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化、阶级与“这次危机”——对话肖恩·塞耶斯
2016-02-03肖恩塞耶斯
肖恩·塞耶斯 方 珏
异化、阶级与“这次危机”——对话肖恩·塞耶斯
肖恩·塞耶斯 方 珏
一、理论层面:新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视角下的异化问题
方珏:塞耶斯教授,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这一次访谈!您的《马克思主义与人性》简体中文版2008年出版后,在中国学界引起很大关注。当时中国学界对于英语世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注主要侧重于分析马克思主义,您的著作给我们打开了英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另一领域,即新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相较于卢卡奇等为代表的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请问以您为代表的新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是在何种意义上对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回归”与“复兴”呢?
塞耶斯:新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对卢卡奇的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回归”,而是对它的一种延伸与发展。对此,我们可在双重意义上来理解:在肯定的意义上,我们知道,卢卡奇是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开创性代表,然而,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英语世界中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当代流派受到了如卢卡奇一样重要的哲学家的影响,比如说萨特、梅洛-庞蒂、马尔库塞、阿多诺和哈贝马斯等。另外,在否定的意义上,为了捍卫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主义遗产,新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是在质疑与反对下列思想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其一,反对分析学对黑格尔在马克思思想中的地位和作用的拒斥,其中尤其反对分析马克思主义的“去黑格尔化”;其二,反对阿尔都塞对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拒斥,同样也反对法国哲学中的反黑格尔主义与反历史主义的发展倾向,如福柯和德勒兹等人(但不包括德里达)。
方珏:新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正是沿着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路向在发展,它拒斥的是科学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那么,您如何理解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学术思想关系?此外,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中,曾出现过正统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争论。其中有学者认为,正统马克思主义更多强调《小逻辑》的黑格尔与马克思的联系,黑格尔逻辑学有一个完整的辩证法大纲,它是研究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的主要来源,所以要深入理解马克思的辩证法,“先读《哲学全书》的《小逻辑》,是很好的办法”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01—202页。,西方马克思主义则更强调马克思与《精神现象学》的黑格尔间的联系。也正是因为马克思对于不同时期黑格尔思想的批判性继承,所以形成了后人对于马克思思想的不同解读。您又是如何看待这种观点的?
塞耶斯:首先在我看来,黑格尔对于全面、准确地理解马克思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我们无法否认其思想中的黑格尔因素。马克思在其青年时期就已经研读黑格尔哲学,从《博士论文》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都可以看到黑格尔对马克思的深刻影响,也包括后来的《资本论》。可以说,黑格尔的影响几乎决定了马克思的思维结构和思维范式;黑格尔的思想,也几乎为马克思思想的诸方面提供了理论框架和基础。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小逻辑》还是《精神现象学》都是黑格尔哲学的表达,而马克思对这两个文本都很熟悉,二者都影响了马克思的思想。其中,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强调的是《精神现象学》,这或许是因为《精神现象学》与异化的主题更加契合;而马克思在写作《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时也在研究《小逻辑》。列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研究了《小逻辑》。或许这影响了苏联的马克思主义。但无论如何,黑格尔对马克思思想的影响并非是分为不同时期、不同文本的,而是全面的。
方珏:那么,您的新著《马克思主义与异化》也是从这个角度来阐发的了。这本书自出版后得到很多好评,如托尼·麦克纳在《马克思和哲学书评》中认为,“这本书以其令人信服的清晰性,成功地表达了一些最为深刻与微妙的哲学主题;通过阐述马克思思想中的黑格尔起源,它有助于恢复马克思思想的辩证性。这是我读到过的论及马克思的‘异化’概念的最好著作。”②Tony Mc Kenna,Marx and Philosophy Review of Book,2011.但遗憾的是,目前还无法买到这本书的中文版。你能简单介绍一下您在新书中主要的理论推进吗?
塞耶斯:好的,十分感谢中国读者的关注!简体中文版今年快出来了。
异化,它是现代生活的一个普遍却又令人困惑的特征。同时,它也是源自马克思主义并用于日常生活语言的少数理论术语之一。它通常表示一种隐隐不适的或者无意义的感觉。然而,对马克思而言,异化有着源自黑格尔哲学的明确含义,并且它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及其关于另一种社会形式的概念中起着中心作用。
在马克思那里,异化是一种矛盾的现象。当我们的自身活动或产品采取了一种独立于我们并反对我们的形式时,我们是异化的。它存在于生活的诸多领域,包括宗教、工作、社会和经济关系。在马克思的早期文本中,宗教异化是其主要形式,正如马克思所言,“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人”①译文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但是,马克思的兴趣点很快转向了经济学。在这里,我们自己的产品与活动也变成了反对我们自身的独立力量,“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②译文参照同上书,第156页。。同样,我们的社会和经济关系拥有其自身的生命力。市场成为了一种独立的力量,它以威胁着个体、群体甚至是整个国家的福祉的方式,经常对抗我们。
这些并不是与我们自身的工作或经济关系必须或者应该相联系的方式。因为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是基于一种人性理论以及我们能够而且应该能够通过我们的工作与社会关系来实现自我的社会生活。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阻碍了这些可能性——而这正是他批判的一个重要基础。
异化,是马克思在黑格尔与青年黑格尔派那里继承的一个概念。它在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它亦贯穿于马克思工作的始终。在《马克思主义与异化》中,我用自己的方式揭示出黑格尔的哲学知识对于正确理解马克思思想的必要性。这或许看上去如此明显而不需要加以强调,然而,在近来最有影响力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诸流派中,它一直是有争议的。
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继承的最为主要的东西就是历史的和辩证的方法。我们必须基于此来理解异化概念。异化并不是人类境况的一个永恒不变的特征,它也不应被简单地视为一种道德与社会病症。异化是一种历史现象。
黑格尔与马克思设想了人类的发展必须经历异化的产生及其克服这一过程。异化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必然阶段。因此,异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否定性概念,它有其积极的方面。同样,未来社会中异化的克服也并非是一种纯粹的道德理想。
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没有深刻地批判资本主义及其影响。事实上,异化概念的主要目标就是为了批判。然而,它也确实影响了批判的形式。这是历史的特性。这一概念应用于理解资本主义及其发展,而不仅仅是谴责它——异化并非通常所认为的道德上的恶。马克思不仅仅认为资本主义及其异化应该被另一个完善的社会形式所取代,而是将会被取代。资本主义内在所固有的矛盾最终会导致这一取代。
马克思并不清楚异化是否只是特定于资本主义或是已存在相当时日。但无论如何,它是可以克服的。就像资本主义一样,它形成于某一特定时期,它经历了一个发展的过程,最终它将被新的历史形式所取代。
这将涉及现存社会的一种深远而激进的转换,即共产主义取代资本主义。我在本书的最后一部分探讨了马克思对此的论述。它需要的是一个由以下原则所支配的高度发达的社会:“各尽所能,按需分配!”①译文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6页。其中,金钱与工资将被取消,商品和服务将被自愿生产,并根据“需要”(本书所讨论的一个关键且有争议性的概念)自由地分配。此外,为了废除异化劳动,必须克服强制性的劳动分工,创造出一个自由人的联合体。
这些激进且有远见的想法,并非像人们有时所认为的那样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当今的社会已经实现了其中的某些重要方面。例如,在英国的国家医疗服务体系、老年人的免费公共交通和其他类似的福利政策中具有“按需分配”的一些重要元素。
资本主义世界目前正在经历的“这次危机”证实了马克思在诸多方面的分析。这也直接导致了马克思思想和异化概念的复兴。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秩序。危机,它是一种纯粹的否定性现象。彻底的改变只会发生在存在着改变的积极力量的时候。马克思相信这些将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产生,但是目前却几乎没有这种迹象。如果这种力量永不再现,那么马克思的论述将会被驳倒。我对此表示怀疑。我坚信马克思最终将会被证明是正确的。这正是我在本书中所讨论的。
方珏:我赞同你对异化概念的理解,如果仅仅将异化视为马克思在道德维度的批判,我想这是降低了马克思的思想高度,因为这样马克思就与他自己所批判的那些德意志意识形态家们没有本质的区别。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态度是辩证的。事实上,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异化与私有制的关系曾有过这样的表述:“私有财产只有发展到最后的、最高的阶段,它的这个秘密才重新暴露出来,就是说,私有财产一方面是外化劳动的产物,另一方面又是劳动借以外化的手段,是这一外化的实现。”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166页。换言之,作为异化劳动的“物质的、概括的表现”的资本赋予了人的本质以抽象的、普遍的形式,进而实现了资本对人的统治。正因为此,资本主义私有制成为人的本质实现中一个必须否定的环节,而资本主义私有制也由此成为人的本质借以实现自身的一个手段。因此,在马克思那里,对于异化劳动与私有制关系的探讨,不过是要发现异化劳动的现实的、历史的形式,发现异化劳动作为人的本质、人的解放的一种形式、一个环节是如何可能的。在这里,以异化形式出现的劳动、异化的人是本质的方面,私有制只是这个本质的现象形式。可见,马克思始终是以一种辩证的态度来看待异化的。不知我的理解是否正确?
塞耶斯:我完全同意你的解读,也很高兴你能赞同我的看法。事实上,异化对马克思而言,如其对于黑格尔,它既具有本体论的也具有历史性的特征。异化的克服是人类发展的基本动力之一,它是一个可以在历史中完成的历史任务。
方珏:目前,一些中国学者强调从德文词Versachlichung(物象化)与Verdinglichung(物化)的语词辨析入手,来重新思考和阐述马克思的异化理论。①参见陈叶军、霍文琦:《〈巴黎手稿〉:马克思思想转变的变节点——学界求解“卡尔·马克思问题”》,《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5月26日。那么,二者在英语中的对应单词应该如何翻译呢?
塞耶斯:我认为,Versachlichung在英语中可被译为objectification(对象化),Verdinglichung则译为reification(物化)。通常,这些译法与对马克思思想的不同叙述相联系:马克思经常使用德文中的Vergegenständlichung作为objectification(对象化)概念,《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特别多地用到它,如:“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劳动的产品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Vergegenständlichung)。在国民经济的实际状况中,劳动的这种现实化表现为工人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56—157页。在这里,“对象化”的德文词是完全不同于Versachlichung的。“物化”则是卢卡奇所用的术语。
方珏:问题在于异化、物化、对象化之间的细微差别会影响到对马克思思想的解读。
如上所述,一些学者认为,在黑格尔那里,异化还包含了对象回归主体之中的过程,因此在实质上异化就等于对象化,人异化得越多,当外在对象返回自身时,就证明自己越强大,故异化毋宁是“好”的。也就是说,黑格尔让异化等同于对象化。卢卡奇认为正是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与黑格尔分道扬镳,即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区分了异化和对象化,然而黑格尔自始至终对此没有做出区分。
关于这一问题,有学者认为卢卡奇的这一观点半对半错:他的结论只适用于《第一手稿》,却不能适用于《第三手稿》,因为在《第三手稿》中,马克思也将异化看作是一个对象能够复归于主体的过程,这与黑格尔的异化理解是一致的。异化的逻辑是一个“原初状态→异化状态→回归原初状态”的否定之否定过程,其出发点是一个关于“原初状态”的假定,就像马克思在《手稿》中《异化劳动和私人所有》一节所给出的那样,人的“类本质”是理论的出发点。
物象化则没有“原初状态”的假定,是直接以拥有物象(私人所有或者商品)的人格或者物象本身为出发点,就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做的那样——将“商品”作为第一章。有学者指出,马克思使用“物象化”一词最著名的例子是《资本论》第1卷第一章“货币或商品流通”一节中的“物象的人格化和人格的物象化”,但是人们对其概念的规定往往使用第1章“商品”的“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一节中的论述:“对生产者来说,他们的私人劳动的社会联系(Beziehung)就表现为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说,不是表现为人格在自己劳动中结成的直接的社会关系,而是表现为人格和人格之间的物象的关系以及物象和物象之间的社会关系。”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0页。从这一定义来看,所谓物象化,就是指:(1)人格之间的社会关系表现为单纯的物象之间的关系;(2)人格和物象之间的主客关系发生颠倒,物象成为主体,人格反倒成为客体。
那么,他们认为异化与物象化的这一差别十分重要。正是因为异化劳动理论中存在“类本质”这样的价值悬设,有人认为《手稿》属于马克思不成熟的著作。此外,异化和物象化还有一个区别:异化是一种主客体关系,或者说是一个主体与自己的对象之间的运动。因此,对异化而言,只要有一个主体就可以自足,它属于一个主客二元结构。从马克思的《巴黎手稿》看,《第一手稿》中的“异化劳动”概念适用于这一异化结构图式。物象化则不然,它是两个主体之间借助于物象中介而形成的社会关系结构,至少需要两个主体和一个物象,因此,物象化的结构至少是三元的,属于社会关系结构。因而,后来《穆勒评注》中的“交往异化”(Entfremdung der Verkehr)概念基本上适应于这一图式。换言之,《穆勒评注》中的交往异化是马克思物象化概念的原型。如果说在马克思那里,物象化概念的出现意味着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形成,那么《穆勒评注》则意味着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对上述观点,你是如何理解并评价的?
塞耶斯:刚才你提到,有学者认为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异化是一种从“原初状态→异化状态→回归原初状态”的运动,并且它的价值预设是“原初状态”,即人的“类本质”;而在《资本论》中,人格直接拥有物的属性,物化相当于主客体关系的颠倒。显然,马克思思想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但是我对这种解释表示怀疑(如果我理解了它的话)。这似乎涉及这样一个观点,即在马克思早期著作中基于道德的异化理论和晚期观点之间有一个根本性的转变。我不同意这个观点。进而,我认为,关于人不应被视为物的假设(似乎涉及马克思晚期著作的论述)是一个康德式的道德预设。
此外,我同意我的朋友戴维·麦克莱伦(David Mclellan)对于这个问题的观点,不妨引述如下:“首先,一般而言,Versachlichung(物象化)与Verdinglichung(物化)在德语中并无太大的区别。Ding往往意味着一个物质实体,例如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然而,Sach却有包含非物质的事物之意。事实上,马克思并没有太多地使用它们,即使当马克思使用这两个概念时,二者在用法上也没有区别。其次,关于异化的逻辑是一个‘原初状态→异化状态→回归原初状态’的否定之否定过程的阐释,这是令人困惑的。一个没有异化的社会(共产主义)并非回归到任何以往的社会形式。黑格尔也是如此。不能仅仅因为马克思《巴黎手稿》中包含着一个‘人的类本质’的价值预设,就认为它就一定是不成熟的。所有的著作都有价值预设,马克思也不例外。尽管马克思思想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但在《巴黎手稿》中的价值预设与那些隐藏在《资本论》(第一卷)的《商品拜物教》的预设是完全一致的。再次,《穆勒评注》是与《巴黎手稿》同时期的文本。如果说,它其中包含着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话,那么无疑《巴黎手稿》也是如此。简言之,的确有必要去比较Versachlichung(物象化)与异化两个概念,但它们是以稍有不同的角度来看待同一问题,没有必要说一个比另一个‘优越’。最后,关于‘出发点’的讨论,即认为马克思在《手稿》中《异化劳动和私人所有》一节所给出的那样,人的‘类本质’是理论的出发点。事实上,在《巴黎手稿》一开始,马克思就明确指出他的出发点是政治经济学——私有财产、劳动的分离与工资等。”
二、实践层面:全球化语境下的阶级与“这次危机”
方珏:此外,卢卡奇在论及异化问题时,强调无产阶级阶级意识对于克服物化意识的意义。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进入到后现代的今天,无产阶级意识的生成还是可能的吗?换而言之,很多学者认为阶级已经消亡了,您又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塞耶斯:资本主义自从马克思写作的时代以来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当然也包括社会阶级特性的改变,哈里·布雷弗曼(Harry Braverman)在《劳动与垄断资本——20世纪中劳动的退化》中对此曾有很好的分析。在现代社会,阶级的性质需要从根本上加以重新思考。但在我看来,阶级仍然是资本主义社会最基本的社会划分。我不认为阶级与阶级意识都已经消亡了。我相信,它们也同样适用于现代中国。因此,今天仍然是一个阶级分化的社会,它不仅存在于一个国家之内,而且存在于整个全球范围内。
方珏:我也赞同您的这一判断。事实上,今天我们正处于21世纪的全球转化进程中,全球化、资本的金融化、迅速推进的城市化以及与财产和权利被剥夺相联系的各种民粹主义的兴起(如移民问题),这些历史进程对于阶级的重新形成意味着什么?结合您对当代中国的了解,您认为当代中国阶级的再形成将如何可能,以及它将呈现出何种样态?
塞耶斯:毫无疑问,自马克思的时代以来经济与社会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近些年来,这些重大变化也在中国迅速蔓延。显然,我并不是一个中国问题专家。但在我看来,中国的快速工业化所导致的发展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描述的、那些曾发生在19世纪英国的情况有些相像。他们导致了财富分配的不平等以及那些在中国来自农村的工业工人阶级的发展。与此同时,日益增长的原材料需求与中国产品的市场也导致了贸易的发展,以及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日益在政治上与军事上,中国作为一个世界强国的出现。这与马克思对英国作为19世纪世界强国的发展的阐述是一致的。当然,我并不知道中国将会走向何方。同样,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必然会出现经济危机。到目前为止,中国的经济发展相对稳定,并没有出现重大的危机。但如果马克思是正确的,那么中国遭遇经济减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这将会对全球产生重大影响。
方珏:的确,我们中国人对这一问题很关注。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全球资本主义都陷入了这次危机,但替代性选择究竟是什么?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人们重新对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思想感兴趣。马克思《资本论》的销量自2008年以来一直激增,《共产党宣言》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也是如此——正值英国工人救助银行以使这个退化的体系保持运转之时。您也在今年6月参加了在伦敦由社会主义工人党组织的为期5天的“马克思主义2015”这项每年举办的活动,今年据说有5 000多人参加,其中年轻人的数量每年都在大量增加。您能简单介绍一下社会主义工人党与英国工党相比有何不同吗?为什么尤其是年轻人重新对马克思主义产生兴趣?它是否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的再度复兴?
塞耶斯:与工党相比,英国的社会主义工人党更为年轻,在政治上更为激进,是英国的一个极左政党。它最初由托尼·克里夫(Tony Cliff)在1950年创立,当时叫“社会主义评论团体”,1962年改名为“国际社会主义者”,1977年改为现名。英国社会主义工人党主要信奉马克思主义、托洛茨基主义和革命社会主义,是一个托洛茨基主义政党,在其成立之初,创始人克里夫及其追随者批判苏联与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是“国家资本主义”而不是社会主义国家。目前,该党的国际书记是亚历山大·西奥多·卡利尼科斯(Alexander Theodore Callinicos),也是伦敦国王学院的教授与《国际社会主义》杂志的主编。
对年轻人来说,参加该党组织的活动有助于学习、理解与接受马克思主义,因为马克思主义提供了分析资本主义、尤其是像我们目前所陷入的这种资本主义危机的工具。可以说,马克思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真正对资本主义进行根本性批判的思想家。因此在“这次危机”中,马克思主义复兴是一个事实。以英国的大学为例,1989年的苏联解体与东欧剧变,可以说左派遭遇了世界性的大溃败,福山宣告了“历史的终结”,大学里开设的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相关的课程几乎是无人问津的,马克思主义被视为过时了;然而,情况到了21世纪之初开始有了变化,人们又开始对马克思主义开始感兴趣,其中环境问题开始成为其中的一个热点;而到了2008年,马克思主义的复兴仍在继续,一些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心论题被重新加以讨论,如法兰克福学派当代领军人物霍耐特的得意门生之一——哈埃尔·杰基(Rahel Jaeggi)的《异化》一书英文版的出版。①Rahel Jaeggi,Alienation,translated by Frederick Neuhouser and Alan E.Smith,edited by Frederick Neuhouser,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4.就我个人而言,写作《马克思主义与异化》,既是我理论研究深入的需要与结果,也是当下社会现实的反映。
方珏:是的,卡利尼科斯教授在大会上做了《马克思的革命观念》《今日国家与革命》与《今天的帝国主义》等演讲。那么,您是如何看待“这次危机”的?今天,当我们艰难地与经济衰退斗争的时候,除了对阶级斗争的分析之外,马克思主义还能给我们带来哪些教导呢?您来自资本主义世界,是否可以从避免资本主义危机这一点上给当下的中国某些建议呢?
塞耶斯:首先,“这次危机”最初虽然是以金融危机的形式出现,但不仅仅是一场经济危机,它还是包括政治危机、文化危机、道德危机和社会危机在内的全面危机。那么,马克思主义所能提供给我们的主要是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它的历史、社会与经济性质——的一种理论。迄今为止,马克思主义提供了对资本主义自产生以来最为详细、最为深刻且最有洞察力的论述。它特别有助于理解现代资本主义的全球性质以及我们现在正在经历着的危机。对马克思主义来说,阶级斗争的分析是其中的一个问题域。马克思主义坚持认为,资本主义将产生出不断的革命斗争与有组织的工人阶级。但是,一个令人困惑的现实状况就是阶级斗争竟如此之少。这也是当前马克思主义似乎没有得到证实的一个方面。最后,关于如何避免资本主义危机,我的建议是用一个词来概括:社会主义。如果马克思是正确的,那么危机就是资本主义运作的始终不可避免和无法逃脱的命运。
肖恩·塞耶斯(Sean Sayers),英国肯特大学荣休教授;方珏,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哲学系副教授。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英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阶级理论研究”(项目编号:12CZX005)的阶段性成果。
①本文为作者于2015年在肯特大学访学期间对肖恩·塞耶斯(Sean Sayers)教授进行访谈的成果。“这次危机”自2009年来在西方已成为一个
,与“全球金融危机”不同的是,它是一个认识论的概念,西方左派学者主要用它来表达自全球金融危机以来重建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进而在此基础上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范式与理论(参见Greg Albo,Sam Gindin and Leo Panitch,In and Out of Crisis:The Global Financial Meltdown and Left Alternatives,PM Press,2010)。在这里,它既是本次访谈的时代背景,又是它的理论视角。
(责任编辑:韦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