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区域文化治理与世界文化秩序*

2016-02-05郭树勇

教学与研究 2016年11期
关键词:秩序文明区域

郭树勇

区域文化治理与世界文化秩序*

郭树勇

全球治理;文化治理;世界秩序;区域治理

“伊斯兰国”的兴起及其对于欧洲秩序的持续冲击,表面是安全治理和“文明的冲突”,实质是文化治理上出现了问题:冷战结束后出现了长期被压的世界性文化力量的大释放,世界政治经济文化不平衡发展达到了新的转折点,这一现象可称之为“全球性文化治理迟滞”。造成这种文化治理迟滞现象的因素是欧美文化的霸权企图和文化全球化进程。改变全球文化治理上的不利局面,建构更加合理的世界文化秩序,国际社会一方面探索了“全球伦理模式”、“文明冲突模式”和“文明对话模式”等模式;另一方面,还可以功能性地从区域文化治理的角度下功夫。过去的区域文化治理取得了一系列的经验,即发挥核心国的引领和保障作用,区域文化政策符合实际,域内经济社会支持强大,域外文化压力足够等。

“伊斯兰国”兴起后,导致了欧亚社会动荡,甚至将一种政治极端主义向全球范围内扩展,引发了不同文明的文化反应。英国脱欧事件、德国反难民运动、美国特朗普现象、日本激进修宪等等,体现了一种与之多少相关的集体恐惧意识和政治保守浪潮,又反过来影响了国际社会对于中东安全治理的态度和力度。这些事件的症结是什么?难道印证了二十年前美国政治学家的所谓“文明冲突”的预言?[1](P372)对“伊斯兰国”兴起的反思还在进行,甚至可能会与二战之后反思纳粹德国的崛起相比*关于这方面的研究很多,可参见田文林:《“伊斯兰国”兴起与美国的中东战略》,《现代国际关系》,2014年第10期;王雷:《“伊斯兰国”极端组织兴起与中东政治变迁》,《亚非纵横》,2014年第6期;刘中民、俞海杰:《“伊斯兰国”的极端主义意识形态探析》,《西亚非洲》,2016年第3期,等等。。本文认为,这是全球治理系统出了问题,关键是全球文化治理大大落后于全球治理总体步骤。在国际关系诸类关系中,文化关系与经济关系、政治关系的发展不可能同步,一般总要保持一定的迟缓,是正常的和允许的。但是,如果这种迟缓过大,就会文化迟滞,造成与政治经济的严重不平衡,以不同的面目引起世界性危机。我们不妨称之为“文化治理迟滞论”。

一、当前世界秩序的问题与“文化治理迟滞论”

1.从国际关系史的角度看世界政治经济文化不平衡。

在18、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内,世界文化与经济、政治之间的不平衡问题并不突出,这主要是因为那时进入世界体系的国家,基本上都是欧洲国家或者欧洲文明的扩展地。世界秩序的核心问题是资本主义与封建主义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之间的斗争。虽然在欧洲出现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前奏,但在全球范围内主要还是压迫民族与被压迫民族、资本主义经济与封建主义经济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在多个方面得到了克服,最后通过工业化的全球扩展和殖民统治的全球建立得以解决。那个时期的世界政治经济不平衡发展主要体现为工业化国家与广大殖民地国家之间的经济不平衡和政治压迫。那个时期,欧美文化是积极支持商业贸易向全球扩展的,而且起到了相得益彰、互为依赖的作用。也就是说,在自由资本主义时期,“世界文化”秩序主要是在欧美文化圈内的游戏,广大殖民地地区还未从欧洲文化悄悄进入后引发的“文化震荡”甚至“文化崇拜”中间清醒过来。

19世纪末至20世纪前半叶的大部分时间内,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阶段,这个时期的主要矛盾是帝国主义国家之间围绕世界性霸权和帝国主义统治的争夺。围绕霸权争夺及处理世界性经济危机,出现了三次军事政治集团的对立,即一战前的同盟国与协约国的对立,一战后的法西斯国家集团与反法西斯世界统一战线之间的对立,以及二战后资本主义阵营(以北约为代表)与社会主义阵营(以华约等为代表)的对立,三次战争(一战、二战与“冷战”)具有世界性,超出了传统欧洲的范围,造成了全球范围内民主革命和民族解放的潮流,导致了世界性殖民体系的崩溃。在这个过程中,世界文化中出现了民族主义、社会主义等意识形态,然而,这个时期世界秩序的核心问题是国际政治由欧洲向全球转变的过程中政治上层建筑如何适应资本主义向帝国主义的转变,是典型的政治经济不平衡的问题,文化与文明领域内的斗争虽然十分激烈,但都是从属性的,世界秩序主导权的转移发生在同是盎格鲁—撒克逊文化的信奉国英国和美国之间,无论是两次世界大战,还是冷战,主要的斗争方还是西方文明内部,中国、日本以及广大亚非拉国家是被迫拉入的,因此,文化没有成为独立的世界秩序内容,换言之,文明冲突与合作没有上升为国际政治的主要矛盾。

到了20世纪中后期至21世纪初,随着世界性殖民的彻底瓦解,第三世界的力量不断壮大,国际关系民主化和多极化不断发展;全球化逐渐成为世界发展的主体力量,世界体系不断扩大,世界进入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时代,多边主义、全球治理、区域一体化成为国际合作的主要方向,南北关系、南南关系出现新的特点;苏联解体、冷战结束,西方文明内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斗争渐入低潮,作为唯一超级大国的美国挟冷战胜利的余威,企图建立政治、经济和文化秩序的一统天下,然而很快发现建立文化霸权并非易事。冷战的胜利谈不上文明的胜利,因为冷战主要发生在美苏之间,从根本上讲苏联文化还是欧洲文化。一些早已在殖民时代积累的文明张力被两极体制人为地压制了,几个世纪以来西方文明对于东方文明的压迫,本应随着世界性殖民体系的瓦解和民族主义的兴起释放出来,可是冷战压倒了这种世界性释放。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冷战服务于西方文明秩序。

2.体系转换之际世界性文化力量大释放与“全球性文化治理迟滞”。

冷战结束之后,美国从国家利益出发,大力推行美式文化,试图建立全球文化霸权,有得有失,最大的失误是低估了上述被压制的世界性文化力量释放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在冷战结束之后的第一个十年主要以民族分离主义的力量迸发出来,爆发点主要在东南欧和外高加索地区;第二个十年主要以恐怖主义的力量迸发出来,爆发点主要在中东地区;第三个十年里,恐怖主义建立自己的“政权”、“国家”,从中东向欧洲、亚洲等地蔓延,特别对欧美文化的重镇法国、英国进行了有意识的恐怖袭击。在中东地区极端恐怖主义的发展过程中,伊斯兰教的宗教复兴成为重要的背景。美国仍然没有跳出西方文明的框框,对待恐怖主义主要采取的是战争的办法,“治标不治本”,造成了更大程度上的混乱。这种文明困境、文化秩序赤字是全球化的不平衡发展所致,说得具体一点,是世界政治经济文化不平衡发展到一定时期的产物。费孝通先生曾经这样描述这种文化秩序困境:全球化的发展呈现出明显的不平衡性,经济全球化基本上实现了,但是政治和文化上还远不能实现,也有可能根本就不能够实现,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张力:经济上的休戚相关和政治上的各行其是、文化上的各美其美,在全球化进程的初期,会形成一个大的矛盾。[2](P42)这种矛盾造成了“文化治理迟滞”,一方面受到世界政治经济文化的自然迟缓性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是,国际社会没有给予足够的公共文化物品。联合国提出了文化多样性的原则以及一些相关文件,但总的来说,由于美国的文化霸权政策,世界文化秩序主要由全球化文化相融合的欧美文化主宰,忽视了伊斯兰文化、印度文化等东方文化,但是现实中的国际经济和国际政治,美国及其盟国已不足以维持已往的国际地位。这种经济格局与文化格局的大错位、经济发展与文化发展的大迟滞,造成了国际政治的重心不稳、秩序失衡。

3.欧美文化霸权企图和文化全球化造成了当前世界文化秩序不公正。

一方面,欧美文化的攻势战略造成多方面的后果。欧美文化企图建立的文化秩序,核心是白人文化、新教文化、男性文化、西式民主文化、西式法治文化、英语统治,本质上是欧美中心主义,形式上是攻势战略。欧美文化进攻态势,引起了东方文明的强有力抵抗,在世界殖民体系崩溃和冷战体系崩溃之际,东方文明不再以落后帝国的形式反抗,而是以民族国家或者民族国家联盟的形式给予反抗,将民族主义与反美主义、反帝国主义、反霸权主义结合起来,形成了强大的价值力量。[3](P129、196)但是,这种反抗力量仍是分散的。在欧美文化内部,产生了不断扩大的裂痕,法国谋求增强法语影响力,俄罗斯提出其文化战略,英国企图与法德拉开距离,土耳其不被欧盟接纳,上述国家在反对美国霸权上又有近似的立场。中国、韩国、日本和新加坡等文化发展被认为是儒家文明的复兴,由于儒家文化有着与西式文化的较强互补性,成为解构欧美文化的最重要力量之一,而面对美国对东亚国家特别是中国的软实力战略,中国等东亚国家采取了防守性的文化姿态。在反抗欧美文化进攻的过程中,一部分伊斯兰国家或社会势力采取了极端主义的手段,即针锋相对的正面接触和厮杀战略,造成了持续几十年的恐怖主义和反恐斗争。另一方面,全球化对文化多样性造成了冲击。经济全球化是全球性生产力发展的一种历史表现,总体而言是进步的物质力量,但若不加以管控,则会起到“文化消灭”的作用。一个明显的例子是,英语的盛行,非英语语言的减少。据联合国调查,共有5 000—7 000种语言,其中有4 000种为土著语言,2 500多种受全球化的影响正在灭绝和濒临灭绝。有人预计100年后,世界上90%的语言将灭亡。[4](P275)语言与文化、文明是水乳交融的关系。全球化对民族文化、区域文化的负面影响,引起国际社会关于文化全球化的担忧与恐惧。对于非西方国家而言,全球化是向前发展的必由之路,拒绝全球化是非理性的。理性的选择是,汇集各文明智慧,采取联合的力量,纠正全球化带来的不足,建构更加合理的世界文化秩序。

二、世界文化秩序研究的模式、方法和路径

1.关于文化秩序的模式选择。

对于全球文化的秩序问题,目前至少有三种模式。一种是全球伦理模式。1993年全世界宗教界领袖第一次联合起来试图直面全球文化秩序问题,形成了关于全球伦理的声明,以宗教的力量协调文化全球化与非西方文明之间的张力,以共有的文化安顿不安定的人类心灵,提出全世界共有的全球伦理概念,这是宗教界对于全球文化秩序的历史性贡献。我们不妨称为“全球伦理模式”,其出发点是整体主义下的全球一致性,思维是求同、扩同。第二种是美国国际战略学家亨廷顿教授从美国国家利益和世界秩序的角度提出了“文明冲突论”,暗示西方国家团结起来对抗儒教文明与伊斯兰文化的共同威胁。我们不妨称之为“文明冲突模式”。当前美国走的还是“文明冲突模式”。这种模式的出发点是个体主义上的全球差异性,思维是求异、灭异。在这两种模式之间,还有一种叫“文明对话模式”,它的出发点是个体主义的国际互动性,思维是“存异求同”,文明对话本质上是一种实践,谈得好,有助于相互理解,朝着“全球伦理”模式发展;谈不拢,威胁建构起来,朝着“文明冲突模式”恶化。

2.文化秩序的区域学方法。

我们不完全从文明或文化为单位研究历史或现实的比较文化形态学的角度研究国际政治,从国家角度、区域角度以至国家间政治的角度仍然是本文的基本出发点。文明固然与文化有着难以分开的关系,也可以常常混用,但是,作者只是在把它与政治、经济并列的角度上使用。即使在这个意义上使用,仍然也难以完全与文明这个概念割裂,这主要是因为,文明影响国际政治的方式,与文化影响国际政治的方式,从观察的角度来看,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当学术界在讨论文明冲突或合作的时候,在具体层次上讲的还是文化与政治的关系。伊斯兰文明的复兴及其在国际政治中产生的重大影响,其力量的源泉还是精神层面的,它挑战的是欧美文化对中东文化的压迫秩序。因此,我们一方面讨论文明的对话和文明的冲突,但从政治研究的落脚点上还是具体到文化战略、文化主权维护、区域文化政策和世界文化秩序上来。就民族文化、区域文化与全球文化的关系而言,区域文化的作用尤其值得关注。民族文化是最为强劲的文化形态,研究民族文化的核心是领土性,血缘性,研究视角是国家主义、单位层次的。全球文化是一个正在兴起的研究领域,它的形成标志是全球社会,动力是全球性问题的出现,国际行动是全球治理,在全球文化那里主要是共有的国际核心价值观体系和国际法律体系。研究全球文化的核心是全球性、普世性,研究视角是体系层面的。区域文化正好居于两者之间,它兼具地缘性和体系性。西方学者这样对待区域研究与全球研究的关系:“区域研究是有益的:它能够提醒我们,全球化自身在深层程度上是一种历史的、不平衡的乃至地方化的进程。全球化并不必然、甚至也并不经常意味着同质化或美国化;既然在某种程度上,不同社会对现代性材料的运用各不相同,那么我们仍有广阔的空间可以对特定区域的地理、历史和语言进行深入研究。如果文化形式的系谱涉及它们在区域之间的流动,那么文化形式的历史则涉及它们正在被地方实践驯化的过程。如果区域研究的传统即将复兴,那么我们需要认识到,地方性本身是一种历史产物,而产生地方性的历史最终又受全球性的动力所影响。”[5](P24)我们在研究全球性知识还不能深入的情况下,研究地方性知识无疑会收到多方面的益处,地方文化是全球文化的运行基础,地方文化直接服务于地方的知识生产,地方文化的变化往往体现了全球文化的进程。

3.世界文化秩序的形成路径。

一个秩序可以由中央发起,诉诸权威,动用资源,向周边建构起来;也可以由周边倡议,形成声势,经中央认可后,由外围向核心建构起来。文化秩序也是如此。但是,国际社会本质上是无政府社会,不存在世界政府,由霸权国家或超级大国建立文化秩序的努力没有停止过,但是成效乏陈,显然霸权国的力量既不足够强大,也不足够客观中立。全球化深入发展的条件下,世界文化秩序呈现出从区域文化秩序向全球文化秩序聚合的过程。有学者这样描述到:“由于交通工具的发达和信息技术的发展,使人类生活的地球形成了‘地球村’。各个局域的文化经世界各种文化的冲击,从而使自身的文化如同用中子去轰击原子核造成电子的脱落一样,其主要精神(原子核)仍在,但一些不合理的、不适应时代的东西(电子)消除掉了;同时又从这些文化冲击中吸收了有利于己的东西,成为自身文化的一部分。其间虽暴露了不同文化之间的差距,但强化了不同文化之间的接触,使各种文化都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从而形成相互联系、广泛交流、取长补短、加速发展的大文化格局,文化的相互影响与范围急剧扩大。因此,人们越来越超越自己的民族与国家,从全球协调发展中思考和认识各自的文化,从而形成普遍的世界意识和全球意识。”[6](P283)也就是说,建立世界文化秩序的主体还是民族国家,动力还是全球化和社会相互依存,路径还是从相互理解,到国际共识,到全球共识,最后才是全球文化。

三、全球文化治理与区域文化治理

文化治理是一个较新的概念,与传统意义上的文化政策既有继承性,又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不能够由政府来提供有关的公共物品了。文化治理作为一个国际政治意义上的概念出现,是新近的事情。“文明冲突论”等理论提出之后,联合国以成立50周年为契机,相继提出了“治理”、“文化治理”等命题,希望对已有世界秩序包括世界文化秩序进行反思和完善。1996年联合国世界文化与发展委员会发表了《我们创造性的多样性》,专章讨论文化政策, 指出以创建民族国家为目标的文化政策日益受到挑战, 文化政策概念需要扩展。经过扩展的文化政策就成了文化治理,其核心是从政府一家的责任扩展到了政府与非政府组织甚至个人的共同努力。简言之,从狭义的意义上讲,“文化治理”指的是为文化发展确定方向的公共部门、私营机构和自愿/非赢利团体组成的复杂网络。[7]文化治理又分为全球文化治理、区域文化治理、国内文化治理。这里,我们重点讲全球文化治理,它是全球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区域文化治理,主要讲国际上的区域文化治理,而不是国内的区域文化治理。

而从广义的意义上讲,文化治理是全球治理和世界秩序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首先,世界客观上存在着秩序,尽管由西方文化占主导、有诸多不合理之处,毕竟它也为国际社会的存在和发展提供了基本的公共物品。其次,将来可以形成一种共同价值系统。这既是一种国际社会的文化自觉,也是正在进行中华文明伟大复兴的中国的文化自觉。关于这一点,余英时教授曾讲过,“今天世界各民族、各文化接触与沟通之频繁与密切已达到空前的程度。面对种种共同的危机,也许全人类将来真会创造出一种融合各种文化而成的共同价值系统。中国的‘大同’梦想未必永远没有实现的一天。但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中国人还必须继续发掘自己已有的精神资源,更新自己既成的价值系统。只有这样,中国人才能期望在未来世界文化的创生过程中提出自己独特的贡献”。[8](P359)全球文化治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由欧美主导的。欧美注重从国际社会的层面上加强自由主义的文化战略,这是为了迎合殖民体系崩溃的大势,也是美国担负国际责任、体现政治自信的结果。这种努力不仅催生了一系列的国际法和国际文件,还促成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而且也便利于美国的超级大国地位。“美国的电视节目和电影大约占世界市场的四分之三。美国的通俗音乐居于同样的统治地位。同时,美国的时尚、饮食习惯甚至穿着,越来越多地在全世界被模仿。因特网用的语言是英语,影响着全球会话的内容。最后,美国已经成为那些寻求高等级教育的人的圣地,有近五十万的外国学生涌向美国,其中很多最有能力的学生永不再回故国。在世界各大洲几乎每一个国家的内阁中都能找到美国大学的毕业生。民主理想同美国的政治传统结合起来,进一步加强了一些人眼中的美国的‘文化帝国主义’”。[9](P35-40)然而,这种美国的文化霸权企图也在走下坡路,这预示着以美国文化霸权为核心的全球文化治理思路遇到了越来越大的困难。

当前全球文化治理的最大问题在于美国的治理不力。美国的治理根本上是服务于美国国家利益而不是全球利益。它的主要手法是斗争性的,属于文明冲突的逻辑。这种逻辑,已经深深地根植于美国内部文化冲突的社会土壤。“文化战争可以谈判协商的想法,都相当地幼稚无知。理论上不仅令人难以置信,从社会学角度也是完全不可行,主要原因在于文化轴心两端的发言倡导者并无诚意解决问题。在任何事情上,只要一方较接近真相,则会据以压制另一方,但双方似乎也都仍会坚持到底。”“文化战争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战争。”[10](P315、318)对于发展中国家反对文化霸权的斗争,美国毫不手软地给予报复。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发展中国家对于美国及其盟国控制的四家通讯社美联社、合众国际社、法新社和路透社垄断了世界传媒信息的80%的情况十分不满,于1976年在科伦坡举行的第五次不结盟国家会议上提出了建立“信息和传播的世界新秩序”的主张,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肯定并被列入联合国大会的议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1980年出版了一份官方文件,第一次记载了国际传播界存在信息流量不平衡的问题。美国对此十分恼怒,在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进行了多次指责之后,美国参议院起草的报告谴责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政治化”,之后美国政府宣布于1985年退出该组织,1986年英国也效仿美国退出该组织。冷战结束之后,美国一度宣传所谓的自由主义的胜利,推行“软实力”、“巧实力”战略,加强制度合作、护持制度霸权,但在实践中仍然走了一条日趋保守的道路。[11](P91-94)不参加国际海洋法公约,退出“京都议定书”、“反弹道导弹条约”,强行部署“国家导弹防御系统”、“战区导弹防御系统”,在朝鲜部署SAAD萨德导弹,等等。对于美国全球文化治理打击最大的,还是伊斯兰极端恐怖主义的兴起。“9·11”事件是个分水岭。“伊斯兰国”兴起以来,美国调整战略,从全球治理的立场上后退,连“自由主义”的文化秩序也懒得建设,极力推辞全球文化治理公共物品的提供责任。

与美国正在推卸的全球文化治理责任的进程相反,各个国际区域正在兴起一种区域文化治理的浪潮。造成区域治理兴起的主要原因,一是全球文化治理固有的模式既“文明冲突”模式及其美国的文化霸权实践的失败,二是区域一体化持续几十年的发展正由经济领域向文化领域外溢,三是所有主权国家和国际社会力量在文化治理上的普遍自觉。正如一位学者讲的,“区域化正对全球文化、政治差异的默认,也宣示单一价值观、文化观、政治观在全世界发生作用的尝试的失败。”[12](P62)单一价值观的失败,根本上讲是文明冲突论的失败,是西方文化霸权主义的失败。关于区域文化,有的学者称之为地方文化。严格地讲,我们这里讲的区域文化,主要是指国际区域文化,文化相近国家或地区形成的跨国的区域或者国家集团的文化,从性质上讲它也属于地方文化。区域文化与地方文化的一个共同点是,两者基本上都属于同质性文化,尽管欧盟各国之间文化也不相同,但是,文化同质性是这个区域或国际组织的重要特征。区域文化治理,比起全球文化治理显然要容易得多,这主要是因为全球文化治理要面对多样性与现代性的冲突这个巨大的问题。而区域文化治理,则主要是如何加强区域文化保护、改革、现代化和对外传播等相对技术性的问题。

四、区域文化治理的基本经验与取向

1.发挥核心国的引领和保障作用。

区域治理需要有核心力量。什么样的国家或力量才能成为区域文化治理的核心国家?有学者认为,这个核心国家要具备五个方面的要素,即社会内聚力、综合实力、联通网络、关系结构和道义力量。其中,关系结构是指这个核心国家为区域提供的一种秩序结构和组织。[12](P32-33)东欧中亚地区的文化战略,自2005年以来形成了比较务实的风格,强调区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共通性,恢复独联体成员国之间的文化纽带。这种区域文化合作的调子,主要是由该地区的核心国家俄罗斯制定的。俄罗斯从苏联那里继承了这种核心作用,专门成立对外地区和文化合作局,由总统办公厅直接领导,建立斯拉夫文化论坛,开展各种“文明对话”,把欧洲的斯拉夫文化国家联合起来,推动发展独联体文化合作,恢复、巩固和扩大俄罗斯文化的影响力。区域文化战略取得了积极的成果。[13](P69-72)而在欧盟之中,法国实际上发挥了文化领域的核心国作用,这从几个方面可以看出,一是法国十分注重以欧洲化为特征的文化战略,二是在落实欧盟的有关文化合作的各项法律规定时法国多数情况下都是第一个执行、第一个完成的,三是法国本身就是欧盟内各种文化类法律的倡议者。[14][7]法国之所以能够发挥这个核心作用,不但在于法国有着浓厚的文化底蕴,还在于法国执行了一种异常积极、主动和进取的文化战略,并把这种国家文化战略与欧盟的文化战略结合起来,从而使得欧洲区域治理呈现出一种德国擅长于经济治理、法国擅长于文化治理、德法合作共治安全事务的格局。

2.区域文化政策符合实际。

文化治理不同于经济治理和安全治理,建设一种平衡的、文化融合和积极向上的区域文化政策,对于区域文化治理的成功至关重要。历史上有一条重要的经验:反对我族中心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防止过于极端的区域主义,注重软实力与硬实力的统一。“19世纪后期,欧洲在经典自由主义兴盛的环境中曾经出现过历史上罕见的多年和平共处状况,但随着我族中心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的兴起,尤其是德国随着自身的强大而形成的我族中心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的兴起,欧洲多年建立起来的理性、自由和民主的现代性文化遭到严重的破坏,文明发生空前的危机和退化。欧洲在短短的时间内仿佛回到了野蛮厮杀的中世纪。因此,人类在使文明的共生立于以民主和自由为轴心的现代性文化之上的时候,还不能完全托付之它。文明的共生还需要保留均势的原则。”[11](P229)与实际相符合的区域文化政策,东盟是突出的例子。“形成东盟意识和地区认同是东盟社会—文化共同体建设的终极目标, 然而, 在一个具有多元宗教、多元文化和多元意识形态的地区形成一种认同并非易事。为此东盟选择了多元一体化道路, 即不强求宗教、文化和意识形态的统一, 而是在充分尊重多元宗教、文化和政治制度的基础上, 通过交流和对话来塑造一种地区认同和东盟意识。这在东盟制定的各种共同体行动计划中均有体现。”[15]欧洲和东盟的两个例子,从两个方面说明了文化治理要尊重历史、尊重现实、尊重规律,其中符合实际、从实际出发十分重要。即使在欧洲,现代性建立起来的文化治理体系也并不巩固,理想主义必须与现实政治相结合才能确保文化治理的秩序与进步。同样道理,即使在文化同质性并不强大的东盟,只要从现实出发,以宽容和多样性为基础,也能建构出一种牢固的文化秩序。

3.域内经济社会支持强大。

再以欧盟与东盟为例。欧盟文化战略的实行有着经济共同体、防务共同体的强大基础,还得到欧洲立法机构的支持。《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和《阿姆斯特丹条约》将欧盟的文化权力局限在四项:促进对欧洲人民文化和历史的了解和传播、保存和保护具有欧洲意义的文化传统、非商业性的文化交流,以及艺术和文学创作。这样做的考虑是,教育、文化事务既然属于成员国政府间合作的领域, 而非共同体决策领域, 这就意味着任何欧盟层面做出的决定不能直接适用于各成员国, 必须经过成员国国内立法转化后才能应用。与此同时,《阿姆斯特丹条约》第151条第4款(即《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第128条第4款)又规定,“共同体应在依据本条约其他条款采取的行动中将文化方面的问题考虑进去”,这为欧盟隐形文化政策留下了充分的发展空间,将来渗透到社会融入、就业、竞争、税收、版权、信息社会和国际贸易等政策领域。[7]通过法治的方式,欧盟既为区域文化治理作了“政治规矩”,又为将来的文化治理大发展留足了“法律空间”。不同的是,东盟文化治理获得了区域内有力的政策支持。东盟于2003 年提出社会文化共同体(ASCC)构想,2009 年发布《东盟社会文化共同体蓝图》,蓝图规划的339 项行动计划目前已实现逾90%。2015 年年底,东盟宣布建成东盟社会文化共同体。东盟不但把文化战略作为三大共同体之一的战略地位,而且设立了专门负责东盟社会文化事务的理事会以及更重要的共同体管理委员会,此外,东盟社会文化共同体建设也有良好的资金来源,即东盟自身规划设立的区域资金项目和在成员国层面吸收的资金,后者则通过与国际组织和伙伴国家的合作来拓展资金来源。[16]无论是法律体系支持,还是政策体系支持,都体现了区域治理当局对于文化治理的重视,集中了区域内政治家群体的精英共识,也反映了区域内各国民众对于文化发展的广泛认同。当然,这种区域内支持也可能受到了全球文化发展的鼓励和支持。

4.域外文化压力足够。

这个变量进一步分解为:邻近地区文化战略是否强大,其他区域文化扩展性是否强势,区域内外的沟通是否通畅,等等。关于文化的自然性渗透,正如布罗代尔讲的,“这些文化带及其边界的稳定性并不能使它们游离于文化引进之外,并不是说它们不会被众多从未停止越过其边界的文化所渗透。”[17](P32-33)俄罗斯东欧中亚区域文化合作,有两个基本的外来压力,一是全球化的文化压力,二是西方文化的攻势。对于全球化而言,俄罗斯意识到,“全球化带来的不仅仅是民族文化的相互渗透和补充,而且还常常使国家和民族的文化特性受到威胁”,因此有必要联合起来维持文化自主。对于西方文化的攻势而言,“如何应对以美国为主的西方文化的诱惑和频频发起的强大文化攻势,是俄罗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在经历了苏联解体后头十年的困惑、迷失和被动应付之后,俄罗斯开始注重软实力的构建,积极制订自己的文化战略,采取各种举措恢复俄语和俄罗斯文化在独联体以及原苏联地区势力范围的影响力便是其中之一。”[13]欧盟是区域文化政策最为成熟的地区。1992 年,欧盟签署《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将文化问题纳入欧盟核心议题(第128 条)。随后,欧盟委员会协商制定视听文化产业政策,并推出一系列文化艺术活动,比如“万花筒计划”、“阿丽亚娜计划”、“拉斐尔计划”、“文化2000 行动计划”等。视听文化产业政策的制定,主要是针对美国文化产业在全球范围内的垄断和霸主地位,为对抗美国文化霸权挤压,联合盟内各国制定相应政策,保护盟内各国相关文化产业。[18]这里就存在一个问题,域外文化压力或文化威胁是否现实?如何判断这些文化压力的量度?对于第一个问题,主要取决于本区域地缘政治格局、文化软实力水平以及核心国家文化与世界主导文化的关系。而对于第二个问题,则主要取决于文化的多元开放性、传统文化的底蕴,以及区域文化与全球化的结合程度。

结 语

区域文化治理是方兴未艾的国际治理活动,是全球文化治理的重要依托和阶段性环节,国际社会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区域文化治理经验,形成了加强区域文化战略实施的共识。可以预见,各区域如果能够继续推行与区域经济治理相匹配、相适应的文化治理政策,假以时日,则能够部分地纠正世界各地出现的“文化治理迟滞”,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区域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相对平衡发展;而不同区域的文化战略和文化治理努力,会产生相互借鉴和相互竞争的态势,在战略竞合中不断完善已有的区域文化治理方案,进而形成全球文化治理的经验和共识,为重建公正合理的世界文化秩序贡献力量。在东亚文化治理和全球文化治理的进程中,中国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安理会常任理事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要成员国以及东亚地区的大国,担负着不可推卸的历史性责任。杭州G20峰会之后,中国逐渐成为全球经济治理的重要力量,逐步进入全球经济治理体系的核心地带,这为全球治理体系合理化和新型国际关系建设提供了重要保障。但是,中国要推进新型国际关系与全球治理体系合理化,不可能忽视全球文化治理和区域文化治理,因为那样的话,就会加重“文化治理迟滞”,不利于东亚治理和全球治理,不利于中国国际责任和国际形象;相反,如果我国较美国等西方国家更加重视文化治理问题,特别是从东亚文化治理入手发挥东亚核心国家的作用和文明古国的优势,大力开展区域或世界性文明对话,着力推进中外文化交流,构建东亚文化共同体建设方案,赋予人类命运共同体更多的文化内涵,在文化治理方面形成地区性甚至全球性的成果,那么,中国的对外文化软实力就会大幅度提升,全球治理中就会有更多的中国方案,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中国梦就会多维度实现。

[1] 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M].潘忠歧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8.

[2] 费孝通.中国文化的重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 朱威烈.国际文化战略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4] 孙国强.全球学[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5] 陈尔君·阿帕杜莱.消散的现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维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

[6] 许序雅.世界文明简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7] 郭灵凤.欧洲文化政策与文化治理[J].欧洲研究,2007,(2).

[8] 张广智,张广勇.史学:文化中的文化——西方史学文化的历程[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9] 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大棋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10] J.D.亨特.文化战争:定义美国的一场奋斗[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11] 苏国勋,张旅平,夏光.全球化:文化冲突与共生[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12] 朱宁等.变乱中的文明——霸权终结与秩序重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

[13] 汪宁.重回后苏联空间——俄罗斯文化战略评析[J].东欧中亚研究,2012,(3).

[14] 彭姝袆.法国对外文化政策的欧洲化与认同问题[J].欧洲研究,2008,(1).

[15] 韦红.东盟社会——文化共同体的建设及其对中国的意义[J].当代亚太,2006,(5).

[16] 沐鸿.东盟社会文化共同体:现状与前景[J].东南亚纵横,2015,(8).

[17] 费尔南·布罗代尔.文明史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18] 索元元.大国博弈与文化认同——欧盟文化政策浅析[J].广东海洋大学学报,2011,(5).

[责任编辑 刘蔚然]

Regional Governance in Culture and World Cultural Order

Guo Shuyong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Public Affairs,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global governance; cultural governance; world order; regional governance

The rise of ISIS can be analyzed from a perspective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ociology. It seems that it originates from power struggle and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but in essence it is a problem of cultural governance deficit associated with anti-globalization. The Cold War had long constrained the release of sentiments of anti-globalization in the fields of cultural nationalism, which burst out continuously since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On the one hand, the world’s political-economic-cultural unbalanced development has reached a new turning point, and on the other hand, the US and western countries have been adopted a policy of cultural hegemonism short of adequate collective goods provision. This phenomenon can be called the “lag of global cultural governance”. To establish more reasonable world culture order,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has on the one hand explored the “global ethics”, “civilization conflict mode” or “civilizations dialogue mode”, and on the other hand, it puts more efforts on the regional culture governance. The past regional cultural governance has drawn a series of experiences, including the leading and supporting role of a major country, policy in line with the actual regional culture, the strong economic and social support as well as the cultural pressure from the outside, etc.

* 本文系上海外国语大学校级重大课题“区域文化战略竞合与世界文化秩序构建”(项目号:KX161056)的阶段性成果。

郭树勇,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院长、教授(上海 200083)。

猜你喜欢

秩序文明区域
请文明演绎
分割区域
漫说文明
秩序与自由
对不文明说“不”
孤独与秩序
区域发展篇
文明歌
遏制违约频发 重建药采秩序
乱也是一种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