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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庄雨

2016-02-06○刘

星火 2016年6期
关键词:徽州

○刘 洁

上庄雨

○刘 洁

刘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编辑的《小说月报》《散文》《散文海外版》等刊获历届国家期刊奖、百强期刊、中国最美期刊等多个奖项。编辑的图书曾获中华优秀图书奖、鲁迅文学奖等。发表小说、散文等数十万字。现供职某期刊。

清晨,新安江边,市声鼎沸。

菜市场永远充满生活气息,蔬菜和人挤在一堆里,油豆腐被一条线挂着,小笼里的毛豆腐上的毛是灰色的,很长,被块湿布盖着。很大的鱼在鱼贩的手中四分五裂,大鱼头单独一边撂着,厚的肉剔得很薄很清亮。他并不抬头,专心剔鱼,来人了就说几句,案板上的鱼肉会少点。有个人带了个大袋子,没过几句话,那个鱼头让他带走了。人来人往中新的一天快活地登场了。紧邻河边的路上车开得很快,人们表情严肃,急匆匆走着或骑着电动车嗖地窜过去,无声无息,吓人一跳。昨晚的雨在地上仍然有痕迹,空气中潮湿的意味很浓,带着某种不知名香气的微风荡漾在空中,时隐时现地,吹得苔藓更绿了些。苔藓一丛丛地附着在江堤石头上,幽古味道就那么缓缓释放出来。女贞树上的花朵已经谢了,纷纷掉落,地面上黄色的败蕊铺开,却没有林黛玉的伤感,不管不顾的劲,更像个恋爱中的女子,心里满满的都是情郎,只念着夏天短暂,要给他个深刻的记忆,务必一直念着到来年。江边堤防已经成了带状公园的一部分,时不时有小径出现,蜿蜒着东拐西扭的,最后还是到了江堤。小亭子伸出去悬在河边上,有些人或坐或立,还有人捧着书在读,河风吹过,凉爽得很。沿着阶梯向下,高大的江堤爬了些绿植,有黄色、白色的花开着,两只蝴蝶翩跹,起起伏伏中倒像在谈话。下到江边,隔不多远就有些人在洗衣服,一个木杵上下挥舞着,砸上几下把衣服横向左方叠一下,继续砸,成扁平块状后拎起来放进新安江里漂几下,衣物重新舒展开后被摔在河岸上,继续刚刚做的。他们往往几个人聚在一个有凹边的地方,一边捶衣服一边聊天,衣物不拘是什么,有看起来贴身穿的,也有入门的地垫。这条新安江舒缓地流动着,暗绿色的水流自古至今已经带走了多少世间尘垢,只呈现干净的世界,它心自知也不明言。自从人出现在这条江的附近,这条江的使命就是复合的,被各种人有方向性地选择使用着。新安江是条有文化的江,它甚至绵延向下游,不多远的富春江给了黄公望一个想法,圆这个想法用了十几年。太完美的作品让人生出来觊觎之心,《富春山居图》虽然分身两地,命运好歹还是确定的,不像王羲之的作品,说是在唐太宗的墓里,也只能看看摹本了。爱到深处的独占心理,真实而霸气,唐太宗自然没必要想后人怎么看他,他只要自己高兴全天下人自然就高兴了,他既然爱王羲之,就让他带到墓里又如何?肯定有人会这样琢磨这个事情。都能理解。

不远处有座桥,连着屯溪的老街和水街。大石块建造的桥有些年月了,明朝的,平朴敦厚又带着老迈,多少次在电视里见到她,猛然间抬头发现就在眼前,恍惚一瞬间袭来,立马想到句诗,多少楼台烟雨中。有了她,才子佳人穿过繁华的水街和老街相会于此,千古的流水和不语的桥石听过卿卿我我的爱语呢喃,也有过金戈铁马的猎猎风声呼啸而过,时间沧桑,人世已是多少变幻,这桥就是见证。我伸出头去看那个独特的桥墩,曲线形的石头桩子刺向上游来水的方向,听讲解词不能理解的物理问题,看到实物当时就明了了。桥是神奇的发明,一架飞渡,让人气和水汽交互作用。几百年的氤氲中石头桥面已经很光滑了,现代的钢梁突兀地支撑着某些部位,让走在桥面上的我稍微带点负罪感。桥这面的水街新旧建筑杂陈,更像时空错乱后被人为放置交叠在一起的奇怪的建筑群。徽州风格的老建筑还在被整修,已经盖好的现代派建筑上,连玻璃都带着强势的语言风。一栋老建筑的门楣上还有黄色的旧标语的字样,稍微淡了些,看得还算清楚。新的建筑毫无顾忌地把凌厉摆出来,爱拼才会赢从每块建筑元素里跳出来,提醒经过这里的人注意生活态度。老街上的建筑更可疑,来来往往的人想着感受旧风情,各种牌匾和幌子营造的氛围中只能骗一下自己了。今天的人向往慢生活,也知道那是奢望,谁敢慢下来?慢下来意味着脱离轨道,跟不上日新月异的奋斗的日子。

新安江的另外一个贡献是给明清两朝输送了商人,繁荣了经济。徽州地处皖南,山地多耕地少人口多,想活下去就要离开祖居地外出。“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这说的是徽州人对投胎的看法。我一向认为,投胎绝对是技术活,投对了,省事得多,直接活个顶层人生,只是可能性很小,多数人还是要下大力气笨工夫才能活出个基本的模样。以前做个徽州人很苦,小小年纪就背着行囊去学徒,学会了才能慢慢养家糊口过生活。徽商逐渐发展壮大,和晋商齐名。他们的共性是都会挣钱,肯下苦力气,挣了钱都要买地盖宅子,且都在宅子里把他们的人生观放进去,一南一北,风格迥然不同,又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对水的喜爱。晋商会在院子里放上大缸用来贮水,北方缺水,容量大的器皿更具象征意义;徽商的房子里有个天井,下面的明堂里有用来收集雨水的位置,狭长的方形,有凹槽有水的通道——水等于财,果然是商人,不忘强调他们的立身本领,做到大商人的地步,是有些人生哲学要教给晚辈的,摸爬滚打一辈子能说的太多了。歙县商人吴炳留给子孙十二个字:“存好心,行好事,说好话,亲好人。”这遗赠,放在今天,一样和人,是为人处世的大章法。清朝的大盐商,多半是徽州人,有个说法叫“新安商人”,自然是因为从皖南的山地走出去,新安江是当然的通路。这里走出去的商人曾经控制了大半个中国的商业领域,士第无缘之后,做个大商人几乎是徽州人当然的责任。他们很早就发现商人做到一定的份上,和官一定会有瓜葛。清末的胡雪岩有个红顶子,叱咤风云十几年,也是徽州的。徽州人爱文化。清末盐商汪竹铭造的汪氏小苑,很美地藏在扬州的小巷子里,不张扬地盖了九进。细细地分辨,就知道材质用了上好的,整座院落文化气息深厚,颇有江南园林的美学传承。在他们的建筑里,移步换景,各种文化元素竞相斗艳,少不了的是各种楹联匾额。

饱暖思淫欲,书法绘画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淫欲”。在今天人人操作电子设备自如的时代,这个带着明显农耕文明色彩的爱好,必是要在饱暖后才能生出来的。按照有些书法家的观点,蘸一次墨可以写一首五言绝句,最次也应该把对联的上联写完,那种写一个字蘸一下墨,就是野狐禅。当然,如果要写个斗大的字,就不能按照这个标准了。他说的对不对我不知道。不过,只有好墨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既无恋笔也无阴湿,用墨汁写字方便的同时也有更多的问题,胶质配比不当写出来的字自然涩笔,更何况还有恶臭味。须知前人造墨,里面加入各种珍贵的药材,有药香淡淡地析出,甚至可以治病。写字离不开墨,松烟墨,油烟墨,漆烟墨,多好听的名字。做起来不简单,绝技已近乎道。据说南唐李后主曾经得到过徽州“奚氏墨”,大喜之下,赐国姓李,还让奚家后人做了专门管墨的官。明朝人倪瓒用松烟墨画画,点、染、皴,松烟墨能出效果。到了清朝,乾隆是用墨的大家,他的书法作品都是用上好的漆烟墨,写的字亮亮的,几百年后仍然亮亮的,不褪色。黄宾虹曾经说“我不负墨,墨将许我”,甚至因为找不到好墨,请父亲开个制墨坊。李可染当年画《万山红遍》,对墨和朱砂的要求甚至提到了政治的高度;用纸也是,他到荣宝斋里挑宣纸,一刀里面只挑出来几张,其他的说是不对。好的宣纸轻、薄、软,抖起来没有声音,和今天抖一张A4纸哗哗的声音完全不同。就像许多门类的手艺一样,不同的师傅制出的宣纸和墨是不同的,画家找到和自己的作品相匹配的纸、墨,喜悦从心里自然淌出来,下笔也轻快许多。笔墨纸砚这四种,制墨是力气活,全手工。其中有道工序,是需要操铁锤敲十万锤的,没把子力气肯定做不来;有经验的师傅年龄还不能太大,不然拎不起来。在上庄的胡开文墨坊里看到的那个锤不大,呈凹陷的方形,很重,我单手不可能提起来,双手也要费大劲。还要揉搓到家。像把一块面揉熟了,里面的气体杂质都出去了,才能出好墨。怪不得有位制墨的名家看到一块墨的时候,手抚着它非常感慨:“这是我年轻时制的,现在我老了,不可能再有力气敲上十万锤了。”以前制墨用的鹿角胶,调和均匀,年深日久了胶逐渐退去,掰开了里面是白色的。大概50年褪胶的老墨最适宜书法绘画,许多方家因而到处寻它。曾经有藏家收到李鸿章家的老墨,已经开裂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磨起来很费力气,总是到了特别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取出用上一点,写出的字和没用过的绝不一样,他自己都爱得什么似的。他说,应该去上庄看看,那里有徽墨的经典作坊。我去了那里,因为那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想去拜会一下。

自绩溪县城奔上庄一会儿就到。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就在下挺大的雨,撑着伞也挡不住雨串打在身上,从楼口到车几步路,长裙的下摆就湿了。车走得不快,雨水在车窗外流成瀑布状。到上庄遍地都是流速飞快的水,下车找个看得见地面的落脚点都费力。就这,不耽误每个人跳到水里大呼小叫地往里面走。我的高跟鞋已经成了水鞋,水台真成了隔水的台,话说是谁这么有智商,把鞋的前部的高台部分叫水台呢?反正这个时候,水台和高跟恰如其分地发挥了作用,我在河流状的小巷中行走着,脚还能保持基本是干的,高跟鞋的功劳不能抹杀。此时伞只能挡着头和肩膀不被雨直接淋到,其他的就随他去了。终于到了那人的故居,他的脸庞出现了。虽然已经见过多次,再见到仍然感慨,这个人也就是那个时候的大师,放到今天,单看颜值,也是小鲜肉。偏偏他还有深不可测的学问,简直不让今天的人说话了。

胡适,做学问的人不能不注意到的人物。他说过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甚至今人做学问的时候,仍然可以拿来做方法论。我们谈世界观谈得很多,到方法论的时候,直接从老师那里学到的始终太少,终于造就了许多赵括式的人物。第一次看到这八个字的时候,我已经没兴趣念书了,心里一片茫然过后,就是悲凉。好好的八个字,早早告诉我们,可能会改变许多人当初文理方向的选择,进而改变人生也说不定。他的家乡人很自豪他的存在,对我们这些冒着大雨也不肯放弃此行的坚决态度,给以微笑和热情的鼓励。不过他们絮絮的介绍我没听,他的事情知道很多,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即使是家乡人也未必知道真相。没必要为了看那31个博士学位的颁发学校,凑近前在暗暗的房间里嗅着潮湿的味道。我于是出来了。

在院子的最里面,靠门竖着北京大学中文系国学一期的学生送的一块诗碑,是胡适译自罗伯特·勃朗宁的:

你总有爱我的一天!

我能等着你的爱慢慢长大。

你手里提的那把花,

不也是四月下的种,六月才开的吗?

…………

雨下得愈发地大了,我就举着伞站在那里。看这首诗,忽然想到了刘半农那首《叫我如何不想她》。他们那代人对感情、对表达总有种直率劲,不屑于隐藏也不隐晦自己的想法。他们想爱了,就爱了,即使最后仍然选择回到庸常,也一定要如蚕蛾一样扑过火让翅膀被火焰灼伤过。他们的国学底子真好,就那么直白地说出来爱意,也把各种深意放进去。不像现在的许多歌和诗,弯来绕去的都是在显摆对语词的掌握数量,全然不知道要表达什么。做现代人的爱的对象太乏味了,得到的表白都那么简陋,没丝毫的趣味。近现代史上的那些大师,在他们的一生中总有个阶段看起来很奇怪,和德高望重的长者形象非常不搭调,可他们的年轻时分真的热烈过,不是一个人心里的热烈,一定要把旁的人感染了,把世界都召唤起来——看啊,我的爱情,我的爱人!甚至为了爱情和爱人他们做过离经叛道的事情,也会被无数的后人艳羡不已,哀伤没有生在那个时候。其实,即使穿越回那个时候,没有匹配的各方面学养,即使天天相伴,也就是个端茶倒水的佣人。总要那才貌双全的女子,或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都是不拘的,被他们遇见,进而爱上,闹出天翻地覆的故事,才能被梁启超在婚礼上痛批,说他们给世人做了个坏榜样。胡适没有被漏下,他也有过短暂的追求。不过,后来他选择了大家都能理解的生活状态,他接着做他的楷模,直到成了那一代学人的典范。至于曾经被他爱过的那个女子,今天是一幅照片挂在他故居的墙上,黑白的照片上只看到她娟美的容颜。

院落的一角有一丛竹子,有意思的是靠上部的叶片是全部绿色的,而靠下的竹叶有白色线条。我很疑惑,不由得靠近低头,想更清楚地看到细节。一只白色蝴蝶忽然振翅冲出来,吓我一跳。在雨中我的视线跟着蝴蝶飞,翩翩起舞直到消失在另外一个角落的花丛中。我一直担心它会不会被雨打湿翅膀掉落到院子里,幸而没有。雨天里的氤氲气息令所有的物事都更绵长,忧伤和哀愁忽然满了天地之间。一个朋友举着黄伞,湖蓝的外衣黑色宽腿裤,长发的她永远知道怎么搭配得更好看,尤其在这里,周围都是黛瓦白墙绿植,草从每块地砖的缝儿里钻出来,雨更洗润了它们,绿意更幽深了。雨势绵密起来,一股文艺气息更浓地弥漫了,我想安放下一直飘来飘去的心,专意做那想象中的女子,开出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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