这样地走过呢。穿越是很有意思的,沿途的花呀草呀树呀,长得都非常野性,非常精神,就是最不起眼的一朵小花,都肆意得唯我独尊,那种精气神根本不是楼下花坛里或者马路边人工种植的花所能比的。穿越的好处没有非常明显的地方,但是,第一次穿越下山之后,钱桂芬马上就闻到了街道上浓浓的汽油味,柴油味,汽车的尾气味,熏得她头晕脑胀的。当然过一会就闻不到了。这种味道,跟穿越时闻到的那种树木的清新气,草呀花呀的淡香是不同的。钱桂芬就有些爱上穿越了。不能在山上住,但是,可以偶尔地穿越一回,就仿佛隔上几天洗一次澡似的,穿越一回,钱桂芬就觉得身上干净了一回,血管里的血液也像是被清洗过了一回似的。她本来也想带着小柱子穿越的,但是,小柱子说算了吧,麻烦,你还是自己玩吧,我宁愿看电视,看跳广场舞。

时间快得人都不敢回头去想,一想就觉得像梦一样,忽悠一下,十五六年就过来了。小柱子就是那样的人,如果不是那样,也不会是今天这样,本来当初医生说他有站起来的可能,可他就是不肯站起来,才到了现在天天坐在轮椅上的地步。当然,小柱子不去也是明智的,山路窄,有的地方轮椅是过不去的,有的上坡下坡,也是轮椅爬不上也下不来的,带着他穿越是不可能的,别说三四个小时,就算一整天也回不来。钱桂芬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不想冷落了他。一个是活蹦乱跳的哪都能走的人,一个是坐在轮椅上的瘸子,总要照顾一下他的情绪吧?人到中年之后不知不觉就发胖了,穿越了几次之后,钱桂芬发现自己肚子变小了,肉也变紧了。穿越真好。

生活没有因为那件事而改变,钱桂芬不禁暗暗庆幸当时的决定是对的。只要她自己不说,是没有人知道的。钱桂芬三十五岁,在一个大企业的食堂做饭,食堂做饭分上下午班,上午班从早四点到下午一点,下午班从下午一点到晚八点。一个星期上上午班,一个星期上下午班。上上午班的时候,钱桂芬就下午去穿越,上下午班的时候,就上午去穿越。那件事发生的时候,钱桂芬上下午班,那时候她才刚刚开始穿越,是第三次。之所以记忆深刻,是那件事本身就不能不叫她记忆深刻。本来她是不想再穿越了的,有了那件事,多别扭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没有终止穿越,而且还越来越喜欢上穿越。以前星期六星期天她是绝对不穿越的,休息的时候,她要打理家务,洗衣买菜收拾卫生,陪陪小柱子,推着他出去走一走,逛逛商场什么的,可是,有了那件事之后,休息天她也不休息了。怎么了呢?

一想到那件事,钱桂芬就有些脸红心跳,怎么会是那样的呢?原来是那样的啊!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镜子面前打扮起自己来了,是的,自己不丑,也还年轻。怪不得食堂里做饭的大师傅五十多了还跟她动手动脚的,说着荤话。我是女人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钱桂芬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潮潮的,这一潮,却使得她的眼睛有了光,渴望的光,热辣辣的光。那种感觉就又来了,热呼呼硬梆梆的,却又不确定是硬梆梆的,好像硬中还有软。不要脸。她在心里暗骂着自己,赶紧往脸上拍了拍,脸上也是热热的。最后又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才出门。出了那件事之后,像心里有鬼似的,再穿越的时候,钱桂芬就开始打扮自己了,以前却不是这样的。

怎么会是那样的呢?原来是那样的啊?真是白活了,这么些年都白活了。一边走着,钱桂芬一边在心里想。这么想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她的心里又生出了一股淡淡的哀怨,这哀怨,有对小柱子的,有可怜自己的,更多的是对那个人的,你是谁呢?是以前就注意过我?还是临时起意?真是冤孽啊。你在哪?难道你死了?你这个色狼,你这个强奸犯!突然这样的一次算什么?有种你再来啊?钱桂芬的脚步不紧不慢地走着。可是却在心里狠狠地骂着。穿越的人很多,一个个精神抖擞,穿着也非常随便,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有穿着非常专业的运动服的,有抱团的,边走边嘻嘻哈哈地聊天。也有一对对情侣在一块走的。大多数都是单独走着的,来的,去的,还有很多人背着个音乐播放器,歌声老远就能听见。钱桂芬每一次都是自己走。穿越的人,不相识的并不说话,走个对面,也像没看见似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能闻见彼此的汗味,却没有人主动跟别人打招呼。在这个城市,钱桂芬认识的人很少。其实,别说不认识,就算是认识,穿越的时候,大概也只是点一下头而已,人活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孤独了。当然,打心眼里,出了那件事之后,钱桂芬更愿意一个人孤独地穿越了,每一次穿越到了出事的那个地点的时候,钱桂芬都像条件反射似的,想上厕所。那次就是上厕所才出了那事的。那个地点没变,还是那个地点,那棵大树也没变,是一棵粗大的洋槐。钱桂芬看着那里,目光越过树梢。那个人应该是从大洋槐往上一点的那片山坡上跑走的,那片山坡上的灌木非常茂密,不像有的山坡光秃秃的,什么都不长。说上厕所,钱桂芬还真有了便意,她离开了山路,绕到了那棵大槐树下,脱了裤子蹲下来。这里真的非常隐蔽,离开山路很远,站在山路上是什么也看不见的,高大的灌木丛挡住了人们的视线,那个人选择这样的地方,看来是有预谋的。也说不出为什么,钱桂芬真想还能有那么一次。真的,怎么会是那样呢?原来是那样的啊。蹲了一会,钱桂芬站起来了,慢慢地系着裤带。贱!她在心里骂自己。

钱桂芬二十岁那年认识了小柱子,认识小柱子却不是俩人谈恋爱,而是以一个护工的身份认识的。小柱子来自北方的城市,他是那里的一名建筑工人。架子工,从架子上掉下来摔断了双腿,公司送到钱桂芬所在的医院治疗,需要有人护理,钱桂芬就给小柱子当护工了。

钱桂芬老家是农村的,离城里很远,偏僻,贫穷,刚刚初中毕业,就被迫出去打工了。那时她只有十五岁,给在城里的一个远房的姑奶家做饭。钱桂芬是家里的老大,身下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父母都是农民,苦巴苦业地供着他们读书,希望他们有出息。但是,那年代想走出农村,想有出息,不读好书是不行的。钱桂芬是老大,早早就帮着父母做家务看弟弟妹妹,所以书读得就不好。初中毕业,当然没考上高中,现在想来,就算考上了大概也没有机会去念。弟弟妹妹们一个撵着一个,越来越能吃,家里的负担也越来越重。她不帮着家里谁帮呢?送她到远房姑奶家做饭,其实是不挣钱的,但是,这样一来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而那个远房的姑奶奶还会不时地贴补着钱家,什么面粉啊,大米啊,花布啊,都不少给钱桂芬家送。钱桂芬在姑奶家时间久了,就喜欢上城市的生活了,城市的生活多好啊。不用砍柴,不用挑水,不用喂鸡喂猪,也不用风吹雨淋日晒。姑奶也不亏她,说要给她在城里介绍个对象。对象没介绍成,却把她介绍给一家骨科医院,做护工。在医院做护工,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跟医院没有点关系,人家信不过你,是不能用你的。其实钱桂芬本来想进纺织厂的,可是,当爸爸听说护工比纺织厂挣得多时,毫不犹豫地叫她做了护工。这种工作,正儿八经的医院职工不干,给多少钱也不干,只有雇佣临时工,还要能吃苦耐劳,不怕埋汰不怕脏的人才行。

做护工,真是非常辛苦,更主要的是,有些活不是辛苦就可以概括的,比如端屎端尿,比如给病人抹身子洗澡,比如给病人洗那些臊臭的褥单被套。钱桂芬是小柱子挑的,血气方刚好好的一个小伙子,突然摔断了双腿,心情非常沮丧,把一切都归咎到建筑公司上来,火气非常大,拒绝治疗,要死要活的,非常不配合。家里人也天天跟公司的人闹。哭天喊地的。公司不能派人护理,因为没人肯干,哪个工人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愿意侍候一个断了腿的病人啊?何况还离家那么远。女工就更不干了。小柱子家里的人也不干,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都在北方安了家,谁能把家扔了来护理他?人是在你们公司出事的,你们公司承担一切,谁管啊?但是不处理好却不行。公司无奈,只有在当地请护工了,反正是工伤,特级伤残,国家有规定的。请了好几个,小柱子都不要,最后到了钱桂芬,小柱子才同意了。可是钱桂芬不同意,谁家还没结婚的大姑娘给一个小伙子当护工啊?不方便不说,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嫁人?以前虽然也是护工,却没有护理过男人。小柱子却除了钱桂芬不要别人,非常任性了。公司只有把护工的价码一点点地抬高,直到钱桂芬点了头。从十五岁给姑奶奶家做饭到现在,钱桂芬渐渐有些想明白了,自己不过是家里的一个挣钱机器罢了,父母是尊重她的,那种尊重差不多是把她当成平辈的人来尊重的,也就是说,是不心疼她的,也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来对待。否则,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她做护工的。既然是挣钱的机器,那么,一切还是以挣钱为主。这么些年,钱桂芬也曾无数遍想过自己的归宿,家里是不会给她一分钱陪嫁的,城市里的小伙子不会要她。就是农村的小伙子一听说她做护工,什么也不说就没影了。好像做了护工,身上就不干净了似的。也不怪他们,医院里的护工大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女人老男人,哪有像她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啊?别看钱桂芬仅仅只有二十岁,可是,在护工这一行里,却算得上是一个老人了。看过了许多的生生死死,把她的心也都看凉看冷看老了。说起来小柱子这人长相不错,那脸型,那下巴,尤其是一笑时嘴角的法令纹,都是她钱桂芬喜欢的类型。

小柱子的公司一切都听医院的,舍得花钱,非常配合医院的治疗建议。可是,小柱子却非常地不配合,坐上轮椅就不想站起来。本来他是可以站起来的,但是,钱桂芬搀扶着他,他却倚歪在钱桂芬的身上,说什么也不想自己走。过了最关键的恢复期,骨骼定了型,他就离不开轮椅了。只要他不离开轮椅,钱桂芬就不能离开他。就是到了现在,钱桂芬也没弄明白小柱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真的爱她,就要站起来,给她一个完整的小柱子。如果不爱她,那为什么还不肯离开她?而离开她的首要条件就是自己站起来。最后的结论只能是说小柱子非常爱她,怕她离开,所以才不肯站起来的。问题又来了,小柱子成了彻底的残废人,公司要养着他。年纪轻轻就为公司失去了两条腿,不养着怎么行?养着他,就要同时养着钱桂芬,没有钱桂芬,小柱子就不好养。到头来,协议就这样达成了:小柱子按退休工人开工资,钱桂芬按护工开工资,当然,这是严格按照国家的标准来执行的,也就是说,当初的双倍护工费没有了。这样算下来,小柱子和钱桂芬合起来,每个月就有三千多元钱了。小柱子回来了,钱桂芬当然也跟着来到了北方。公司给小柱子两间宿舍,大概有三十多平米,一间做了厨房,一间做了卧室。钱桂芬跟小柱子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了。为了保住两个人的工资,他们一直也没有登记,登记是不是就算一家人了?一家人是不是钱桂芬的那份工资也许就没有了?他们不知道,也没有咨询过此类的事。反正开着两个人的工资就行。当然,钱桂芬也没想非要登记,登不登记不过就是个形式罢了,有什么用呢?再说了,不登记,她钱桂芬也还有要挟着小柱子的地方,一旦登记了,小柱子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听话了?

第一次被小柱子摸的时候,钱桂芬非常害怕,她没想到小柱子会那么大胆,又担心是不是这样就会怀孕。别看她在医院里,对于男女的事,还是不清楚的。贫穷产生的自卑心理使得她有些内向,有意无意地跟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虽然都是做护工,可是她从来都不跟其他的护工们扎堆闲聊。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她那点可怜的自尊。那是小柱子刚刚恢复了身体的时候。钱桂芬生气了,要走,小柱子抱住她又是哭又是喊的,从轮椅上不管不顾地滚下来,滚在地上就不起来了,像一个撒泼的孩子,打着滚,滚得浑身上下都是灰土。脸都跌破了,却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撞,要死。钱桂芬就心软了。走出去好几步了,又回了头,把小柱子抱上轮椅,自己也哭了。为小柱子,也是为自己。每个月,小柱子的钱都是钱桂芬收着的,小柱子也不要,对她说,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行,其他的,你拿给家里花吧。护理小柱子时间长了,两个人把对方的底细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的了。小柱子可怜钱桂芬,钱桂芬也可怜小柱子。弟弟妹妹们上学,爹妈都上岁数了,干不动农活了。其实他们还都不老,但是,被贫穷的生活和辛苦的劳作伤害了身体,五十多岁头发就全白了,腰也弯了,像七八十岁的人。整个家里的经济来源,其实早就靠着钱桂芬了。有一次钱桂芬抽空回了一次家,想看看家里什么态度,她真的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都拴在一个残疾人身上。回去之后,钱桂芬发现家里的变化非常大,原来的茅草房翻新成了砖瓦房,弟弟妹妹们的穿戴也光鲜了很多,身上有了新衣服,头也抬得高高的了。一看见钱桂芬进了院子,爹妈和弟弟妹妹们呼啦一下子就都迎出来了,仿佛她是个贵客,以前在家里,被尊重归被尊重,却从来没有这样的亲热。本来她有很多话要跟家里说,听听家里的想法看法,但是好像都没有机会似的。从她一进院,家里的人就忙开了,忙着给她做她最愿意吃的腊肉,忙着抓鸡杀鸡褪毛,忙着闷黄米饭。吃饭的时候又都忙着给她夹菜。饭后,她站起来要走,爹妈和弟弟妹妹们却一下子全给她跪下了,把钱桂芬吓了一跳。爹妈说,这是我们的意思,桂芬啊,这个家以后就全靠你了,我们老了,过不几年就要入土了,弟弟妹妹们还小,我们不放心啊,你是家里的老大,长姐比母啊。自从你护理了那个小柱子,你看看咱家的变化有多大吧,新房盖上了,弟妹的衣服穿戴得也像个人样了。我们给你跪下,是把弟妹们托付给你了,让你受苦了。他们给你跪下,是应该的,没有你,就没有他们啊。那一刻,钱桂芬哭了,觉得刚刚吃下去的东西都要翻上来似的。这一跪什么意思,她太明白了。这一跪就把她原本要说的话全都憋在心里了。憋得心都死了。她扶起了爹妈,搂着他们哭着说,你们放心吧,你们放心吧。话虽是这样说着,她的心里却是像少了一块什么似的,空空的,冰凉冰凉的了。

人怕的就是心死,心死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钱桂芬死心塌地地跟着小柱子来到了北方。

口音没有改,口味也没有改,但是,不改是不行的,改,也不过就是改了口味,口音却不能改。改了口音,还是她钱桂芬吗?口味不改,小柱子不行,跟着小柱子吃时间长了,口味就改了。什么样的生活过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小柱子渐渐从沮丧的情绪中走出来了。生活也就走上了正常的轨道了。小柱子能自己上厕所了,能自己热饭热菜了,能跟邻居打个小麻将了。钱桂芬就有大量空白的时间了。钱桂芬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小柱子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她就出去打工了。一晃,十五六年就这样过来了。

在北方,钱桂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跟她相同口音的人,孤独,寂寞是不待言说的。如果不打工,她觉得自己会疯了。寒冷的北方冬天对于她来说是一年一度的灾难。唯一支撑她的就是钱。打工不但解决了孤独和寂寞,而且还能增加一份收入。这些年,小柱子和她的工资涨了不少,她自己又打一份工,而她和小柱子基本没有多少花销,钱也都贴补了弟弟妹妹们。妹妹们嫁了人,都有一个完完整整的丈夫和家庭。弟弟也成家了,买了新楼房。这些钱,都是她钱桂芬出的。她和小柱子没有孩子,省去了许多花销和辛苦。邻居们的礼尚往来,也因为小柱子的状况而没有人挑理。所以,愿意走动就走动,不愿意的就算了。爹妈两年前就死了。有时候也会跟小柱子生气,生气了,收拾起包袱要走,回娘家。走到门口的时候,才突然想起娘家的爹妈都死了,没有爹妈的娘家还叫娘家吗?钱桂芬就不走了,只是哭,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哭自己,哭爹妈,反正就想要把憋在心里的苦都哭出来。这么哭过一回,心里好受了许多,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十五六年之中,钱桂芬总共回了两次老家,那是她实在受不住思乡的煎熬才回去的。回去了,看见老家了,眼泪就下来了,看见山也哭,看见树也哭,看见哪哪都想哭。回去一次非常麻烦,不能扔下了小柱子不管,每次都要带着他,不论是坐车,坐飞机,坐船,都非常麻烦。这些年小柱子又胖了不少,抱着非常吃力,好在到什么地方都会有热心的人,看着她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都会帮她一把。回家去,弟弟妹妹们对她的好是不用说的了,对小柱子的好也是不用说的了,但是,一种冷,还是丝丝缕缕地从骨头里渗出来,看不到,却是能感觉得到。到后来,她就再也不想回去了。弟弟妹妹们仍然是跟她要钱,姐,孩子要上火箭班了。姐,想买辆车了。姐,房子太小了。钱桂芬什么都不说,只是问,需要多少钱?想起当年爹妈的那一跪,钱桂芬的眼泪就又下来了。

公司宿舍动迁,小柱子分到了一个六十多平米的一楼。这年,钱桂芬三十五岁了。

没有发生那件事之前,也就是说在整个三十五岁之前,钱桂芬觉得自己真是白活了。想一想都是笑话。生活在什么地方,身边总会有一些充满好奇的邻居大妈,她们非常热情别人家的事,拐弯抹角地问长问短,不把心中的好奇心满足是不肯放过你的。她们总是问钱桂芬,怎么不要个孩子啊?俩人多寂寞啊?甚至有的还会问,小柱子不行吗?她们这样问的时候,钱桂芬都不回答,只是笑,问急了,钱桂芬就走了。不论是上班或者穿越,其实都是为了少跟邻居大妈们接触。她们当然会去问小柱子了,至于他想怎么说,钱桂芬不想知道。反正,她是不说的。不过,在此之前,钱桂芬以为男女之间不过就是那回事罢了。每一次,小柱子都是用手。钱桂芬一直以为,用手就是了,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每一次,都不舒服,说不出的别扭,好像总是差了点什么,但是,差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后来,小柱子给她看那种录像,看过来,她才明白小柱子为什么用手。他两条腿站不起来,连带着那条腿也站不起来。站不起来就站不起来,也不过跟手没什么差别罢了。最大的差别就是不能生孩子罢了。也不是没想过别人,比如那个老是动手动脚说着荤话的厨师,但是,钱桂芬不敢,万一有孩子了怎么办?那真是说不清了。别人也许不知道,小柱子还能不知道吗?这许多年,小柱子的钱大部分都贴补了她的弟弟妹妹,她不能对不起小柱子。如果跟了别人,那小柱子怎么办?他一个残疾人,怎么照顾自己呢?他当初执意不肯站起来,不是就为了不让她离开吗?再说了,跟了别人,有跟小柱子安全吗?小柱子的工资卡都在她的手上。生活里,钱毕竟是第一位啊,真的穷怕了。如果当初家里有钱,她也不会到今天的地步了。再说,男人哪有不花心的?要你了,甜言蜜语地哄,过得时间久了,就厌倦了。哪个能像小柱子那样叫她放心啊?在这个城市里,她谁都不认识,娘家人离得远,挨了人欺负,是谁也帮不上的。所以,钱桂芬知道自己的洁身自好,许多时候还是怕挨欺负。如果小柱子是个好好的人,也罢了。可是那样的一个人,如果她抛弃了他,就是不给人打死,也会被人骂死。同情心都会倾向小柱子,却一分也不会给她钱桂芬的。

除了工作,就是穿越。钱桂芬不能让自己闲下来。可是发生了那件事之后,钱桂芬却变了,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变了。这样感觉的时候,她就骂自己不要脸,骂自己贱。许多个夜晚,睡不着觉,那种感觉就来了,非常清晰,非常真切,那个人又从后面抱住了她。不一样啊,不一样啊。自己真是白活了白活了白活了。钱桂芬翻来覆去睡不着,浑身燥热,她就掐自己,拧自己,把自己掐疼,拧疼。然后,起来用冷水哗哗地洗脸。惹得小柱子骂她臭毛病,半夜洗什么脸,都睡了一觉了还起来洗脸,有毛病。她一直和小柱子分床睡的,他不需要她不喊她她是不跟他在一块的。俩人一直是这样。这样会给钱桂芬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人,这种错觉会使她对自己对生活都有信心。想起老家的弟妹们都是她照顾着的,她还会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以前,这种使命感让她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现在,她却有了强烈的委屈。洗过了,还是睡不着,哭得枕头都湿了。

不想了不想了,想多了累。如今,穿越似乎成了钱桂芬的一种精神和肉体的祭奠仪式。她每天都要在山上走上那么一个来回,风雨无阻。从山上往山下看,人家都深深陷在谷底,所谓人间烟火,也不过就是罪恶的渊薮罢了。站在山上,就有了一种出世的恍惚感。不过她知道她没有出世,出世是不可能的了,她更想着的是出轨。其实出轨也不存在,根本就没有领证,也就是说本来就没有轨,也就无所谓出不出了。当她终于从那些卖饭的老婆子的嘴里知道了原来两性相交是可以通过避孕来不要孩子时,她不禁苦笑了,笑得她心里酸酸的更想哭。十五岁就离开了父母,成长的过程中最需要有个有经验的女人来告诉她女人秘密的时候,她却孤零零地成天陪护着那些失去了生理机能的人。妹妹们除了跟她要钱之外,根本就不和她讨论那样的话题,有几次她想问问她们却都憋回去了。多羞人哪,她是大姐啊。这一切,让她觉得非常地荒唐,荒唐得成了一个任谁都不能相信的笑话。

难道是天意吗?有了那件事之后,她突然醒悟了。醒悟之后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是,这许多年来的生活还存在着一种惯性,她一时难以挣脱那种惯性,却分明看见原来信奉的一切都坍塌了。现在,许多想法都在她的心里冲突,她在山上穿越的身影,看上去更像一个徘徊在出世和人间渊薮之间的幽灵。

对了,最近钱桂芬又有了另外一个爱好,看穿越剧。穿越剧真有意思,里面的人一会在这里,一会在那里,一会在古代,一会在现代,反正,想上哪就上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时候小柱子也会看上一眼,看完了说,净瞎扯,拍这东西的是疯子,看这东西的也是疯子。钱桂芬白了他一眼,扭过头,继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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