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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拳的复兴与华北乡村的群体认同

2016-02-04张国栋ThomasGreen

民俗研究 2016年5期
关键词:武术文化

张国栋 [美]Thomas A.Green 李 运



梅花拳的复兴与华北乡村的群体认同

张国栋[美]Thomas A.Green李 运

自明末至今,山东、河南及河北交界地带的梅花拳从数个朝代的更替和社会运动中存留下来,并在当下城镇化背景中得以复兴。其动力在于它整合了多种民俗文化要素,满足了不同人群的社会交往和精神生活需求,弥补了因城镇化的极速发展而带来的乡村社会民众认同感的缺失。

民间武术;梅花拳;群体认同;非物质文化遗产

一、问题的提出

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梅花因其独特的生物学特征和习性(如花开五瓣、花期早、低温开放)被赋予鲜明的象征意义,如坚韧、纯洁、风骨、品格等,逐渐形成了古代上层社会所推崇的梅花精神,并广泛地被运用于哲学、中医、园林、文学和艺术体系。武术作为一种民间艺术形式,也普遍地借鉴了梅花符号及其象征意义,如:少林梅花拳、梅花螳螂拳等。而梅花拳则以梅花的象征意义为基础建立了自己的技术、文化和价值体系,形成了别具一格的武术拳种。尽管梅花拳在官方的记载中出现得较晚,但根据义和团运动研究专家路遥的成果、武术史学者周伟良的研究、相关民间武术文献以及梅花拳的传承谱系,可以确定它早在明朝末年就出现在山东和江苏的交界地带,并在整个清朝沿着山东、江苏、河南和河北的交界地带在广大的乡村社会传播开来。梅花拳受到国际历史学界的关注,源于其在清末年间与义和团运动(或称为庚子拳乱:1899-1901)的密切联系。尽管义和团运动以失败告终,但梅花拳的文化与传统却在拳民的日常生活中保存和传承下来。自明末至今的近四百年间,梅花拳历经数次朝代更替以及义和团运动、抗日战争、文化大革命、城镇化运动等重大社会和政治事件,依然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体现了它坚韧的梅花品格与精神。当下的梅花拳在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政策的鼓励下,正走向复兴之路。*张士闪:《灵的皈依与身的验证——河北永年县故城村梅花拳调查》,《民俗研究》2012年第2期。但从文化发展的内在动力来看,梅花拳是如何获得华北乡村社会的群体认同的呢?文章将通过回顾梅花拳的变迁历程及对当下城镇化背景下梅花拳复兴的田野考察,探寻这一民间文化复兴的社会因素。

二、相关概念及学术史梳理

华北地区广大的乡村社会是众多民间武术生长的基础。传统时代,民间武术与乡村社会之间相互依存与支撑,形成了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的城镇化发展则打破了这一平衡,随之而来的便是乡村社会的群体认同危机和民间武术传承的困境。

(一)民间武术、乡村社会与城镇化

早在宋代,武术便作为一种文化实践而记载于历史文献。在都市(比如开封),武术以表演的形式向市民提供娱乐;在广大乡村,农民通过习武保护自身的财产和消磨农闲时的时光。历史上保甲制度的长期实施促进了武术在乡村社会的普及,它鼓励农民日常生活中的习武行为和活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他们对安全和精神的需求,推动武术在实用和艺术层面融入农民的生活,成为当地民俗文化的一部分。

“民间”一词来自语言学和建筑学,意指“本国的、本地的、乡土的”*陆谷孙主编:《英汉大词典》(第2版),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2286页。。而“民间武术(Vernacular Martial Art)”则指的是那些地方群体实践和保存的能够满足他们需求的武术传统,并且它们具有典型的地方民俗文化特征。*Green T. A,“Sick Hands and Sweet Moves: Aesthetic Dimensions of a Vernacular Martial Art”,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vol.125,no.497(2012),pp.286-303.中国民间武术的一个典型特征在于它模拟中国“家”的概念建立师徒关系。千百年来,习武者通过武术之“家”建立起广泛的社会关系网络,形成了一整套稳定的交往活动、行为规范、道德准则、价值观念、祖师信仰等文化传统。然而,新中国成立以来持续大规模的城镇化运动正在威胁着这些文化传统的稳定性。张士闪认为,在城镇化尤其是21世纪以来城镇化的进程中,许多民俗文化随着村落的破败和消失而变得碎片化或最终消亡。*张士闪:《乡土传统与城镇化·主持人语》,《民俗研究》2014年第1期。民间武术的保护工作始终跟不上其流失和消亡的步伐*龚茂富:《青城派武术生存现状及传播方式研究》,北京体育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众多民间武术面临着消亡的威胁*单锡文、单静怡、柏建晴:《天津市传统武术现状与发展策略》,中国体育科学学会:《第九届全国体育科学大会论文摘要汇编》,人民体育出版社,2011年,第256页。。

事实上,包含民间武术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流失与消解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现代化发展就开始了。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大规模的农村人口流入城镇,传统文化消亡的速度也随之加快。根本原因在于中国的城镇化发展是以牺牲乡村社会的利益为代价的,这种牺牲“不仅包括农民的基本权利、社会地位和资源分配,而且涵盖许多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要素”*王春光:《城乡结构:中国社会转型中的迟滞者》,《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年轻一代向往的是城市生活,很少有人甘愿留在乡村守护传统。这正是当前大部分中国民间武术面临的问题。

(二)群体认同与武术的关系

“认同(Identity)”一词源于拉丁词汇Idem,意为“相同(the same)”*Gleason P,“Identifying Identity: A Semantic History”,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vol.69,no.4(1983),pp.910-931.。它之所以能够成为人文社会学研究领域中的关键词汇,是因为它表达了人类的归属感,而“归属感是人类社会生活体验的基础”*Villarreal L. P,Origin of Group Identity: Viruses, Addiction and Cooperation. New York:Springer,2009,p.V.。在民俗学中,“认同”往往与各种民俗群体联系在一起。*Bauman R,“Differential Identity and the Social Base of Folklore”,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vol.84, no.331(1971),pp.31-41.在社会学领域,Tajfel和Tuner于20世纪70到80年代建立了认同理论,Tajfel认为“群体认同”有两个构成要素:成员意识感以及与某些价值观相联系的意识感。*Tajfel H,“Social Psychology of Intergroup Relations”,Annual Review of Psychology,vol.331,no.1(1982),pp.1-39.

中外学界都对武术与认同之间的关系有过论述。Miller考证了群体认同是如何被一种叫做Capoeira的非裔巴西人的武术所塑造的*Miller L. E,“Capoeiristas: Dancing Between Identities”,Texas A&M University Doctoral dissertation,2003.;Frank揭示了太极拳作为古老的道家艺术而唤起日常练习并促使练习者皈依的认同动力结构*Frank A. D,Taijiquan and the Search for the Little Old Chinese Man: Understanding Identity through Martial Arts.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6.;在电影艺术中,武侠电影有助于在华人圈建构民族认同*Lu Z. X,Qi Z and Fan Hong,“Projecting the ‘Chineseness’ Nationalism, Identity and Chinese Martial Arts Films”,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Sport,vol.31,no.3(2014),pp.320-335.;国内也有些学者认为,武术能够促进回族民众对本民族的文化认同*陈振勇、姚孔运:《回族武术促进民族文化认同的指标体系构建与实证研究——以兰州回族武术为个案》,《体育科学》2012年第9期。。但整体而言,中国武术正经历着认同的危机。中国武术的文化困境在于它“无法在全球化背景下保持文化认同”*叶献丹:《中国武术的“文化失语”与“文化认同”的思考——以体育全球化为背景》,《武汉体育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这种处境也是大多数中国民间武术正在经历的。

相反,梅花拳却保持着它的生命力而呈现复兴的态势,这很可能与它自身的特色和文化传统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

(三)梅花拳及其文化传统

梅花拳是中国民间武术的优秀拳种之一,它也像其它拳种一样有着自身的武术技术、理论、训练和传承体系。但从组织层面来看,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兼具拳会组织和民间信仰两种特性。而这两种特性杂糅在一起,通过梅花拳独有的文化传统,在当地人们的世俗和精神生活中共同发挥作用。

梅花拳在组织结构上含有武场和文场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武场以传承梅花拳的武术技法、训练体系为主,文场则主要承继梅花拳的文理经典、信仰习俗,二者相互依存,造就了梅花拳坚韧的生命力。历史学界的周锡瑞、佐藤公彦、路遥、程歗,民俗学界的张士闪、路云亭,武术学界的燕子杰、周伟良、马爱民、杨彦明、韩建中、曹广超、张茂林、唐绍军等都对梅花拳文武场的组织结构、性质及其相互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恰恰是这种文武一体的特色,注定了梅花拳在中国众多武术拳种中的独特性,让它在信仰、价值观、习俗和制度(组织)层面具备了文化所含有的一切要素。

在梅花拳的文化传统中,除了拜师仪式、祖师祭拜等活动之外,最具特色的便是梅花拳的“亮拳”活动。“亮拳”是梅花拳众弟子相约在祖师纪念处以展示武艺而进行的祭祖活动。它一般安排在重要的节庆期间,尤其以元宵节河北省平乡县后马庄邹宏义师祖所在地的活动最为壮观,届时各地的梅花拳弟子汇聚在此地,打醮祭祖、展示武艺、联络感情。各地梅花拳的分支也会在各自的区域内举办定期或不定期的“亮拳”活动,以集体和外显的方式宣传和传承梅花拳。

三、田野调查

本文采用的是质化研究方法,主要运用田野调查中的参与式观察和半结构式访谈。本文作者中的一位是梅花拳的内部传人,他负责与当地民众和习武者交流。他的家乡在山东菏泽,一个与河南和江苏临界的有着浓郁的武术文化传统的地方,他自幼就在村里的拳场习武。1998年,他在菏泽拜梅花拳第十五代传人桑全喜为师,成为梅花拳的传人。由于做博士学位论文的需要,他自2007年开始研究梅花拳的传统。因此,他作为“局内人”使该研究的田野工作相对容易许多。在2010年7月到2014年2月的暑假和春节期间,作者们参与了当地民众从习武、活动的组织到节庆中的亮拳表演等活动。

本文访谈涉及到的问题有:当地梅花拳的传统、个人的习武经历、梅花拳对个人和社区的影响、梅花拳面临的问题以及对梅花拳未来的看法等。78名访谈对象分布在山东、河南、河北的12个村庄,他们来自不同的年龄层次和职业,从小学生到大学教授,从村民到政府官员,既有男性也有女性。大部分的访谈工作是在访谈对象的家中完成的,而一小部分则通过小组讨论的形式完成。

总之,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本文作者坚持质性研究的方法论,并聚焦于梅花拳的书写历史、口头历史、传承现状以及社会和文化背景。

四、梅花拳的生存历程及当下的复兴

根据梅花拳的内部资料和一些学者的研究,梅花拳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代末期,并在历次朝代更替中存留下来。明末及整个清代频繁的农民起义为梅花拳提供了生存和发展的土壤;清末庚子拳乱代表着梅花拳的一个发展高峰;随后的北伐战争、抗日战争、国共内战等也都不同程度地促进了梅花拳的传播;而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化大革命和20世纪80和90年代的乡村社会变革则阻碍了它的发展;21世纪以来,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政策和措施为梅花拳的生存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环境,如今的梅花拳正走向复兴之路。

(一)梅花拳的生存历程

最初的梅花拳是在江苏徐州铜山县邹氏家族内部传承的,在最初的年代里,梅花拳也被称为“父子拳”*王孟保、冯仲平:《梅花拳传奇故事集》,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178页。。这种家传的方式因雍正和乾隆年间邹宏义(1624-1715)及其儿子从江苏北上河北的旅途中而改变。“邹宏义师爷在途经河南、河北时收了几个徒弟,并把他的武功传授给了他们;后来,邹师爷的儿子邹文聚北上寻父,得知父亲去世后,他便定居在后马庄教授梅花拳。”*访谈对象:田建文;访谈地点:河北省平乡县后马庄梅花拳传承与保护联合会办公室;访谈时间:2012年2月6日。因社会动荡,梅花拳在河南、河北、山东以及江苏交界地带的乡村社会很受欢迎*Esherick J,The Origins of the Boxer Uprising.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7,pp.13-28.;同时,梅花拳也受到当时一些民间信仰的影响,注重祖师敬拜以及信奉儒道释三教合一的思想和理念。到清朝末年,梅花拳已遍布整个华北乡村社会。“每年二三月间的庙会上,拳民们便聚集在一起较技比武,名曰亮拳,这些庙会被认为是梅花拳的聚会。”*“Hong Yongzhou report,cited in Zhang Rumei,GX 24/4/29 (17/6/1898),JWJAD,6.1:236”, in J. Esherick,The Origins of the Boxer Uprising.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7,p.150.清末,梅花拳子弟作为拳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参与了庚子事变。期间,为了保护梅花拳,作为义和团运动的首领同时也是梅花拳著名拳师的赵三多,把他所领导的组织由梅花拳更名为义和拳。*路遥:《冠县梨园屯教案与义和团运动》,《历史研究》1986年第5期。

民国时期,政府提倡习武并称之为“国术”。这为包括梅花拳在内的民间武术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环境。此时,梅花拳也出现了一些有名的拳师,如:韩其昌(1895-1988)、寇运兴(1898-1982)。寇是梅花拳第14代传人,因参加了1936年柏林奥运会的武术表演而扬名武林。战争期间,许多梅花拳弟子在军队中服役并将这一武术传播到全国各地,甚至是海外。例如,王丕廉(1911-2001)在军中传授武功,吴体胖(1891-1964)和张祖尧(1917-1993)于1949年把它带到了台湾,后来张祖尧又把这一武术介绍到意大利。

梅花拳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遭受重创。如同其它许多传统文化一样,梅花拳不仅受到禁止而且许多拳师遭遇迫害。“因传播四旧,我的父亲被迫停止教拳(梅花拳),只能呆在家里面”,人民公安大学的韩建中教授曾在他的博客中这样记录其父韩其昌的经历。*韩建中:《追忆我的父亲——梅花桩拳一代宗师韩其昌》,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0c5d86010090wx.html,2008年3月15日。吴柏华告诉我们,“政府没收并烧掉了我所有梅花拳的资料。他们禁止我练武,也不许我再教梅花拳。他们用枪指着我的脑袋并告诉我说,如果你再敢教拳小心一枪崩了你。”*访谈对象:吴柏华;访谈地点:山东省菏泽市南关吴柏华家中;访谈时间:2010年2月18日。幸运的是,许多梅花拳的传统被人们秘密地保存下来,一些幸存者向作者讲述了他们保留梅花拳及其器物的独特方法:“我把那个刻着俺家梅花拳历史的石碑埋到了我房子下面,直到80年代才把它挖出来”*访谈对象:郑大妮;访谈地点:河北省平乡县后马庄郑大妮家中;访谈时间:2012年2月5日。注:该访谈对象是当地有名的梅花拳文场师父,但她于2014年冬去世。,“我们晚上在远离村庄的麦场里偷偷练习梅花拳”*访谈对象:张福印;访谈地点:河北省平乡县后马庄张福印家中;访谈时间:2012年2月5日。。

文革之后,这些迫害政策被废除,梅花拳也在改革开放环境下迅速恢复起来。1982年的全国武术工作会议把武术从文革的阴影中解放出来*赵双进:《对八十年代武术工作的回顾与随想》,《体育文化导刊》2003年第1期。,社会基层的武术组织和习练者迅速增加起来,功夫电影(比如少林寺)的上映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习武的热潮*于春岭:《20世纪80年代形成“武术热”的原因》,《体育学刊》2001年第5期。。在这种背景下,1986年河北省武术协会主席南朴拜谒了位于平乡县后马庄的梅花拳祖师邹宏义的坟墓,并高度赞扬了他对梅花拳所做出的贡献*王孟保,冯仲平:《梅花拳传奇故事集》,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207页。。政府的认可释放了梅花拳弟子们的习武热情,“自从南仆先生来访之后,我们这一带的许多梅花拳场重新开放起来,一些梅花拳传统也得到了恢复”*访谈对象:郑大妮;访谈地点:河北省平乡县后马庄郑大妮家中;访谈时间:2012年2月5日。注:该访谈对象是当地有名的梅花拳文场师父,但她于2014年冬去世。。

但好景不长,民间武术的恢复很快便受到20世纪90年代逐渐兴起的打工潮的影响,作为乡村社会的一种传统文化,梅花拳也遭受着同样的创伤。大批的农民背井离乡进城务工,停止了他们日常的习武活动,众多拳场不得不再一次关闭。马书敬回忆说:“大多数年轻人和中年人长年在城里务工,他们只是在农忙和春节期间回家。拳场一个接一个地没有了,许多老拳师也都带着他们的武艺老去。”*访谈对象:马书敬;访谈地点:河南省濮阳县梨园乡后朱寨马书敬家中;访谈时间:2009年8月24日。

(二)梅花拳的复兴

21世纪初,中国政府认识到传统文化流失问题的严重性,并开始采取一些保护措施。2004年4月8日,文化部、财政部下发了《关于实施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的通知》,决定在全国实施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并为此制定了《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实施方案》;同年,中国也正式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2005年文化部开始建立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正是在这种背景下,2006年梅花拳与少林功夫、武当武术、太极拳等一同被国务院批准为文化部确定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国家的认可再一次点燃当地人们恢复自身武术传统的热情,梅花拳的复兴与这一事件密不可分。当下这种来自政府官方的有利政策与文革时期政府把民间武术列为封建糟粕而禁止的措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显然,21世纪以来的政治环境成为梅花拳生存和发展的沃土。

今天的梅花拳正经历着它的复兴。近十年,农历正月十六在后马庄举行的亮拳表演规模由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万人左右增加到两三万人。许多梅花拳场也都重建起来,各地节庆活动中的亮拳表演也得以恢复。不同地方的梅花拳组织和传人通过举办亮拳活动、互访,甚至沙龙以及社交网站等方式加强交流。例如,山东菏泽定陶县一位年轻的梅花拳师曹广超于2009年建立了“菏泽梅花拳”网站(http://www.hzmhq.com/),旨在记录菏泽一带的梅花拳并与其它地方的梅花拳组织建立联系和交流的平台。2015年农历正月十六,在后马庄的亮拳表演期间举行了“邹祖大殿”的落成仪式,该大殿高32m,共占地6563.75m2,由各地梅花拳弟子捐资建设而成,它代表着各地弟子对于复兴这一传统的热情。另外,为了使年轻一代能够传承梅花拳,像河北平乡、广宗以及山东菏泽等地已经在中小学推广这一武术。

总之,梅花拳的历史尽管具有连续性,但也经历了一些危机和繁盛时期。当下,它所经历的复兴不仅仅归因于政府所提供的政策支持,更根本的原因还在于梅花拳得到了其文化持有者——当地民众的认同。接下来,本文将集中探讨梅花拳与当地民众的关系,以揭示梅花拳复兴的内在动力。

五、作为群体认同途径的梅花拳

改革开放后,随着乡村社会结构的变迁与发展,家族观念逐渐式微,地方民众正经历着认同感的缺失,“传统乡村文化的断裂与破坏使得广大农民在家庭观、社会观、个人观以及价值观、文化观等方面发生了文化认同的迷失,传统意义上的乡村精神家园不复存在,而现代意义上的乡土文化认同又尚未建立”*沈小勇:《传承与延展:乡村社会变迁下的文化自觉》,《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6期。。但梅花拳却弥补了这一缺失,重建了地方民众的群体认同。

(一)梅花拳的功能转变

梅花拳创立之初的目的在于自我保护,而不是为了修养和娱乐。在它的早期历史即明末清初时期,位于江苏、山东和安徽交界地带的沛县和桐山的张氏家族及当地民众利用梅花拳保护他们的财产免受强盗和土匪的抢劫。*周伟良:《梅花拳第二辈传人张三省新论》,《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自卫作为梅花拳的主要功能一直保持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随着社会的逐步稳定,运用武术自我保护的机会越来越少,但从民俗文化的角度而言,武术的一些传统诸如拜师仪式、祖师敬拜、“亮拳”表演等却承担和孕育了地方民众的认同感,梅花拳中称为“咱都是梅花拳的爷们”“天下梅花是一家”。事实上,作为一种武术群体,梅花拳已经成为社会初级群体,它从社会和精神层面影响着当地民众的日常生活。

从社会资本理论的角度来看,梅花拳作为一种民间社会资本对当地的民众有着较大的吸引力,加入梅花拳成为人们扩大人际关系、增加社会资本的一个途径。通过拜师入门,人们可与梅花拳拳师建立私人关系并成为其门下的一名成员,分享其门内所共有的资源。整个梅花拳群体通过“百字辈”而建立,字辈把从古至今的每一代梅花拳弟子维系在一起,从而成为一个拟制的“家”。在实际生活中,梅花拳弟子之间除了习武中的相互帮助之外,还有日常生活中的诸如农忙、婚丧嫁娶以及经济等方面的彼此支持。

“亮拳”是梅花拳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基于节日背景整合了多种民俗文化元素,丰富了地方民众的精神生活。通常,“亮拳”在具有民间戏曲、舞蹈和大鼓表演的节庆氛围中由梅花拳弟子表演武术,以纪念梅花拳的祖师爷。最为重要的莫过于一年一度春节期间各地举办的“亮拳”,人们用各种形状的剪纸布置场景,为祖师爷摆上各式贡品,甚至安排连续几天的戏曲(通常是豫剧)。另外,当地兵器的制作和香的生产也被亮拳活动带动起来。事实上,亮拳更像是一个包含祭祀、娱乐、购物等多种民俗元素的庙会活动。

梅花拳从儒家、道教、佛教和基于祖先崇拜的当地民间信仰中吸取了一些观念,以满足当地居民的精神需求。许多梅花拳的祖师已被当地弟子奉为神灵,他们也像道教、佛教中的神佛一样有相应的名号、形象、神力和神迹。例如,梅花拳的祖师邹宏义及他的家人已成为梅花拳弟子们的精神支柱,每天前来拜谒他们的梅花拳弟子和当地居民络绎不绝,春节期间每天前来上香的民众多达上万人。这不仅是当地民众对梅花拳这一大家庭的认同,也表达了他们希望能够得到祖师爷保佑的心理需求。在这样的社会心理需求环境下,一些梅花拳师也为当地民众治疗某些身体和心理疾病、预测未来,充当巫师的角色。

(二)女性对梅花拳的认同与参与

山东、河南、河北一带深受男尊女卑文化的影响,但这一观念在梅花拳的传统中似乎有些例外。我们的观察与访谈结果表明,梅花拳不仅被男性所认同,同时也得到了女性的认可,因为她们可以成为梅花拳弟子、学习文理和武艺,并参与所有相关的活动。因此,女性在梅花拳中的作用应给予关注。

在允许女性习武这一传统上,梅花拳并不是唯一的。正如Lorge所言,“中国的女性在武术中总是占有一席之地,尽管它受到男性的严重歧视”*Lorge P.A,Chinese Martial Arts: From antiquity to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30.。从商代的军事家妇好、春秋时期的剑术家越女,到唐代的剑舞名家公孙兰及其弟子李十二娘,再到清末红枪会的领袖林黑儿,她们都与武术密切联系在一起。作为义和团运动的一部分,红灯照直接将女子习武这一传统传递给梅花拳。

事实上,梅花拳尤其在其信仰系统中离不开女性的支持。一方面,妇女具有与最高的女神“老母”沟通的性别优势。在男女不平等的传统社会,民间信仰是基层妇女表达自我意识和获取精神救赎的主要途径。明清时期,众多民间信仰不仅认可女性的价值而且还把她们置于很重要的位置。在梅花拳的信仰体系中,“老母”是救世主,因此女性参加梅花拳是很平常的事情,许多女性不仅习武而且也成为当地有名的“文场”师父。其次,女性在梅花拳的活动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家中通常是妻子负责侍奉梅花拳祖师爷的牌位,如:平日的上香、磕头等;在梅花拳的重要活动“亮拳”中,女性则通过做剪纸、准备贡品、扭秧歌等特长参与其中。

(三)年轻人对梅花拳的认同与参与

文化的延续靠的是代际传承,田野调查发现梅花拳的代际传承表现良好。在梅花拳传承的核心区域,如河北平乡、河南濮阳、山东东明等地,年轻人对梅花拳的兴趣并不亚于老一辈,他们反而运用现代化的网络交流平台如博客、QQ、微信、微电影等方式传播和分享梅花拳技艺及文化。

梅花拳这种良好的代际传承在信仰和现实两个方面都能找到相应的缘由。在信仰方面,梅花拳人笃信其祖师们是地方上的保护神且在日常生活中护佑他们,当他们成为梅花拳大家庭的一员时便得到了祖师爷们的保护。信仰的动力往往来自人们对未来的不确定,因为“信仰的基本目的始终在于救赎”*Ellwood C. A,“The Social Function of Religion”,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19,no.3(1913),pp.289-307.。尽管乡村社会的生活水平较三十年前有了很大的提高,但当下的城镇化建设增加了民众对未来的不确定,让他们感受这种来自社会的生存压力,“道德和信仰的价值观念正是通过各种形式的社会压力而加于个体”*Ellwood C. A,“The Social Function of Religion”,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19,no.3(1913),pp.289-307.。因此,许多年轻人为了满足这种精神的需求而纷纷加入梅花拳,把对未来的希望寄托于此,从而继承了梅花拳的传统,因为“无希望就无理想,无宗教,也无神了”*[意]孟德格查:《续爱的教育》,夏丐尊译,汕头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90页。。

在当前的社会压力下,乡村社会的年轻人加入梅花拳也有现实层面的考量。中国城镇化建设中的一大问题在于,过去几十年城市的发展是以牺牲乡村社会的利益为代价的,这就造成乡村社会的年轻人与那些城市中的同辈人相比而成为弱势群体。为了自保,他们力图运用包括武术在内的各种关系而发展一些社会资本。事实上,对于乡村社会的年轻人来说,梅花拳确实蕴藏着巨大的社会资本。梅花拳人分布在各个行业,像政府机构、学校等,他们掌控着诸多的社会资源。如果你是梅花拳中的一员,就可以因着同门关系而获得帮助。这种“天下梅花是一家”的理念要求梅花拳的成员既要关注群体中他人的利益,更要注重个人道德的提升,成为吸引乡村社会年轻人的重要因素。

总之,在某种程度上梅花拳属于一种社会初级群体,并通过其成员之间的相互尊重和关爱得以维持和发展,满足着华北乡村社会年轻人的信仰、认同和现实生活的某些需求,从而让他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着希望。

(四)内部知识群体的文化自觉

在过去的十多年中,中国政府从政策、保护手段以及立法等方面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给予了极大的关注,这让当地受到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一代感受到了自身传统的重要性,他们有能力正确地理解政府的政策并预测自身传统的未来。在河北省邢台地区梅花拳弟子和当地政府部门的协作下,梅花拳在2006年被列入中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同时,作为地方政府的相应保护措施,当地的中小学将梅花拳作为校本课程进行了开发;许多乡村也逐渐恢复了拳场以及节庆中的亮拳活动。这些事件和良好的氛围慢慢燃起了年轻知识群体对梅花拳的兴趣,他们通过亮拳表演以及帮助起草地方级别的梅花拳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工作等方式参与到梅花拳的传承与发展之中。

再者,城镇化和传统的流失唤起了年轻人的乡土意识和情结。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居住和生活在城市,却在互联网上探讨梅花拳,展示相关图片和视频,进行学术研究。如今,各地的梅花拳群体都有自己的QQ群、微信群及微信公众号,他们在网络上分享梅花拳的有关信息和文献,有些人则根据大家分享的信息和资料,结合自己的实地调查,进行梅花拳历史和传承脉络的记录、搜集和整理。

另外,一些教授把传统的师徒式教育和现代学校教育结合起来,在高校或中小学传授梅花拳。有“沱南侠”之称的韩其昌(1895-1988)曾教授于北京大学;其儿子韩建中继承了他的衣钵和传统,并将它发展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身为数学教授的燕子杰以山东大学为根据地传播梅花拳;另外,还有菏泽学院的桑全喜教授、安阳师范学院的马爱民教授、定陶县仿山中学的曹广超老师等,他们通过日常教学和学术研究来传承和发扬梅花拳,帮助年轻一代学习、理解和体认这一文化传统。

六、结 论

从明末至今,梅花拳历经各种战争和政治更替,并在当下的城镇化背景下经历着其传统的复兴。除了政府的支持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华北乡村的社会基础为梅花拳提供了生存和发展的土壤;而同时,梅花拳通过自身的群体认同、关注女性、老少皆宜及其成员的文化自觉等特点影响着当地人的社会和精神生活。文化存在的最充分理由在于该文化能够帮助它的持有者适应社会的变迁。华北梅花拳复兴的关键在于,它整合了多种民俗要素,让当地人重新体验到了曾经失去的群体认同感,而这种认同感既在社会生活中产生也内含于精神世界。总之,梅花拳通过各种努力获得了其成员、当地民众以及政府的认可,并在与三者的关系之间保持某种平衡。因此,梅花拳的复兴对于当今城镇化背景下民间武术、民俗文化的传承与保护以及乡村社会的公共文化建设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

[责任编辑龙圣]

张国栋,西南大学体育学院、体育科学研究所副教授(重庆 400715);Thomas A. Green,美国德州农工大学人类学系副教授;李运,捷克帕拉茨基大学博士生,西南大学体育学院、体育科学研究所副教授(重庆 400715)。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巴蜀武术文化流变的民俗地图集研究”(项目编号:14YJA890017)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一般项目“新教育视野下武术教育定位问题研究”(项目编号:SWU1209416)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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