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与屈大均交游考论
2016-02-03宋涛
□宋涛
傅山与屈大均交游考论
□宋涛
傅山与屈大均,为清初南北两大遗民,在山西、广东两地遗民群体和士大夫阶层中均为旗帜性人物,而两人在当时也有交往,本文拟就傅、屈两人的交游进行考证,并对这两位煊赫青史的文化巨人在志节、思想等方面做出比较和论述,以冀对明遗民的行藏异同进行探考。
傅山屈大均遗民交游
一
公元1644年,明朝灭亡,随即入关的清军迅速扫荡各地农民军及残明武装,神州大地又一次陷入兵燹之中。明清递嬗,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朝代更迭,而更兼有文化陆沉带给中原士夫的恐慌,正如陈寅恪先生在为王国维所撰的《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中所说:“凡一种文化,值其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故而凡遇此衣冠更迭之际,家国命运与士夫气节就犹如水之于石,必有“水落石出”之效果。从宏观的角度观之,当然我们会发现无论是“忠烈”还是“遗民”,抑或是“贰臣”,造成其出处迥异的深层原因多维而复杂,不可一概而论,但遗民毕竟是中华传统文化得以获得尊严的群体,理应得到后人的尊敬。
清初遗民见诸史籍者,据谢正光所编《明遗民录汇辑》所统计即有2000余人,而其中根据分省和文化区域不同,各地又各有其公认的领袖人物。在山西,傅山无疑是遗民领袖,而在广东,屈大均则在殉明的陈邦彦、陈子壮、张家玉等“三忠”之后,扛起了遗民士大夫抱志守节的文化大旗,这一北一南两大遗民的交往,往往为后世研究者所乐道,而其中的细节正是本文试图梳理和厘清的。
二
傅山生于1607年,时在明万历三十五年,明亡时38岁,故其在《甲申守岁》一诗中有“三十八岁尽可死,栖栖不死复何言……怕闻谁与闻鸡舞,恋着崇祯十七年”[1]之语。屈大均生于1630年,为明崇祯三年,明亡时仅15岁。然而与北方不同的是,随着京师陷落,崇祯殉国,南方各省纷纷成立政权,是为历史上的“南明”,由于内讧及腐败,南明各小朝廷也相继覆亡,残明势力逐渐向东南沿海和云贵一带退缩,在这一时期,南方各省仍沿用明朝年号,奉明为正朔,实际上并未纳入清朝的控制,所以直到广东的隆武政权灭亡、李成栋反正和广州城再次被清军攻陷,时已在顺治七年,即1650年,而这一年屈大均已经21岁,已是几度投身抗清武装斗争并蜚声岭南文坛的著名遗民了。傅山和屈大均两人年龄相差23岁,在行辈上应为两代,但由于南北沦丧的时段不同而都可称之为第一代遗民。其中傅山由于在崇祯时期即以援救山西提学佥事袁继咸而名震士林,所以在大江南北尤为受人尊崇,在北方遗民的心目中,俨然仅次于隐居河南的孙奇逢之下而成为领军人物之一。
明亡后,傅山辗转飘零,后定居于太原东郊松庄,此后,松庄渐成南北遗民、著名学者拜谒傅山、追怀故国的一处胜地,顾炎武、阎尔梅、申涵光、李因笃、朱彝尊、阎若璩等都曾前来拜访并留下了诸多诗句篇章,屈大均也是其中之一。
康熙五年(1666年),志在恢复的屈大均为联络南北遗民而遍游秦晋,六月,他经由陕西入晋,从代州一路南下太原,在太原期间,屈大均凭吊古迹,慷慨悲歌,也就在此年年末,屈大均赴松庄拜访傅山,并以两诗志念其事:
唐氏遗民在,忧思正未央。故人期饮食,良士戒衣裳。苓采今无地,桐封旧有乡。叔虞祠下柏,与尔共风霜。
下马晋王宫,山河感慨中。无成空老大,不死即英雄。汾水堪灌城,并门骑易通。思深当岁暮,且咏有唐风。
——过太原傅丈青渚宅赋赠[2]
第一首诗开首“唐氏遗民在”,乃取《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的典故,暗指明朝为正朔,也由于山西是古代唐国故地,所以一语而兼多义,用意颇深。颈联“苓采今无地”乃取《诗经》中的《采苓》:“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之义,以首阳山比喻遗民志节,但是“苓采今无地”,就连首阳山也已易色,还好“桐封旧有乡”,可供遗老如傅青主者暂避身形。按“桐封”是取义周成王“剪桐封地”故事,将位于晋南的唐国封赏给其弟叔虞的典故,在此,屈大均显然根据一些典籍误考将太原当做了唐国的始封地,加之此前他刚刚游历晋祠,更使他加深了这一判断,而将诗句中的“桐封之乡”当做了傅山隐居的太原。晋祠有周柏,相传树龄已有三千多年,为周代遗植,所以屈大均以周柏比喻傅山,与前面“苓采”句中暗含的“首阳山”典故相呼应,最后发出了“与尔共风霜”的期许。
第二首诗描写屈大均游观晋王宫殿,引发其无限慨叹,感喟明朝宗室晋王,实则就是在追怀故明王朝,而下面的一句“无成空老大,不死即英雄”则堪称写照遗民可歌可叹精神的名句。遗民之所以为遗民,正是由于他们选择了一条既没有殉国尽忠的死难之路,也拒绝了出仕新朝的青云之梯,他们以一种固守忠孝气节,为文化卫道的更为艰辛、危险的生活方式艰难求存——甚至苟活,身处道德评价逼仄的传统社会,“不死”也许是他们心中的永久自责,前引傅山《甲申守岁》一诗中“三十八岁尽可死,栖栖不死复何言”的诗句,何其悲凉,这一点,也是曾经几度抗清又几番失败,目睹同志师友死难的屈大均的隐痛,然而,顽强地活下去也是抗争的一种形式,我们甚至可以说,这种形式较之死难,更为壮绝和艰难,经历了亡国之痛、恢复无望的傅山和屈大均都深深地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死即英雄”必曾引起两人的共鸣,也是数以千计的明遗民的共同心声。
“汾水堪灌城,并门骑易通”一句,用春秋时智瑶联合韩、魏攻赵,欲用汾水灌晋阳城而反为三家联手攻灭的故事,比喻太原经历鼎革之际的战乱。最后一句“思深当岁暮,且咏有唐风”,可知屈大均拜访傅山应在当年年末“岁暮”,而当时两人应该皆有歌咏唱酬之作,按今存傅山的《霜红龛集》中,未存傅山为屈大均所作篇什,而这决不能证明傅山没有与屈氏相唱和,由于傅山传世诗文结集较晚,所以他的诗文屡经后人或出于保护或出于恐惧的删削,而直到民国时,山西学者郭象升还能见到一些今已不存的傅山诋诮清政府的诗文,可见由于屈大均的诗文集在乾隆时被打入“禁毁”之列,这势必影响曾与他唱和的诗歌在后来诸家文集的编纂过程中被大量删削,删削尤为严重的傅山诗文“十不存一”,也就影响了后人考证其当日的交游情况。但屈大均此诗中“且咏有唐风”,应指傅山之吟咏颇有古风,傅山曾经与屈大均唱酬的史实也就不难想见了。
三
关于傅山与屈大均的结识,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两人对彼此的崇敬,但是也一定关联到两人共同的朋友圈,这个主要由遗民和学者组成的文化群落在顺治至康熙初期逐渐形成了一个影响力跨越南北的网络,尊崇遗民是这一时期文人士大夫风气好尚的特色。
可能介绍傅山与屈大均结识的,首先是关中名士李因笃。李因笃(1631-1692),字子德,又字天生、孔德,号中南山人,陕西富平人,其父李映林为关学名儒冯从吾的私淑弟子。他于崇祯十六年(1643年)因李自成农民军攻占西安而弃诸生身份。后一力为学,诗名大震,遂为关中遗民翘楚,他与盩厔李颙、眉县李柏并称为“关中三李”。康熙十八年(1679年)被迫应试“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检讨,仅月余即以母老为由上疏陈情,获准归养。
与傅山、屈大均一样,李因笃也曾四方奔走,意图反清,但最终也以失败而告终。从现有资料来看,早在康熙二年(1663年),傅山就已与李因笃结识[3],康熙三年(1664年)李因笃到太原拜访傅山,并作诗奉赠,而傅山也回赠以《为李天生作十首》[4],次年傅山至关中,曾访问李因笃,此后两人来往一直密切。
屈大均与李因笃于康熙五年五月二日结识于西安并订交[5],二人一见倾心,遂于六月一同由秦入晋,其间李因笃还曾为屈大均做媒,介绍代州守将赵彝鼎姐姐的养女许配屈氏为妻,所以屈大均对李因笃可谓感念至深。随后二人沿途结交遗民豪士,题咏酬唱,一路南下太原。康熙五年屈大均造访傅山,应是与李因笃同行,或是缘于李因笃直接介绍相识,也在情理之中。
傅、屈二人另一个共同的重要友朋是顾炎武。顾炎武(1613-1682)本名继坤,改名绛,字忠清,后改名炎武,字宁人,号亭林,自署蒋山佣,昆山人。明季诸生,青年时发愤为经世致用之学,明亡后曾参加昆山抗清义军,败后漫游南北,发愤著书,为有清一代朴学之开山。傅山与顾炎武相识于康熙二年,是年顾炎武自霍州至太原,初访傅山,随即北上代州与李因笃相遇订交,至陕西,又返太原再会傅山,与傅山作诗互赠,顾作《赠傅处士山》,诗中“相逢江上客,有泪湿青衫”[6]句颇有亡国之痛和相见恨晚之感,傅山作《顾子宁人赠诗,随复报之如韵》,谓“秘读朝陵记,臣躬汗浃衫”[7],对顾炎武的忠贞之志表示钦敬。这次之后,傅、顾之间屡有唱和,友情弥笃。
屈大均与顾炎武即相识于康熙五年,是年顾炎武北上代州,与南下太原的屈大均和李因笃相遇,顾炎武作有《屈山人大均自关中至》、《出雁门关屈、赵二生相送至此有赋》诸诗以纪其事[8]。屈大均在此之后结识傅山,其中不乏途中所遇顾炎武的推许,遗民之间的广通声气,逐渐使之结成了一个广泛的交际网络。
也是这次并门之游,屈大均见到了老友朱彝尊。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垞,晚号小长芦钓鱼师,浙江秀水人。朱彝尊在清初诗名甚隆,与王士禛齐名,时称“北王南朱”,朱氏曾在明亡后参加抗清斗争,失败后游走四方,依幕公卿。朱彝尊与屈大均结识很早,早在顺治十四年(1657年),屈大均就与南游至粤的朱彝尊相交并诗文和答[9],后屈大均北上途经秀水,也曾与朱彝尊、徐嘉炎等名士流连唱和。
康熙五年(1666年),朱彝尊在太原布政使王显祚幕府,时顾炎武住在太原东郊松庄傅山家中,朱彝尊曾往拜访,顾炎武作《朱处士彝尊过余于太原东郊,赠之》[10],而这次拜会显然也让朱彝尊得以结识傅山。虽然朱彝尊未必像李因笃、顾炎武那样与傅山、屈大均两人均极熟识,日后他也易辙投效清政府,但此时朱彝尊也属于由顾炎武、傅山等人构筑而成的这一遗民群落。
除李因笃、顾炎武、朱彝尊三人之外,在康熙五年前后,傅山和屈大均在太原还均曾与戴本孝、毛会建等遗民人士唱和,可知这一时期居住、游幕和途经太原的众多遗民的密集交往,曾推动了一个遗民联络的高潮,傅山、顾炎武无疑是这一高潮的核心人物,而屈大均也是这一高潮形成的重要组成。
四
傅山与屈大均,虽则南北相隔千里之遥,但观察二人生平行藏,却颇有相合之处,这些相似或相近的人生轨迹,不仅不是巧合,反而是后人观察、研究遗民生活和心路历程不可绕过的问题。
首先,傅山与屈大均均曾投身火热的抗清斗争,对于明朝,可谓尽其“忠”字。傅山曾于顺治六年(1649年)襄赞大同总兵姜瓖反正,后虽然失败却仍不灰心,顺治四年至十年间(1647-1653),傅山与南明宋谦秘密联络,后因宋谦被捕而牵连下狱,在狱中,傅山抗词不屈,绝食欲死,后虽在朋友、弟子的营救下得以开释,但却“深自咤恨,以为不如速死之为愈”(全祖望《阳曲傅先生事略》),此后傅山仍不改初衷,终生不与清政府合作,据考证,他还与山东榆园义军、山西交山义军等抗清力量联络,可谓矢志不渝。
屈大均于顺治四年(1647年)就参加了其师陈邦彦的抗清武装,后清军攻克广州,陈邦彦兵败身死,屈大均冒险将老师尸骸收埋。顺治五年(1648年),清将李成栋反正,南明永历帝由广西桂林迁回广东肇庆,屈大均闻讯赶赴肇庆行在并被授予官职,然而之后形势恶化,广州又被攻下,屈大均出家为僧,逃避迫害。顺治十七年(1660年),屈大均北上绍兴,与抗清人士魏耕一起参与到郑成功、张煌言的反攻计划中,可惜郑氏失败,退回厦门,屈大均的复明梦想又一次落空,其后屈大均甚至于康熙十三年(1674年)参加吴三桂、孙延陵的军队,结果又一次以失败告终。虽然反清斗争愈来愈不可为,但屈大均在一次次的失败之余,仍然继续北上,联络各地反清力量和遗民人士,意图恢复。
无独有偶,经历了牢狱之灾的傅山在顺治十六年(1659年)听闻郑成功进兵江南的消息后,急忙从山西出发,浮淮渡江,赶奔南京郑氏军营,可惜郑氏兵败先退,傅山在失望之余甚至萌发浮海东去之意,后虽不果行,但又一次证明了傅山的心中仍不灭复明的火焰。
其次,在傅山与屈大均的身上,又都反映出一个“孝”字。傅山一生事母至孝,甲申国变,傅山奉母辗转以避兵燹,后虽出家入道,却仍奉侍老母周
到如常,在生不如死的内心煎熬下,他几次想要殉国或者出亡,但都因为考虑到母亲而马上作罢,其中包括前述傅山投奔郑成功而不得,面对大海写下《东海倒座崖》,若非老母在堂,则极有可能浮海东奔而去。
每当鼎革之际,对于忠孝的选择就势必对遗民知识分子的灵魂产生痛苦的焦灼,仅以明清之际为例,“易堂九子”之一的曾灿,明亡后也落发为僧,但在遨游闽、浙、两广后还是归家以躬耕养母;著名遗民周容,明亡后亦削发为僧,后以老母在,又还俗供养,与傅山一样,周容后也被荐博学鸿词,但亦誓死不应召而罢。屈大均于顺治七年(1650年)为避迫害而出家为僧,12年后为尽孝道而还俗,其后屈大均恪守孝道,供养老母,娶妻生子,直到其母去世之后,他才最终绝意尘世,重新遁入空门,一心礼佛。
在傅山与屈大均的内心深处,占主导地位的始终是儒家思想,无论是傅山的出家为道,还是屈大均的遁入佛门,其中都不乏对现实世界中易服薙发的反抗和蔑视,正如贾景德先生为傅山所撰联语,真可称道尽此等遗民衷曲:“文章气节争千古,忠孝神仙本一途。”
[1]傅山《傅山全书》卷十二,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
[2]屈大均《屈大均诗词编年笺校》,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
[3]李因笃《得傅征君信》,《受祺堂诗集》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7年。
[4][7]傅山《傅山全书》卷十,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
[5]屈大均《宗周游记》,《屈大均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
[6][8][10]顾炎武《顾亭林诗笺释》卷四,中华书局,1998年。
[9]朱彝尊《东官客舍屈五过谭罗浮之胜,时因道阻不得游,怅然有怀,作诗三首》,《曝书亭集》卷三;屈大均《过朱十夜话》,《曝书亭集》卷三,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
(作者工作单位:山西博物院)