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与审美之间的集体选择
——《新民晚报》与社会主义社会初期上海的着装时尚
2016-02-04董倩
董 倩
阶级与审美之间的集体选择
——《新民晚报》与社会主义社会初期上海的着装时尚
董 倩*
本文以《新民晚报》的相关报道为主要材料,从转型期的服饰、1955—1956年的服装改革运动以及“穿旧衣”运动三个方面入手,分析了社会主义社会初期上海的时尚机制以及《新民晚报》的报道框架。虽然国家在时尚建构中的作用显著,但是上海普通民众对官方倡导的时尚和其他时尚资源的分辨、挑选和整合,表现为一种阶级与审美之间的集体选择,这种理智的风格作为上海文化中相对稳定的部分,从民国延续至今。《新民晚报》作为一个丰富而复杂的文化记忆样本,展示了这一线索。
着装 时尚 新民晚报 集体选择
一、解放初:转型期的服饰
着装是指人们通过服装改变或修饰自己的外观以取得预期的社会效果的活动。①孙沛东:《着装时尚的社会学研究评述》,《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在中国传统的语境中,服装并不是罪恶的特征,而是文明的代表。它将人区别于动物,将中国人区别于蛮夷。②Zamperini, Paola. On their Dress They Wore a Body: Fashion and Identity in Late Qing Shanghai, Positions, 2003, 11(2).作为“社会的皮肤”,③T. Turner, The Social Skin,in C. B. Burroughs & J. Ehrenreich (eds.), Reading the social body, IA: Iowa City, University Iowa Press, 1993, pp.15-39.人们的着装与时尚是研究结构与能动的理想场域。
解放前,上海就是全国时尚的汇聚地,领导着全国各地的服饰潮流。而上海的这种时尚空间又如同一个熔炉,将全国各地到此的人卷入、同化。陈旭麓曾说:最古怪的人到了上海不久,可以变得漂亮;拖着鼻涕的小姑娘,不多时可以变为卷发美人;单眼睛和扁鼻的女士,几天后可以变成仪态大方的太太。④陈旭麓:《说海派》,《解放日报》1986年3月5日。在上海,衣着与社会等级的关系尤为密切。鲁迅对这种社会风气有过生动的描写:
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汽车的车掌会不照您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
*董倩,女,1979年生,河南郑州人,新闻学博士。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媒介建构中的新社会史,新媒介与城市传播。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媒体环境下的城市传播研究”(项目编号15AXW007)阶段性成果。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①《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63页。
共和国早期,虽然没有任何正式的规定来制约人们在新中国应该穿什么,但是通过党的宣传机构,一些着装规范渐渐形成。关于工农兵的海报以及充斥着中国领导人和人民模范图片的媒体都传达了这种规范。造成着装先是简化进而趋同的原因在于革命时尚的兴起与流行。“从1950年开始,中国人民的服装起了一种变化,到处流行着一种服装样式,这就是干部服的样式。”②丁正:《谈服装的变化和服装改进问题》,《美术》1956年第4期。代表新社会的“干部服”有男性(比如干部)的人民装(中山装的变体),这成为一种社会地位的最可辨认的形式。而女性服装的对应物则为列宁装。列宁装(双排扣,翻领,以苏联军装为模板)最早于20世纪40年代晚期在女性革命者中盛行。50年代,列宁装成为城市女干部的标准服装。列宁装和中山装的颜色是蓝色、绿色和灰色,服装的剪裁在代际、性别上基本没有什么差别。③Antonia Finnane, Changing Clothes in China: Fashion, History, Nati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204-205.
新的服装形态出现了,北京作为首都的政治上的优越性及苏联服饰的影响④《苏联今夏女装——百合花图案绸料最流行 中央艺术部规定式样生产》,《新民报》(晚刊)1950年8月25日第2版;《苏联花布受欢迎》,《新民报》(晚刊)1951年12月10日第4版。初步显现,受西方影响深远的上海时尚不得不从张扬而变得有所收敛。《《面包髻》,《新民报》(晚刊)1950年8月9日第2版。新民晚报》⑤《新民报》(晚刊)在1958年改名为《新民晚报》,此前在民间和官方话语中亦多次被称为《新民晚报》,故本文统称《新民晚报》总结了解放以后,人们衣着上的变动。第一,过去穿长袍的多,现在穿短装的多了。第二,过去以真丝织品或外国料子为荣,现在以穿布质为荣了。第三,过去的女服以旗袍为最普遍,现在也竟换短衣了。第四,过去除了农民之外,大概穿家做鞋的人不多,现在买鞋的人渐渐少了。第五,过去女人多不带帽,现在戴工人帽的多了。⑥《穿长袍?换短装?透过现象看本质……要老老实实》,《新民报》(晚刊)1950年2月9日第2版。南京路及淮海路一带的著名高级西服店、时装店,现在家家都有人民装出售,而且生意反较西服时装好,显然说明了时代转变。⑦《人民崇尚朴实——高贵服装不合需要》,《新民报》(晚刊)1951年4月28日第4版。⑧
虽然如此,近代上海毕竟在服饰的流行式样方面在20世纪的中国领先,这种对时尚的执迷在解放初期并未轻易消失,反而在街头频频出现,也因此为《新民晚报》提供了许多素材,成为其批判的对象,如上海女装出现的“面包髻”:摩登妇女近有梳单髻者,高悬后脑勺上,形如“酥蛋面包”,发髻梳高,颈部完全暴露,似又嫌冷,乃以特高之领保护之。⑧在新时期社会氛围中,需要增加速度、增加工作效能,在服装上也倡导轻捷简便。然而,以实用主义的审美观来看,不相符合的着装比比皆是。除了上文提到的“面包髻”、“高领子”以外,1951年《新家庭》栏目中提到了上海女性流行的新大衣式样:“阔边翻领、削肩、宽而长,或者是军装似的双排扣”,报纸认为,穿着这样拖泥带水的大衣,似乎连走起路来也受到牵制了。①《新大衣式样》,《新民报》(晚刊)1951年11月25日第3版。《新家庭》栏目中还提到一种春季的洋式长裙,不仅极长,而且“还附属着一些‘零件’如腰带、带上打结、镶边、滚边以及更为复杂离奇的上衣。光是穿上去大约要花费较多的时间”。②《新家庭:洋式长裙》,《新民报》(晚刊)1951年8月27日第3版。
《新民晚报》描述及评判了解放初的上海服饰——包括家常服饰和街头时尚——经历的巨变,以实用主义和节俭主义作为叙事的蓝本和评判的基调,对新的标准化的服装形式予以赞扬,对上海街头的多样化时尚予以贬斥,这种话语上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在接下来发生了变化。在50年代的两次与着装有关的运动——服装改革运动和穿旧衣运动中,尽管官方出于各种原因,看似给出了着装的多种选择,作为运动“正符号”之一的《新民晚报》,也对其进行反复鼓吹;但人们仍然固守原有的着装规范,两次运动都遭遇失败。笔者通过对社会主义社会初期《新民晚报》关于着装的分析,将视角下移至普通民众,发现社会主义社会初期的上海着装时尚受到意识形态、经济、美观等多种因素影响,是一种总体主义下的集体选择。
二、1955—1956年的服装改革运动
50年代中期,服装款式、色彩的单调被认为不符合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求。基于一种对新中国形势大好和已经有所成就的喜悦和自豪,服装改革事项被提上议程,其核心议题便是用丰富多彩的服装来展现社会主义新中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服装问题也因此与国家形象建设联系起来。一些既往研究指出,1955年3月由《新观察》杂志社发起的服装问题座谈会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随后座谈记录在该杂志予以刊载,更是使其影响力进一步扩大。③张弛:《“美化服装”运动(1955—1957)探析——以北京地区为例》,《史林》2013年第3期。接着,共青团中央和全国妇联发起了一场全国范围内的服装改革运动。这场运动制造了一系列全国范围内的时尚秀(服装展览会),展开了关于服装以及推广另一种服饰美学的讨论。
(一)妇女着装问题
有学者认为,毛泽东时代的社会主义男女同化策略在多年里固定了服装剪裁风格。从40年代的延安时期到70年代末,服装在一定程度上男女是一样的。在服装上公然地表现女性气质,被认为是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趣味的表现,与党的思想所要求的节俭、无私的集体主义是不相符的。④艾华:《中国的女性与性相》,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24页。新中国成立以后,这种服装上的“性别差异焦虑”,使得这场运动对妇女着装极为关注。由于涉及的面最广,因此相关报道最多、最集中,引发的争议也最持久、最广泛。
1955年,郁风⑤郁风是这场运动的主持者,负责建立关于新设计和设计产品的理论框架。的重要文章《今天的妇女服装问题》刊登在《新中国妇女》第三号上。郁风提到,“男女不分、老少不分,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是这样的”。郁风认为,突破服装一般化的障碍在于存在着的某种思想顾虑。“旧的装束意味着与应被粉碎的旧社会生活相联系的一种可憎厌的东西”,谁也不愿为了穿一件漂亮的衣服而遭受舆论的批评。①郁风:《今天的妇女服装问题》,《新中国妇女》1955年3月9日。
1956年2—3月期间,赵超构在《新民晚报》上接连发表了几篇关于妇女着装的小言论。他批评服装的“公式化”:批评了“要妇女打扮得漂亮,就是把妇女当玩物看待,就是资产阶级对妇女的观点”、“认为女人打扮总是给人看的,这就是侮辱了自己的人格”的观点,认为妇女有她们独立的人格,女人可以为了满足自己的爱美天性而打扮,为了表现愉快多彩的生活而打扮。②林放:《服装的“公式化”》,《新民报》(晚刊)1956年2月9日第1版。号召大家打破服装上的“清规戒律”:做群众工作的女干部、女教员和女学生“不应该”穿花衣服,会“脱离群众”和“分散学生注意力”;③“三十岁以下的妇女可以打扮,三十岁以上的就不必了”;“节日、晚会要打扮,工作的时候不要打扮”。他认为服装和打扮应该根据特点而设计,应该要求美术家们设计多种多样的经济、实用、美观的工作服,④应当尊重各人的胃口,不能千篇一律地来个平均主义。⑤林放:《爱怎样打扮就怎样打扮》,《新民报》(晚刊)1956年3月31日第1版。
《新民晚报》上的这些言论引起了各界群众的讨论,女性读者来信像雪片一般飞来,基本都涉及意识形态规训和向美之心之间的矛盾。“在今天,我们妇女谁喜欢一年到头,不论节日与平常,不管春夏秋冬,老是穿一件蓝布衫或蓝布袄呢?花衣服和花裙子,我们是喜欢的,可是怕穿了被人家说‘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不艰苦朴素’。如果自己是搞群众工作的女干部,就更怕‘触目’。往往做了一件漂亮衣服,只敢在星期天穿,平常就罩上一件蓝布衫,在表面上调和了这种矛盾。”⑥《上海医药公司第一商店读者 有权利打扮的漂亮些》,《新民报》(晚刊)1956年3月2日第4版。
《光明日报》的一篇报道以标题树立了这场讨论的里程碑:《妇女应该穿裙子》。作者提出了四个观点:做裙子比做裤子更经济;裙子比裤子穿起来更方便;穿裙子在中国妇女中更为传统;穿裙子更美。⑦《光明日报》1956年3月6日。这些观点可以总结为节俭、实用、民族性和美观。这四个原则也成为这场运动中媒体对于服装改革的一贯观点。
(二)美化妇女着装的两个选项:旗袍与布拉吉
安东篱(Antonia Finnane)认为,这场运动和国民党时期的“新生活运动”有某种延续性。在这些延续性中最重要的是民族自尊。⑧Antonia Finnane, Changing Clothes in China: Fashion, History, Nati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08.《新民晚报》关于旗袍的话语变迁反映了这一点。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新民晚报》上,旗袍不仅持续和“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及文化上的倒退联系在一起,从实用角度对旗袍也有诸多批评:认为与新式的人民装和农村服装相比,穿着旗袍做起事来不方便,走起路来更不方便;而且收藏起来也费事。⑨《旗袍应该淘汰》,《新民报》(晚刊)1951年10月21日第3版。甚至提出应该淘汰旗袍的说法。
在服装改革的浪潮中,《新民晚报》笔锋一转,开始鼓吹复兴旗袍,不仅提出服装公司服装设计家们所说旗袍的五大好处:夏天穿凉爽轻松方便;式样、线条、轮廓都美观;洗熨上方便;更省布料;做工简单,工价便宜。①《旗袍五大优点——服装设计家建议 妇女们不妨穿着》,《新民报》(晚刊)1957年6月9日第4版。而且提到旗袍的海外评价,报道外国朋友对中国服装的反映,表示旗袍特别能显出中国妇女身体线条的美。②《我也赞成穿旗袍》,《新民报》(晚刊)1957年6月13日第4版。即经济、符合民族性、美观等几大特点。然而,这种努力似乎特别的失败,意识形态偏见和舆论的压力成为服装的多样性和美化的障碍。《新民晚报》讲述了一个“黑旗袍”的故事:
我穿了一件深红色的花旗袍去上班。一只脚刚跨进办公室的门口,小周已经嚷了起来:“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老凌说:“小周不要促狭,大概玮同志今天要去吃喜酒,所以换一件花旗袍。”李伟明在一旁插嘴说:“小玮打扮得这样漂亮,活像个千金小姐。”
我坐在位置上窘得要命,后悔穿了这件花衣服出来。第二天下了班,我就把这件深红色的花旗袍拿去染成黑的。③《黑旗袍的故事》,《新民报》(晚刊)1955年4月19日第6版。
这场运动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苏联模板的影响,图片和电影里关于服装多样性的证据证明并非所有的社会主义者都穿得一样。苏联妇女杂志上繁多的时尚草稿和样式,帮助中国媒体上实验性的时尚复苏这样一个话题获得合法性。④Antonia Finnane, Changing Clothes in China: Fashion, History, Nati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10.50年代早期,这种影响已经出现在《新民晚报》上。在《新家庭》专栏中,秦牧的文章《打扮在新社会里》就描述了当时苏联的社会风气:
一条最普通的苏联女人的头巾。啊!多么美丽的东西!宝蓝边,五彩里,光华灿烂,我们在今日许多所谓“贵妇”的头上,还看不见这玩意儿。苏联妇女已经普遍用香水了。劳动英雄访苏,有一个工厂的女工同他吻别,他脸上就染了好些口红。在新社会里的打扮,美的标准将不知道比从前提高多少百倍!⑤秦牧:《打扮在新社会里(新家庭)》,《新民报》(晚刊)1951年2月17日第3版。
苏联模式是当时中国社会主义的模板,苏联服饰的风格和具体样式也成了模仿的榜样。在50年代早期,苏联式连衣裙布拉吉成了美化女性着装的另一个选项。有学者认为,布拉吉的洋出身可谓一柄双刃剑:一方面,其身上没有斑驳的历史陈迹,又有政策层面保驾护航;但是另一方面,纯粹的俄式风格和过于轻快的裁剪样式也注定其流行范围只限于大城市的年轻女性。⑥张弛:《“美化服装”运动(1955—1957)探析——以北京地区为例》,《史林》2013年第3期。因此,布拉吉注定无法成为女性的日常着装。
(三)服装展览会
如果说,学者和媒体上关于服装改革的讨论是关于社会主义上海着装时尚的想象,那么各种服装展览会则是这种想象带来的空间实践。
根据《新民晚报》的报道,1956年的上海妇女儿童服装展览会代表了这场运动真正的高潮。展览会开幕后,会场设在第一百货四楼,包括欣赏部分和实用部分。卖品部的定价一般都比较便宜,各式连衫裙每件8元左右。①《妇女儿童服装展览会开幕——服饰卖品部供应新式服装》,《新民报》(晚刊)1956年4月1日第1版。参观者踊跃,预约登记的参观人数已经超过了10万,第一天接待了1.4万多个参观者。②《服装展览会参观者踊跃——预约登记的参观人数已经超过了十万》,《新民报》(晚刊)1956年4月2日第2版。共计有38万人参观了妇女儿童服装展览会。③《38万人参观了妇女儿童服装展览会》,《新民报》(晚刊)1956年4月29日第2版。展览会的短期效应也不错:展览会卖品部附设的加工部接到1000多套时装的裁制任务;全市各家服装商店也是顾客盈门,要求按照展览会的样式裁制。④《服装店顾客盈门》,《新民报》(晚刊)1956年4月9日第1版。当年秋季的上海国营及公私合营旧货商店,可以看到各式条子和素色花呢的西装、中山装、秋令大衣以及长衫旗袍。还有獭皮、黄狼、豹皮等男女皮货服装这样的高档服装。⑤《现成服装中西齐备 化学烫发老幼咸宜》,《新民报》(晚刊)1956年10月10日第4版。
1956年8月,在先施公司原址上,南京路时装商店开幕,分为现成古装部、时装定制部和国际友人服装部等部门,⑥《南京路时装商店打扮好了——11日招待参观 12日接待顾客》,《新民报》(晚刊)1956年8月9日第4版。标语为“衣裳是思想的形象,衣裳是文化的表征”。⑦《时装商店参观记》,《新民报》(晚刊)1956年8月15日第6版。
这里不仅有五百多种最新式样的服装,领口上绣花的薄呢连衫裙、轻便的短大衣,是市上从未见过的秋装;甚至还第一次出现了两件特制的晚礼服,一件是塔夫绸的,一件是印花乔其纱的,式样虽为西式,但长裙部分是根据中国妇女习惯加以改进了的,整个式样显得华贵大方。商场的布置也是经专家设计的。一进商场大门,首先看到的是陈列在四面的透明立柜,柜内是五颜六色的最新时装。营业柜台只占四边的一小部分地位,这样可让顾客们舒适的选择服装式样。商场里有一个大小不同的试衣室。每间试衣室连四壁和设备的颜色都各不相同。二楼的两间大试衣间,还放着沙发椅,是准备为新娘子试新装的。⑧《金风送爽为期不远 南京路上 且看秋装》,《新民报》(晚刊)1956年8月10日第4版。
不过,与五彩斑斓的花布、多种多样的款式和美轮美奂的展示空间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普通民众身上顽固的蓝色。对普通人来说,这场运动的影响是有限的。服装改革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民众的接受程度。服装改革运动并不能轻易改变人们对于该穿什么的态度。⑨Antonia Finnane, Changing Clothes in China: Fashion, History, Nati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21.前述《黑旗袍的故事》即为一例。报纸以略带讽刺的笔调讲述的蓝制服的故事为另一例——人们欣赏美丽花布的同时,仍然不分男女老少都穿着蓝制服:
有这样一家人,上星期跑到棉布花色品种展览会去观光。爸爸穿着蓝布人民装,妈妈穿着蓝布人民装,十七岁的女儿穿着蓝布人民装,不到十岁的小女儿也穿着蓝布人民装。他们这一大片蓝色,在那些花府绸、花麻纱以及浓烈的印花灯芯绒堆中成为一种非常强烈的对照。许多观众,包括女性在内,都仿佛抱着观赏艺术品的态度来看花布的。有位女青年盯住了一段花裙料好久,脱口而出道:“啊!这多漂亮!”但接下去她又说:“把这块阔花边料子做成窗帘多好!”在公园的假山上,在新造的俱乐部的回廊上,在这些个彩色堆里挤来挤去的人群,却老是一片蓝色!①《花布堆里的蓝色人群》,《新民报》(晚刊)1955年4月9日第6版。
1955—1956年的服装改革运动是一场由官方发起,由专业设计师推动,旨在改善人民穿衣单调的运动。这场运动虽然开展得轰轰烈烈,声势浩大,但最后却不得不由于各种原因无疾而终。媒体上关于服装改革运动的报道在1957年上半年进入尾声,1956年的展览会并无后继。报纸和杂志总体上撤回了对于服装风格多样性的开放宣传。究其原因,政治风气的转向和经济形势的恶化固然难脱干系,但是如果我们聚焦民众对于这场运动本身的接受程度,就会发现,一种服装文化不能由专业的美术工作者来提供,也无法完全由政府来推动,而应当由大众来发展。
《新民晚报》对1955—1956年的服装改革运动的呈现表现出很明显的“一边倒”,即对服装多样性的倡导。尤其是赵超构的一些与此相关的小言论,甚至相当激进;前述《黑旗袍的故事》和蓝制服的故事又带有些许的讽刺。这一阶段《新民晚报》关于服装的话语倾向与解放初期截然不同,这当然与这场运动的政治上的合法性有关,但也可看做是对民国时期报纸自由主义立场这一文脉的传承。
三、从陈旧到破旧:关于穿旧衣的讨论
1953年和1954年的棉花产量下降,棉织物的产量与人口数量相反,不再增长。②Antonia Finnane, Changing Clothes in China: Fashion, History, Nati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06.因群众购买力飞速增长以及棉花歉收而导致的棉布短缺局面使官方呼吁居民循环利用旧衣。在1954年,旧衣服当然是指在共和国建立前人们穿的衣服,包括旗袍和长袍。《人民日报》在社论中公开倡导群众改变着装习惯:“例如城市人民一般的都存有一些衣服,现在还是可以穿的,就应该多穿一些时候少做一些新衣;就是在缝制新衣的时候能做旗袍的就做旗袍,能穿裙子的就穿裙子。改变男女老少都穿蓝布制服的习惯,也会节约很多布料,并且可以使我们的生活更为丰富多彩。”③《贯彻棉布统购统销和棉花统购政策》,《人民日报》1954年9月17日第1版。
(一)对穿旧衣的倡导
《新民晚报》上关于新旧服装的讨论始自解放初期。报纸认为,上海解放后缝制人民装的新风气有了偏向,即不论职业,不分男女一律改穿人民装。报纸描述了上海人如何赋予穿人民装“讲究”、“漂亮”的内涵:有些人将过去缝好的衣服,藏在箱子里不肯拿出来穿,每逢节日,又觉得平日穿的制服,不太漂亮,另缝一套;在棉布店里买蓝布、灰布的人排成长列,其中不乏为讲究漂亮而缝新衣的人。④《节约纺织品供应其他地区人民:市民应该尽量穿旧衣——每人一套新衣,一百万人要消耗三千件棉纱》,《新民报》(晚刊)1951年9月27日第1版。显然,在报纸文本中,服装的意识形态属性暂时让位于以国家利益为前提的经济属性。此处的“旧衣”,到底是指陈旧的服装样式、破旧的衣服,还是指过去缝制未穿的衣服?新与旧,要如何依照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从实质上去解释?
讨论继续,报纸着重强调服装不足以反映人的进步与落后,以此为穿旧衣寻找合法性,并借读者来信提出:由于目前“作兴”穿人民装,甚至有人认为人民装是工人阶级、进步分子的标志。这属于错误地从服装上去衡量别人。①《穿人民装就表示进步吗?——有旧衣为何不穿》,《新民报》(晚刊)1951年10月3日第1版。并以各个阶层人群的观点作为佐证:家庭妇女认为,今年农民迫切需要棉布,上海市民箱子里却还收藏各种旧衣服。天蟾舞台职工提出,新社会里,如果一个人思想感情落后,而想从衣服装饰上使人发生错觉,这是非常愚蠢的想法。②《读者来信:我拥护穿旧衣运动》,《新民报》(晚刊)1951年10月20日第1版。
《新家庭》专栏中的读者讨论对于(陈)旧款式的衣服作了更明确的区分:旧的长衫(包括旗袍)不如旧的短装好。同一旧也,而旧长衣总更觉得“拖泥带水”,不如短衣虽旧,也还是来得干净利落,就是从穿着的效果来说,旧的短装总比旧的长装神气、登样。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神,就是衣着方面,也是跟着时代走的。新时代是一个劳动的时代,人人都做事,而且人人也都忙着工作。③《穿旧衣》,《新民报》(晚刊)1951年10月22日第3版。
当然,报纸对于服装的意识形态属性也并未忽视,从其他角度提醒、阐释,以作平衡。比如,提倡穿旧衣会起副作用吗?解放后,讲究服饰的人怕批评,同时又觉得人民装最“时兴”,于是改穿人民装,旧衣服就搁在箱子里了。现在又要他们拿出旧衣来穿,也许有人担心因此使他们旧态复萌,报纸认为不会如此,因为经过两年的事实教育,他们也有一定的进步,不致再铺张浪费,招摇过市。④《读者来信:我拥护穿旧衣运动》,《新民报》(晚刊)1951年10月20日第1版。报纸更明确提出提倡穿旧衣目的在节约,而不在于时髦和“登样”:
提倡穿旧衣,并不等于提倡穿西装,甚至“大翻行头”,恢复旧来的“绅士”打扮,穿一身,换一套,连价钱奢侈的“未来派”美国领带也重新出笼,招摇过市。更反对“你提倡穿旧袍子,他就缝新袍子,你提倡穿旧西装,他就缝新西装”这样的“得寸进尺者”。⑤《关于穿旧衣》,《新民报》(晚刊)1951年10月29日第2版。
虽然报纸上劝大家把旧衣服拿出来穿,用不着添做一式一样的人民装;然而在人们心中,服装的意识形态属性仍然具有压倒性的意义。报纸刊登了一则与前述《黑旗袍的故事》异曲同工的故事:
小张穿了旧有的秋季西装出去办公,此举引发了办公室的“议论”:一位女同事说:“小张同志,你穿了西装,真像一个小资产阶级。”老李说:“小张,你到底是一直就在上海,有这么多的行头。”做工间操时,站在小张身后的同志说他“样子滑稽”,笑他在“出洋相”。⑥《小张的西装》,《新民报》(晚刊)1954年9月26日第6版。
(二)旧衣改制
旧衣改制是指将旧式衣服改制为新式服装,其主体是服装店。1956年,许多服装店接受旧衣翻新,仅西服和时装两业就有一百几十户。①《许多服装店接受旧衣翻新》,《新民报》(晚刊)1956年10月21日第4版。1957年,在国营旧货商店出售旧衣服的地方,每天总有很多人买了旧衣服要求设在店里的加工服务处改制、翻新。其中较多的是长衫改中山装,西装改中山装,或旧西装翻新。10个月改制旧衣万件。②《十个月改制旧衣万件》,《新民报》(晚刊)1957年3月16日第4版。为市民动脑筋旧衣翻新装的店,已发展到将近400家,其中比较主要的有250家,遍布全市。③《四百家服装店重做布置:为市民动脑筋旧衣翻新装》,《新民报》(晚刊)1957年8月20日第2版。
其中,旧旗袍的改制是其中的重头戏。许多妇女认为市上流行西式短装,旗袍“落伍”了,她们拿了自己的旗袍,到服装店委托改成两用衫、衬衫等短装。从1955年7月12日至19日,在《新民晚报》的第六版,连载了旗袍改制成其他服装的剪裁方法、图示、尺寸。7月12日的卷首语虽然说明“假使您的箱子里有嫌大或者嫌小的旗袍,虽然料子很好,却不能穿着,这是很可惜的事。我现在设计了几种图样,是专供旧旗袍改做什么的”,但是我们可以想见,“料子很好,却不能穿着”的原因,虽有“嫌大或者嫌小”这一点,却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人们仍然对带有落后意识形态意味的服装仍然不能或者不愿穿着。
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期的服装改旧成为上海服装店的重要业务。这里的“旧”显然更多的指“破旧”,而非“陈旧”,这和当时中国社会的经济状况紧密相关。报纸在服务版面从实用的角度介绍了淘买旧衣服的须知。④《淘买旧衣服须知》,《新民报》(晚刊)1957年11月14日第4版。服装行业的改旧甚至有了典型——益大服装店:这家店能改20多种旧长衫和旧旗袍,并且善于整旧如新、保持服装的牢固。⑤《破旧衣服动手术 妙手回春变新装——益大服装店近悦远来》,《新民报》(晚刊)1959年7月19日第4版。同时,南京东路、四川路部分有名服装店如鸿翔、朋街贴出大字报,放下架子承接女大衣旧翻新,兼营修补业务。⑥《南京东路、四川路部分有名服装店:放下架子兼营修补业务——鸿翔、朋街贴出大字报承接女大衣旧翻新》,《新民报》(晚刊)1959年1月19日第4版。1960年上半年,服装修补业为全市广大居民修补和翻新了各种服装90多万件。服务项目方面,有大改小、小改大、旧翻新、小修小补等4种形式,采取固定门市、多点经营、常驻服务、串街上门等多种方式灵活服务。行动口号为“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⑦《固定门市 多点经营 常驻服务 串街上门:服装修补业 百计便居民》,《新民报》(晚刊)1960年6月19日第4版。
60年代中期,作为“改旧典型”的益大服装店异常忙碌,有些修补业务需要近两个月才能交货。顾客中,除了一些老顾客和慕名而来的以外,有很大一部分是由“热心”的同行介绍来的。另一些地区,要找个适当的“旧翻新”地方很不容易,连一些原来可以“立等可取”的小修小补,现在也要等上7天到10天。⑧《群众还需要修补旧的——益大服装店的忙为修补行业提出新问题》,《新民报》(晚刊)1965年11月26日第1版。原因何在?原来,60年代初的服装淡季,有些本来不大会做“旧翻新”业务的同行也把“旧翻新”生意接下来,跑到有经验的同行那里要求帮他们设计翻改。而服装营业一忙,就赶快忙着把该旧翻新的任务推出了店门。①《“益大”为什么为难?》,《新民报》(晚刊)1965年11月27日第4版。这些店主说:“现在形势好了,新的东西多得很,修修补补用不到了。”“现在新货还来不及做,再搞修补没啥意思。”②《群众还需要修补旧的——益大服装店的忙为修补行业提出新问题》,《新民报》(晚刊)1965年11月26日第1版。显然,这些服装店并未把“旧翻新”看做是政府和报纸所倡导的支持市民勤俭节约的一种具体措施,而是当做生意淡季时填补一下营业额的办法。于是等到经济好转,做新衣裳的生意一忙,就立刻转向更有利可图的业务。解放后上海的商业氛围和商人们的海派作风可见一斑。
有学者认为,当时工资低、消费品短缺,尽管生活单调,但很少有人会在消费生活中产生“过多”的追求。这主要是由于主流社会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节俭观念。这种节俭观念其实是一种传统观念,不过,在新的社会环境下,它与国家意识形成了“对接”。节俭观念被看作是共产主义“艰苦奋斗”精神的体现,正是由于节俭行为被赋予新的政治含义,苦行生活才变得可以接受。③王宁:《从苦行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74页。然而,在《新民晚报》关于穿旧衣和旧衣改制的讨论中,服装的意识形态属性和经济属性经常发生冲突。报纸试图将两者进行话语上的平衡,在不放弃阶级属性的前提下强调经济属性,劝说人们以国家利益和实际的经济条件为重,而不要为了趋时去制作新装。很明显,在穿旧衣的倡导中,作为一种符号的斗争,“节俭”败给了“趋时”;在服装店对旧衣改制的过程中,主导性力量也并非社会主义倡导节俭的意识形态,而是对生意的计算和权宜。与服装改革运动类似,“穿旧衣”运动由于人们更趋向于选择与时代相契合的新式服装而没有完全达到目的。
四、社会主义社会初期上海的时尚机制
(一)正反符号之争
有学者把服装改革运动视作一次“符号象征之间的斗争”。④张弛:《“美化服装”运动(1955—1957)探析——以北京地区为例》,《史林》2013年第3期。一方是正符号,包括运动期间以公开展览、新闻和杂志文章、照片等媒介形式出现甚或偶尔在大街上露面的新时尚。而另一方面的反符号,则囊括了绝大多数人的穿着打扮、权威人物的衣着、集体主义、延安精神等一系列对正符号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征象。⑤Antonia Finnane, Yu Feng and the 1950s Dress Reform Campaign: Global Hegemony and Local Agency in the Art of Fashion, Women and Society in Modern China (1600-1950), Vol. 2 of Wusheng zhi sheng [Voices Amid Silence], ed. Yu Chien-ming, pp.261-262.在本文中,穿旧衣运动也表现为以报刊文章为主的正符号与民众着装为主的反符号之间的斗争,虽没有服装改革运动表现得那样突出,但持续时间更长、情况也更复杂。
作为“正符号”之一的《新民晚报》,它所呈现的社会主义上海着装时尚的主要议题集中在着装的经济、意识形态属性和审美上的多样性。然而,即使包括《新民晚报》在内的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种媒体都不遗余力地为服装改革和穿旧衣鼓吹,客观上为普通民众提供了多样化的服装选择;但是从作为“反符号”的民众日常穿着来看,这种鼓吹基本无效。有学者从运动本身指出其失败的原因:个体“美化”的追求溢出了国家政治文化美学的边界、允许“美化”的职业和工作有太多的局限性、“美化”符号不敌“反美化”符号。①张弛:《“美化服装”运动(1955—1957)探析——以北京地区为例》,《史林》2013年第3期。这种分析从国家层面提供了答案。笔者认为,“美化”是国家的短暂追求,而运动的失败是由于民众对国家规定的“美化”的挑选与辨别,这与时尚机制的运行和群体心理有关。即使《新民晚报》对解放后上海着装时尚的建构仍然基本上在政治意识形态的框架里进行,但作为当时上海唯一的晚报,还是为我们提供了研究当时时尚机制和集体心理的大量细节。
(二)阶级与审美之间的集体选择
美国社会学家布鲁默提出了时尚机制的“集体选择”论。他认为,与其说时尚是阶层之间的符号区分与反区分或行为的模仿与反模仿的结果,不如说是一种基于集体品位而做出的集体选择的产物。由于品位具有不断变动的特征,时尚也呈现出动态和流动的特性。②Blumer, Herbert, Fashion: From Class Differentiation to Collective Selection, Sociological Quarterly, 1969, 10(3).布鲁默把时尚视为一个在众多竞争样式中进行集体性选择的持续过程,而不是权威人士给予的指导。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1922年服装厂商为了逆转裙子越来越短的趋势所作出的努力。③同上。这个例子看上去和本文中的服装改革运动非常相似——媒体、时装设计师、展览会、女演员等时尚人士等全部有效资源被整合,运动却失败了。人们没有听从官方的劝导,而是作出自己的选择。本文的语境当然和布鲁默所说的市场化条件大相径庭,但50年代关于着装的运动确实给出若干“竞争样式”以供选择。
孙沛东认为,“文革”时期国家在时尚建构中的作用显著,它形塑了合法性时尚,并自上而下地建立起一整套政治化的日常着装秩序。④孙沛东:《总体主义背景下的时尚——“文革”时期广东民众着装时尚分析》,《开放时代》2012年第4期。她从时尚的生产和消费两个角度总结、呈现在非市场化条件下,“文革”时期广东民众着装时尚机制,即模仿—固守、淹没机制、社会认同、共性、无选择的选择、“文化中介人”即国家,⑤同上。试图与市场化条件下的西方着装时尚理论进行对话。这种总结对于“文革”时期的着装时尚颇有解释力,但无法阐释本文中的特殊事件:为什么人们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仍然选择固守不符合“爱美天性”的着装?让我们对《新民晚报》呈现出的当时上海社会的时尚机制做一总结,来试着回答本文的核心问题。
1. 历史延续线索中的自我调适
时尚的历史清晰地表明,新的时尚与其前身相关,甚至是从那里产生出来的。它有着文化变迁的特征。⑥Blumer, Herbert, Fashion: From Class Differentiation to Collective Selection, Sociological Quarterly, 1969, 10(3).如第一节所述,刚刚解放的上海街头活跃着大量时髦人士,这当然是旧上海时尚风格的延续。在别的报刊及文献中甚少出现的新旧交融的“转型期中的装扮”也频频出现在《新民晚报》上,这种转型期的装扮是旧上海的时尚向新社会的妥协,也可看做是善于自我调适的上海人对时尚脚本的修改,例如,剪短了的“狮子头”,半真实的口唇化妆,着西装不结领带,白皮鞋成了灰皮鞋。①《西装尚未脱下 领口已经解放》,《新民报》(晚刊)1949年9月7日第2版。再如,将“早已风行沪上的西装裤子短大衣”冠以“人民装”的名号。②南京路上一家相当有名的时装公司门口,玻璃窗上装饰着“人民装”3个大字。那是用红绿洋纸剪成贴上去的,很引人注意。仔细一看,是一件短至膝盖的大衣(与新式巴黎服装相似),一条笔挺的没有翻脚的西裤,见《有其名无其实的人民装》,《新民报》(晚刊)1949年10月12日第2版。类似的细节在王安忆的小说《长恨歌》中也能找到:“毛毛娘舅穿的是一身蓝咔叽人民装,熨得很平整;脚下的皮鞋略有些尖头,擦得锃亮;头发是学生头,稍长些,梳向一边,露出白净的额头。那考究是不露声色的,还是激流勇退的摩登。”③王安忆:《长恨歌》,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182页。从个体来说,对时尚的采纳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精明的行为。对时尚自觉的人通常很仔细、努力地鉴别时尚,为了确保自己“应时”。④Blumer, Herbert. Fashion: From Class Differentiation to Collective Selection. Sociological Quarterly, 1969, 10(3).这种“时尚趋势”当然不同于市场化条件下集体趣味的趋同和聚合,经常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而发生突变,显示出在王汎森所说“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所营造的社会氛围中人们的自我规训。但另一方面,上海街头的时髦人士和时尚制造者们仍然在不断地尝试和试探,在现有的生活空间中生产出属于自己的时尚。
2. 时代精神
时尚一直都是现代的,它一直都在寻求与时代保持一致,它对它所处的特有的及相关的领域和整个社会的当前发展变化保持敏感。⑤同上。政权更迭无疑是最大的社会变革,是引起公众注意的重大事件,也是另一个时代的开端。安东篱分析了中国人在50年代早期的服装变化的原因:一方面,对于重新统一的兴奋和骄傲的感觉,以及对未来的期望即对于革命精神的意义深远的和广泛的认同。这以一种强烈的作为“人民”的身份认同表现出来,“人民”意味着穿“人民装”。⑥Antonia Finnane, Changing clothes in China: fashion, history, nati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01.另一方面,还有人担心或者不确定“解放”会带来什么;例如尼尔·巴伯(Noel Barber)观察到一向作为时尚标杆的城市妓女突然抛弃旗袍,改穿裤子和衬衫。⑦Noel Barber, The Fall of Shanghai: The Communist Takeover in 1949, London: Macmillan, 1979, p.2.这些妇女试图在“人民装”中寻找一种匿名性来保护自己,以免受到不友好的质询。
干部装在当时代表了社会地位、爱国主义,也许有些人只是忍受这种时尚,穿这类服装只是因为害怕或者不受同类欢迎。但是也有许多人穿上它感觉良好。时尚是为了在纷繁变幻的世界中表达新品位。⑧Blumer, Herbert, Fashion: From Class Differentiation to Collective Selection, Sociological Quarterly, 1969, 10(3).这是新中国的服装,穿上它,他们感觉与时代契合并且与历史的、英雄的延安时代相连接。况且,如前文所述,对上海人来说,这种切合时代的选择也能体现出“讲究”和漂亮。在这个意义上,革命风格赋予“上海摩登”以新的涵义。
3. 作为“文化中介人”的时装商店
民国时期,上海的服装、布料商店已经很发达,形成了许多别具个性的商店,分工明确;并且能够运用现代商业手段进行商业宣传,利用品牌吸引顾客,显示出上海发达的现代商业文明。①徐华龙:《上海服装文化史》,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第242-245页。孙沛东认为,“文革”时期,广东日常着装的“文化中介人”是国家,国家及其政治意识形态对人们日常生活的着装实践产生了关键性的影响。国家是个体着装合法性的立法者和阐释者,并通过相应的媒介和舆论工具将着装信息传达给社会大众。②孙沛东:《总体主义背景下的时尚——“文革”时期广东民众着装时尚分析》,《开放时代》2012年第4期。因此,服装商店在时尚生产方面发挥的作用不能忽视。
解放后的服装商店同样作为“文化中介人”在时尚生产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解放初,记者观察和记录了女子时装商店老板作为时装潮流制造者在华美而“不切实际的时装”上的不懈尝试:
今年夏季他们鼓吹一种名叫“香港凡立丁”的女子衣料,理想太高了,生产过剩,主顾却批评新出料子不耐穿,一洗脱色,定制者寥寥无几。一部分老板又创出一种新型蝴蝶领大卷袖的海虎绒大衣,并以“艾尔派克”名称作号召,还是不行。有一位女子鞋店的老板说他们为了配合这个新装计划,曾创制了大量黑色、光皮、狭面的半高跟皮鞋,也跟着失败了。在谈话当中,他们似乎并不灰心,又在围桌讨论。③《和女子时装商店老板一夕谈》,《新民报》(晚刊)1951年1月16日第2版。
在服装改革中,时装商店作为服装花色、款式展览的重要空间,为民众提供了生动的美育体验。在穿旧衣运动中,服装店并未把“旧翻新”看作是政府倡导的支持市民勤俭节约的一种具体措施,而是当作生意淡季时填补一下营业额的法门。等到经济好转,做新衣裳的生意一忙,立刻转向更有利可图的业务。服装商店并非无所作为,而是在各个阶段都作为相对独立的商业力量发挥着作用,对时尚产生着影响。
日常思维和日常行为基本上是实用主义的,是植根于实用和经济的结构之中。④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54-278页。卢汉超认为,老百姓在面对近代中国巨变时,其实很理智、多元并且实际。如果有实际需要,人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旧方式,采用新方式,更常见的是他们超越了新与旧的二分法,创造出了多样性的生活。⑤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74页。在本文中,无论是服装改革还是穿旧衣,虽然都出自官方推广,但是民众通过经验,能轻易辨认出这些和意识形态在某些方面相悖的运动是权宜之计,不可盲目跟从。民众不仅根据自己的经验辨认出政策的时效与整个社会生活风格和氛围之间的微妙关系,从而据此接受或者拒绝官方推行的时尚;而且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将官方倡导的着装准则和自己认同的时尚原则进行对接、融合,在审美与阶级之间生产出一种既应时又能为自身接受的时尚风格。笔者认为,即使当时的社会处于总体主义的背景中,上海普通民众对社会主义社会初期官方时尚和其他资源的分辨、挑选和整合,表现出一种务实的集体选择,这种务实、理智的风格作为上海文化中相对稳定的部分,从民国延续至今。《新民晚报》作为一个丰富而复杂的文化记忆样本,展示了这一线索。
责任编辑:沈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