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于文化政治地狱的《太凯尔》(下)
2016-02-05理查德沃林著董树宝
理查德·沃林 著董树宝 译
文化理论前沿
穿梭于文化政治地狱的《太凯尔》(下)
理查德·沃林 著*董树宝 译**
本文以法国“五月风暴”时期著名杂志《太凯尔》为中心,阐述了该杂志核心人物菲利普·索莱尔斯、茱莉亚·克里斯蒂娃、罗兰·巴尔特等人与中国问题的密切关系,折射出法国思想界对中国“文化大革命”与法国“五月风暴”的深层思考。
《太凯尔》 存在主义 结构主义 “中国迷”
三、“茱莉亚来到巴黎”
弗朗索瓦·多斯权威性的两卷本著作《结构主义史》第35章的题目是“1966年:奇异之年——茱莉亚来到巴黎”。上述的“茱莉亚”当然是茱莉亚·克里斯蒂娃。正如多斯这样的题目所暗示的那样,在法国的知识分子传说中,克里斯蒂娃从她的故国保加利亚来到巴黎,获得了一种类似于基督重临时的光晕。她是戴高乐“从大西洋到乌拉尔的大欧洲”(Europe stretching from the Atlantic to the Urals)概念的受益者,于1965年获得法国奖学金,来完成关于新小说的论文。她怀揣着5美元,在平安夜到达巴黎。因为奖学金无论如何也不能维持两个月,她不得不依靠聪明才智与谚语所说的“陌生人的仁慈”(kindness of strangers)来养活自己。正如她对一个采访者所解释的那样,“我将给你略去故事情节的种种波折”。①Kristeva, Interviews, p.49.
克里斯蒂娃计划在文学社会学家吕西安·戈德曼的指导下撰写毕业论文,但是她很快意识到巴黎的知识分子群体已经彻底转变了。结构主义时尚意味着社会学——被《太凯尔》派长期嘲笑为“唯社会学论”(sociologism),是“落伍的”(out),而“文本性”是“时髦的”(in)。克里斯蒂娃转而效忠罗兰·巴尔特,而巴尔特有时似乎从她那里学到的东西与她从他那里学到的东西一样多。此后她加入列维-斯特劳斯著名的人类学研究室,并参加了具有传奇色彩的拉康“研讨班”,这个“研讨班”近来从巴黎高等师范学校转到索邦大学。(70年代中期,克里斯蒂娃好像也接受过拉康的分析)。事已至此,无法改变。
她到来的时机本来是不可能比较顺利的。恰恰在结构主义加强了对巴黎知识分子理论控制的那一刻,它的局限性也被强烈地感觉到了:一种偏爱体系、精确、逻辑和栅格的阿波罗精神;对戏谑、多价和矫揉造作的相关忽视——标新立异的法国文化传统的价值,例如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青年学生一代将以此种方式来反对形形色色的“主人思想家”。
克里斯蒂娃到了巴黎,及时参加了知识分子盛大竞赛的新一轮重要范式的改变:从结构主义转向后结构主义。她的东欧知识背景足以让她年仅24岁时就成为主要参与者。她说一口流利的俄语,熟悉俄国形式主义的传统,她还精通俄国文学批评家米克哈伊·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理论。在对拉伯雷(Rabelais)和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的开创性研究中,巴赫金发现了迄今仍被忽视的文学文本的对话维度:伟大的文学文本在往往相互矛盾的众多声音中进行言说的方式。巴赫金证明了《巨人传》(Gargantua and Pantagruel)和《罪与罚》(Crime and Punishment)等小说如何具有一种不可化约的话语复调性的特点,由此证明了具有传统思想的文学批评家热衷的作者凝聚力和叙述统一性是站不住脚的。(例如,有人想起《卡拉马佐夫兄弟》[Brothers Karamazov]教廷大法官的情节,其中伊万和阿廖沙难忘地争论一种堕落人类如何对基督重临作出反应的僵局)巴赫金也表明他们处于与以前文学作品和文学传统的对话关系之中(例如有人会想起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中对骑士小说的不朽戏仿)。因此,他能给文学研究增加一种历时的和历史的维度,弥补了一个形式主义的最大缺陷。对立于西方基于封闭、总体性、有限性和结构不变量的压抑性戒律的科学话语,巴赫金阐明了文学文本如何在内在本质上是多价的、去中心的和狂欢的。
在苏联的语境中,巴赫金的著作产生了“持不同政见的”、暗中削弱共产党单义真理主张的功能,而共产党以单义真理的名义继续实施毫不妥协的独裁统治。在60年代的法国,情况与之相反,尽管巴赫金著作的政治意义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认识论的意义是巨大的。他的文学对话方法可以看作是为颠覆结构主义严肃的、反狄奥尼索斯的刻板风格提供了理想的概念手段。克里斯蒂娃创造了“互文性”(intertextuality)这一术语来传达巴赫金的观念——文本“被建构为一种引用语的马赛克;每一个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改造”。①Kristeva, Kristeva Reader, p.37.
因此,克里斯蒂娃吹响了后结构主义的号角,反对传统语言学的分类与排斥,她断言传统语言学只适合于加强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编码”(social codes)。随后,后结构主义者对“西方形而上学”的闭塞性和局限性——与结构主义一起被视为那种范式的最新化身——发起的猛然攻击将与福柯揭露“权力”的话语根源与认识论根源的尝试融合在一起。1974年在《诗学语言的革命》(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一书中,克里斯蒂娃嘲笑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刻板性是“档案员、考古学家和恋尸癖”的毫无生机的逻辑构思。“这些静态的思想”,她继续写道,“悠闲沉思的产物远离了历史混乱,坚持寻找语言的真实,使悬于半空的表达形式化……聆听着一具沉睡身体的叙述:安睡的身体,离开了它的社会历史的交叠,远离了直接体验”。①Kristeva, 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 p.13.通过摧毁结构主义对整个统一体和形式局限性的迷恋,文本性(文本之间的对话性相互作用)将暴露语言学于无限游戏的陶醉之中。
面对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基本问题可以重新表述如下:就所有智力活动的“逻各斯中心的”(logocentric)偏见对享乐(jouissance)、他性(otherness)和差异实施了系统性的压抑来说,是否有可能构想一种在某种程度上公正地对待这些迄今为止边缘化的、被排斥的要素的新理论范式呢?克里斯蒂娃的解决办法是一种她将其命名为“符号分析”(semanalysis)的语言方法。作为一种融索绪尔、拉康、弗洛伊德、马拉美、“女性中心的女权主义”(gynocentric feminism)和“身体政治”(body politics)为一体的混合物,符号分析是克里斯蒂娃的特有贡献,有助于她对继承而来的理论范式和话语政制实施一度流行的拆解行动。
也许符号分析的缺陷是它不加批评地接受拉康的欲力理论。根据拉康的理论,从想象界向象征界的转变意味着从原初自恋转向潜在守旧的“文明”价值的内在化。在这一点上,拉康的观点与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Totem and Taboo)中对原始部落屈从于种种摒弃的方式的叙述有相似之处,而这些摒弃是由“父法”(law of the father)强加的。在弗洛伊德的寓言中,兄弟谋杀原始父亲之后被内在化的罪恶与社会超我的构成相一致——文明对基本的本能性限制所施加的向内投射。然而,在拉康把索绪尔结构语言学的结论嫁接到这种极具影响力的弗洛伊德神话之后,他从儿童臣服“父之名”(le “nom” du père)的角度——所谓的菲勒斯法则(law of the phallus)(阉割的威胁)以及相伴随的惩罚与压抑——描述了从原初自恋向象征界进行的个体发生方面的转变。弗洛伊德坚定地支持理性自我的发育,这个理性自我游弋于欲力的倒退性诱惑与社会整合的诱惑之间,而内在于拉康关于个体发生的叙述之中的是对作为原初自恋仓库的想象界进行一种完全非弗洛伊德式的描述。拉康的心理拓扑学理论将想象界描述为一个我们在通向对象征界的误读的道路上所抛弃的(尽管从没完整的)、自由快乐的前语言学领域。最终,对于拉康来说,象征界有可能凝结为一种未缓和的社会整合的维度。通过语言和社会化形成的自我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习俗的观念。②关于弗洛伊德欲力理论与拉康欲力理论之间的一些差异,参见Joel Whitebook,Perversion and Utopia:Studies in Psychoanalysis and Critical Theory,Cambridge,MA:MIT Press,1996。对拉康理论一种富有洞察力的(更具支持态度的)解读,参见Carolyn Dean,The Self and Its Pleasure:Bataille,Lacan,and the History of the Decentered Subject,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2。关于拉康在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知识分子文化中作用的概括性评价,参见Jay,Downcast Eyes。
拉康的方法似乎也排除了有意义的政治变革的全部可能性。他把语言、自我和社会贬低为在个体发生上以误认逻辑为基础的不同领域。按照拉康的观点,只要自我是由严格“父之名”所决定的语言塑造的,它就只是一种处于统治地位的社会编码的虚幻效果。在这一点上,他的观点完全与占支配地位的结构主义信条协调一致。只要被利用的语言方法“总是已经”被语言的指令、限制和除名所玷污,任何超越“编码”的努力就被认为在本体论上是徒劳的。拉康谦逊地教导“六八分子”(其中许多人是他的学生):“作为革命分子,你们渴求的是主人。你们将会拥有他。”①参见Lacan,Television,引自Dosse,History of Structuralism,2,p.150。通过这一训谕,他想说他们彻底变革现存社会秩序的尝试只能以创造同样压抑的社会秩序为结局。②关于这一点,参见Starr,Logics of Failed Revolt。根据他关于想象界与象征界之间关系的构想,其他结果不再有可能发生了。人们一屈服于“菲勒斯法则”以及这些屈服行为必须伴有的、自我的象征/父权制之构造,结局就已经注定了。这样拉康就排除了社会权威可能遭受理性挑战的预期。
既然拉康及其追随者摒弃了挑战社会权威的“理性的”方法,那么争夺统治权的、唯一剩下的可能性就必然来自无意识和力比多的源头。克里斯蒂娃的符号分析恰好符合拉康的这种图式。在《诗学语言的革命》和其他著作中,她的主要的观念革新是符号界与象征界之间的区分—— 一种基于拉康的想象界与象征界之间的对立的变体。
尽管符号界像弗洛伊德的无意识一样是“前理性的”,但是它并不缺乏意义或意指。克里斯蒂娃正是依仗她对母亲与婴儿之间的非言语交流的对象关系心理学的深刻洞察,她才提出符号界意味着一种前俄狄浦斯情结的“身体语言”。它不再使用“词语”或“符号”,而是通过节奏、声音和欲力来默默无语地进行交流。克里斯蒂娃试图为符号界提供一个高贵的哲学谱系,她将其源头追溯到柏拉图在《蒂迈欧篇》(Timaeus)创造的词汇——“空间”(chora),柏拉图简要地将其描述为“不可见的无形式的存在,承受一切事物,并以神奇的方式分有了理性。它的存在是最难理解的”。③Timaeus,in The Collected Dialogues of Plato,ed. Edith Hamilton and Huntington Cairns,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5,p.1176. 译文参见《蒂迈欧篇》,谢文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5页。另参见《柏拉图全集》第3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02-303页。——译注在克里斯蒂娃看来,符号界的chora的首要优点之一就是,作为一种前语言现象,它能够避开象征界的压抑与扭曲。
在《诗学语言的革命》中,克里斯蒂娃描述了“空间”(chora)的作用,兹述如下:
既非模型也非复本,“空间”先于形象化,并引起了形象化,进而导致了镜像化(拉康的想象界),而且空间仅仅相似于声音的节奏或运动的节奏……由无意识理论所提出的主体理论将容许我们在这种没有扬音节和元音位置的节奏空间中解读意义被构造的过程。柏拉图本人将我们引向了这样一种过程,当时他称这一容器或“空间”是富有营养的、母性般的,尚未统一为一个有序的整体,因为神性是缺席于这一空间的。尽管被剥夺了统一性、同一性或神性,但是“空间”仍附属于一种调节过程,这一过程不同于象征法则的过程,但是它仍然实现了暂时连接它们并反复重新开始的非连续性。④Kristeva, Kristeva Reader, p.94.
克里斯蒂娃突出了前俄狄浦斯情结的符号界与弗洛伊德“死亡欲力”之间的密切关系,当时她说,“因此母亲的身体是调解这种组织社会关系的象征法则的媒介,变成了符号空间的秩序原则,这一符号空间处于毁坏、攻击性和死亡的道路上”。①Kristeva, Kristeva Reader, p.95.似乎通过避免象征界成为一个“语言”、“菲勒斯中心主义”和“文明”的形象,克里斯蒂娃的符号学公然冒着个体发生退化(“精神错乱”,甚至死亡)的危险,但是这是克里斯蒂娃及其门徒显然乐意冒的风险。②在这一点上,克里斯蒂娃的方法堪比赫伯特·马尔库塞和诺曼·O.布朗著作中关于死亡本能的类似观点。参见Marcuse,Eros and Civilization:A Philos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New York:Vintage Books,1955;Brown,Life against Death:The Psychoanalytic Meaning of History,New York:Vintage Books,1959。
在与占主导地位的知识趋势保持一致的前提下,克里斯蒂娃试图赋予符号空间一种显著的“解构的”(deconstructive)维度。空间的首要优点之一就是它依然敌视以各种压抑形态存在的先验主体的综合趋向。空间是“没有主体的意指”、西方形而上学的公敌和不可救药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偏见的随从。它有可能以一种新的、非线性的、“母性般的”时间性的名义去炸毁作为“进步”的历史的线性时间。根据克里斯蒂娃的观点,空间再现了一系列“断裂和啮合(节奏),它们先于痕迹、逼真性、空间性和时间性”,也就是象征界的累赘之物。
然而,此时一种表述行为的矛盾困扰着克里斯蒂娃的符号分析事业,因为不管她如何以拉康式的谩骂来反对象征界的缺陷,除了使用语言本身,她仍没有可资利用的方法来传达她的批评,而这种方法恰恰是由她在《诗学语言的革命》及其他著作中大肆辱骂的同一个象征界所提供的。克里斯蒂娃不再容许“欲力、节奏和声音”缄默的、母性般的意指去自由地增殖,她将它们铭刻到话语之中,由此违背了她自己的拉康式处方(尽管克里斯蒂娃在其他著作中诉求一种改变了的、以性别为基础的语言方法,后者的目标是超越拉康的象征界的限制)。
符号分析的另一个独特性关系到克里斯蒂娃所做的这样一些努力:她试图将20世纪先锋派与政治革命的目标相联结,更具体地说是与布尔什维克主义相联结。她主张,像母性般的“身体语言”(空间)的符号瓦解一样,经典现代主义的组合激进主义蕴藏着粉碎意指的能力,由此瓦解象征界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限制:马拉美同志遭遇了列宁同志。马拉美、乔伊斯、阿尔托和塞利纳的著作欣然接受了自律性意指(autonomous signification):能指开始从真实世界的指涉中分离出来,意指的自由运作比文学较为传统的叙述能力与再现能力更为重要。在《诗学语言的革命》中,克里斯蒂娃认为,不管资本主义条件下意指实践的压抑性本质如何,某些有特权的先锋文学文本(例如乔伊斯、马拉美)能够进入符号空间的应许之地。藉此他们能够实施“爆破……于社会领域内部”,但是这些爆破究竟如何发挥作用和它们可能具有什么样的政治效果仍然是模糊的。这样一些文本体现了“不可阻挡的突破”的原则。最终结果,克里斯蒂娃总结说,是“意指过程加入了社会革命”。③Kristeva, Kristeva Reader, pp.122 and 112, and 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 p.104.
善意的批评家运用克里斯蒂娃的方法辨别出许多根深蒂固的问题,似乎她对文学史的理解依赖于一种不堪一击的“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二分法:她过度赞扬了现代主义,而她认为现实主义是倒退的。这种对照最终将大量的文学史篇章(古典戏剧、书信体小说、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当成了美学的和政治的枝节问题。此外,文学现代主义在形式方面的革新也被交流障碍抵消了。极端现代主义文本越来越对一群界限分明的、志趣相投的作家和批评家有吸引力——这一事实有助于解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对极端现代主义的普遍失望。结果证明现代主义并不比符合现实主义标准的文本对学术“熏香”(embalmment)——也就是说,对成为“研讨班文学”有价值的材料的危险——更具免疫力。①在某些方面,克里斯蒂娃对现代主义的立场与西奥多·阿多诺在《审美理论》以及其他著作中的立场相似。但是,在《走向成熟的新音乐》(The Aging of New Music)和《论电影的透明性》(Transparencies on Film)等后期著作中,阿多诺表达了对极端现代主义内在的批判本质的另外思考。他觉得极端现代主义也暴露了因循守旧的趋势。他似乎也意识到公众不只是由“文化傀儡”组成,而确实比他想象的更有能力做出批判性判断和进行独立思考。参见Adorno,Transparencies on Film,in Culture Industry,pp.178-187。关于《走向成熟的新音乐》,参见Essays on Music,ed. Richard Leppert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2,pp.181-203。
克里斯蒂娃试图描绘两个方面之间的相似之处,一方面是与乔伊斯、马拉美名字相连的“意指实践”中的革命,另一方面是与列宁和毛泽东相连的政治革命活力,这种相似之处似乎是错位的、幼稚的。起初这种相似之处依赖关于诗学语言与政治语言之不同功能的范畴错误。诗学功能使日常生活陌生化,以激发了新的观看方式,由此它加强了生活经验的多样化与丰富性。就其本身而言,诗学功能的优点之一就是它不再考虑日常生活中占优势的“常识”(common sense)。相反,政治语言,即使当它是“革命的”时候,也依赖于可概括的交流的优点。政治语言试图通过提出这样一些论据或立场来令人信服:这些论据或立场提供了一种对政治现实似乎更有道理的解释。到了现代时期,政治语言必须遵从与正义或公平的叙述相关的语言游戏规则(règles de jeu)。甚至列宁主义,克里斯蒂娃的革命主义优点的检验标准,也向这些规则致以敬意。以诗学语言为例,坚持这些现实世界的规则和限制仅仅证明是灾难性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就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究竟这两种相互对立的话语最终如何协力来产生克里斯蒂娃渴望的革命巨变,她从没解释过这一问题。
此外,在历史上,现代主义恰恰在那些民主政体的条件下蓬勃发展,而克里斯蒂娃这个革命主义信徒宁愿看到这些民主政体被扔进历史垃圾箱。不像将艺术束缚在各种外在的宗教目的和政治目的的以往社会,民主政体为艺术提供了探索全面形式革新与形式革新能力的回旋余地。相反,在革命政制的条件下,文学现代主义的实践者或者遭受打击,沉默无语,或者被送到集中营。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克里斯蒂娃直接参与辩论,反对容许她所重视的激进美学学说走向繁荣的社会条件。
克里斯蒂娃诗学革命理论的最后一个方面经受了各种批评:她主张,不为文学现代主义的代表们所知的是他们肩负着符号空间使者的重任——冲动(pulsion)、节奏和声音的前语言阶段的、母性般的领域。因其牵涉到女权主义,她的符号界的对象关系派生理论充当了一座70年代兴盛于法国和美国的妇女运动的桥梁。然而,常常是那些试图运用她的理论以达到女权主义目的的人被这样一个事实深深困扰着:令人莫名其妙的是,那些充分例证“符号的”交流的优点的诗人和作家都是男人。吊诡的是,尽管这本来可以拿像克里斯蒂娃这样的女人来解释语言被压抑的、母性般的维度,但是女人在她的图式中天生不太适合成为革命诗人。因此,符号界是一个母性价值的领域,而象征界或语言几乎是男人独占的保护区。
从这种观点看,女权主义政治似乎提前被抛弃了——并且它如何又不被抛弃呢?一旦女人进入象征界,她们就会变成拉康“父之名”的人质。她们与再现、意义和理性的“男权主义”价值达成一种命中注定的妥协。克里斯蒂娃的学说给女同仁提供了一种不可能的选择。她们可能进入话语领域——菲勒斯中心的“社会编码”的领地——要以她们的“女人味”(femininity)为代价,或者她们以屈从于歇斯底里或自杀为代价来抛弃这种妥协。克里斯蒂娃说:“假如没有父亲的‘合法性’一起来抑制这种无穷无尽的非象征化的冲动,那么(女人)就会崩溃,进入精神错乱状态或者自杀……她一说共同体的话语,女人就变成了一个‘菲勒斯’(Phallus)。”①Kristeva, About Chinese Women, p.41; Julia Kristeva, Sujet dans le langage et pratique politique, in Psychanalyse et politique, Paris: Verdiglione, 1974, p.6.
克里斯蒂娃与女权主义的关系一直令人困惑不解。与露西·伊利加蕾(Luce Irigaray)和埃莱娜·西苏(Hélène Cixous)一起,她通常被视为法国女权理论家“三位一体”(Holy Trinity)的人物。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第一代女权主义者,以西蒙·波伏娃的经典著作《第二性》为最好代表,她们想实现男女平等的目标,而第二代“以女性为中心的”女权主义者热情地赞颂女人的“差异”。在抛弃了女性社会平等的改良目标后,激进的女权主义者视“女人味”(母性、养育和情感性)的价值为其自身的目标。
“第二波”法国女权主义者的深刻特点是德里达对“男性中心主义”的解构主义批评,这种观点认为西方思想已经不可挽回地被“理性主义的”和“男性的”偏见扭曲了——同一优先于差异、统一性优先于多样性与“在场”优先于“缺席”,“男子气”(masculinity)的属性优先于“女人味”的属性。不过,正如许多批评家所指出的那样,解构主义式的女权主义的理论成果是自相矛盾的、令人啼笑皆非的:通过天真地赞美令“第一波”女权主义者感到羞愧的“女人味”,一场本来受“差异”的战斗口号所激发的运动变成一种新的“本质主义”(essentialism)。此外,通过傲慢地避开第一波女权主义者较为浮华的、平等主义的议程,学院派女权主义者似乎对其较为不幸的同道中人的困境表现出来的、高人一等的冷漠态度感到内疚。克里斯蒂娃以典型的左派分子的蔑视公然抛弃了平等主义的女权主义的种种目标:“女权主义也许仅仅建构了一种对最具活力的资本主义合理化的需求。”②Kristeva, Interviews, p.101.因此,用南茜·弗雷泽(Nancy Fraser)的话来说,因缺乏姐妹般的团结,“解构的、精神分析的法国女权主义者的写作,以其技巧上的特点和不熟悉的词汇,具有……(替代)一种专业合法化的话语”。①Nancy Fraser, Introduction to Revaluing French Feminism, ed. Nancy Fraser and Sandra Bartky,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2, p.2.
克里斯蒂娃的女权主义很难被定位。尽管她似乎接受了“以女性为中心的”女权主义的认识论术语,这种女权主义在一系列引发争议的、公开出版的评论中强调女人的“差异”的特权,但是她特意在几乎所有的女权主义的当代政治化身中疏远了女权主义。
克里斯蒂娃核心的女权主义见解之一关系到“母亲的功能”(maternal function)。先锋派诗人通过他们的艺术逐渐破坏了象征界的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规则,而女人似乎通过生孩子来达到了同样的目的。“真正的女性革新……只有当母性、女性创造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被更好地理解时才会产生”,②Kristeva, Kristeva Reader, p.298.克里斯蒂娃说:“通过生孩子,女人开始与她的母亲联系起来;她变成了母亲,她是她自己的母亲;她们具有分化自身的同一连续性。由此她实现了母亲身份的同性恋方面,经由这一母亲身份,女人同时更接近她的本能记忆,更大程度上向自己的精神错乱敞开,结果在更大程度上否定了社会的、象征的联系。”③Kristeva, Portable Kristeva, p.303.
在《女人的时间》(这篇论文写于1975年,当时克里斯蒂娃已经怀孕了)中,她断言母性预示着一种“新伦理”、一种“她伦理”(heréthique),“在专心、温和与忘我中进行着迟缓的、艰难的与令人愉悦的学徒生涯……一种在强烈的语感中的创造”。④Kristeva, Kristeva Reader, p.206.
但是,正如女权主义者所指出的那样,因其勉强地将女权主义的目标与母性联系起来,克里斯蒂娃冒险使妇女运动倒退几十年。事实上,她的“母性的”框架有可能将女人抛掷到父权制觉得最舒适的屈从场所。一位女权主义批评者贴切地说:“克里斯蒂娃仍然相信男人创造了权力和再现的世界;女人创造了孩子。”⑤Ann Rosalind Jones, Julia Kristeva on Femininity: The Limits of a Semiotic Politics, Feminist Review, 18, November, 1984, p.63.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波伏娃等第一波女权主义者认为母亲身份是女人自律的敌人,而70年代和80年代的第二波女权主义者逐渐把母亲身份视为女人成就感的顶点。
克里斯蒂娃在70年代所接受的母性修辞是一种讨论女人味的永恒真理的本质主义话语。就其本身而言,这种话语与她先前接受的、用以反击结构主义语言学之物化的解构主义认识论立场不一致。为了矫正这一矛盾——而且为了回应我们稍后将研究的、一系列灾难性的左翼政治参与,克里斯蒂娃很快就开始协调一致地疏远形形色色的女权主义政治活动。由此,法国女权主义“三位一体”阵营的其他代表伊利加蕾和西苏运用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解构主义批评以便给“女人味”下一个肯定的、“以女性为中心的”定义(强调女同性恋的特权、女性写作、女性身体等,所有这些方面据说呈现出一种与“西方理性霸权”不一致的“异质性的”形态),而克里斯蒂娃相信界定女人的任何的尝试,冒着屈从于象征界的逻各斯中心暴政的危险。因此,她表示支持拉康挑衅性的格言“没有所谓的女人”,①Jacques Lacan, Dieu et la jouissance de la femme, in Encore, Paris: Editions du Seuil, 1975, p.68.进而解释了拉康这样的妙语:“的确,(女人)不以大写的‘W’(某种神秘统一性的持有者—— 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存在。”②Kristeva, Kristeva Reader, p.205.
因此,在克里斯蒂娃看来,女权主义政治只能是彻底否定的。它必须“抛弃有限的、明确的、结构的,并在社会的现存状态中承载意义的一切东西。这样一种态度把女人置于社会编码的爆破一边:支持革命的时刻”。③Julia Kristeva, Oscillation between Power and Denial, in New French Feminisms, ed. Elaine Marks and Isabelle de Courtivron,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1980, p.166.但是,在女人“非存在”(nonexistence)与其“神秘的、至高的统一性”这两个孪生端之间不能有中间立场,这一观点给我们一种错误选择。只要克里斯蒂娃的解构主义式的女权主义拒绝全部在女人的自我定义方面的尝试,并将之作为在认识论上是退化的,它就冒险将女人在政治上置于一种永久边缘性的境况之中。
在1974年引发争议的、题为《女人,从未是“那一个”》(La femme,ce n’est jamais“ça”)的访谈中,克里斯蒂娃宣告:
女人从未“是”(be),因为女人恰恰是避开“是”(being)的那一个。因此女人的实践只能是否定性的;它仍然与存在的东西不一致。它能说的一切是,“那一个不是它”和“那一个仍不是它”。在我看来,女人是不能被再现或被描述的某种东西;女人仍处于分类与意识形态的范围之外……使我的作品成为女人的作品的就是我密切地关注这种根除身份(包括性别身份)的先锋实践的要素。④Kristeva, Interviews, p.98.
根据克里斯蒂娃的观点,身份的全部肯定的构想招致一种凝固成“极权主义”的危险。但是,这种结论依仗着一种介于“先锋实践”与特有的、作为“非同一性”(nonidentity)的女性身份的解构主义观念之间脆弱的、不可证明的联系。女权主义积极分子断然反驳道,像克里斯蒂娃这样的认识论方法直接了当地回绝了女性身份问题,这种方法损害了真正的“中介”(agency)观念,以致到了这场运动积极分子的日常斗争几乎变得没有意义的地步。
四、与共产主义的错姻缘
《太凯尔》派为了“理论”的严谨性而鄙视“文之悦”,到了60年代中期他们就察觉到了法国的政治风向将要发生转变。1965年,戴高乐以较高票数再次当选总统,成功实现连任,这意味着有意义的内部政治变革的前景是黯淡的。那一年发生了美国第一次大规模轰炸北越事件。伴随发生的军队集结和军力增加激起了全世界学生的示威游行。1966年12月,20万法国学生在巴士底狱广场参加了一场抗议活动。更激烈的大规模冲突将一触即发。此外,如前所述,法国大学的办学条件没有与快速的大学扩招保持同步,没有满足学生高涨的职业期待。教室人满为患,教授无法进入,通道在某种意义上布满了毫无必要的官僚主义壁垒。过时的、苛刻的宿舍管理规定对减轻学生的挫折感几乎微乎其微。在许多方面,拉丁区就是一颗等待爆炸的政治力比多定时炸弹。
尽管《太凯尔》起初界定自己的立场是反对存在主义的“介入”号召,但是它如今不得不因当时的政治骚乱而冒着被遗弃的危险。索莱尔斯再次仓促地决定进行一次激进的编辑策略大转变,否则以先锋立场而自豪的《太凯尔》将冒着觉得自身永远处于“后卫”的风险。
一个有关杂志新动向的迹象出现在1966年《太凯尔》编辑部秘书马尔塞林·普雷奈(Marcelin Pleynet)写给索莱尔斯的一封信中,普雷奈在信中清楚地表达了杂志需要新的政治“路线”:
《太凯尔》的政治化必须公开、别含糊,它必须以这样的方式被宣布:一切所谓的“去政治的”文化倾向——也就是来自右派的各种倾向——将不会出现在杂志上,不再乞求杂志成为一个联盟……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我不确定与中国的联盟是否就够了。在法国的语境中,(共产主义)政党总是更灵验的。①Forest, Histoire de Tel Quel, p.275.
在这种情况下,索莱尔斯的选择极为笨拙,他将自己的命运与处于僵化末期的法国共产党连在了一起。远非是一场天堂里进行的比赛,这无疑是一场基于利害关系的联姻,双方准备从中获取最大的利益。在一系列灾难性的政治决定后(包括对阿尔及利亚战争的早期支持),法国共产党的好运在60年代中期骤然下跌。尤其是共产党没有能力去吸引像纪德、马尔罗和萨特这样著名的同路人,这些名人曾给共产党提供了共产党本不可能从“社会中坚”(salt-of-the-earth)的老百姓当中获取到的文化声望与智慧之光。②关于这一点,参见David Caute,The Fellow Travelers:Intellectual Friends of Communism,New Haven,CT:Yale University Press,1984。因此,在一场1966年3月阿让特伊召开的、起关键性作用的全体会议上,法国共产党干部决定,为了提高声望,共产党将不得不削弱新日丹诺夫主义的(neo-Zhdanovite)文化定位,这种文化定位数年来授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以特权。这一“文化开幕”的成果之一就是与《太凯尔》的奇异联盟。对索莱尔斯来说,他欣然接受了这次机会,他宣布说:“写作与革命手挽手地前进,它们时时相互激励,像武器一样发展出一种新神话。”③Sollers, ed., Théorie d’ensemble, p.70.
索莱尔斯在1968年《此时此地的革命》(Revolution,Here and Now)的宣言中详尽地论述了这一群体的新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政治信条,这篇宣言以如下的表述开篇:
任何意识形态事业,如今不再以高深的理论形式来表述,反而为了把个体的、不完全政治化的活动置于折中或煽情的标题之下,这样一种事业在我们看来是反革命的,因为它没有认识到不得不在客观上被继续进行并被再次激活的阶级斗争过程……马列主义理论[是]我们时代唯一的革命理论。④Sollers et al., Révolution ici maintenant, Tel Quel, 34, Summer 1968, p.4.
这一联盟被视为一种极为不寻常的奇观:西欧最卑躬屈节的、亲斯大林主义的共产党与众所周知的“难以阅读的”后现代文学理论杂志勾结在一起。出人意料的是,这种强迫联姻持续了5年之久,直到1971年。对于《太凯尔》派来说,与法国共产党的协定在一个异常的社会政治骚乱的时代中提供了一种受欢迎的、免受“去政治主义”控诉的保护屏障。但是,它也为这本杂志及其作者们提供了诸多可能性,去超越左岸知识分子生活的巨大界限,并去接触全新的国际读者。共产党可以支配大量宣传机构,包括发行量将近20万份的巴黎重要日报《人道报》,还有一系列著名的文化季刊和周刊:《新法兰西》(France Nouvelle)、《新文学》(Les Lettres Nouvelles)、《新批评》(La Nouvelle Critique)和《法兰西文学》(Les Lettres Françises,该杂志由前超现实主义者路易·阿拉贡主编)。从完全实用的角度看,与法国共产党联姻后《太凯尔》的销量和宣传效果有可能是相当可观的。一位观察者指出:
假如有人像阿拉贡宠儿(小说家)安德烈·斯蒂耶(André Stil)那样接近共产党路线,那么他将有可能获得斯大林小说奖,成为世界上翻译成其他语言最多的法国作家,会在《人道报》上以头号大标题被致敬,是全法日常会议的讨论对象、礼物接连不断……共产主义世界如此完善,有日报和周报、文化政治杂志、社会事务与社会集会、全国会议与国际会议……以至于人们可以认为共产主义世界就是整个世界。①Lottman, Left Bank, p.251.
共产党反而希望通过与《太凯尔》联姻获得新一代学生的忠心,因为这一代学生迷恋结构主义、文学和左翼政治。
在《武士》(The Samurai)中,克里斯蒂娃以小说的形式对《太凯尔》的文学和政治的鼎盛时期进行了叙述,她描绘了这本杂志突然政治化背后的逻辑依据,兹述如下:
埃尔韦(索莱尔斯)没有放弃他的理念:象牙塔里不再有文学实验,不得不与大众进行联系。如今(《太凯尔》)已不足以胜任了;它不得不从索邦大学挣脱出来。知识分子始终是胆怯的激进社会主义者;他们与文学毫无关系。一名雪铁龙汽车公司的工人比一位教授更浪漫。毕竟贫穷是一种爆炸力,并且影响巨大。因此为什么现在不去弗兰(一个法国雷诺汽车厂)?文化不了解阶级——世界充满了没有文化的贵族和愚蠢的资产阶级。但是,重要的是,埃尔韦具有运作媒体的天赋。而在1968年,这种联盟在短期内比电视更具影响力。②Kristeva, Samurai, p.89.
索莱尔斯通过援引俄国形式主义诗人赫列勃尼科夫(Velimir Khlebnikov)和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超现实主义者路易·阿拉贡和皮埃尔·纳维尔(Pierre Naville)等历史先例,他试图证明《太凯尔》新的、亲莫斯科的“文化革命的”路线是正确的。他显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政治参与所引发的灾难,既有现实的灾难又有文化的灾难。(根据最新的档案发现,马雅可夫斯基的“自杀”很像苏联内卫军 [克格勃的前身]的处决)。尽管索尔仁尼琴叙述古拉格群岛的开创性著作直到1973年才出版,但是维克多·克拉夫琴科(Victor Kravchenko)和大卫·卢塞(David Rousset)可靠的战后报道已经记录了集中营的肮脏生活。①参见Victor Kravchenko,I Chose Freedom:The Personal and Political Life of a Soviet Official,New York:Scribner’s,1946;David Rousset,L’univers concentrationnaire,Paris:Editions du Pavois,1946。未被吓到的《太凯尔》聪明的符号学家通过声称他们擅长“能指的唯物主义”(materialism of the signifier),试图使他们的哲学共产主义合理化,而这种“能指的唯物主义”大概描绘了阶级斗争向策略上重要的“符号论平面”(semiological plane,各国符号学家联合起来!)蔓延。“如若同时没有在另一个层次上发生一场符号革命,就不可能产生一场经济与社会的变革。”②Sollers, Réponses, p.76.索莱尔斯自负地说。
索莱尔斯一度向无产阶级读者介绍其独具特点的、“难以阅读的”一本小说——《H》,这本小说的情节由一个单独的判决组成。他断言工人被他的成就完全征服了。③引自Cultural Politics of ,in Tel Quel,by Marx-Scouras,p.183。根据克里斯蒂娃在《我的记忆双曲线》(My Memory’s Hyperbole)中的叙述,《太凯尔》派以“打入内部”的精神努力从“压迫的(法国共产党)机构的官僚主义畸形”内部进行暗中破坏,通过暗地里引入他们自己的、折中的唯物主义辩证法的混合物,她将其视为“一种被卢克莱修(Lucretius)、马拉美和弗洛伊德推翻的黑格尔主义”。④Julia Kristeva, Mémoire, L’Infini 1, 1983, p.50; English translation: My Memory’s Hyperbole, in Portable Kristeva, p.16.索莱尔斯后来也断言他与共事的编辑们正在玩一种“双面打法”(double game):他们试图进入“(法国共产党)内部密室,以便放进去一颗可以炸毁一切的炸弹!”⑤Forest, Histoire de Tel Quel, pp.296-297.然而,即使持赞成态度的传记作家(《〈太凯尔〉史》的作者菲利普·佛海斯[Philippe Forest])禁不住说:“有人怀疑索莱尔斯……为了免除他这些年妥协的‘同路人行动’(fellow traveling)的罪责,后天地重构这个时期的历史。”⑥Ibid., p.297.
索莱尔斯可能是一个政治白痴。但是正如马克斯·韦伯曾说的那样,那些玩弄历史车轮的人会被碾碎的。在克里斯蒂娃的事例中,幼稚的借口没有被洗去。毕竟她来自一个东欧最受压迫的斯大林主义国度,曾直接体验过“真实存在的社会主义”的铁蹄。在《太凯尔》内部小圈子中间,也许只有她才有可能增加政治现实主义的决定性分量。多年以后,当她试图为她当时的行为进行辩护时,她唤起了这样一种期望:也许,“在法国,它可能是截然不同的”,终究,“阿尔都塞有没有……采取最严格的(对我来说,最‘斯大林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立场,以便为法国共产党和整个法国社会注入新希望,成为全世界马克思主义源泉的预兆”?⑦Kristeva, My Memory’s Hyperbole, pp.13-14.
在《我的记忆双曲线》中,克里斯蒂娃说:“法国共产党是,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法国唯一具有文化政治策略的政党。作为一个‘国中之国’,因为法国共产党具有巨大的传播与宣传的力量,这种传播与宣传的力量又与充满较为常规作品的传统程序不同,所以它是实验的文学作品或理论作品的最佳代言人。”①Kristeva, My Memory’s Hyperbole, p.16.换言之,只要共产党官员发表了奉承的评论、随笔、文章和访谈,有助于支持《太凯尔》的文学声望,那么人们就能安然地忽视其压抑的内部结构,以及以共产主义“理念”的名义犯下的恐怖罪行。另一位《太凯尔》的支持者试图证明这种邪恶的文化政治联盟是合理的,他断言:“共产党是左派唯一真正有组织的力量,是唯一能够号召自身进行革命的政党,也是唯一对文化问题绝不冷漠的政党。因此,1967年的法国,假如一场政治争论想使作家团结起来,那么它也只有(通过共产党)才能成功。”②Forest, Histoire de Tel Quel, p.295.
但是,即使有人在1968年之后为了逻辑论证而接受克里斯蒂娃及其同仁的支持共产党的辩解文章,但是这样一种空洞的自我辩解丧失了一切可信性,因为正是这一年,共产主义的独裁核心再度可怕地出现。在这一点上,人们可能对法国共产党的可耻角色感到吃惊,它助纣为虐,帮助当局压制“五月风暴”的工人—学生抗议活动。法国共产党掌控着法国最大的工会——法国总工会,察觉到了一个提高他们作为主流政党的名望的机会,因而法国共产党取消了与戴高乐政府最后时刻的讨价还价,由此结束了大规模的民众大罢工。假如人们总是需要法国共产党基本上保守的、“反革命的”本质的生动证据,那么这正是值得所有人注意的事件了。
事实上,假如有人真对提高法国工人阶级的利益感兴趣,那么法国共产党是其求助的最不可能的机构。经常在莫斯科的命令下,欧洲各共产党为了它们自己的官僚晋升与政治进步而出卖普通成员的短期利益。格勒纳勒协定只不过是这种历史上证据充分的现象的一个极端案例而已。③关于两位主要参与者撰写的出色分析,参见Cohn-Bendit,Obsolete Communism。
此时此刻,一场口角应该可以补充说明《太凯尔》在“五月风暴”期间的特殊角色。原则上,“五月造反”给《太凯尔》派提供了一个表达其文化革命信心之勇气的绝好机会。然而,他们恰巧发现自己站到了街垒的错误一边,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命运与法国共产党的头目若尔日·马歇(Georges Marchais)连在了一起。正是这个马歇在“五月反抗”的鼎盛时期诽谤3月22日运动领导者科恩-邦迪只是一个“德国无政府主义者”。其中隐含的意义是清楚明了的:科恩-邦迪,出生在法国,但后来选择了德国国籍,他是一个外国捣乱分子。作为一名德国人、一名犹太人,他在双重意义上都是“非法国人”(un-French)。而当时重要的知识分子和文学名人——萨特、波伏娃、让·热内、娜塔莉·萨洛特(Nathalie Sarraute)和玛格丽特·杜拉斯——都满腔热情地支持学生事业。一个他们与学生积极分子团结一致的具体表现就是他们于5月18日聚到了一起,宣告成立一个新的作家联盟——学生—作家行动委员会(the Comite d’action etudiants-ecrivains,简称CAEE)。此时大约有800万到900万市民参加了学生们这个月早些时候在巴黎两所大学发动的罢工。
《太凯尔》派坚定不移地忠诚于莫斯科,他们因缺席“五月风暴”而引人注目。当时索莱尔斯及其同仁喜欢人云亦云,以可以预料到的vure奴颜婢膝方式重复着党的路线。如前所述,法国共产党领导层不信任他们不能完全掌控的任何群众行动,声称五月示威游行是一个资产阶级给法国工人阶级设置的陷阱,这个领导层试图阻止工人阶级参与五月示威游行。《太凯尔》派鲁莽地贬低学生造反是“小资产阶级”冒险主义。真正的革命,他们坚称,只能由共产党来领导。在一次新作家联盟的关键性会议上,索莱尔斯公然重申了他对法国共产党、法国总工会和“工人阶级”的永恒忠诚,虔诚地宣布,“一切革命只能是马列主义的”。①这一描述来自哲学家、《太凯尔》的至交让-约瑟夫·茹(Jean-Joseph Goux)。引自Forest,Histoire de Tel Quel,p.329。几天后,当新作家联盟将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投票时,《太凯尔》的代表们竟然退席以示抗议。因此,在“五月起义”的精彩斗争中,《太凯尔》派舒适地做起了旁观者。
那个夏季晚些时候,华沙条约组织的军队入侵(前)捷克斯洛伐克,残酷地镇压捷克进行的“具有人性面孔的社会主义”。苏联占领(前)捷克斯洛伐克在共产主义史上象征着一个重要转折点。此后,那些对从内部改革共产主义政体的前景所抱有的幻觉都永远破灭了。主导性的法国知识分子,包括以措辞激烈的形式发表声明的CAEE成员(索莱尔斯及其同仁曾在5月所鄙视的、他们退出的新作家联盟),联合起来谴责苏联入侵。对《太凯尔》派来说,他们觉得谴责华沙条约公约组织的行动可能是“在政治上不合时宜的”(politically inopportune)。任何此类批评都直接对资产阶级有利。
在诋毁者眼中,《太凯尔》拒绝采取坚定的立场来反对苏联入侵行动,这令《太凯尔》声称所代表的一切不再适合。德里达曾回忆了一次值得纪念的晚餐,这次晚餐是在作家、传记作家保尔·戴维南(Paule Thevenin)家中举行的,主人滔滔不绝地谴责了苏联对有勇气但毫无防备的捷克人的野蛮暴行。根据德里达的回忆,《太凯尔》派只是静静地闲坐着,深沉地凝视着他们的餐盘。②同上,p.333。
1968年9月,索莱尔斯在写给《太凯尔》同事雅克·昂里克(Jacques Henric)的信中总结了杂志在那个时期的正式立场:“告诉你不该指望我去解除红军(更别说保加利亚的坦克,我甚至对此负有一种罪恶感)的武装,哪怕是一秒钟,这是毫无意义的。我感到了卑鄙自私的人道主义臭气(也就是苏联入侵的批评者)正到处令人气恼地兜圈子呢。”③同上。在《太凯尔》与法国共产党决裂的3年后,索莱尔斯证明《太凯尔》支持华沙条约公约组织入侵是正确的,他声称谴责苏联入侵可能直接有利于政治右派。④Sollers, Positions du mouvement de juin 71, p.136.
五、中国迷
在大多数法国知识分子的眼中,法国共产党1968年的错误——谴责“五月运动”,3个月后令人难以置信地声称苏联入侵(前)捷克斯洛伐克是必要的,以便消灭处于萌芽状态的“反革命”——使官方共产主义基本上丧失了信誉。然而,《太凯尔》派与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浪漫事迹一直持续到1971年,当时他们察觉到政治的时代思潮中的另一场转变:来自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东风”。
尽管《太凯尔》派认为他们自己是一支文化革命的先锋队,但是就毛主义而言,他们也该勇往直前,没有回头路。到70年代初,当索莱尔斯及其同仁追逐亲华浪潮时,学生左派在很大程度上终止了其教条的意识形态阶段。反而“前六八分子”集中精力去关注一系列更具有生产性的、以“日常生活问题”为中心的社会诉求。①关于这一转变的文献资料,参见Hamon and Rotman,Génération。受索尔仁尼琴的启发,一群前毛主义者在新哲学家克里斯蒂安·让贝和安德烈·格鲁克斯曼的领导下正构想着对共产党进行开创性的批判。在几年之内,前学生革命分子已经将自身改造成慷慨激昂的人权倡导者。
《太凯尔》派并不是如此。尽管他们拼命地游弋于政治浪潮之中,但是他们发现自己被无可奈何地冲向了下游。他们对中国的热情被意大利共产党员玛丽娅·安托尼耶塔·马齐奥奇游记《革命中国的日常生活》(Daily Life in Revolutionary China)激发了。对于随后就加入《太凯尔》编辑部的马齐奥奇来说,中国是“世界上最令人震惊的政治实验室”,一个道德充满了政治、“政治意味着牺牲、勇敢、利他主义、谦逊和节俭”的地方。在中国,“一个民族正迈着轻盈的步伐奔向未来。这个民族或许是世界新文明的化身。中国史无前例地跃入了历史”。②Maria-Antonietta Macciocchi, Daily Life in Revolutionary China,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72, p.107, 466.马齐奥奇的游记变成了“轰动一时的事件”(succès de scandale),法国共产党在1971年试图拙劣地禁止这本传记举行年度庆祝活动。这一策略在记者和知识分子中间引发了激烈的争论,由此将这本书的接受变成了一次针对法国共产党审查制度的全民公投。
索莱尔斯及其同仁相信“文化大革命”是为他们这样的符号学家量身定制的,最终他们推断出这是一场将文化主题置于前沿和中心的革命。林彪在“文化大革命”的鼎盛时期说:“假如无产阶级不占领文学艺术阵地,那么资产阶级肯定会占领。”③引自Franz and Chang,Taiping Rebellion 3,p.767。未核对到原文。——译注根据《太凯尔》的观点,早期革命强调经济问题和政治问题的优先性,而中国情况显然是不同的,争论的焦点是一场真正的“意指革命实践中的革命”。一名持赞同态度的批评者解释说:
毛泽东式的马克思主义(比法国共产党)更具吸引力,因为它是更加“文化的”。毛泽东将极其重要的意义赋予“文化的”革命,《太凯尔》将其等同于自己的“文本的”革命,等同于能指形式的作品。此外……毛泽东似乎强调意识形态先于政治,由此给《太凯尔》派的印象是——在中国,作家和艺术家发挥着主导作用。④Marx-Scouras, Cultural Politics of Tel Quel, p.172.
可以毫不含糊地说,“文化大革命”容许《太凯尔》派沉湎于他们的“文化委员”(cultural commissar)的幻想,胜过了法国共产党更加古板的、传统的文化政治,在这一点上文化基本上仍被视为与马克思主义正统学说的原则相一致:相对于物质基础是次要的、派生的。
《太凯尔》派被伟大舵手本人的文学雄心欺骗了、诱惑了。事实上,毛泽东在他们的眼中有几分像一个抓住物质不放的诗人、哲学家。人们怎么没有去认同一场由志趣相同的唯美主义者同仁正在塑造的革命呢?《太凯尔》1971年的秋季号大胆地宣布杂志新的政治路线:“打倒教条主义、经验主义、机会主义、修正主义!……打倒腐朽的资产阶级!打倒肮脏的修正主义!打倒超级大国的二元对立!革命中国万岁!毛泽东思想万岁。”①Déclaration sur l’hégémonie idéologique bourgeoise révisionnisme, Tel Quel 47, Fall 1971, p.135.在《论矛盾》一文中,索莱尔斯特有的纲领性论述,也就是杂志主编对《毛泽东的四篇哲学论文》(Four Essays on Philosophy)的高度赞扬,断言“相对于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著作,(这些文本)在唯物辩证法上构成了一次不可忽视的、完全独创的‘飞跃’”。②Sollers, Sur la contradiction, Tel Quel 45, 1971, p.4.他认为“文化大革命”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历史事件”。③Sollers, Positions du mouvement de juin 71, p.134.
作为杂志新的意识形态定位的证据,索莱尔斯及其同仁布置了《太凯尔》位于巴黎时尚的圣日耳曼地区雅各街上的办公室,从地面到天花板都贴满了大字报(通常用于政治宣传的中国墙壁海报)。大字体的表意文字(中国的图画文字)荣登杂志的封面。根据索莱尔斯好友们的观点,索莱尔斯试图完全将《太凯尔》编辑部变成一个微型的天安门广场。作为他新近捕捉到的亲华信念的深刻证明,索莱尔斯开始穿毛主义者的服装。一个观察者指出:
新的“激进话语”的整个表演通过服装行头的变化表现了。对于索莱尔斯来说,自封的英雄代表毛泽东已经被革命神圣化了,问题的关键是向其他人表明他自己屈从了这种意识形态,以便能够征服其他人……革命派的资格必须被不断地证明,或者通过服装风格……或者通过参考中国人的文本。索莱尔斯是一个根据形势改变知识分子服装的“变色龙”。④Kauppi, Making of an Avant-Garde, p.332.
此时索莱尔斯的许多编辑同仁因他变幻莫测的理论和政治的转变而变得灰心丧气,难以言表。然而,在很多情况下,他们的知识分子名声与《太凯尔》的声誉如此难解难分,以至于与这份杂志断绝关系相当于文学自杀。瑟伊出版社董事们也开始认为他们的文学浪子是一个难以驾驭的危险人物。出于同样的原因,这份杂志的亲华立场的转向促使销售量急剧上升,由此使他们丧失了用以控制反复多变的杂志主编索莱尔斯的财政影响力。在60年代结构主义的、支持法国共产党的时期,这份杂志的最好销量也没有超过1.2万份,而1972年出版的两期中国专号超过了2.5万份。因其抛弃法国共产党转而向中国表达意识形态的效忠之后,这份杂志精明地以与后五月时代令人激动的亲华政治思潮相一致的方式重新改造自己。在“五月造反”期间,这份杂志的政治路线蔑视学生造反是一起小资产阶级事件,此事件只会有助于转移无产阶级事业的活力与注意力,而在《太凯尔》1972年秋季专号中,索莱尔斯与编辑同仁宣布:“学生及其斗争的组织发端于他们的工作和他们的位置在……资本主义制度中的特殊条件,(而且)作为人民大众斗争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这是一个远远超出青年或知识分子范围的热点问题,只会将他们卷入法国所有的意识形态斗争与政治斗争。”①Le mouvement étudiant, Tel Quel 50, Fall 1972, p.124.这本杂志的学生读者人数按比例地增长。毫无疑问,这种宣传效果产生于一种有关马齐奥奇事件的附带后果,这种后果证明是极为珍贵的。
《太凯尔》的编辑们重估了中国历史相对于西方的整个进程及其缺陷,提出了一些令人赞叹的发现。索莱尔斯在一篇文章中得出这样的结论——辩证法是由中国古代哲学创造的。②Sollers, Sur la contradiction, p.10.此时这份杂志对托洛茨基主义(这一主义的法国代表总的来说非常支持“五月造反”)的政治厌恶感强化了。托洛茨基在其著作中一般会轻视中国共产主义的前景。既然中国的工业化仍处于萌芽状态,那么中国无产阶级尚未成熟,托洛茨基断言道。因此,这位苏联红军的前领导人极力抵制毛泽东的论点,即在中国,长期受压迫的农民充当了革命的载体。索莱尔斯及其同仁鄙视这一立场(主张一个群体从来不会超越其被赋予的社会功能),认为这是托洛茨基的“唯社会学论”。
在《论矛盾》(1971年)中,索莱尔斯试图说明毛泽东“不均衡发展”(unequal development)的概念如何更新了继承而来的辩证唯物主义的观念。辩证法的庸俗构想颁布了历史总是按照一个必然而无情的顺序前进的律令(例如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而毛泽东的矛盾概念说明了基础和上层建筑如何仍是经常分离的,由此允许在阶级斗争的逻辑上有新的、独创性的排列组合。在一些历史的关键时刻,经济尽管是关键的,但是它可能会将优先性让渡给文化的和意识形态的因素。这种描述方法似乎准确地描绘了“五月风暴”期间的学生造反,这场造反赋予“日常生活”和“文化革命”的思考以最醒目的位置。由此,从《太凯尔》的优势看,毛主义具有鲜明的政治优势,因为通过强调意识形态的向心性,它似乎向“意指实践中的革命”打开了场域,而这种“意指实践中的革命”毕竟是《太凯尔》派的强项。据他们估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主要成就之一就是为文化先锋派的激进革新打开了方便之门。正如索莱尔斯1971年所断言的那样,“没有一个先锋作家不密切关注着中国革命”。生死攸关的问题是“一场实践的、全新的和当代的语言革命”。③Sollers, Positions du mouvement de juin 71, p.140.
为了澄清《太凯尔》新的理论和政治的路线,索莱尔斯写了一篇纲领性文章,发表在《太凯尔》1972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中国问题合刊(第48-49期)——《革命中国的哲学斗争》(The Philosophical Struggle in Revolutionary China)。这篇文章的主旨之一就是批评苏联的口号“合二为一”(Two fuse into one),这一口号是在中苏决裂时被创造出来的,直接反对毛泽东著名的表述“一分为二”(One divides itself into two)(载《矛盾论》)。索莱尔斯认为苏联的强硬陈词本质上是否定辩证法和无限革命的马克思主义。在他看来,马克思的历史哲学的要点是社会通过矛盾而前进: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反驳矛盾的概念就相当于否定马克思主义的历史阐释。苏联立场唯一可以想到的结果是“修正主义”:抛弃世界革命,支持“和平共处”。索莱尔斯甚至暗示“合二为一”意味着一种模糊的、对苏联与美国之间的新超级大国联盟的哲学辩解。索莱尔斯及其同仁开始向亲华汉学家征集大量文章。编辑方针要求只有描绘当代中国正面形象的文章才能被接受发表。而编辑们立即不屑于任何批评中国的“种族主义的”观点或见解;索莱尔斯等人声称“欧洲中心论的偏见”(Eurocentric biases)阻止怀疑者和反对者去欣赏中国发展的内在革命性。①参见van der Poel,Révolution de la pensée,p.86。在《中国妇女》一书中,克里斯蒂娃提倡一种不妥协的文化相对主义,她坚持认为中国人的“灵魂”和欧洲人的“灵魂”是按照不同方式建构的,同时断言按照欧洲人的标准来评判中国形势是令人无法接受的。
既然索莱尔斯和克里斯蒂娃对中文都是略知一二,那么《太凯尔》派就把他们自己彻底改造为“中国专家”。但是,他们的专业知识早就开始露怯了。在《中国妇女》一书中,克里斯蒂娃仍主张中国传统文化始终是“母系的”,尽管缺乏经验证据来支持这一主张。令她的读者大为震惊的是,她提出缠足的封建实践证明了妇女的秘密权力。她断言,这只不过是类似于西方男性割礼实践的中国实践而已。据其陈述,这两种实践象征了一种禁令,这一禁令秘密地赋予了“有优越感的政治与象征的知识”。②Kristeva, About Chinese Women, p.86.但是一名对克里斯蒂娃持最支持态度的美国解释者也对这一观察感到震惊,她说:“既然女孩因‘阉割’而痛苦多年、跛足一生,那么克里斯蒂娃怎么会认为割礼类似于缠足?”③Oliver, Reading Kristeva, p.110.最后,在克里斯蒂娃把自己描述为这样一个人——“我在那些红卫兵那里,看到了自己在少年先锋队和共青团时期度过的少年时光,也唤醒了我对自己亚裔先人的记忆”后,克里斯蒂娃断言她的人生经历所承继的传统让她感到很荣幸地去洞察当代中国人的生活。④Kristeva,About Chinese Women,12. 译文参见《中国妇女》,赵靓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页。——译注
《太凯尔》的另一篇文章讨论了中国缺乏专业的精神病学,提供了下述伪科学的解释。精神病学的实践是对社会异化的反应。然而,由于消除了私有财产和竞争,中国成功地消除了异化。因此,精神病学在社会上变得多余了。⑤Giovanni Gervis, Notes sur la psychiatrie en Chine, Tel Quel 50, Summer, 1972, p.96.它只有在过度异化的西方世界才会繁荣昌盛。作者的结论渴望得到玛利亚·马齐奥奇的支持,因为马齐奥奇曾在《革命中国的日常生活》一书中满怀信心地宣布:“中国没有异化的迹象,没有神经病人的迹象,也没有个体精神崩溃的迹象,这种精神崩溃只会存在于消费主义主导的世界。”⑥Macciocchi, Daily Life in Revolutionary China, p.372.
在中国,青年红卫兵恣意妄为,把大批党内元老下放到各省去忍受“政治再教育”的羞辱性仪式。为了发动革命斗争,学校纷纷关闭,大批中国青年在毛泽东及其同盟者的鼓励下捣毁旧宅、寺院和艺术品,训诫老师、学校管理人员、共产党官员和父母,因为他们缺乏革命热情。从他的拉丁区作战基地开始,索莱尔斯决定发动一场属于他自己的文化革命。索莱尔斯以虔诚的雅各宾派方式总结说《太凯尔》编辑部的某些分子在政治上是靠不住的,他接着清洗可疑的“修正主义分子”。从这时开始,编委会成员很少碰头了。在偶尔召集的几次聚会上,也只是颁布主编的(也就是索莱尔斯的)命令。按照毛主义“一分为二”的格言,《太凯尔》派同时开始出版挑起论战的大开本报纸《一九七一年六月运动公报》(Bulletin du Mouvement de Juin 71,他们与法国共产党决裂的、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日子之后,而且提及了菲德尔·卡斯特罗为了纪念1953年对蒙卡达兵营[Moncada Barracks]突袭失败而将他的革命组织命名为“七·二六运动”),基本上是为了解决政治宿怨的目的。
在稍后的几年中,《太凯尔》派提出了一系列令人难以置信的理论解释,以便为其亲华的荒唐行为进行辩护。他们一度宣布,作为一种政治激进主义的形式,他们的毛主义设法使1968年的旗帜继续高高飘扬。然而,“五月造反”的精神尽管难以概括,但却是自由主义的、狄俄尼索斯式的和反专制主义的,简而言之,正是中国这些兼具标语口号战的政治教条的鲜明对立吸引了索莱尔斯及其同仁。①这一解释有van der Poel在《思想革命》(Révolution de la pensée)一书中的论述给予了证实:“《太凯尔》的毛主义问题……最终与‘无产阶级左翼’的战斗精神或瑟伊出版社的第三世界主义有点共同之处。”《太凯尔》派也坚持认为,他们当时对中国的兴趣主要是文学和文化层面的,而非“政治层面的”。但是,这个时期核心的编辑宣言——例如《一九七一年六月运动公报》和《毛泽东反对孔子》(Mao contra Confucius)——表明了几乎在每个转折点,这个群体忠实地紧跟北京规定的、共产党的路线。随后索莱尔斯宣布毛主义是一个在通往重新发现人权政治的旅途中的必经阶段。就其本身而言,这是一个反对法国共产党顽固的斯大林主义斗争中的重要中继站。尽管这一论点听起来有点儿奇怪,就新哲学家来说可能站得住脚,但是《太凯尔》派的意识形态愤怒似乎将他们置于一个截然不同的阵营之中。70年代初,索莱尔斯及同仁也只是将一系列极权主义的政治忠诚(也就是斯大林主义)折换成另一种政治忠诚(也就是毛主义)。
史景迁描述了“文化大革命”的血腥证据,兹述如下:
随着畅快、恐惧、兴奋和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国家,暴力已四处蔓延。为数众多的知识分子以及其他人被殴致死或死于重伤。还有很多人不堪蹂躏而自杀身亡……有许多自杀者事先销毁藏书或收藏品,但仍没法避免红卫兵骚扰才选择自杀。还有很多人下狱后被单独囚禁达数年之久。数百万人被下放到农村劳改,试图以劳动净化他们。②Spence,Search for Modern China,p.575. 译文参见《追寻现代中国》,温恰溢译,台北:时报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818-819页。译文有所改动。——译注
《太凯尔》派应该清楚真相吧?毛泽东发动了这场有组织的政治混乱,对这场混乱充足的批评性信息当时可以用来对中国的发展做出更加细微的评价吗?或者说《太凯尔》派像其他同时代的亲华人士一样仅仅是一场表演精致的、精心策划的中国假情报运动的受害者?
尽管有关中国时局的可靠信息有点儿难以获得,但是一项有关当代文献的调查研究指出,批评性报道实际上是容易获得的。确实到1971年时——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已经过了5年,同一年《太凯尔》满腔热情地追逐亲华浪潮——足够多的批评性文献涌现了,在许多法国左派分子中间引起了对中国事态的深刻质疑。
实际上,那一年发生了两个事件,这两个事件合在一起,的确减少了法国左派毛主义者的政治支持。在1971年末,中国发布了一份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有关林彪死亡的公告,这位中国人民解放军统帅曾被汉学家视为毛泽东最有可能的政治接班人。起初,中国当局宣布林彪死于蒙古国上空的飞机失事。尽管至今有关林彪死亡的事件仍然是可疑的,但是最有可能的推测是林彪政变失败后企图外逃,结果遇难身亡。总之,林彪之死以及笼罩在这一事件之上的神秘形势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永久地使“文化大革命”失去了光彩。
第二个事件是比利时汉学家西蒙·莱斯(Simon Leys)的开创性著作《主席新装》(The Chairman’s New Clothes)的出版。莱斯的研究第一次详尽地叙述了“文化大革命”臭名昭著的政治暴行:狠毒的红卫兵攻击共产党官员、作家、教授,还更广泛地攻击任何被怀疑有“资产阶级”或“反革命”想法的人。“文化大革命”堕落为一种解决政治宿怨的工具,还堕落为一种革命青年的政治自我提高的手段。到1967年,当中国的政治混乱即将完全失控、出现全面混乱的凶兆时,毛泽东不得不召集中国人民解放军来平息红卫兵的革命激情。①关于“文化大革命”的精彩概括,参见《追寻现代中国》,第565-586页。
莱斯的著作遭到了法国媒体的全面诋毁,尤其是法国有案可查的报纸《世界报》。②有关精彩论述,参见van der Poel,Révolution de la pensée。莱斯是一位信使,带来了法国左派从不想听的消息,因为按照当时反常的政治逻辑,批评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意味着是亲美派,由此含蓄地认可帝国主义、核冒险政策(nuclear brinkmanship)和越南战争。在少数支持莱斯批评红卫兵狂热行为的杂志中间,有一份杂志是左派天主教杂志《精神》。《精神》也发表了法国汉学家保尔·巴迪(Paul Bady)的批评性文章,巴迪毫不含糊地判定“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大屠杀”(hecatomb)。③Paul Bady, La révolution dans l’enseignement en Chine, L’Esprit 399, January, 1971, pp.73-88 and 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 en Chine (II), le degré zéro de la culture bourgeoise, L’Esprit 401, March, 1971, pp.505-523.因此,关于中国发展的、可靠的批评观点对于任何想找到这些观点的人来说还是很容易获得的。
1974年,莱斯出版了第二部揭露中国“文革”政治迫害的著作《中国阴影》(Chinese Shadows)。在这个时候,法国左派才长久地放弃其毫不鉴别的亲华立场。渐渐地法国媒体也开始接受莱斯等人提出的、持异议的观点。到此时只剩下《太凯尔》派还高举着亲华的意识形态纯粹性的旗帜。他们欢欣地履行他们作为意识形态盲从者的角色,开始了一次广泛宣传的、一切费用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支付的公款旅游—— 一个“革命旅游”(revolutionary tourism)的经典案例。①关于“革命旅游”一个重要的(即使是攻击性的)研究,参见Hollander,Political Pilgrims。虽然Hollander包含了一个有关克里斯蒂娃《中国妇女》的简要讨论,但是他除此以外竟莫名其妙地忽略了《太凯尔》的亲华阶段。亦可见Hourmant,Au pays de l’avenir radieuse。
这次参观从早到晚都是由中国当局精心安排的。《太凯尔》派被带到了模范学校、模范工厂和模范出版社——历史悠久的“波特金村庄”路线。在中国操纵者的严格控制下,他们绝对不能与持不同政见者谈话。他们曾参观一家北京的出版社,这家出版社悬挂了一条写有《太凯尔》名字的横幅。索莱尔斯竟天真地将其解释为一种征兆——《太凯尔》的名声已经传播到几千里外的中央王国的首都。他几乎没有怀疑这条横幅与几乎旅程中的其他一切一样都是政府事先策划好的。《太凯尔》接受皇室般待遇的交换条件是这样一种默契:他们回到巴黎后,革命旅行者索莱尔斯、克里斯蒂娃、普莱内、巴尔特和弗朗索瓦·华尔会保留一切政治怀疑,并绝对秘密地进行重新思考。索莱尔斯及其同仁严格坚守协定,继续发表支持性文章和旅行回忆录,歌颂中华人民共和国在毛主席的神圣指导下所取得的社会成就。巴尔特发表在《世界报》上的文章这样写道:
毛泽东的书法,到处可见(工厂大厅、公园、桥梁),以一种抒情的、优雅的形式(jetéok)标记着中国空间:令人赞叹的艺术,无所不在,对我们来说要比那来自远方的圣徒传记更具说服力……人们(在25年时间里已经建设了一个令人赞叹的国家)旅行、劳动、喝茶或独自锻炼:没有剧院、没有噪音、没有装模作样——总之,没有歇斯底里。②Barthes,Alors,la Chine,Le Monde,May,24,1974;巴尔特以一种更具怀疑的语气对不可思议的中国实践和中国习俗(中国文化符号学上的不可穿透性)感到失望,他推断解释的失败意味着“解释学的死亡”。这一有益讨论参见Eric Hayot,Chinese Dreams:Pound,Brecht,Tel Quel,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3,pp.131-133。
回国后,《太凯尔》派表露了对林彪1971年外逃失事后“批林反孔”(anti-Confucius,anti-Lin Biao)清洗运动的特殊感情。在克里斯蒂娃看来,这场运动证明了“文化大革命”的“深化”(deepening),是实现“中国社会主义”的重要一步。③Kristeva, Les chinoises à “contre-courant, ” Tel Quel 59, Fall 1974, p.29.据她估计,中国共产主义的独特性在于它不仅为颠覆现有的生产方式而努力,而且最终为改变两性关系而努力。正如她在《中国妇女》中所解释的那样,为了理解当代中国,人们必须自我定位于一神论资本主义崩溃的位置上。但是,确切地讲,这个位置在哪里呢?自“五月风暴”以来,各种新的意识形态位置出现了,但是许多位置表现出旧教条主义或“左”或右的不足和缺陷。我们只剩下克里斯蒂娃提及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所称之为“底层”(the Underground)的东西:一种纯粹的、不可同化的他性或差异性的位置。“底层居民”,正如克里斯蒂娃所描述的那样,是“这些仍然没有被组织起来的人们,他们只是以其不可能的、乌托邦式的、‘达达主义的’政治方式惹来阵阵嘲笑而已”。在她看来,中国就是一个具有这种他性的形象。中国是一个象征,意味着“一神教的资本主义为了建构和巩固自身、为了抵抗所有的危机而去压制的一切东西所呈现出来的”象征。①Kristeva,About Chinese Women,pp.13-14。译文参见《中国妇女》,第6页。译文有所改动。——译注
这样中国的吸引力在常规意义上不再是“政治的”,渐渐地中国共产主义不再在现实的平面上存在或具有意义。反而克里斯蒂娃等人把其用作文本问题(“他性”、“差异”、“多义性”)的投影屏幕,而这些文本问题推动了他们在60年代与70年代的理论事业。
对于《太凯尔》派来说,“文化大革命”的主要优势之一就在于它给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提供了一个机会,去履行他们在历史上被规定的革命先锋的角色。不过,一位批评家贴切地说道:
在我们的时代里,几乎没有社会……令知识分子(和艺术家)遭受了比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更加残酷的虐待、羞辱,并被更加残酷地剥夺了自主权,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及其以后的岁月里……各种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沉默不语,遭受囚禁、拷打,被迫完成卑贱的劳动。允许出版作品的作家不得不受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最质朴形式的约束。书差不多都毁了……许多文物和艺术品也遭受了此种命运。如若没有毛泽东、斯大林、金日成(Kim Il Sung)和恩维尔·霍查(Enver Hoxha)等人糟糕透顶的著作,那么书店就空了,没什么可买的;在北京的国家图书馆,有关20世纪文学著作和历史著作的一切记载只要不符合毛泽东的正统观点就会销声匿迹。②Hollander, Political Pilgrims, p.331.
在《中国阴影》一书中,莱斯称“文化大革命”是“中国知识分子生命的死刑执行令”。③Leys, Chinese Shadows, p.129.令人痛心的是,这是一道由被他们称之为同路人的西方知识分子共同签署的死刑执行令。
尽管绝大多数巴黎知识分子早已抛弃了他们对毛主义持赞同态度的迷恋,但是《太凯尔》的忠诚分子始终坚持到底。只有到了伟大舵手1976年逝世以及随后发生的清算“四人帮”运动,他们才最终抛弃了亲华倾向的“白日梦”(pipe dreams)。
此后,索莱尔斯及其同仁快速追逐反极权主义的浪潮。《太凯尔》将其版面开放给新哲学家们,亲密的知识分子合作在索莱尔斯与贝尔纳-昂利·莱维(Bernard-Henri Lévy)之间出现了。④参见Bernard-Henri Lévy,La preuve du pudding,Tel Quel 77,Fall 1978,pp.25-35;and Bernard-Henri Lévy,C’est la guerre, interview with Philippe Sollers, Tel Quel 82, Winter, 1979, pp.19-28。索莱尔斯在《世界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具有人情味的野蛮主义》(Barbarism with a Human Face)的恭维性评论,赞美了莱维融哲学与文学为一体的才能,并赞颂自“五月风暴”以来第一次再度出现“伟大的浪漫主义文风”。⑤Sollers, review of La barbarie à visage humain, Le Monde, May, 5, 1977.索莱尔斯以类似的语气吹捧新哲学家安德烈·格鲁克斯曼是“法国当代最杰出的哲学家之一”。⑥Sollers, La révolution impossible, Le Monde, May, 13, 1977.不过,正如批评家们所指出的那样,莱维和索莱尔斯两人都不可能为一种将极权主义作为政治统治形式进行深入彻底的经验主义分析而感到苦恼。相反,通过赞美政见不同,两位作家都满足于一种泛泛而谈的、媒体友善的英雄崇拜形式,人们禁不住感受到,在赞美持不同政见的文学界人士及其不合传统的创作的过程中,《太凯尔》群体同时也赞美了自己。
《太凯尔》的追随者因杂志明确无误地转向右翼而觉得自己被出卖了。这种政治大变卦于1977年应验了,这一年《太凯尔》派出版了一期讨论美国的三人组专号,其中包括约翰·阿什贝利(John Ashbery)、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和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的作品。在他们与共产主义罪恶令人失望的遭遇后,《太凯尔》派将他们对“异质性”和“他性”的乌托邦式渴望投射到新世界。(10年前,克里斯蒂娃以一种有原则性的反帝国主义姿态断然拒绝了美国大学的演讲邀请)①Forest, Histoire de Tel Quel, p.271.克里斯蒂娃在《凭什么是美国?》(Why the United States?)一文中评论说:“在美国,我认为反对束缚是……多价的,以此种方式逐渐削弱了法律而没有正面攻击法律。”②Kristeva, Why the United States? in Kristeva Reader, p.274.在《太凯尔》看来,美国人擅长“非言语艺术”:现代舞蹈、泼洒画(action painting)和即兴表演。克里斯蒂娃(带着点儿高卢人的高傲)评论说:“他们没有口头的,也就是说有意识的、分析的……联系他们正在做的事情……除了少数具有英国来源的个别作品外,至今还没有出现伟大的美国文学作品。”③Ibid., p.275, 276.提及弗洛伊德时,她评价说美国是“‘它我’(ça)无法言说”的大陆。“它我”——“无意识”的形象——需要欧洲知识分子代之发言。
到万众期待的1978年法国国民议会选举再度开始时(社会党和共产党之间的共同阵线沉着冷静地迎接选举胜利,直到共产党最后一刻放弃了联盟),《太凯尔》的政治路线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索莱尔斯公开宣布他支持总统瓦莱里·吉斯卡尔·德斯坦的法国民主联盟(Union for French Democracy),他宣布:“在我看来,显而易见的是像吉斯卡尔这样的自由主义者(比法国共产党)更具有左翼的作风。”④Sollers, Gauche, droite..., in La droite aujourd’ hui, ed. J-P ApparuParis: Michel Albin, 1979, p.339.
克里斯蒂娃的一篇纲领性论文《新型知识分子:持不同政见者》(A New Type of Intellectual:The Dissident)正式宣布《太凯尔》与中欧持不同政见的社会思潮新近恢复的友好关系。⑤Kristeva, A New Type of Intellectual: The Dissident, in Kristeva Reader, p.293.因为受选择性记忆的困扰,所以《太凯尔》派声称持不同政见者的运动实际上是他们自己的知识分子路线和遗产的证明。克里斯蒂娃及其同仁认为,既然大多数持不同政见者都是文学名人,那么这暗示了他们显然会喜欢《太凯尔》的最初计划——保护文学免受萨特“介入”思想的危害。实际上,10年来,《太凯尔》派已经抛弃了纯文学,与两个为艺术而艺术进行辩护就相当于犯了叛国罪的国家建立了联盟。
六、革命以后
70年代末,克里斯蒂娃变成一位身体力行的分析师。此后她莫名其妙地断绝了与女权主义同道中人的关系。当她不得不界定她与妇女运动的关系时,她轻率地拒绝了性别的概念:“我不会强调性别的概念,而是强调‘奇异性’(singularity)的概念……我们必须……在个体的平面上工作……尽力使奇异性增强至最大程度。”①Kristeva, Interviews, p.42-43.当她被早期的政治挫折弄得不知所措时,她放弃了作为极权主义领域的绝对政治,这一极权主义领域为了集体超我的压抑而残酷地牺牲个体。“我们不必努力去提出政治的全球模式”,她解释说,“已经太多了”。②Ibid., p.42.她建议,不要去争取政治的解决方法,而是每一个有承担能力的人参加精神分析。
克里斯蒂娃受她的精神分析实践激发而写成了《灵魂的新疾病》(New Maladies of the Soul),在这本书中,她哀悼了现代自我的自恋型空虚。一旦神话和宗教丰富的、古老的意象消失,留下来取代它的是肤浅的、单维度的、来自大众文化领域的图像:电视、电影和网络空间(cyberspace)。她断言说,我们全都变成了“外星人”(extraterrestrials),绝望地疏远了我们的欲力和感受。我们通过使用麻醉剂和酒精来努力缓解这种失落感,但是这种补救方法证明是暂时的、虚假的。爱与艺术才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只有精神分析才能给我们提供一种自我复原的方法。只要它教我们接受我们自己内部的“他性”,它也就为伦理和政治提供了唯一基础。
然而,在她反思了后结构主义对“意义”的特有怀疑后,她的精神分析的构想证明是一个完全否定性的构想:“这项任务不是以真理体系的名义去做出一篇解释性的综合论文……这项任务反而是记录现代解释体系的危机……去证实这一危机是内在于符号功能本身,并视一切构造是‘症状’,包括那些试图否定这一危机的总体化解释。”③Kristeva, Kristeva Reader, p.319.
在《恐怖的权力》(Powers of Horror)一书中,因赞美子宫和“母性本能”(maternal instinct)的优点而曾受到第二波女权主义钟爱的克里斯蒂娃开始了另一次令人惊讶的逆转。她宣布,正是父权制(patriarchy)而非母性应该是形成高级文化成就的原因:“我认为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建立在父权制之上,并在伟大的犹太教和基督教中得到了表达……已经深刻地产生了人类是符号存在的真实幻觉……因此,假如人们谈及那产生一切的父权制,就会说父权制万岁。”④Kristeva, Powers of Horror, pp.143-144.
在论述女性忧郁的《黑太阳》(Black Sun)一书中,她认为女人特别容易得忧郁症。对于男人来说,认同父亲是天生的,这会使男人放弃原初自恋而成功地解决俄狄浦斯情结的冲突。而女人却要面对一种令其不悦的“双重束缚”(double-bind)。她们可以认同父亲,由此进入象征界(语言领域和“父权制”),但要以放弃母亲纽带为代价,因此是一个她们自己作为女人身份的必要组成部分。如其不然,女人能够拒绝父系的象征界,避免个体化,由此招致精神病或自杀。当她面对着她的理论为女人所描述的、显然是毫无吸引力的选择时,她回复说:“女人就困在那里,并不能为此做太多。”①Kristeva, About Chinese Women, p.37.有时克里斯蒂娃公然卖弄解构性的第二种选择:“我认为女人的角色是一种警惕性、一种特异性,一种总是警惕、论争的存在。实际上,这是一个歇斯底里患者的角色。”②Kristeva, Interviews, p.46.
在如今的法国,知识潮流断然反对后结构主义式的认识论的犬儒主义,后者相信身份、真理或意义的具体表达是退化的、神学上的返祖现象,相信避免对“感觉”与“一致性”之妄想的唯一方式仍然忠实于克里斯蒂娃称之为“否定性的”或“非认同的”人生方式与思考方式。而一种新型的、共和政体的知识分子共识与政治共识围绕着人权规则出现了—— 一种法国人的创造,终究源自著名的、现代自然法的“逻各斯中心的”传统。③关于我对这一问题的讨论,参见我的著作《重访法兰克福学派》(The Frankfurt School Revisited,New York:Routledge,2006)第10章“法国共和政体的复兴:反思法国的奇异性”(The French Republican Revival:Reflections on French Singularity)。一种冷静的、节制的人文主义方式取代了后结构主义潜在的虚无主义的否定解释学——“缺席”的解释学,而非“在场”的解释学。曾被后结构主义阵营全面清除的自由主义的政治哲学家——托克维尔、加缪和雷蒙·阿隆——获得了更新的政治意义。渐渐地,限于小圈子的、“难以理解的”理论方法曾是后结构主义的标志,如今散发出不合时宜的恶臭。哲学巨人中间弥漫着深奥难解的、理论上的吹毛求疵风气,曾一度主导着60年代巴黎知识分子的生活,如今让步于一种更加谨慎的、实用主义的气质。④Mark Lilla, ed., New French Thought,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Terry Eagleton, After Theory.
在《茱莉亚·克里斯蒂娃畅所欲言》(Julia Kristeva Speaks Out)一文中,这名前《太凯尔》成员为后结构主义的历史遗产提供了热情洋溢的辩护。那些批评后结构主义之“神秘主义”(esotericism)的人没有意识到它在反对“始终威胁(文明)的同一性趋势”的过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⑤Kristeva,Interviews,p.259. 在这一点上,通过“同一性趋势”,克里斯蒂娃大概是指那些有损于或敌对于“差异”的趋势。她断言说,她的诋毁者只为“社团主义的特权”(corporatist privileges)辩护,是“可理解的理性主义”(accessible rationalism)衰弱的表现。当克里斯蒂娃回忆起《太凯尔》的鼎盛时期,她就会对这段时光充满了一种浓郁的怀旧情调:这是一个“平静而热情的时代,当时我相信我们正与收藏着最佳的当代知识的档案文化进行了彻底的决裂,正发展着一种激情的炼金术、一种意指的放射线照相术。一些人认为相信……毫无根据的神秘主义只是术语上……忠于我们在个体、社会或文本中所发现的临界状态”。⑥同上,p.261。
人们禁不住被克里斯蒂娃借助一般性来证明其观点的做法弄糊涂了。她的自我辩护在安全地排除了具体的制度问题、政治问题和历史问题后才能有效,只有根据这些问题才能判断其主张的花言巧语的特点。相反,提供给我们的是一种二元对立的模式,介于《太凯尔》派特有的“批判的”立场(他们的虚假革命的“意指的放射线照相术”)与对那种以其他所有写作和思考的人为特点的“档案文化”所表现出来的忠诚之间。鉴于《太凯尔》的理论失策和政治失策,人们想知道除了一小撮顽固分子外,是否还有健在者支持这类易于识破的辩护呢。
自从“主人思想家”巴尔特、福柯、拉康和萨特于1980年前后去世后,哀叹法国知识分子的衰落变成了一种时尚。批评家经常援引法国教育制度——是民主化的,不再是特权精英的训练场地——的结构性改变以及大众传媒的兴起。不过,还有一个事实是在法国,由于与“权力”的政治错姻缘,知识分子的使命不可挽回地被玷污了,这是朱利安·邦达在《知识分子的背叛》(The Treason of the Intellectuals)一书中就曾语言警告过的现象。《太凯尔》经历的最大讽刺之一就是,尽管这份杂志起初作为一台战争机器(machine de guerre)来反对萨特,但是这个群体最终重复了萨特所犯的全部政治错误——在他们各自继续创造某些全新的政治错误之前。
责任编辑:沈洁
*理查德·沃林(Richard Wolin),纽约城市大学教授,著有《东风:法国知识分子、文化革命和1960年代的遗产》(2010年)、《存在的政治》(1990年)、《文化批评的观念》(1992年)、《迷宫》(1995年)、《非理性的诱惑》(2004年)、《海德格尔争论集》(1992年)等著作。本文选自《东风:法国知识分子、文化革命与1960年代的遗产》第6章。
**董树宝,男,黑龙江尚志人。北方工业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欧美左翼文论中的中国问题”(15AZW001)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